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妹 - 第11章

雷蒙德·錢德勒

大個子嚼着下唇,然後用粗糙的食指和拇指扯出下唇,輕輕地咬着內側,就像一頭奶牛在咀嚼着它反芻的食物。「我們的話題不是冰錐,」他最終開口了。「我們談論的是你也許正泥足深陷,害了自己。可是,如果你安分守己,你只要坐在家中,錢就會送上門來。」

「那個金髮女郎是誰?」

他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也許你已經陷得太深了,」他嘆了口氣。「也許現在談生意為時已晚了。」

過了片刻,他俯身向前,溫柔地說:「好吧。我會回去和我的老闆確認,看看他想怎麼樣。也許我們還是有生意可談的。在得到我的回音之前,請不要輕舉妄動。行嗎?」

我默許了。他把手按在桌子上,緩緩地站起身,注視着我剛才壓在記事簿上的手槍。

「你可以留下這些鈔票,」他說。「走吧,阿爾弗雷德。」他轉過身,步伐堅定地走出了辦公室。

阿爾弗雷德斜睨着他,突然撲向桌上的錢。那把自動大手槍也神奇地出現在了他乾柴般的右手上。他像條鰻魚一般哧溜一下來到了桌邊。他用槍指着我,左手去拿錢,然後塞進了他的口袋裡。他向我咧嘴一笑,笑容平靜冷酷而又空洞洞的,接着他點點頭走開了,顯然他一刻也沒注意到我的手上也拿着一把槍。

「走吧,阿爾弗雷德,」大個子從門外扯着嗓子喊道。阿爾弗雷德溜出門,消失了。

外間的門打開又關上。腳步聲在走廊外響起。接着一片寂靜。我坐在那兒細細回味,試圖理清思緒,弄清楚這究竟是純粹的鬧劇還是一種威脅的新方式。

五分鐘後電話響了。

一個厚重而歡快的聲音響起:「哦順便說一句,馬洛先生,我猜你認識謝里·巴盧,對嗎?」

「不認識。」

「就是謝里頓·巴盧,有限公司。那個大經紀人?你有空該去查查他。」

我拿着電話沉默了片刻,接着說:「他是她的經紀人嗎?」

「也許是,」約瑟夫·P·托德說,頓了頓,又道,「我估計你知道,我們只是幾個小角色,馬洛先生。就是這樣。只是幾個小角色。有人想要調查一些關於你的事。這似乎是最簡單的方法。可現在,我不那麼確定了。」

我沒答話。他掛了電話。幾乎同時,電話再次響了起來。

一個充滿誘惑的聲音說:「看來你不是很喜歡我呀,阿米哥?」

「我當然喜歡。只是別老是咬我。」

「我在貝爾西別墅的家裡,我很寂寞。」

「打電話給應召公司吧。」

「別這樣,這可怎麼聊。這可是一樁極端重要的生意。」

「我想是的。不過這不是我參與的生意。」

「那個蕩婦——她怎麼說我的?」她不屑地說。

「沒什麼。哦,她叫你『穿馬褲的提哇納[3]妓女』,你不會介意吧?」

這話逗樂了她。銀鈴般的笑聲持續了好一會兒。「你總是妙語連珠,是這樣嗎?不過你看,當時我還不知道你是個偵探。這可大不一樣呢。」

我本來可以告訴她這是大錯特錯。我只是說:「岡薩雷斯小姐,你說到了生意,是哪種生意,如果你不是在耍我的話?」

「你想發一筆財嗎?很大一筆?」

「你的意思是不用挨槍子兒嗎?」我問。

我聽見電話那頭傳來了吸氣聲。「是的,[4]」她若有所思地說。「這一點也需要考慮。不過你是這麼勇敢,這麼強壯,這麼——」

「早上九點我會在辦公室等着,岡薩雷斯小姐。我會更勇敢一點。現在可否請你允許我——」

「你有約會?她漂亮嗎?比我漂亮?」

「老天啊,」我說。「你整天就在想這一件事嗎?」

「見你的鬼去吧,親愛的,」她說完便重重地掛斷了電話。

我關上了燈,離開了辦公室。走在走廊的半道上,我遇見一個正在查看門牌號的男人。他的手上有封快遞。於是,我只能返回辦公室,將快遞鎖進保險箱。正在這時,電話鈴又響了。

我沒管電話,這一天已經受夠了。我不在乎了。這個電話可能是穿着——或是沒穿——透明睡衣的「示巴女王」[5]打來的,我太累了,實在顧不上,腦袋就像一桶濕漉漉的沙子。

我走向門口時,電話仍然在響。沒用的。我得回去。直覺戰勝了疲倦。我拿起了聽筒。

奧法梅·奎斯特嘰嘰喳喳的尖細聲音響起:「哦,馬洛先生,我可找了你好久。我嚇壞了。我——」

「早上再說,」我說,「現在辦公室關門了。」

「求你了,馬洛先生——就因為我之前發了點脾氣——」

「早上再說。」

「可我告訴你,我必須見你。」聲音還沒到吼的程度。「這非常重要。」

「嗯哼。」

她抽了抽鼻子。「你——你吻了我。」

「我後來還吻了別人呢,技術更好,」我說。見她的鬼去吧。所有的女人都見鬼去吧。

「我有奧林的消息了,」她說。

我一時愣住了,接着哈哈大笑。「你這個狡猾的小騙子,」我說。「再見。」

「可我真的收到了。他打電話給我的,就在我現在待的地方。」

「很好,」我說。「那麼你根本不需要請偵探。而哪怕你的確請了,你自己家裡就有個比我更出色的偵探。我甚至都找不到你的住處。」

短暫的沉默後,她還想繼續與我交談。她不讓我掛斷電話。我只能繼續說:

「我寫信告訴過他我會住在哪裡。」最後她說。

「嗯哼。只是他沒收到那封信,因為他搬走了,沒有留下轉遞地址。還記得嗎?等我不這麼累的時候,你再繼續編吧。晚安,奎斯特小姐。你也不用告訴我你的住處了,因為我現在不替你工作了。」

「很好,馬洛先生。我現在打算報警。可我覺得你不會希望我這麼做的。我覺得一定不希望。」

「為什麼?」

「因為這其中有件謀殺案,馬洛先生。謀殺是個非常危險的字眼兒——你不覺得嗎?」

「去報警吧,」我說。「我會等着。」

我掛了電話,抄起一瓶老浮爾士德威士忌走出了門。我把酒灌下喉嚨的速度絕對不能用慢來形容。

[1]二戰時期前線士兵中最流行的歌曲,最初是在德軍中流行。

[2]「托德」原文為Toad,也是「癩蛤蟆」的意思。

[3]提哇納,墨西哥最西北的城市,臨美國邊境,位於聖地亞哥市以南。

[4]原文為西班牙語。

[5]《聖經》人物,因仰慕以色列國王所羅門的才華與智慧,不惜紆尊降貴,前往以色列向所羅門王提親。

15

這回她興沖沖地來到辦公室。動作幅度很小,可是速度很快,而且態度堅決。臉上掛着那種淺淺的、燦爛的微笑。她沉穩地放下包,端坐在客戶椅上,保持着笑容。

「你願意等我真好,」她說。「我打賭你還沒吃晚餐吧。」

「錯,」我說。「我吃過晚餐了。我現在正在喝威士忌。你不贊成喝威士忌,是吧?」

「我當然不贊成。」

「那太好了,」我說。「我希望你沒有改變主意。」我把酒瓶放在桌上,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我啜了一小口,越過杯口得意地瞟了她一眼。

「如果你繼續喝下去,我要說的話你根本沒法聽。」她厲聲道。

「關於你提到的謀殺,」我說。「是我認識的人嗎?我看得出,你沒有遇害——現在還沒有。」

「請你不要這麼嚇唬人好嗎?這不是我的錯。在電話上你懷疑我,所以我必須說服你。奧林確實給我打電話了。可他不願告訴我他人在哪裡、在幹什麼。我不知道原因。」

「他想要你自己去調查,」我說。「他在鍛煉你的性格。」

「這一點都不好笑,甚至都算不上俏皮。」

「不過你得承認,這很危險,」我說,「誰被殺了?難道這也是個秘密?」

她撥弄了一會兒她的包,這還不能克服她的尷尬,因為她沒有覺得尷尬。不過這足以引得我又喝了一杯威士忌。

「旅館裡那個可怕的男人被殺了。叫什麼來着,我忘了他的名字。」

「讓我們都忘了吧,」我說。「就讓我們合作一次吧。」我把威士忌酒瓶放進桌子抽屜里,站起身來。「你瞧,奧法梅,我沒有問你是怎麼知道這些的,還有奧林是怎麼知道這一切的,或者他是真的知道嗎。你已經找到了他。這正是你要我做的事,或者說是他找到了你,反正都一樣。」

「這不是一回事,」她大叫道。「我還沒有真正地找到他。他不告訴我他的落腳之處。」

「好吧,如果這是他最後的去處,倒也不用責怪他。」

她的嘴唇緊繃,露出了厭惡之色。「實際上他什麼都不會告訴我。」

「只告訴了你謀殺,」我說。「之類的瑣事。」

她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我這麼說是為了嚇嚇你。我的意思不是有人被殺了,馬洛先生。你的聲音聽起來如此冷漠疏遠。我以為你不會再幫我了。還有——好吧,可是我成功了。」

我深深地吸了幾口氣,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我緩緩地舒展手指,接着站起身,一言不發。

「你在生我的氣嗎?」她羞澀地問,一邊用指尖在桌子上畫圈。

「我應該抽你耳光,」我說。「別再裝天真了,否則我要抽的就不只是你的臉了。」

她倒吸了一口涼氣。「怎麼,你敢!」

「這句台詞你用過,」我說。「你用得太多了。閉上嘴,然後他媽的滾出去。你覺得我很享受擔驚受怕嗎?哦——還有這個。」我猛地拉開抽屜,取出她的二十美元,扔在她面前。「把這錢拿走。捐給醫院或是研究所。放在這裡弄得我寢食難安。」

她的手不自覺地伸向了錢。眼鏡後面的眼睛驚訝得瞪得滾圓。「天哪,」說着她優雅地開始收拾皮包。「我還真不知道你會這麼容易被嚇住,我以為你很堅強。」

「那只是裝的,」我咆哮着繞到桌子那側。她在椅子上向後靠,儘量離我遠些。「我只有對你這樣指甲留得不太長的小女孩才很兇。其實我骨子裡就是一個草包。」我抓住她的手臂,將她從椅子上拎了起來。她的頭向後仰,嘴唇張開。我這一天可真是艷福不淺。

「可你會為我找到奧林的,是嗎?」她喃喃低語。「這就是個謊言。我告訴你的一切都是謊言。他沒有打過電話。我——我什麼都不知道。」

「香水,」我邊說邊嗅。「怎麼了,你這個小可愛。你在耳垂後抹了香水——都是為了我!」

她略微點了點那嬌小的下巴,眼神迷離。「摘了我的眼鏡,」她呢喃道,「菲利普。我不介意你偶爾喝一點威士忌。真的,我不在乎。」

我們的臉只相距六英寸。我不敢將她的眼鏡摘掉。也許我會對着她的鼻子猛揍一拳。

「是的,」我說話的聲音就像滿嘴薄脆餅乾的奧遜·威爾斯[1]一般。「我會為你找到他的,甜心,要是他還活着的話。而且是免費的。不用花一毛錢。我只向你要一件東西。」

「是什麼,菲利普?」她溫柔地問道,雙唇微微張得更開了。

「你們家的害群之馬到底是誰?」

她猛地掙脫我,猶如一隻受驚的小鹿,面無表情地瞪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