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妹 - 第14章
雷蒙德·錢德勒
「這就是那個『舞者』餐廳的老闆,名叫斯蒂爾格雷夫。當然,這女孩是我的一個客戶。」他做了個模糊的手勢,向我示意坐在一張椅子上。「馬洛先生,你想要多少?」
「交換什麼?」
「所有的照片和底片。你的工作。」
「一萬,」我邊說邊看着他的嘴巴,只見他的嘴角微微一笑,相當愉快。
「這還需要多一點解釋,不是嗎?我只看見兩個人在公共場所就餐。對我的客戶的名譽來說幾乎構不成威脅。我估計你打的就是這個主意吧。」
我咧嘴一笑。「你買不到任何東西,巴盧先生。我可以用底片再印一張照片,用照片再做一張底片。如果這張快照是某個物證的話,你永遠不知道你是否已經毀掉了它。」
「對於一個敲詐者來說,這倒也不是什麼花言巧語,」他臉上仍然保持着微笑。
「我一直納悶為什麼人們會滿足敲詐者的要求。他們買不到任何東西。哪怕他們真的支付了敲詐金,也只會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敲詐。到最後,又回到了原點。」
「眼前的恐懼,」他說,「總是凌駕於未來的恐懼。那種戲劇化感情的基本要素是,局部總是超過整體。如果你在銀幕上看見一個魅力四射的大明星處於危險狀態,出於你心理的一部分,感情的那部分因素,你會為她擔心。儘管如此,你的理智明白,她是電影明星,不會遇到危險。如果懸念和恐嚇沒有戰勝理智,那戲劇化效果就會微乎其微了。」
我說:「說得非常對,我想。」然後,我對着駱駝牌香煙的煙霧吹了口氣。
他的眼睛眯起來一點。「至於能否真正地買到什麼,如果我向你付了一大筆錢,卻沒有拿到我想要的東西,我會派人好好照顧你的。把你揍成肉泥。等你出院的時候,如果你到時還有雄心壯志的話,可以試試報警抓我。」
「我遇到過這種事,」我說。「我是個私家偵探。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對我說這些幹嗎?」
他哈哈大笑,發出一陣深沉舒暢的笑聲。「我是個經紀人,夥計。我的經驗告訴我,賣家手上總有張王牌。可我們不談什麼一萬。她沒這麼多錢。她現在每周只能賺一千,雖然我承認,她離這一大筆錢很近了。」
「這可會讓她的事業停滯不前啊,」我說着,指了指照片。「沒有高收入,沒有帶水下燈的游泳池,沒有上等的貂皮大衣,沒有霓虹燈廣告牌上的名字,一切都化為烏有了。」
他鄙夷地大笑起來。
「好吧,要是我把這個拿給城裡的警察看呢?」我說。
他止住了笑聲,眼睛眯起來,壓低嗓門問:
「他們為什麼會感興趣?」
我站起身來。「我覺得我們談不成生意,巴盧先生。你是個大忙人,我會自己出去的。」
他從沙發上站起來,舒展四肢,身高六英尺二英寸左右。他是個非常強壯的男人,走上前來,站得離我很近。他的深褐色眼睛裡閃着些許金光。「讓我們看看你到底是誰,夥計。」
他伸出手來,我把打開的錢包放在上面。他看了看我的執照複印件,從錢包里掏出了幾樣東西,掃了一眼,然後把錢包還給了我。
「如果你真的把你的小照片給警察看,會怎麼樣?」
「我首先會把這個與他們正在偵查的——昨天下午發生在凡努斯旅館的案件——聯繫起來。我會通過那個女孩——她不肯跟我談——聯繫案件,這就是我來跟你談的原因。」
「她昨晚告訴我了。」他嘆了口氣。
「告訴了你多少?」我問。
「她說一個名叫馬洛的私家偵探試圖強迫她雇用他,理由是,有人在市區的一家旅館看見了她,而那家旅館不巧距離一起兇殺案的發生地很近。」
「多近?」我問。
「她沒說。」
「呸,她當然不會說。」
他從我身邊走開,來到角落裡一個高大的圓柱形容器邊。他從裡面許多細短的馬六甲手杖中抽出一根。他開始在地毯上走來走去,手杖敏捷地在他的右腳邊揮動。
我再次坐下,掐滅了香煙,深深地吸了口氣。「這只會發生在好萊塢,」我嘟囔了一句。
他靈敏地向後一轉,掃視了我一眼。「你說什麼?」
「明明正常的人偏要拿着根耍猴棍在屋子裡漫步,以為在皮卡迪利街上呢。」
他點點頭。「我是從米高梅一個製片人身上學來的毛病。一個迷人的傢伙,有人是這麼跟我說的。」他停下了步子,用手杖指着我。「你他媽的把我逗樂了,馬洛。真的是這樣。你太直率了。你正在把我當成一把鐵鍬,把你從麻煩里挖出來。」
「這話有幾分道理。不過,我深陷的麻煩與你客戶即將面臨的麻煩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倘若我沒有多次讓自己深陷泥潭。」
他紋絲不動地站了一會兒。接着,他將手杖一扔,走向酒櫃,旋開了兩個半瓶的酒瓶。他向兩隻白蘭地酒杯里倒了些酒,端起其中一隻遞給我。接着他又走回去,取了自己那杯。他拿着酒杯坐在了沙發上。
「阿馬尼亞克酒[1],」他說。「如果你了解我,你會欣賞這種獎勵。這玩意兒可稀罕着呢。德國佬把大部分都洗劫一空了。我們的高級軍官得到了剩下的這些。這是給你的。」
他舉起酒杯,嗅了嗅,淺淺地啜了一口。我把自己那杯一口氣灌進了嘴裡。味道類似於上等的法國白蘭地。
巴盧看起來一臉震驚。「我的上帝,你得小口小口品,可不是這麼一大口地吞下去。」
「我就習慣一口吞,」我說。「抱歉。她也告訴過你,如果有人不守口如瓶的話,她就會遇到很多麻煩。」
他點點頭。
「她提議過怎麼讓我守口如瓶嗎?」
「我感覺,她傾向於藉助某種不客氣的手段。於是我嘗試用一種介乎威脅和賄賂之間的方法。我們街上有專門保護電影明星的全班人馬。顯然他們沒能嚇唬住你,賄賂得也不夠。」
「他們嚇唬得我夠嗆,」我說。「我他媽的差點拿盧格槍向他們開槍了。那個拿着點四五口徑手槍的癮君子真會演戲。至於錢夠不夠,完全取決於如何給我。」
他又啜了一口阿馬尼亞克酒。他一指面前兩張拼接在一起的照片。
「我們談到你要把這個交給警察。然後呢?」
「我想我們還沒談到這麼遠。我們談到了為什麼她向你透露了這些事而沒有向她的男朋友透露。我前腳離開他後腳就到了。他有自己的鑰匙。」
「顯然她就是沒說。」他眉頭緊皺,低頭望着他的阿馬尼亞克酒。
「很好,」我說。「要是那傢伙沒有鑰匙,我會覺得更好。」
他非常憂傷地抬起頭看着我。「我也是。我們都這麼覺得。不過娛樂行業總是這樣——任何一種娛樂行業。如果這些人過的不是緊張、相對混亂的生活,如果他們的感情不是如此失控——好吧,那麼他們就無法捕獲這稍縱即逝的情緒,並把它們刻在幾英尺長的膠片上或展示在舞台上。」
「我講的不是她的戀愛生活,」我說。「她沒必要同一個通緝犯混在一起。」
我指了指照片。「拍照片的人現在失蹤了,到處找不到他。他有可能死了。另外兩個住在同一個地址的人也死了。其中一個死前不久還想兜售這些照片。她親自去了他所在的旅館拿貨。兇手也來了。她沒拿到貨,兇手也沒拿到。他們不知道照片在哪兒。」
「而你知道?」
「我很幸運。我見過他沒戴假髮的樣子。也許這些都不是我所說的證據。你都可以反駁。何必費事呢?有兩個人遇害了,也許是三個。她冒了很大的風險。為什麼?她想得到那張照片。拿到它值得冒風險。還是要問為什麼?這只不過就是某一天兩個人在共進午餐而已。那一天莫·斯坦在富蘭克林大道上被人開槍打死了。還是那一天一個名叫斯蒂爾格雷夫的演員關在監獄中,因為警方收到消息,說他是克利夫蘭一個名叫威皮·莫耶的通緝犯。警方的記錄上是這麼寫的。可照片證明,他不在監獄裡。這張照片還指明了他的身份。她清楚這點,而且他還有她家的鑰匙。」
我頓了頓,我們目光堅定地對視了一會兒。我說:
「你真的不希望警察拿到照片,對嗎?輸贏或平手,他們都會嚴厲抨擊她。當一切結束時,無論斯蒂爾格雷夫是否是威皮·莫耶、莫耶是否殺死了斯坦,或他是殺了人還是兇案發生那天他碰巧在監獄外,這些都不重要了。如果他能逃過這一劫,人們肯定會認為其中有貓膩。她則無法倖免於難。在公眾眼裡,她就是一個匪徒的女友。就你的生意來說,她算是徹徹底底地完蛋了。」
巴盧一時間沉默不語,面無表情地凝視着我。「你來這兒目的是什麼?」他溫和地問。
「這很大程度上取決於你,巴盧先生。」
「你真正想要的是什麼?」此時,他的嗓音變得尖細刻薄。
「就是我向她要而無法得到的東西。讓我有貌似合理的權利來代表她的利益、為她服務,直到我認為我難以推進為止。」
「通過隱瞞證據嗎?」他咄咄逼人地問。
「如果這的確是證據的話。警方除非誣陷韋爾德小姐,否則是不會有任何進展的。也許我能。他們不會費力去嘗試的;他們才無所謂。可我會。」
「為什麼?」
「可以這麼說,這是我賴以謀生的方式。我也許會有其他動機,但這一點就足夠了。」
「你的價碼是多少?」
「你昨晚已經給我了。我當時沒接受,現在我會接受了。附帶一封簽字雇用我調查試圖敲詐勒索你客戶的委託書。」
我拿着空酒杯站起身,走上前將它放在了桌子上。我俯身時,聽見一陣輕微的嘶嘶聲。我繞到桌子後面,猛地拉開一個抽屜。一台鋼絲錄音機從裡頭的架子上滑了出來。馬達還在運轉,鋼絲正穩穩地從磁帶軸一端轉向另一端。我望着對面的巴盧。
「你可以關掉機器,帶走錄音機,」他說。「出此下策,你也不能怪我。」
我移動開關倒帶,鋼絲倒回去,速度很快,根本看不清。機器發出一陣刺耳的噪音,就像兩個娘娘腔在為一塊絲綢爭吵不休。鋼絲漸漸鬆開了,機器停止轉動。我取下磁帶軸,扔進了我的口袋裡。
「另一個留給你,」我說。「我只能冒一次險了。」
「對自己相當自信,不是嗎,馬洛?」
「但願如此。」
「按下桌子末端的按鈕,好嗎?」
我照做了。黑色的玻璃門打開,一個皮膚黝黑的女孩拿着一個速記本走了進來。
巴盧看也沒看她一眼,自顧自地開始口述。「寫給菲利普·馬洛先生的信,寫上地址。親愛的馬洛先生:本經紀公司在此雇用您調查一起試圖敲詐我公司一名客戶的案件,其中細節已經口頭向您轉述。費用為每天一百美元,定金五百美元,請於本信函副本上簽收認可。等等等等。好了,艾琳。請速速去辦。」
我給了女孩我的地址,她便離開了。
我從口袋裡掏出磁帶軸,放回抽屜。
巴盧蹺起二郎腿,盯着閃閃發亮、上下抖個不停的鞋尖。他伸手去擼擼那深色的捲髮。
「如今啊,」他說,「我就要犯錯了,這是我們這行人最害怕犯的錯。我即將同一個我信任的人做生意,可我太他媽的精明了,無法信任他。你最好留着這個。」他遞給我剪成兩半的照片。
五分鐘後,我離開了。我距離它三英尺時,玻璃門自動打開了。我經過兩個秘書,沿着走廊,穿過斯平克辦公室敞開的門。裡面悄然無聲,可我能聞出他的雪茄煙味。在接待室里,似乎還是原來那些人坐在印花棉布的椅子上。海倫·格雷迪向我報以她嫵媚的笑容。范恩小姐對我也是滿臉堆笑。
我和老闆一起待了四十分鐘。這讓我變得如同按摩師牆上的脊椎解剖圖一般花里胡哨了。
[1]一種干白蘭地酒。
19
坐在半圓形玻璃辦公桌後面的值班警衛放下電話,在便條本上草草記了幾筆。他撕下這張便條,從那不到一英寸寬的細縫裡塞出來,玻璃沒有碰到桌子的頂部。他的聲音通過安裝在玻璃板上、有一個金屬圈的對講裝置傳了出來。
「筆直走到走廊盡頭,」他說,「你會看到庭院中間有一個飲水龍頭。喬治·威爾遜會在那裡接你。」
我說:「多謝。這是防彈玻璃嗎?」
「當然啦。怎麼了?」
「我只是好奇,」我說。「我還從沒聽說過有人一路橫掃,闖進電影圈的呢。」
有人在我身後竊笑。我一轉身看見一個穿着休閒褲,耳後別了一朵康乃馨的女孩。她正痴痴地發笑。
「哦,哥們兒,如果只需要一把槍的話。」
我走向一扇橄欖綠的門,上面沒有門把手。隨着一陣嗡嗡聲,我按照指示推開了門。裡面是一條橄欖綠的走廊,空蕩蕩的牆壁,最遠端有一扇門。一個捕鼠器。如果你走進去,不懷好意,他們還能夠制伏你。遠處的門發出相同的嗡嗡聲,然後「咔嗒」一聲打開了。我納悶警衛是怎麼知道我已經來到門口了。於是,我抬頭一看,發現他的眼睛正從一面歪歪扭扭的鏡子裡瞪着我。我碰到門時,鏡子裡的影像就自動消失了。他們考慮得很周詳。
正值炎熱的午後,外面小庭院裡的向日葵欣欣向榮,還有一條鋪了瓷磚的過道,中間有個池子和大理石的座椅。飲水龍頭在大理石座椅的邊上。一個上了年紀、衣着不俗的男人正倚靠在大理石座椅上,三隻深褐色的拳師犬正在鼓搗一些茶香玫瑰海棠。他神色緊張,卻透着安逸的滿足感。我走近時,他沒有瞧我。其中一隻最大的狗,在他褲腿旁的大理石座椅上撒了泡尿。他俯身拍了拍它長着堅硬短毛的腦袋。
「你是威爾遜先生嗎?」我問。
他抬起頭茫然地看着我。那隻中號的拳師犬一路小跑過來,湊近嗅了嗅,然後也跟着第一隻撒尿了。
「威爾遜嗎?」他慵懶的聲音里透着一絲無精打采。「哦,不。我不叫威爾遜。難道我應該叫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