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妹 - 第16章
雷蒙德·錢德勒
「我看不出這葫蘆里賣的什麼藥,」她說。
「你在遊艇上待的時間太長了。你的意思是,我認識你,也認識斯蒂爾格雷夫,這照片上有什麼玄機,足以讓人送我一個鑽石項圈?」
「好吧,」她說。「是什麼玄機?」
「我不知道,」我說。「不過,如果查出這點會讓你甩掉這副公爵夫人德性的話,我一定會查出來。同時,你還覺得冷,還是得吃點午餐。」
「你等的時間太長了,」她安靜地說。「你沒什麼要出售的。大概除了你的命以外。」
「我會賤賣的。因為我愛上了一副深色太陽鏡、一頂翠雀藍色草帽,還有腦袋上一個被高跟鞋砸出來的傷口。」
她的嘴巴抽搐着,仿佛要開口大笑。不過她的眼睛裡卻不含笑意。
「更別提那三個耳光了,」她說。「再見,馬洛先生。你來得太晚了。實在太晚了。」
「是對我——還是對你來說?」她轉過身,去打開化妝室的門。
「我想是對我們倆來說。」她快步走入房間,沒關門。
「進來後關上門,」她的聲音從化妝室里傳出。
我走進化妝室,關上了門。這不是一間華麗定製的明星化妝室。嚴格來說只是個雜物室。一張破破爛爛的沙發,一把安樂椅,一張小梳妝檯上有一面鏡子和兩個燈,梳妝檯前放着一把直背椅,一個托盤上放着咖啡。
梅維斯·韋爾德俯身把一台圓形取暖器插上電源。接着她抓過一條毛巾,使勁搓她濕漉漉的頭髮。我坐在沙發上等着。
「給我一支煙。」她把毛巾扔在一邊。我為她點煙時,她的眼睛緊緊注視着我的臉。「你覺得我們在遊艇上的即興表演怎麼樣?」
「惡毒。」
「我們都很惡毒。比其他人多一些笑容,就是這樣。演藝圈嘛,非常廉價,向來如此。曾幾何時,演員們從後門進場。大部分人還是如此。壓力大、時間緊,勾心鬥角,隨時會爆發令人討厭的小場景。其實一點意義都沒有。」
「張牙舞爪地說話。」我說。
她直起身子,指尖划過我的臉頰一側,就像燒紅的烙鐵一般灼人。「馬洛,你能賺多少錢?」
「每天四十美元,額外費用另算。這是要價。我收取二十五美元,我已經收得很少了。」我想起了奧法梅那皺巴巴的二十美元。
她用手指再次划過我的臉頰,我只是沒有干預。她從我身邊走開,坐在椅子上,將浴袍拉拉緊。取暖器使得小房間暖和起來了。
「二十五美元一天,」她驚訝地問。
「寂寞的小錢。」
「它們寂寞嗎?」
「像一座燈塔一樣寂寞。」
她蹺起腿,燈光下,她蒼白皮膚泛出的冷光充滿了整個房間。
「那麼問我問題吧,」她說,並不想去遮住她的大腿。
「斯蒂爾格雷夫是誰?」
「一個我認識多年的男人。我也喜歡他。他家資豐厚,擁有一兩家餐廳。他從哪裡來——我倒是不知道。」
「不過你跟他很熟。」
「你為什麼不直接問我是否跟他睡過?」
「我不問那種問題。」
她哈哈大笑,彈掉煙灰。「岡薩雷斯小姐會樂於告訴你的。」
「去他的岡薩雷斯小姐。」
「她皮膚黝黑,美貌多情。而且非常、非常善良。」
「就跟一個郵箱一樣,獨一無二,」我說。「見她的鬼去。關於斯蒂爾格雷夫——他曾經陷入過麻煩嗎?」
「誰不曾陷入過呢?」
「與警方有關。」
她的眼睛略天真地睜大了一點。她的笑聲似銀鈴一般,有點過於誇張。「別開玩笑了。這個人的身價有幾百萬呢。」
「他是怎麼賺到的?」
「我怎麼會知道?」
「好吧。你不知道。香煙快燒到你的手指了。」我身體向前探去,將煙蒂從她手中取過。她的手便攤開放在赤條條的腿上。我用指尖戳了戳她的手掌。她把手從我這裡移開,握成了拳頭。
「別這樣,」她激動地說。
「怎麼了?我小時候,常常對女孩子這麼做。」
「我知道。」她的呼吸有點急促。「這讓我覺得非常年幼無知、有點淘氣。而我現在已經不再年幼無知了。」
「那麼,你真的不知道斯蒂爾格雷夫的事。」
「我希望你能下定決心,到底是要對我逼供還是向我求愛。」
「我心裡沒有想過這些,」我說。
沉默片刻之後,她說:「我真的得吃點東西了,馬洛。我還要工作一下午。你不會希望我在片場暈倒吧,對嗎?」
「只有明星才來這一套。」我站起身,「好吧,我就走。別忘了我在為你工作。要是我覺得你殺了人,我就不會為你工作了。可你當時在現場。你冒了很大的風險。那裡有你迫切想要得到的東西。」
她從一處地方抽出照片,咬着嘴唇,盯着看。她頭也不抬,目光向上移去。
「不太可能是這個。」
「這是他藏得死死的一件東西,以至於沒人找到。可它到底有什麼用?你和一個名叫斯蒂爾格雷夫的男人在『舞者』餐廳的卡座里,除此以外沒有什麼了。」
「什麼也沒有。」
「所以,這肯定與斯蒂爾格雷夫有關——或是與日期有關。」
她的眼睛倏地一下再次回到照片上。「沒有什麼能證明日期,」她飛快地說。「即使這意味着什麼。除非是在那剪掉的一半——」
「給你。」我將剪掉的一半遞給她。「不過你需要一個放大鏡。給斯蒂爾格雷夫看看。問問他這是否意味着什麼。或者問問巴盧。」
我走向化妝室的出口。「你別一廂情願地認為日期可以做手腳,」我扭頭說道。「斯蒂爾格雷夫可不會這樣認為。」
「馬洛,你的證據是不切實際的。」
「真的嗎?」我回頭望着她,沒有笑。「你真的這麼認為?哦,不,你不是的。你去了現場。那個人被謀殺了。你有一把槍。他是個有名的騙子。我的發現會讓警方希望將我保護起來的。因為這其中充滿了動機,好比海洋里充滿了鹽一樣。只要警方找不到,我的執照就還保得住。只要別人找不到,我就不會遭人用冰錐暗算。你現在還會說我這一行酬勞過高嗎?」
她只是坐在那兒,望着我,一隻手擱在膝蓋骨上,使勁擠壓。另外一隻手正局促不安地擱在椅子扶手上,每根手指都在移動。
我要做的就是轉開門把手,走出門外。我不明白這麼做為什麼如此困難。
20
我辦公室門外的走廊上人來人往,一如往常,我打開門,走入小會客室那一片沉悶的寂靜中,依然感覺自己被投入了一口已經乾涸了二十年之久的枯井之中,沒人願意再回到那裡。空氣中懸浮的發霉灰塵的氣味,仿佛一篇足球比賽的採訪,枯燥乏味。
我打開裡間的門,裡面是同一股沉悶的空氣,家具鑲板上也積着相同的灰塵,還有那已經破碎的對安逸生活的期許。我打開窗戶,旋開收音機。起初聲音太響了,我將它調至正常音量時,電話響了起來,那聲音仿佛已經持續了好一會兒。我摘了帽子,拿起聽筒。
也差不多是她再次跟我聯繫的時候了。她冷酷緊湊的聲音說:「這回我的確是認真的。」
「說下去。」
「我之前撒謊了。可我現在沒撒謊。我的確是與奧林聯繫過。」
「繼續。」
「你不相信我。我從你聲音里聽得出來。」
「你從我的聲音里聽不出任何東西。我是個偵探。你怎樣跟他聯繫的?」
「從海灣城打電話來的。」
「稍等。」我把聽筒擱在沾有棕色污跡的便條簿上,點燃我的煙斗。不慌不忙。謊言總是需要耐心的。我再次拿起聽筒。
「我們已經玩過這一套了,」我說。「你這種年紀不該這麼健忘。我認為扎格史密斯醫生不會高興的。」
「請別打趣我。這事很嚴肅。他收到了我的信。他去了郵局,取回了自己的信件。他知道我打算待在哪兒,也知道我什麼時候到的。所以,他打電話過來了。他和一個在那裡認識的醫生住在一起,為他幹些活兒。我告訴過你,他讀過兩年醫科。」
「醫生有名字嗎?」
「是的,一個很有趣的名字,文森特·拉加迪醫生。」
「稍等。有人在敲門。」
我小心翼翼地放下電話,仿佛它很脆弱,是玻璃絲做的。我掏出一塊手帕,擦了擦手掌,握電話的那隻。我站起身,走到嵌入式衣櫥前,在滿是裂紋的鏡子裡照照臉。是我沒錯。我的表情緊巴巴的,生活節奏太快了。
文森特·拉加迪醫生,懷俄明大街965號。「花環安樂屋」的斜對面。街角的木板房。靜謐、漂亮的社區。是已故的克勞森的朋友。也許。他不承認,但還是有可能。
我返回電話機旁,故作鎮靜,「怎麼拼?」我問。
她拼給我聽——輕鬆而準確。「那就沒事了,不是嗎?」我說。「各歸各位——堪薩斯的曼哈頓怎麼說來着。」
「別再嘲笑我了。奧林遇上了很多麻煩。有些——」她的聲音有點顫抖,呼吸略微有點急促,「有匪徒在追殺他。」
「別傻了,奧法梅。海灣城裡可沒有匪徒。他們都是電影裡演的。拉加迪醫生的電話號碼是多少?」
她把號碼報給了我。號碼沒錯。我不敢說線索已經越來越多、真相逐漸浮出水面,可至少這些線索看起來都像是同一幅拼圖的碎片,都是我所尋找或得到的。
「請你到那兒看看他,幫助他。他害怕,不敢離開那個房子。畢竟,我確實付給過你錢。」
「我還給你了。」
「嗯,可我又給你了。」
「你所提供的東西,似乎不是我想要的。」
一陣沉默。
「好吧,」我說。「好吧。如果我能這麼久都有空的話。我現在自身都難保了。」
「為什麼?」
「光說謊,不說實話。麻煩總會找上門。我可不像某人那麼走運。」
「可我沒有撒謊,菲利普。我沒有撒謊。我要發狂了。」
「深呼吸,然後發狂,這樣我就能聽見了。」
「他們會殺了他,」她平靜地說。
「文森特·拉加迪醫生這段時間在做什麼?」
「他當然不知道。求你了,請你立刻趕過去。我這裡有地址。稍等片刻。」
然後那個小鈴鐺響了,走廊盡頭的那個小鈴鐺響了,聲音不大,不過你最好還是聽得見。不管外面還有什麼噪音,你最好聽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