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妹 - 第15章

雷蒙德·錢德勒

「對不起。」我走向飲水龍頭,按出一道水流拍打臉。當我用手帕擦拭臉龐時,最小的那隻拳師犬來到大理石座椅旁完成了它的任務。

那個不叫威爾遜的男人動情地說:「總是按照一模一樣的次序做。真讓我着迷。」

「做什麼?」我問。

「撒尿,」他說。「這似乎是資歷的問題。秩序井然。首先是梅西。她是母親。接着是麥克,比約克寶寶年長。總是一樣的次序。甚至在我的辦公室也是。」

「在你的辦公室?」我說,這話讓我感覺愚蠢至極。

他對我皺了皺蒼白的眉毛,從嘴裡取出一支純棕色雪茄,咬掉一端,吐到池子裡。

「這樣對魚兒可不好,」我說。

他上下打量着我。「我養的是拳師犬。去他媽的魚。」

我估計,這就是好萊塢。我點燃一支煙,坐在長凳上。「在你的辦公室,」我說。「好吧,每天都有新主意,是嗎?」

「在桌子的角落裡。總是在那兒撒尿。快把我的秘書逼瘋了。她們說,滲到地毯里去了。現在的女人都怎麼回事?我從不擔心。喜歡得很。你要是喜歡狗,連它們撒尿的樣子都愛看。」

其中一隻狗把一株成熟的海棠丟在他腳邊的瓷磚過道中央。他撿起來,扔進了池子。

「我猜,園丁會頭疼,」他再次坐下時評論說。「哦,好吧,要是他們不滿意,他們總能——」他突然停下,望着一個身材苗條、穿着黃色褲子的送信女孩,為了經過庭院她故意繞道而行。她飛快地斜視了他一眼,很有節奏感地扭着臀部離開了。

「你知道這行出了什麼問題嗎?」他問我。

「沒人知道,」我說。

「性泛濫,」他說。「時間、地點合適的話倒還行。可我們現在整得車載斗量,難以前行,都沒過了脖子。都快變成捕蠅紙了,黏糊糊的。」他站起身道:「我們的蒼蠅也太多了。很高興認識你,你叫——」

「馬洛,」我說。「恐怕你不認識我。」

「我不認識任何人,」他說。「記憶退化了。見過太多人。我叫奧本海默。」

「朱利斯·奧本海默?」

他點點頭。「不錯。來支雪茄。」他遞給我一支。我把自己的煙給他看。他順手把雪茄扔進了池子裡,皺着眉。「記憶退化了,」他悲傷地說。「浪費了五十美分。真不該這樣。」

「這個工作室是你的嗎?」我說。

他心不在焉地點點頭。「蠻好省下一支雪茄的。省了五十美分等於省下了多少?」

「五毛,」我邊說邊納悶,他在他媽的講什麼呀。

「這一行不是這樣的。在這行里,省下五毛,你賬面上的資產就有五美元。」他頓了頓,對三隻拳師犬做了個動作。它們停下了正在鼓搗的東西,全都望着他。「只顧賺錢,」他說。「這很容易。來吧,孩子們,回妓院去。」他嘆了口氣。「一千五百家電影院,」他補充了一句。

我的臉上肯定又現出了愚蠢的表情。他向庭院一揮手。「一千五百家電影院就是你需要的一切。他媽的有遠見可比飼養純種的拳師犬簡單多了。全世界只有拍電影這一行可以犯盡錯誤而照樣賺錢。」

「肯定世界上也只有在這一行,你能養三隻狗對着你的辦公室桌子撒尿。」我說。

「可你必須有一千五百家電影院。」

「這樣一來,入行的門檻就有點高,」我說。

他看起來很高興。「不錯,這就是困難的地方。」他的眼神越過修剪齊整的綠色草坪,停留在開闊廣場一側的一棟四層樓建築。「那邊所有的辦公室,」他說。「我從來不去。總是在重新裝修。一看到他們在套房裡布置的東西,我就噁心。世界上最貴的人才。他們想要什麼就給什麼,要多少錢就給多少。為什麼?根本沒有理由。只是習慣。一點都不影響他媽的他們做什麼或他們怎麼做。只要能給我一千五百家電影院。」

「你不會希望別人引用你的這些話吧,奧本海默先生?」

「你是報紙記者?」

「不是。」

「那太糟了。只是我真希望見到有人能把這個生活中簡單基本的事實登上報紙。」他頓了頓,不屑地哼了聲。「沒人登,沒人敢。來吧,孩子們!」

那隻叫梅西的大狗,跑過來站在他身邊。中號的那隻停止了對海棠的蹂躪,一路小跑至梅西邊上。那隻小不點約克,依次排在邊上,然後隨着一陣突如其來的靈感,向奧本海默的褲腿邊抬起一條後腿。梅西不經意地擋住了它。

「瞧見了嗎?」奧本海默眉開眼笑。「約克試圖插隊。梅西不會允許的。」他彎下腰,拍拍梅西的腦袋。它溫順地抬頭望着他。

「自家狗的眼睛,」奧本海默沉吟道。「是世界上最難忘的東西。」

他踱步沿着鋪瓷磚的小道走向行政樓,三隻狗在他身邊鎮靜地小跑同行。

「馬洛先生?」

我一轉身,這才發現一個黃棕色頭髮的高個子已經悄悄來到我身後,他的鼻子活像拉着吊環的胳膊肘。

「我是喬治·威爾遜。很高興認識你。我想你認識奧本海默先生吧。」

「剛才一直在跟他說話。他告訴我如何經營電影生意。似乎一切的關鍵在於一千五百家影院。」

「我在這裡工作了五年,還從沒和他說過話呢。」

「因為還沒有合適的小狗向你撒尿。」

「也許你是對的。那麼,我能為你做什麼,馬洛先生?」

「我想見梅維斯·韋爾德。」

「她在片場,正在拍一部電影。」

「我能在片場見她一會兒嗎?」

他面露猶疑。「他們給了你哪種通行證?」

「我想,只是普通的通行證。」我遞給他看。他仔細看了看。

「巴盧派你來的。他是她的經紀人。我想我們可以安排。在12號攝影棚。現在就要去嗎?」

「如果你有時間的話。」

「我是公關人員,就是專門幹這個的。」我們沿着鋪瓷磚的過道走向兩幢大樓的角落。兩幢樓之間的一條水泥車道通向後院和片場。

「你剛才在巴盧辦公室嗎?」威爾遜問。

「剛打那兒來。」

「我聽說,那可是一個規模很大的機構。我曾想過自己幹這行,可實在太苦了。」

我們經過好幾個穿制服的警衛,接着拐進兩個片場之間的一條狹窄的小巷。巷子中間一個紅色的信號燈正在旋轉,一扇標着「12」的門上亮着一盞紅燈,紅燈上面的鈴發出有規律的聲響。威爾遜在門邊上停下了。另一個靠着椅背的警衛向他點點頭,上下打量我,臉上漸漸露出死氣沉沉的灰暗表情,仿佛水箱中的浮垢。

那鈴聲和信號燈停止了,紅燈暗了下去。威爾遜拉開一扇沉重的大門,我從他身邊走進去。裡面還有一扇門,其中似乎是日落之後的漆黑一片。隨後,我看見遠處角落裡集中的燈光。除此之外,巨大的攝影棚顯得空曠無比。

我們向着燈光處走去。我們漸漸靠近時,地板上好像鋪滿了粗粗的黑色電纜。還有好幾排摺疊椅,密密匝匝的移動化妝間,門上寫着姓名。我們不是從正門進攝影棚的,現在只能看見木頭背景,兩邊各有一個大銀幕。兩台背投投影儀在一邊嘶嘶作響。

一個聲音大吼道:「開拍。」頓時鈴聲大作。兩台銀幕上出現翻滾的波浪。另一個冷靜點的聲音說:「請注意自己的位置,我們得結束這段小插曲的拍攝。一切就緒,開拍。」

威爾遜死死站住,碰了碰我的手臂。演員的聲音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既不大聲,也不清晰,一陣無關緊要、毫無意義的低語。

其中一個銀幕突然一片空白,響起了一個溫柔、波瀾不驚的聲音:「停。」鈴聲又響起,可以聽見一陣移動的聲音。威爾遜和我繼續向前走。他在我的耳邊悄悄說:「要是內德·甘蒙午飯前拍不好這場戲的話,他準會揍托蘭斯的鼻子。」

「哦,托蘭斯在這兒?」迪克·托蘭斯當時是個二流明星,是好萊塢里半紅不紫的一類男演員,沒人想用他,可是因為沒有更好的選擇,到頭來很多人還是不得不選他。

「迪克,喜歡在片場來回跑嗎?」那個冷靜的聲音問,此時我們來到了片場的拐角處,看清了場景——一艘遊艇靠近船尾的甲板處。現場有二女三男。其中一個中年男子,穿着運動衫,倚靠在躺椅上。還有一個穿着白衣服,一頭紅髮,看起來像是遊艇的船長。第三個是個業餘的遊艇駕駛員,戴着頂漂亮的帽子,身穿藍色夾克、配有金色紐扣,底下穿着白皮鞋、白褲子,一副桀驁不馴的樣子。這就是托蘭斯。年紀小一點的女孩是個黑美人;蘇珊·克勞利。另外一個就是梅維斯·韋爾德。她穿着一件濕漉漉的白色鯊魚皮游泳衣,顯然是剛剛上船。一個化妝師正在往她臉上、手臂以及金髮發梢上噴水。

托蘭斯沒有答話。他突然轉身,瞪着攝影機。「你以為我不知道自己的台詞嗎?」

一個穿着灰衣服的白髮男子從陰暗的背景中走上前,來到燈光下。他擁有一對熱情似火的黑眼睛,不過他的聲音里卻沒有一絲溫度。

「除非是你故意改台詞,」他說,目光堅定地盯着托蘭斯。

「這也是可能的,因為我不習慣在背投屏幕前表演,那玩意兒總是在一幕還沒拍完的時候就沒了底片。」

「你這抱怨也有道理,」內德·甘蒙說。「問題是,他只有兩百十二英尺的膠片,這是我的錯。要是你能這一場戲拍得快一點兒——」

托蘭斯哼了一聲。「要是我能拍得快一點兒。也許有人能說服韋爾德小姐爬上船的速度快一點,只要比建造這艘該死的遊艇速度稍快一點就行。」

梅維斯·韋爾德鄙夷地掃了他一眼。

「韋爾德的時間算得正好,」甘蒙說。「她的表演也恰到好處。」

蘇珊·克勞利優雅地聳聳肩。「我感覺她可以再稍快一點,內德。已經不錯了,不過還能更好。」

「要是能做得更好,親愛的,」梅維斯·韋爾德心平氣和地告訴她,「有人也許會稱之為表演。你不會希望自己的電影裡發生這種事,對嗎?」

托蘭斯哈哈大笑。蘇珊·克勞利轉過身,怒氣沖沖地瞪着他。「有什麼好笑的,十三號先生?」

托蘭斯的臉頓時冷若冰霜。「再叫一遍?」他幾乎是從牙縫裡吐出這幾個字。

「老天啊,難道你不知道嗎,」蘇珊·克勞利驚訝地說。「他們叫你十三號先生,因為只要是你接下個角色,就意味着前面有十二個人已經拒絕了它。」

「我明白了,」托蘭斯冷冷地說,接着再次爆發出一陣大笑。他轉身面向內德·甘蒙。「好吧,內德。現在每個人都發泄完了,也許我們可以達到你的要求了。」

內德·甘蒙點點頭。「沒有一點裝腔作勢也不能消除誤會。好了,一切就緒,我們開始。」

他返回攝影機邊上。助手喊道:「開拍。」片場按部就班地進行拍攝。

「卡,」甘蒙說。「洗出毛片。大家休息吃午餐吧。」

演員們走下一段粗糙的木頭台階,向威爾遜點頭示意。梅維斯·韋爾德最後才走出來,停下來穿上毛巾布浴袍和一雙沙灘鞋。她看見我時,突然站在了原地。威爾遜向前一步。

「你好,喬治,」韋爾德小姐說着,直勾勾地盯着我。「要我幫忙嗎?」

「馬洛先生想跟你說幾句,可以嗎?」

「馬洛先生?」

威爾遜犀利地掃了我一眼。「來自巴盧辦公室。我以為你認識他。」

「我也許見過他。」她仍然盯着我。「什麼事?」

我沒吭聲。

過了一會兒,她說:「多謝,喬治。最好去我的化妝室,馬洛先生。」

她一轉身,走去了片場的遠端。靠着牆有一個綠白相間的化妝室。門上的姓名寫着「梅維斯·韋爾德」。到門口時,她轉過身,小心翼翼地四下環視。接着,她那對迷人的藍眼睛盯着我的臉。

「現在,馬洛先生?」

「你的確記得我嗎?」

「我相信如此。」

「我們是繼續上次中斷的話題——還是重新開始呢?」

「有人讓你進來的。是誰?為什麼這麼做?你需要解釋清楚。」

「我在為你工作。巴盧已經付了定金,還拿了收據。」

「多麼周到啊!假設我不想要你為我工作呢?無論你是幹什麼的。」

「好吧,隨便你,」我說。我從口袋裡掏出「舞者」餐廳的照片,遞給她。她定定地看了我好久,垂下眼睛。然後她看着自己和斯蒂爾格雷夫在卡座的快照,表情嚴肅,一動不動。接着,她非常緩慢地伸出手,摸了摸臉頰一側濕漉漉的捲髮。她微微地顫抖了。她伸出手,拿起照片。她凝視照片,眼睛再次緩緩地垂下了。

「然後呢?」她問。

「我有底片和其他幾張照片。你會拿到它們的,如果你有更多時間,也知道去哪裡找的話。或者他還活着能把照片賣給你的話。」

「我有點冷,」她說。「我得吃點午餐。」她將照片遞給我。

「你有點冷,你得吃點午餐,」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