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妹萬福 - 第2章
蓬萊客
許多年前,在她還只十三歲的時候,父親出海,她送他到了港口,臨踏上甲板前,父親向她許諾,這趟出海,他一定要給她帶回一串紫鮫珠做的項鍊。
紫鮫珠產在遙遠的海外異域,不但夜明發光,傳說還能給人帶來吉運,海上行走的人,要是能遇到,就是幸運。
「戴上了它,爹的阿芙一輩子就會順順遂遂,無病無災。」
父親當時的音容笑貌,此刻依舊曆歷在目。
但那次出海之後,他卻再也沒有回來了。
「阿芙,爹回來了,給你帶來了項鍊,你喜歡嗎?」
父親望着她的目光里,含着無盡的慈愛。
「爹——」
嘉芙笑着流淚,朝他伸出手,叫着父親,這個世界上曾最疼愛她的男人。
最後一口珍貴的空氣從她的肺腑里逸出,她那雙指甲已然破碎流血的雙手,無力地從空中慢慢垂下,搭在了柔軟溫暖的胸脯之上,唇邊帶着微笑。
第2章
澡間裡氤氳的白色霧氣漸漸散淡,空氣變涼。
檀香已經看了嘉芙好幾眼。她整個人下縮,浸在那隻香樟浴桶里,剛洗過的滿頭半潮青絲用支釵子鬆鬆地綰在頸側,額輕靠在桶壁上,雙眸闔着,睫毛低垂,仿佛睡了過去。
她怕嘉芙受涼,忍不住輕聲催促:「小娘子,醒醒。」
嘉芙慢慢睜開眼睛,扶着濕漉漉的桶壁,站了起來。
雪肌膩理,玉膚耀目,上沾點點的晶瑩水滴,身段猶如一朵含苞初綻的嬌蘭。
檀香用條柔軟大巾將嘉芙身子連肩裹住,丁香遞上預先備好的衣裳。嘉芙擦乾身子,套了衣裳出去,幾個粗使婆子便進來收拾,內中一個姓王的婆子,剛來沒多久,聞到澡湯里散出的香氣,忍不住問:「小娘子天天用的這是什麼香?怪好聞的。我孫女下月嫁人,我回去買些給她添妝。」
檀香為人親善,笑應道:「王媽媽,這叫羯菩羅香,也叫凍龍腦,南天竺運來的,我聽小娘子說,在那邊原本也值不了幾個錢,但漂洋過海地運到咱們這裡,一錢也就一兩銀了。」
王婆子嚇了一跳,咂舌:「我的個娘!這也忒貴了,哪裡買得起!小娘子的澡水裡天天加這個,一個月下來,那要費多少銀錢?這洗的不是香湯,竟是錢湯了!」
另個婆子「嗤」的笑出了聲:「老王,這話也就你自己說說,出去了千萬別亂講,免得惹人笑話。東家什麼人家?再貴的香料,到了東家這裡,也不過就是土坷垃。莫說一錢一兩銀,就算十兩銀,小娘子要用,不過也就是吩咐一聲的事。」
泉州海貿繁榮,南熏門、塗門外的大小港口,每天無數船隻進進出出,近如占城,暹羅,蘇祿,遠到大食、麻林,比刺,來自海外異國的各種貨物琳琅滿目,香料是其中一個大類。甄家是泉州巨富,擁有的船隊數一數二,再珍貴的香料,到了甄家這裡也無稀罕之處,這婆子的話雖有些誇耀在里,但也不算錯。
王婆子頭點的如小雞啄米,訕訕地笑:「是,是,是我沒見識,說錯了話……」抻着脖子又使勁聞了口香氣,方和人一道抬水出去。
檀香出來,見嘉芙打開了香料盒,取玉勺挑了一勺,知她要加到那隻鳳頭香爐里,忙上去替她揭開爐蓋。
「這事我來便可。小娘子當心,萬一燙到了手。」
嘉芙將香料投入爐中。香料觸火,發出悅耳的輕微滋滋聲,伴着一道裊裊升起的青煙,她微微彎腰,抬手,將香煙朝自己的方向扇了幾下,隨即閉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檀香看着,心裡有些不解。
小娘子向來不愛在房中薰香,只插鮮花,卻不知道為什麼,那日從西山寺回來後,忽然就變了喜好,房內不但改熏這凍龍腦,連洗澡的香湯里也要加入搗碎的粉末。
這便罷了。檀香在甄家多年,跟着小娘子,多少也知道些香料的種類和優劣。凍龍腦自然是上品,香氣輕靈而溫雅,後味含甜,價錢不菲,但在同屬的脂香料里,並不算頂級。頂級的是龍涎。因兩種香料的外形顏色肖似,味霧也像,非行家不能分辨,故常有奸商以凍龍腦充龍涎售賣。
龍涎雖稀少,但甄家並不是沒有庫藏,小娘子既改用薰香,怎不取龍涎,要用這稍次的凍龍腦?
檀香忍不住問了一句。
嘉芙盯着鳳嘴裡噴升而出的一團青煙,淡淡道:「龍涎是御貢香,我用不合。」
檀香恍然:「還是小娘子想的周到。」
「明天出門記着帶上。我的衣物也全要熏這凍龍腦,熏的久些,別的一概不要,別弄錯了。」
檀香笑道:「小娘子放心,我都備好了,不會錯的。」
「夫人來了!」
嘉芙轉頭,見母親孟氏和她身邊的劉嬤嬤到了,臉上露出笑容,迎了上去。
孟夫人帶着女兒坐到床沿邊:「身體怎樣了?睡覺可還恍惚?」
初九日是嘉芙父親的三周年祭。那日她隨祖母胡氏、母親孟夫人及哥哥甄耀庭同去西山寺做大祥法事,當夜宿於寺中,她和孟夫人同屋而眠。次日清早,孟夫人醒來,發現女兒淚流滿面,嚇了一跳,問她緣故,她搖頭不說,只一味地抱着她,又哭又笑,孟夫人被嚇的不輕,疑心她在寺外撞到了不乾淨的東西,去求了靈牌符水,當天帶她回家,她精神瞧着還是恍惚,這幾日才好了起來。
嘉芙道:「女兒早就好了。娘不必擔心。」
孟夫人端詳了下女兒,見她笑靨盈盈,氣色果然也好,愛憐地摟她入懷:「你爹一走,轉眼就是三年,你哥頑皮不聽話,娘的跟前就剩你貼心,明日就又……」
她停住。
明天,嘉芙就要和孟夫人還有哥哥甄耀庭一道,北上去往京城了。
甄家人這趟北上,明面上是去給衛國公府的裴老夫人祝壽,但其實,更是為了嘉芙和國公府世子裴修祉的婚事。
婚事一年前就議好了,只等嘉芙孝滿操辦。雖說是續弦,那裡已經有個五歲的繼子在等着,但甄家再有錢,故去的父親也只有個秀才的功名,她能嫁入國公府做世子夫人,已是極大的高攀。這婚事能成,中間也費了一番周折。
女兒有了歸宿,對於甄家來說,這更是天大的好事,孟夫人自是高興,但想到女兒出嫁後,京城和泉州之間路遠迢迢,母女再見恐怕不易,國公府又門高院深,自家門第不及,擔心她日後難以立足。愁完這個愁那個,此心事湧出,眼角便隱隱現出淚光。
劉嬤嬤忙揀好話勸:「小娘子嫁的不是別家,國公府是知根知底的。世子品貌出眾,人中龍鳳,從前來泉州時,對小娘子怎樣,夫人你也知道的,何況,那邊的二夫人跟夫人您還是親姐妹,都是一家人。小娘子一過去,就是國公府世子夫人了,以後福氣不知道還有多少,夫人有什麼可擔心的?」
孟夫人被勸住,轉為笑,拭了拭眼角,牽着女兒的手道:「是娘多想了。走吧,不要叫你祖母等久了。」
……
嘉芙祖母胡氏是甄家的當家主心骨,精明強悍,不輸男子,從前一心盼着兒子考取功名,丈夫去世後,為了不讓他分心,家業全由自己一手打理。嘉芙父親性情卻疏闊放達,對功名興趣不大,考中秀才後,屢試不第,到了他三十多歲,一怒之下,索性放棄功名接掌祖業。不想三年前,嘉芙十三歲那年,他隨船隊出海,不幸遭遇風浪而歿。胡氏白髮人送黑髮人,悲慟可想而知,但這老婦人扛了過來,改而把希望寄托在了嘉芙哥哥甄耀庭的身上。他大了嘉芙兩歲,今年十八,對妹妹極好,可惜不大長進,學業一塌糊塗不說,家中生意也不上心,整天在外廝混,這會兒已經掌燈了,人還不見回來。
嘉芙跟着母親來到祖母房中。老太太濃眉寬額,容貌嚴厲,嘉芙和她並不親,從前甚至有些怕她,連孟夫人在她跟前,也不大敢說話。帶着女兒向她問安。
老太太問明天北上的準備,孟夫人忙應:「娘放心,國公老夫人的壽禮我親自預備的,還有給宋家的禮,全部點檢過,都已經上了船,京城那邊的房子也妥了,過去就能住。」
嘉芙這趟進京,就不再回泉州了,留在那裡等待成婚。為方便接下來的婚事操辦,甄家特意在京城置了房子。
老太太又問了幾句,孟夫人一一應答,十分周全,無一錯處,老太太滿意了,說:「去了京中,不要算計銀錢,該怎麼用就怎麼用。裴家門第是高,只是門庭大了,那些看不見的難處,未必就比我們少。何況如今宮裡變了天,裴家也沒從前那麼風光了,他家肯做這門親事,看中的不是阿芙這個人,是咱們的錢和來錢的路子。」
孟夫人道:「娘放心,媳婦知曉。」
老太太嚴厲的臉上終於露出了絲笑容:「你也命苦,嫁到了我甄家,和我一樣,年紀輕輕就守了寡,好在還有一雙兒女是盼頭,阿芙如今嫁的好,你往後也能跟着享福了。」
孟夫人出身官宦之家,父親當年外放福建做官時,出了個大紕漏,靠着甄家祖父出錢幫忙,才渡過難關,為表謝意,便將一個女兒下嫁到了甄家。原本兩家關係不錯,但隨着孟大人和甄家祖父相繼去世,孟家兒子不景氣,又自持身份,不肯主動和甄家親近,兩家關係慢慢也就疏了下來。但孟夫人嫁來後,和丈夫感情極好,此刻被老太太的一句話又勾出了傷心事,眼睛一紅,卻不敢流淚,只笑道:「娘說的是,我也是這麼想的。」
老太太點了點頭,轉向在旁一直沉默着的嘉芙,叫了她一聲。
嘉芙知她有話說,便跪到了她面前的一張墊子上:「祖母請吩咐。」
「孝悌乃是百行之本。我們家什麼情況,你心裡清楚。雖說人貴自立,但你嫁入裴家,總是件好事。我是早晚要走的,這份家業留給你哥哥,往後你在裴家要是出頭了,少不了要你提攜他幾分。祖母的話,你記下了?」
嘉芙道:「孫女記住了。」態度十分恭敬。
老太太望着她的眼神里,透出了些難得的溫情,點頭道:「你起來吧,回去早些休息了,養好精神,明日一早還要上路。」
第3章
老太太那裡出來,孟夫人就問兒子的去向。
家中管事張大說不上來,只道晌午他還和自己在碼頭數點運上船的明日上路的物件,後來自己一忙,轉個身,他就連同小廝一起不見了,人去了哪裡,卻是不知。
這趟北上,嘉芙的哥哥甄耀庭自然是要同去的。明天一早就要出發,這會兒他人卻不知跑去了哪裡。孟夫人忍不住抱怨。張大自責:「小的疏忽了,這就叫人去找。」
孟夫人嘆了口氣:「罷了,我沒怪你,他兩腿長自個兒身上,總不能叫你一眼不錯盯着他。叫人去他平常往的地方瞧瞧就是了。」
張大應下,轉身匆匆去了。
孟夫人又送女兒回了房,叮囑她早些睡下,自己才走了。
夜漸漸深了,整個甄府里安靜了下來。
明天一早,就要出發北上了。
這些天,前世的種種,只要一閉上眼睛,就在嘉芙的腦海里如海波般翻湧。
今夜更是徹底無眠。
前世的這個夜晚,她記得自己也渡過了一個無眠之夜,但心情卻和今夜完全不同。
那時候,除了忐忑,更多的,還是欣喜和對於未來的憧憬。
如果不是曾經死過一次,現在的她,又怎麼可能想的到,她將要嫁的良人,衛國公府的二表哥裴修祉,竟是如此怯懦自私的一個人,竟把自己拱手相讓給了另一個男人。
關於她即將要嫁入的衛國公府裴家的種種,再沒有人比她知道的更多了。
衛國公府有兩房,二房的孟夫人是自己母親的姐妹,生有三表哥裴修珞和四表哥裴修宏。裴修祉行二,是長房辛夫人的次子,但和裴修珞裴修宏一樣,嘉芙也叫他表哥。
裴家最風光的時候,是在二十多年前。那時,國公府裴老夫人的長女文璟才貌出眾,被立為太子妃,沒幾年,太子繼位成為天禧帝,她也成了皇后,可惜天妒紅顏,次年就感染時疫,在皇家寺院內養病一年多後,不幸離世。
元後雖去了,但裴家的聖眷愈發隆盛,維持了將近二十年的時間,也就在那段時期,漸漸長大的裴家長孫、世子裴右安以少年宰相的美名而聲滿京華,裴家風光,一時無兩。
所謂月滿而虧,盛極則衰,對於裴家而言,頹運似乎全都起始於衛國公的去世。
事情發生在天禧十六年。當時塞北邊境不寧,衛國公此前奉命領軍鎮邊,是年染病而亡,當時裴右安隨父同行軍中,撫亡父靈柩而歸。誰知不久之後,京中竟起傳言,說衛國公府世子裴右安飲藥酒後,逼奸了衛國公的一個美貌小妾,被家僕撞到,小妾羞憤自盡,辛夫人雖極力為兒子壓下,試圖遮掩這醜聞,但無濟於事,最後還是被御史台一本參到了天禧帝的面前。
本朝以孝立國。父親熱孝期間,裴右安因身體緣故飲用藥酒,原本情有可原,但父親屍骨未寒,做兒子的竟借酒犯下邪淫,這就罪不可赦了。天禧帝不信,親召裴右安問話,本想為他開罪,但據傳言,當時他竟一言不發,等同認下了罪名。天禧帝無奈,奪了他的功名,革去世子之位,他出京,離開了裴家。
如同一顆流星划過天際,曾經毫筆風流,光芒耀眼的衛國公府世子裴右安負着污名,就此消失在了眾人的視野里。那一年,他十六歲。
裴家此前的聖眷太過濃厚,風光了那麼多年,難免招來嫉妒。出這樣的事,一度成為眾人背後議論的話題。但這還不是裴家衰運的全部,隨後幾年間發生的宮廷之變,才是真正影響了京城那些高門世族命運起伏的決定性因素。
兩年後,天禧十八年,天禧帝病重,傳位給8歲的太子蕭彧,因蕭彧年幼,除了指定輔政大臣,特意還將太子託付給了他十分信任的弟弟順安王,由順安王監國協助理政,直到太子親政。
後來有傳言,據說天禧帝臨終前,特意叮囑順安王,讓他防備雲中王蕭列不軌。他對這個頗具雄才,又有戰功的皇弟一直不放心,但蕭列多年來表現的循規蹈矩,加上天禧帝性格偏軟,始終猶豫不決,兄弟之間也就這樣相安無事地過了下來。
在順安王涕淚交加的叩首應承中,天禧帝放心而去,八歲的蕭彧成為大魏新帝,定年號承寧,順安王攝政。
再兩年後,到了承寧三年,少帝在一次秋狩中意外墜馬身亡,向有賢名的順安王被朝臣順理成章地推舉為新帝,大魏開始進入了永熙紀年。
順安王的上位,過程也並非一帆風順。當初被先帝指為輔政之一的張太傅性情耿烈,直言少帝死因可疑,稱順安王謀害少帝。更有人一廂情願地臆想少帝並未死去,而是被身邊的忠心之人保住逃走了。但這些反對和質疑的聲音,很快就被絞殺。順安王在另一輔政大臣的力舉之下稱帝,將以張太傅為首的一群舊臣殺的殺,貶的貶,很快立穩朝廷。
從多年前衛國公死後,裴家就少了個立於朝廷的主心人,裴家年輕一輩的子弟里,自裴右安出京,剩下也無出挑之人。況且,一朝皇帝一朝臣,裴家女兒曾是天禧帝的元後,裴家和天禧一朝關係深厚,儘管對於順安王的登基,衛國公府一聲不吭,絲毫沒有表示過半點反對的意思,但想藉此恢復從前的皇恩,已是不可能的事情。永熙帝對裴家不冷不熱,京中富貴場裡的人,哪個不知道,衛國公府已是強弩之末,明日黃花,門庭大不如前了,如今甚至還要看着親家宋家人的臉色辦事。
嘉芙新生的這年,就是永熙三年,順安王做了兩年多皇帝了。
她不知自己怎會回到了從前。她的生命明明已經到了盡頭,最後一刻,在幻象里再次見到了父親,醒來就發現自己又活了過來,回到了十六歲的這一天,父親的三周年祭。
幾人高樓起,幾人高樓塌。
嘉芙知道,再用不了多久,大魏皇朝里的許多人,命運或許又要發生跌宕起伏的改變了。
就在前世,她嫁給裴修祉後,沒過一年,兄弟鬩於牆,永熙帝對雲中王蕭列下手,蕭列打着為承寧少帝昭天的旗號藉機起事,雙方開戰,大魏半壁江山隨之陷入戰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