錦衾燦兮 - 第6章

蓬萊客

  隗嫫數次讓阿玄不要管自己了,但十七年前的那一幕,阿玄卻至今還記得清清楚楚。

  那一日,當她死而復生,睜開眼睛的時候,她發現自己身處在了一個異世,成了一個躺在一截中空浮木中的奄奄一息的女嬰,正在順水漂流而下。

  命運的河流,最後將她帶到了那個名叫赤葭的地方。

  小小的她無助地躺在浮木的凹槽里,身畔是高高的蘆葦叢,她又冷又餓,四肢僵硬,渾身沒有半點的力氣,連啼哭的聲音也發不出來。

  就在她以為自己又要再次死去的時候,是面前這個善良的婦人來到水邊,抱起了她。

  隗龍離開前,曾將他的母親託付給她。

  即便沒有隗龍的託付,只要她還有一口氣在,她也絕不會棄這老婦人於不顧。

  ……

  「阿姆待我一向如親,我照應阿姆,本就是天經地義。」

  阿玄替她敷着藥,低聲說道。

  隗嫫想到兒子,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出神半晌,道:「也不知道我兒如今身在何方,是死是活……」

  阿玄心中黯然,面上卻依舊帶着微笑:「阿姆放心,阿兄臨走前,你不是叫我為阿兄卜了一卦嗎?卦象大吉,阿兄必無事。」

  隗嫫終於稍稍放心,道:「是了!我都忘了!我兒一定無事。」

  阿玄微笑,幫她敷好了藥,扶她躺在車中間空出來的那道夾層里,自己坐在她的腳邊,為她揉着腫脹的雙腿。

  隗嫫慢慢地睡着了。

  夜已經深了,曠野靜悄悄的,阿玄背靠在身後的一隻糧袋上,閉上眼睛,陷入了冥想。

  已經走了大半的路程。

  據那鄭什長講,離天水郡,也就剩下七八天的路程了。

  等過了天水,就是他們這些俘隸的終點狄道。

  狄道接近豲戎,地域苦寒,除了一支穆人軍隊常年駐紮,人煙稀少。

  他們這些人被發遷到那裡,往後,男人自然戍邊屯田,而女人,最大的可能就是被配給士兵。

  美貌自然受歡迎,若無美貌,壯實也是好的。

  倘若兩樣都不占,譬如現在的她,那麼到了狄道後,最大的可能,應該就是被胡亂許給殘兵老兵了。

  她睜眼,仰頭望着頭頂的星空。

  夜幕深藍,星漢燦爛。

  這個世界殘酷而陰暗,但頭頂卻是她從前根本無法想象的美。

  她久久地仰望着這片深邃的仿佛能將自己吸進去的星空,心底的深處,再次慢慢地湧出了一絲孤獨之感。

  就在此時,遠處忽然起了一陣雜亂腳步聲,仿佛有人朝這方向行來。

  阿玄回過神,屏住呼吸,一動不動。

  鄭姓什長將她和隗嫫藏在輜車裡,入夜停在最靠邊的地方,好讓她們下來方便。又再三地叮囑小心,不能被人發現。

  阿玄自然也不想惹出什麼麻煩。

  本以為來人只是經過,卻沒有想到,腳步聲最後停在了近旁,堆放在輜車外那幾隻藏住她和隗嫫的糧袋被撥開,一隻火把探了進來,照出了幾張士兵的臉。

  ……

  阿玄被帶了過去,看到那鄭姓什長被扒了上衣,和另外七八個同樣光着背的軍士一道綁在了馬樁上,一溜地受着鞭刑。

  皮鞭抽在他們的脊背上,發出清脆的噼噼啪啪的聲音,夾雜着痛叫聲,聲音老遠就能聽到。

  「每人再加二十鞭!看哪個還敢違反軍紀聚眾賭博!」

  一個百夫長站在一旁,大聲喝令。

  噼噼啪啪的皮鞭落肉聲又響了起來。

  阿玄心中惴惴。

  百夫長指揮施刑完畢,命人將那幾個人帶了下去,轉頭身,看了眼阿玄,抬手晃了晃手裡的東西:「可是你的?」

  阿玄一眼就認了出來,正是自己前些天賄賂給了鄭姓什長的那面玉珏,只得承認。

  百夫長道:「這玉珏質美,你何來的這東西?」他打量了她一眼,哼了一聲:「莫非你和秭人王族有關係?」

  穆人以軍功封爵賜賞,倘若能捉到秭王族人,當是功勞一件。阿玄心裡更清楚,如果自己被認定是秭國王族中人,等着她的下場,恐怕更是悲慘,急忙道:「我和秭國王族沒半分的干係。我不過一平民而已,此珏是我雙親所賜,只是雙親如今早已過世,他們當初如何得到,我實在不知。」

  百夫長盯着阿玄,「我看你分明是在狡辯,我勸你還是如實道來,免得遭受皮肉之苦!」

  阿玄無奈,又道:「我所言字字為實。我本就是一介平民,但能行醫,去年貴國秋獮,我曾為一公子治病,當時公子身邊有一人,名成足,不知軍頭知他名否?問他便可知曉。」

  百夫長一怔,看了她一眼,遲疑了下,命人看着阿玄,自己轉身匆匆走了。

  阿玄等待了片刻,看見對面來了兩個人。其中一個是方才離去的百夫長,邊上的那個年輕男子,竟就是她剛才口中所提的成足!

  百夫長引成足到了近前,指着阿玄道:「將軍,便是她!」

  成足出身於穆國的公族之家,小時起便是庚敖的武伴,此次奉命領軍發往狄道,方才原本已經歇下了,聽了百夫長的稟話,起身過來。

  去年秋獮發生的種種事情,他如今還歷歷在目,那個秭女,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才一個照面,他便認了出來,指着玉珏道:「此物為你所有?」

  阿玄道:「從前確實是我所有。」

  成足遲疑了下。

  方才百夫長來報,說巡夜時捉到軍士八人暗地聚眾賭博,拿了以軍法處置,又從一個鄭姓的什長那裡繳了一面玉珏,追問來源,說是從一個秭女那裡賄賂所得,百夫長疑心那個秭女是秭王族,秭女卻不承認,還說出了去年秋獮時的事情,稱認得自己。

  他當時半信半疑,沒想到竟真的是去年那個後來自己了奉穆侯之命去而復返送她回家的秭女!

  阿玄見他沉吟着,便道:「將軍莫誤會,方才我提及去年之事,絕無半點邀功之念,只是軍頭不肯信我的辯解,我才無奈提及將軍之名。至於這玉,實在是我有一阿嬤,她年邁體弱,腿腳又不便行路,狄道路途迢迢,我萬般無奈才出此下策,求了那鄭姓什長借輜車搭載而行,將軍若不信,我領你去看。」

  成足將珏遞還。

  「不必了!軍中少一個軍醫,你正可代替!」

第6章

巨賈

  境況就這樣戲劇性地發生了改變。

  也算是因禍得福,阿玄的俘隸身份雖依舊如前,但待遇卻好了不少。成足不但允許阿玄和隗嫫以車代步,分配了乾淨的飲用水和精細口糧,還派她一頂氈帳,夜晚終於可以免於露宿之苦。

  作為回報,阿玄盡職地充當着一個軍醫的角色。

  她容貌平平,身材也去豐滿甚遠,討一件軍士的闊大長襦,腿扎行縢,腳穿淺履,再將長發綰成男式錐髻,以布巾扎,渾身上下,沒有絲毫引人注目之處,前來就醫的軍士雖知她是女子,聽聲音嬌稚,但循聲望人,看她一眼,無人會去打她的主意。倒是見她看病仔細,處置傷口的動作也不像別的軍醫那樣粗暴,都願意來找她診治。

  除了穆人軍士,力所能及的範圍里,阿玄也替秭人醫治。

  她猜測成足應該知道的,但一直沒人來阻止,想必得到過他的默許。

  如此一晃七八天過去,這支由士兵和遷徙俘隸組成的數萬人的隊伍,經過將近兩個月的艱苦跋涉,終於靠近了天水。

  天水是距離狄道最近的一個有着定居人口的城池,過了天水再往西,就是人煙稀渺的狄道了。幾百年前,穆國國君的祖先就是在這一帶為周天子戍邊牧馬,經過多代先祖的經營和擴張,慢慢地從一個默默無聞的蕞爾小國變成如今能與楚國相抗衡的國邦。

  不僅如此,天水如今也是西北最大的商貿城池。每天都有來自東方各國的商人,用駝馬拉着一車一車的布帛、黍粟、山珍、海味,來到這裡交易西戎的皮毛、馬匹、奴隸。前幾日開始,隨着距離天水越來越近,遠處那條古道之上,不時就能看到商隊的身影。

  這日抵達了天水。包括俘隸在內,隊伍將在城外的曠野里整休一日,隨後去往此行的最終目的地狄道。

  雖名為整休,但對於阿玄來說,卻更加忙碌。一早起尋她診治的軍士就絡繹不絕,雖然多是些因為長途跋涉導致的腿腳受傷之類的小毛病,但架不住人多,她忙了整整一個白天,直到傍晚,才看完了最後一個就醫的軍士。

  軍營和俘隸的宿地是分開的。阿玄拖着疲憊的腳步回往俘隸的宿地,快走出軍營的時候,忽然聽到遠處的前方傳來號令官的一聲大吼,似乎是在發號令,旗幟在風中舞動。因為距離遠,阿玄沒聽清楚到底在喊什麼,但士兵們顯然明白髮生了什麼,原本或坐或臥的人群里起了一陣騷動。這騷動如同波浪,由遠及近,迅速地傳到了阿玄的近旁。

  整個軍營都變得沸騰了。

  「君上臨,犒慰守軍!」

  阿玄聽到近旁一個軍士和夥伴接耳,面帶欣色。

  派去駐守狄道的守軍長年孤懸邊境,不但要備戰西戎,還要經受苦寒氣候,條件艱苦。穆國去年剛繼任的那位國君前些天親自去狄道巡邊,今日回天水,來到了軍營,犒慰這一支即將要去戍邊的軍隊。

  百夫長高聲喝令列隊,轉眼之間,軍士們就列成了整齊的兩排隊列,左右相對而站,個個昂首挺胸,雄赳氣昂,猶如下一刻就要出發作戰。

  阿玄起初有些茫然,駐足停在原地,抬眼看向前方。

  十數匹駿馬以縱隊疾馳而來,停在了軍營入口,馬蹄翻起一陣黃塵,她看到成足隨一男子從馬上翻身而下,那男子很年輕,不過二十多歲,玄甲鶡冠,脅下佩劍,形貌偉岸,腳步矯健,下馬後與成足似乎相談着什麼,兩人快步往這方向走來。

  衣甲簌簌摩擦聲中,兩旁的軍士參拜,齊刷刷地單膝下跪,轉眼之間,四周就只剩阿玄一人孤零零地矗在了道旁,顯得分外格格不入。

  那男子似乎注意到了阿玄,抬眼,一道銳利目光掃了過來。

  阿玄認了出來,這個正朝自己快步而來的穆國國君,竟就是去年在邊境獵殺了白鹿的那個穆國公子!

  兩人四目相對。

  阿玄一身尋常軍士的打扮,猶如男子。

  對方顯然並未認出她,神色淡漠。或許他只是訝異於來自這個低等士兵對自己的無禮直視,雙眉又微微一簇。

  阿玄終於回過神,急忙低頭,退到了路邊,如身旁的軍士那般向他見禮。

  庚敖未再看她一眼,腳步更是沒有絲毫的停頓,從她面前大步而過。衣袂隨他步伐翻動,拂出一絲輕風,撩動了阿玄面門上垂下的幾絲鬢髮。

  成足經過阿玄的面前,飛快看她一眼,快步追上了庚敖,低聲道:「君上,方才那人,不知君上記得否,乃去歲君上於邊境秋獮所遇的醫女,前些日我在俘隸眾中遇到了她,因軍醫不足,故提她出來充當,也算是盡她之用。」

  庚敖腳步一頓,終於停了下來,轉頭,目光再次掃向阿玄。

  她低首斂眉。

  他的視線在她側顏上停留了片刻。

  「君上若覺不妥,明日我便叫她不必再來。」

  「由你安排便是。」

  庚敖淡淡道了一句,隨即收回目光,轉頭繼續快步朝前而去。

  「君上,齊翬恰也在天水,得知君上亦來此,不勝欣喜,正在城中傳舍里等候覲見君上。」成足又道。

  齊翬家族本是息國人,姓姒,後遷居齊國,被人以齊冠名。齊國商貿一向繁榮,齊翬家族數代從商,傳到齊翬手上,經他翻雲覆雨,不過數年之間,他便成為齊國巨賈,財富積累富可敵國,門下食客上千,被人冠以天下首富之名。據說齊王也曾邀他入朝為士,卻被齊翬以年輕德薄而婉拒,他每年都會親自來天水一趟,當地無人不知他的名字。

  庚敖略一沉吟,道:「如此,孤便去見他一見。」

  ……

  周室立天下之初,各諸侯國便於道途和城池裡設館,供人長距離行旅中歇宿。路上為驛舍,城中為賓館,都城和重要城池裡的賓館則為傳舍,專門接待各國來往使臣和貴賓。各國為在外國臣賓面前彰顯國力強盛,傳舍無不修的富麗而堂皇,甚至有國力弱小的國君,自己居住的宮室已經多年未修低矮破敗,但用來接待外國賓客的傳舍,卻修的高大華麗,氣派如同大國王宮。

  天水作為穆國重要的一個城池,城內的傳舍卻普普通通,雖高大而寬闊,卻無堂皇裝飾,絲毫沒有特別顯眼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