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妹 - 第13章
雷蒙德·錢德勒
「我有很重要的事。」
「毫無疑問。如果我可以問一下的話,是關於哪方面的?」
「我想兜售一點小道消息。」
她從一隻水晶盒子裡抽出一支煙,然後用水晶打火機點燃。「兜售?你的意思是換錢——在好萊塢?」
「也許吧。」
「哪一類小道消息?別擔心會嚇到我。」
「有點下流,那個——怎麼稱呼——小姐,」我扭過脖子去看她桌上的銘牌。
「海倫·格雷迪,」她說。「好吧,一點含蓄的色情沒什麼壞處,不是嗎?」
「我可沒說是含蓄的。」
「簡而言之就是敲詐。」她嘆了口氣。「你他媽的為什麼不從這裡滾出去呢,夥計?在我派一群肥頭大耳的警察追捕你之前?」
我坐在她桌上的一角,抓了幾把她噴出的煙,再吹進她的頭髮。她憤怒地往邊上一躲。「滾開,蠢貨。」她的聲音尖銳得幾乎可以刮掉油漆。
「哦,哦。你那典型的布爾茅爾學院[2]口音哪兒去了?」
她頭也沒回,尖聲尖氣地叫道:「范恩小姐。」
一個身材高挑、舉止優雅、皮膚黝黑的女孩抬頭望來,眼神傲慢無禮。她剛從一扇裝飾成彩繪玻璃窗的暗門中走出來。黑皮膚女孩走到近前,格雷迪小姐把我的名片遞給她:「斯平克。」
范恩小姐帶着名片返回了彩繪玻璃窗。
「坐下歇歇吧,大個子,」格雷迪小姐對我說。「你可能得等上一整個禮拜。」
我在一張包着印花棉布的翼式靠背椅上坐了下來,椅背比我的頭足足高出八英寸。坐在裡面讓我覺得縮頭縮腦的。格雷迪再次對我微笑,是那種邊緣磨得鋒利的笑容,然後再次俯身去聽電話。
我四下環顧。角落裡的小女孩停止了哭泣,正在一臉漠然地化妝。一個相貌出眾、個頭很高的傢伙揮起一隻優雅的手臂,盯着他的腕錶,然後不急不慢地站起身。他將一頂淺灰色霍姆堡氈帽[3]吊兒郎當地戴在腦袋一側,檢查了一下他的黃色麂皮手套和銀質包頭手杖,然後慢悠悠地踱向一頭紅髮的接待小姐。
「巴盧先生已經讓我等了兩個小時,」他語氣冰冷,聲音卻甜蜜富有磁性,顯然是經過許多訓練。「我不習慣為了見誰等兩個小時。」
「很抱歉,福蒂斯丘先生。巴盧先生今天早上實在太忙了。」
「我很抱歉沒法開張支票給他,」優雅的高個男人語氣不屑,略帶疲憊。「可能這是他唯一會感興趣的事。由於無法——」
「請稍等,親愛的。」紅髮女郎拿起電話,說:「餵?……除了戈爾德溫還有誰這麼說?你就不能找個正常點的傢伙嗎?……好吧,再試試。」她啪地放下電話。高個子男人一動不動。
「由於無法會面——」他接着剛才的話頭,仿佛從未被打斷,「我想留個簡短的口信給他。」
「請說,」格雷迪告訴他,「我會想辦法為你傳達的。」
「代我向他致意,就說,他就是只不要臉的艾鼬。」
「換成臭鼬吧,親愛的,」她說。「他不懂英國詞彙。」
「那就換成臭鼬,雙倍的臭鼬,」福蒂斯丘告訴她。「另外再加一點硫黃味,還有最廉價的妓院香水味。」他整了整帽子,在鏡子前瞟了眼自己的側影。「我祝你日安,去他媽的謝里頓·巴盧公司。」
這個高個演員昂首闊步、風度翩翩地走出門,用他的手杖開了門。
「他怎麼了?」我問。
她滿臉同情地望着我。「比利·福蒂斯丘?他沒事。他沒有得到任何角色,於是就每天來,照例表演一遍。他估計也許會有人看見他,喜歡他的演技。」
我慢慢地合上嘴。就算你在好萊塢住了很久,也不一定能親眼見到電影裡的演員。
范恩小姐穿過那扇暗門,出現在面前,朝我努努嘴。我經過她身邊向里走去。「這邊,右手第二間。」她注視着我穿過走廊,來到了第二扇門前,門是開着的。我走進房間,關上了門。
一個胖墩墩的白髮猶太人坐在書桌後,笑眯眯地看着我。「你好,」他說。「我是莫斯·斯平克。有何貴幹,老兄?放鬆一下,來支煙?」他打開一個貌似行李箱的東西,呈給我一根足有一英尺長的香煙,套在一根私人用的玻璃管里。
「不,謝謝。」我說。「我抽普通的煙。」
他嘆了口氣。「好吧。理解。我們瞧,你叫馬洛,對嗎?馬洛。馬洛。我聽說過有個叫馬洛的人嗎?」
「大概沒有,」我說。「我從沒聽說過一個叫斯平克的傢伙。我要求見一個叫巴盧的人。這個名字讀起來很像斯平克嗎?我不是在找斯平克。而且,悄悄說一句,讓這個叫斯平克的人見鬼去吧。」
「反猶太嗎?」斯平克說。他大手一揮,手上的淡黃色鑽戒仿佛黃色交通燈一般。「別這樣,」他說。「坐下來,冷靜一下。你不認識我。你也不想認識我。好吧,我沒有生氣。在這樣一個圈子裡,你得做到不惹人生氣。」
「巴盧,」我說。
「現在清醒點,夥計。謝里·巴盧是個大忙人。他一天工作二十小時,哪怕這樣,他還總是有很多事做不完。坐下來,跟小斯平克聊聊。」
「你在這裡管什麼?」我問他。
「我負責他的安全,夥計。我要保護他。謝里這樣的人物不是想見就能見的。我為他甄選對象。我和他是一回事——在某種程度上,你懂的。」
「可能我超出了你所指的程度,」我說。
「有可能,」斯平克欣然贊同。他剝掉了一個鋁製私人雪茄盒外面厚厚的膠帶,輕輕地抽出了雪茄,仔細查看它的生產標誌。「我不會否認。為什麼不展示一下?讓我們了解一些。到現在為止,你都是在虛張聲勢。我們這兒這種人太多了,已經行不通了。」
我看着他剪掉雪茄頭,點燃那支貌似價格不菲的雪茄,「我怎麼知道你不會出賣他?」我狡猾地問。
斯平克的細小眼睛眨了眨,我吃不准,不過裡面含着眼淚。「我出賣謝里·巴盧?」他壓低了嗓門,斷斷續續地說,就像在主持一個六百美元包辦的葬禮。「我?我寧可出賣自己的母親。」
「這招對我也行不通,」我說。「我從沒見過你母親。」
斯平克將他的雪茄擱在邊上形狀如同鳥池的煙灰缸上。他揮了揮雙臂。悲傷正在吞噬他。「哦,夥計。該怎麼說呢,」他悲痛地說。「我對謝里·巴盧的愛好比對我的父親一般。甚至更勝於此。我的父親——好吧,不談了。來吧,夥計。有點人情味。給點舊時的信任和友誼吧。跟小斯平克講講吧,如何?」
我從口袋裡掏出一隻信封,扔到他面前的書桌上。他從裡面抽出唯一一張照片,嚴肅地凝視着它。他把照片放在桌上,抬頭望着我,又低頭看看照片,再次抬頭望我。「好吧,」他呆呆地說,聲音里突然沒了他剛才提到的舊時信任和友誼。「這有什麼特別的嗎?」
「要我告訴你這個女孩是誰嗎?」
「這男的是誰?」斯平克打斷我。
我沉默不語。
「我問你這男的是誰?」斯平克幾乎是在向我咆哮。「快說吧,混蛋,快說。」
我還是不吭聲。斯平克緩緩地去拿電話,那雙堅定冷酷的眼睛還盯着我的臉。
「繼續,打電話,」我說。「打給城裡,找兇案組的警探克里斯蒂·弗倫奇。那又是一個很難說服的年輕人。」
斯平克的手從電話機上挪開。他緩緩起身,拿着照片走出門外。我等待着。外面日落大道上車輛在遠處來往穿梭,千篇一律。時間一分一秒安靜地墜入井中。斯平克剛點燃的雪茄冒出的煙在空氣中繚繞,而後便被吸進了空調的通風口。我望着牆上數不清的簽名照片,都是簽給謝里·巴盧的,致以對方永恆的愛意。我估計,既然他們出現在斯平克的辦公室,想來都是些過氣的明星。
[1]由羅伯特·亞當和詹姆士·亞當開創的家具與建築的新古典主義風格。
[2]美國賓夕法尼亞州著名的女校,七所「女校常春藤」中的一員。
[3]男用軟氈帽,帽邊狹窄呈卷形,帽頂有縱向凹坑。
18
過了一會兒,斯平克走回來,向我打了個手勢。我跟隨他沿着走廊穿過雙開門,來到了一間接待室,裡面有兩個秘書。經過她們身邊,又穿過了一扇扇裝有黑色厚玻璃、鏤刻着銀色孔雀的雙開門。每當我們走近一扇門時,它都會自動打開。
我們走下三級鋪着地毯的台階來到一個辦公室,裡面除了游泳池之外,應有盡有。房間有兩層樓高,周圍是一個放滿書架的平台。角落裡擺放着一架斯坦威演奏鋼琴,許多玻璃和漂白木家具,還有一張有羽毛球場那麼大的桌子、椅子、沙發等。一個男人躺在一張沙發上,沒穿外套,襯衫敞開着,圍了一條夏爾凡圍巾,黑暗中你憑着咕嚕聲就能發現他。他的眼睛和額頭上蓋了一塊白毛巾,一個機靈的金髮女郎正在他身邊桌上的一銀盆冰水裡絞着另一塊毛巾。
這個男人身材挺拔勻稱,一頭黑色的捲髮,白色毛巾下覆蓋着一張堅毅的棕色臉龐。一條手臂垂在地毯上,指間夾着一支煙,飄出一縷縷白煙。
金髮女郎敏捷地換了塊毛巾。沙發上的男人咕噥了一聲。斯平克說:「就是這小子,謝里。名字叫馬洛。」
沙發上的男人抱怨道:「他想怎麼樣?」
斯平克說:「嘴嚴得很。」
沙發上的男人說:「那你帶他來幹什麼?我累了。」
斯平克說:「嗯,你知道的,謝里。有時候不得不這麼做。」
沙發上的男人說:「你剛才說他那個好聽的名字是什麼來着?」
斯平克轉向我:「你現在可以說說你的目的了。爽快點,馬洛。」
我一言不發。
過了片刻,沙發上的男人緩緩地抬起夾着香煙的手。他疲憊地把香煙塞到嘴裡吸着,那股無限慵懶的勁頭如同破敗城堡里的沒落腐朽的貴族一般。
「我在跟你說話呢,夥計。」斯平克粗暴地說。那個金髮女郎又換了一塊毛巾,眼神呆滯。房間裡的寂靜如同煙味一般刺鼻。「好吧,蠢貨,快說吧。」
我掏出了自己的駱駝牌香煙,點燃後,拿了一張椅子坐下。我伸出雙手,注視着它們。大拇指時不時地上下抽搐。
斯平克的聲音突然變得無比暴怒:「謝里可沒時間陪你一整天。」
「那他剩下的半天怎麼過?」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坐在一張白色絲綢沙發上,讓人給他塗腳指甲油?」
那個金髮女郎猛地轉過身來瞪着我。斯平克張大了嘴巴,直眨巴眼睛。沙發上的男人慢慢舉起手伸向眼睛上的毛巾一角。他扯開大半毛巾,露出了深褐色的眼睛盯着我。然後毛巾又輕輕地蓋回了原處。
「這裡可容不得你撒野,」斯平克語氣強硬。
我站起身,說:「我忘了把我的祈禱書帶來。我這是第一次知道上帝是按佣金收費的。」
一時間沒人說話。金髮女郎又換了一塊毛巾。
沙發上蓋着毛巾的男人從容說道:「親愛的,都他媽的從這兒滾出去。除了這位新朋友。」
斯平克眯着眼睛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金髮女郎默默地離開了。
毛巾下疲憊不堪的聲音說道:「我的好奇心已經持續得夠久了,再下去我就對這事兒沒興趣了。快滾吧。」
「好的,老闆,」斯平克說。他不情不願地退下去了。他在門邊停了停,又向我發出了一次無聲的怒吼,接着便消失了。
沙發上的男人聽到關門的聲音後,便說:「多少錢?」
「你又不想買。」
他把毛巾從額頭推開,扔到一邊,緩緩地坐起身。他穿上擱在地毯上的定製碎石紋鏤花皮鞋,一隻手探到前額。他雖然看起來疲倦不堪,倒也不是耽於酒色的樣子。他從什麼地方摸索出另一支煙,點燃後,透過煙霧愁眉苦臉地望着地板。
「說下去,」他說。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在我身上花這些工夫,」我說。「但我相信你足夠聰明,知道你自己買不到任何東西,而且你也清楚還會有人來買的。」
巴盧拿起剛才斯平克放在他旁邊一張狹長矮桌上的照片。他懶洋洋地伸出一隻手。「毫無疑問,剪掉的那部分才是精華所在。」
我從口袋裡掏出一個信封,將剪掉的那一角遞給他,瞅着他將兩部分拼在一起。
「用一枚放大鏡就能看清楚報紙上的頭條,」我說。
「我桌子上就有一枚。請幫我拿來。」
我走過去,從他桌上拿了放大鏡。「你習慣了各種服務,不是嗎,巴盧先生?」
「我都會付錢的。」他透過放大鏡仔細端詳着照片。「我似乎看過那場拳擊比賽。他們應該好好照顧這些男孩。」
「就像你對你的客戶所做的,」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