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妹 - 第18章

雷蒙德·錢德勒

「這是某一個階層人們的習慣。有一度演員尤其如此。騙子也是。」

「哦,」我說。「那麼一切就只是如此嗎?」

「只是如此。」

「那麼,警察來這兒沒有因為克勞森的事糾纏你。你只是害怕很久以前在別處發生的某件事。或許那甚至是愛情。」

「愛情?」他口中緩緩吐出兩個字,暗自品嘗其中滋味,直到最後,臉上浮現出一抹苦澀的笑容,仿佛開槍之後空氣中飄浮的火藥味。他聳聳肩,從公文格後面拽過一個煙盒推向桌子另一側的我。

「那麼不是愛情,」我說。「我正試圖解讀你的心事。一個索邦大學的高材生,在一個髒亂的小鎮上為一群腌臢的小人行醫。我很了解。那麼你在這裡幹什麼?你在對克勞森這樣的人幹什麼?這是為了什麼,醫生?毒品、墮胎,還是你碰巧是某個炎熱的東部城市裡為一群黑幫工作的醫生?」

「比如說?」他淡淡一笑。

「比如說克利夫蘭。」

「一個非常大膽的假設,我的朋友。」現在他的聲音冷若冰霜。

「真他媽大膽,」我說。「不過像我這種智力有限的人傾向於把已知的事實歸類。雖然經常出錯,但只是我的職業病。如果你想聽的話,我可以說說。」

「我在聽呢,」他再次拿起裁紙刀,輕輕地戳着桌子上的便條簿。

「你認識克勞森。有人用一把冰錐非常嫻熟地殺了克勞森,他遇害時我在房子裡,正在樓上和一個名叫希格斯的騙子說話。希格斯很快離開了,還帶走了登記簿上、記錄奧林·奎斯特姓名的一頁紙。那天下午晚些時候,希格斯在洛杉磯被人用冰錐殺害了。有人搜過了他的房間。當時有個趕來跟他做交易的女人在現場。她沒拿到東西。我有更充裕的時間搜索。我得手了。假設一:克勞森和希格斯是被同一人所殺,不一定是出於相同理由。希格斯被害是因為他硬要分一杯羹,還把別人擠了出去。而克勞森被害是因為他是個滿嘴胡言亂語的醉漢,可能知道了誰有可能要殺希格斯。到這裡還行吧?」

「我一丁點也不感興趣,」拉加迪醫生說。

「可你在聽。我猜,純粹是出於禮貌。好吧。現在我發現了什麼呢?一張電影王后和一個前克利夫蘭黑幫大佬的照片,後者應該拘押在縣監獄中,也是同一天,這個前克利夫蘭黑幫大佬曾經的哥們在洛杉磯的富蘭克林大道上遭人槍殺。他怎麼會拘押在獄呢?有人告發了他的真實身份,不管你多麼討厭洛杉磯警察,可他們的確是拼命想要把東部來的黑幫大佬趕出城外。是誰告的密?是這個被捕的傢伙自己泄的密,因為他的前搭檔很麻煩,一定要除掉,而事發之時待在監獄裡可是個絕佳的不在場證明。」

「一派胡言,」拉加迪醫生疲憊地笑了。「簡直是天方夜譚。」

「當然。事情出紕漏了。警方不能證實他是前黑幫頭目。而克利夫蘭的警方不感興趣。洛杉磯警方釋放了他。可如果他們見過這張照片,他們就不會放人了。因此照片成了最好的敲詐工具,首先可以敲詐前克利夫蘭的黑幫頭目,如果的確是他的話;其次,可以敲詐電影明星,因為她在公共場所和他在一起。這照片可以讓一個好人大發橫財。希格斯不算好人。下一段。假設二:我一直在找的那個男孩,奧林·奎斯特,拍了這張照片,用康泰時或徠卡相機,沒用閃光燈,被拍對象也毫無察覺。奎斯特有一台徠卡相機,喜歡這麼折騰。當然,在這種情況下,他的動機更商業化。問題是,他怎麼會有機會拍照?答案是,這個電影明星是他的妹妹。她會允許他過來跟她說話。他失業了,急需用錢。很有可能她給了他一些錢,提出條件讓他遠離自己。她不想跟自己的家庭有瓜葛。這還是一派胡言嗎,醫生?」

他悶悶不樂地盯着我。「我不知道,」他慢慢開口道。「開始有點可能性了。可你為什麼要把這個相當危險的故事告訴我呢?」

他從煙盒裡拿過一支香煙,隨手扔給我。我接住煙,仔細看了看。埃及煙,橢圓形、胖鼓鼓的,對我的血液來說味道過於重了。我沒點燃,只是用兩指夾着,注視着他那雙深色憂鬱的雙眼。他點燃了自己那支,緊張不安地吐了一口煙。

「我現在就說說你與其中的關聯,」我說。「你認識克勞森。你說是職業上的原因。我告訴他我是偵探,他立馬就試圖打電話給你:他醉得厲害,沒法說話。我記下了號碼,後來告訴你他死了。為什麼?要是你沒有私心,你就會報警。可你沒有。為什麼?因為你認識克勞森,你可能還認識他的某個房客。兩者都無法證實。下一段。假設三:你認識希格斯或奧林·奎斯特,或者兩者都認識。洛杉磯警察無法確認前克利夫蘭黑幫大佬的身份——我們給他取個新名字吧,就管他叫斯蒂爾格雷夫。可是有人肯定能確定——要是那張照片值得為此殺人的話。醫生,你曾經在克利夫蘭行過醫嗎?」

「當然沒有。」他的聲音似乎是從遠方傳來的。他的眼神也同樣縹緲。他的嘴唇微微張啟,恰好叼住他的煙。他紋絲不動。

我說:「電話局有一整房間的電話簿,包括全國各地的。我去查過你。」

「在克利夫蘭市中心一幢辦公樓里有一套公寓,」我說。「如今——卻在一個海濱小鎮上偷偷摸摸地行醫。你可能想要改名——可你不能,還要保住你的執照。有人策劃了整起事件,醫生。克勞森是無賴,希格斯是笨蛋,奧林·奎斯特是個一肚子壞水的流氓。但可以利用他們。你不能直接對付斯蒂爾格雷夫,否則你都活不到再次刷牙的時候。你可以操縱這些走卒——可以犧牲的走卒。好吧——我們開始談到點子上了嗎?」

他淡淡地一笑,靠在椅背上,嘆了口氣。「假設四呢,馬洛先生?」他幾乎是在喃喃低語。「你這個十足的傻瓜。」

我咧嘴一笑,伸手去掏火柴點燃他的這支胖鼓鼓的埃及煙。

「另外,」我說,「奧林的妹妹打電話給我,告訴我他在你這兒。我承認,我的很多觀點分開看都很牽強。可它們合起來似乎的確是有點針對你。」我悠閒地吞雲吐霧。

他望着我,他的臉龐似乎開始上下浮動,逐漸模糊,消失,又復原。我感到胸口一緊,大腦似乎運轉緩慢,如同烏龜賽跑。

「這是怎麼了?」我聽見自己含糊的聲音。

我雙手撐在椅子扶手上,使勁站起來。「很傻,是嗎?」我說着,香煙還在嘴中,繼續吸。「很傻」不能形容,得發明一個新詞。

我跌下了椅子,兩條腿似乎灌滿了水泥。我張嘴說話時,聲音似乎從一團棉花里傳出。

我鬆開了椅子扶手,伸手去抓香煙。我幾次沒抓着,然後勉強碰到。它摸起來不像香煙,倒像是大象的後腿,鋒利的指甲刺入了我的手掌。我甩開自己的手,大象抽走了它的後腿。

這時,一個模糊、高大的身影轉過身站在了我面前,仿佛一頭騾子在我胸口踢了一腳。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一點氰化鉀,」一個聲音通過越洋電話說。「不會致命,甚至沒什麼危險。只會讓人放鬆……」

我試圖從地板上站起來。你有時候也應該試試。不過得先找人把地板釘住才行。我腳下的地板不斷地轉圈。過了一會兒似乎穩定了些。我勉強從四十五度起身,支撐身體,試圖邁步。水平面上仿佛有個類似於拿破崙之墓的玩意。那是個相當好的目標。我向那邊走去。我的心怦怦直跳,幾乎難以呼吸了,就像踢完足球後氣喘吁吁的樣子。你覺得自己的呼吸永遠無法恢復正常了。永遠,永遠,永遠如此。

可那玩意兒不再是拿破崙之墓了。那是海面上的木筏,上面坐着一個人。我曾經在哪裡見過他。一個好人。我們關係不錯。我向他走去,可肩膀撞到了牆壁,令我天旋地轉。我試圖抓住什麼東西,可除了地毯一無所有。我怎麼會在那兒倒下?問也白問。這是秘密。每次你提問,他們只會把你的臉按在地板上。好吧,我開始在地毯上爬行。我只是用我原來的雙手和膝蓋趴在地上。根本沒有感覺。我向一堵黑色的木牆爬去。或者那可能是黑色的大理石。還是拿破崙之墓。我對拿破崙做過什麼嗎?他為什麼老是把我擠向他的墓呢?

「需要一杯水,」我說。

我聽見了回聲。不是回聲。沒人說話。也許我沒說過話。也許這只是我仔細思考的一個主意。氰化鉀。那是你在爬行穿過隧道時要擔心的幾個較長的詞。他說,不會致命。好吧,很有趣。你可能會稱之為半致命。菲利普·馬洛,三十八歲,一個聲名狼藉、擁有執照的私家偵探,昨晚背負一架大鋼琴、爬過巴隆納排水管時遭到警方逮捕。在大學城警局接受訊問時,馬洛聲稱,他正要把這架鋼琴送給某個傻乎乎的印度王公。被問到為什麼他的靴子上有馬刺時,馬洛稱,客戶的機密神聖不可侵犯。於是馬洛遭到拘押調查。某警探稱,警方尚不便透露任何信息。被問到鋼琴是否走音時,某警探宣稱,他在三十五秒之內彈了一首華爾茲舞曲,就他所知,鋼琴里沒有琴弦。他暗示說,裡面另有他物。某警探出其不意地說,十二小時之內將會向媒體發布一份完整聲明。據猜測,馬洛試圖掩蓋一具屍體。

黑暗中,一張臉龐向我飄來。我改變方向,走向那張臉。可那時已經是傍晚了。太陽下山了。夜幕很快降臨。臉龐消失了。沒有牆壁,沒有桌子。接着地板也沒有了,最後一切都沒有了。

連我也消失了。

[1]奎斯特的英文是Quest,意為「尋找」,而後面這五個英文單詞的意思分別是「典型的」、「不受限制的」、「超感覺的」、「潛意識的」、「年輕姑娘」。

[2]加里·格蘭特(1904—1986),美國著名影星,出演過的經典電影有《美人計》、《捉賊記》、《西北偏北》等,是著名電影大師希區柯克的御用男主角之一。

[3]索邦大學(La

Sorbonne)為巴黎大學前身,在巴黎大學成立後,變成巴黎大學的一個學院,「索邦」亦成為巴黎大學的代名詞。

22

一隻巨大的黑猩猩將它那大黑爪放在我的臉上,試圖把爪子推到我的脖子後。我將它的爪子推了回去。在相持中,我總是輸家。接着我意識到,它是想阻止我睜眼。

我還是決定要睜開眼睛。其他人都這麼做,我為什麼不呢?我使盡全身力氣,緩緩地直起背,活動活動大腿和膝蓋,把手臂當繩子一樣甩了甩,然後睜開我那巨沉無比的眼皮。

我望着天花板,平躺在地板上,我的職業時不時地會將我置於這樣的姿勢。我轉了轉腦袋,肺部僵硬,嘴裡發乾。這房間正是拉加迪醫生的接診室。同樣的椅子,同樣的桌子,同樣的牆壁和窗戶。周圍懸浮着一種緊閉式的寂靜。

我半蹲着站起來,手撐在地上,甩了甩腦袋。我的頭進入水平螺旋狀態,大約螺旋下降了五千英尺後,我放慢速度,慢慢停了下來。我眨了眨眼。同樣的椅子,同樣的桌子,同樣的牆壁。只是不見了拉加迪醫生。

我舔濕了嘴唇,發出不會吸引人注意的含糊聲音。我站了起來,如同一個托缽僧一般暈頭轉向,又像一台破舊的洗衣機一樣虛弱無力,縮着身子,仿佛一隻獾,又像山雀一般靦腆,跟一個裝着條義肢的芭蕾舞舞者一樣成功無望。

我摸索着來到桌子後面,一屁股陷進拉加迪的椅子裡,雙手在他的器皿中顫顫巍巍地尋找一瓶貌似解藥的東西。沒有結果。我又站起身。我就像一頭死去的大象,難以站穩。我跌跌撞撞地在藥櫃中翻找,找到一個閃閃發光的白色搪瓷杯,裡面裝着別人迫切需要的東西。最終,感覺似乎是在一個築路工隊裡混了四年時間一樣,我的小手抓了大約六盎司的酒精。我擰開瓶蓋,聞了聞。是酒精,正如標籤上所寫的。我現在只需要一個玻璃杯和一點水。一個好人應該能夠找到這些。我穿過門,來到檢查室。空氣中仍然飄着熟透了的桃子的香味。我撞開門口的雙層門,穿過其中,停下來仔細看看眼前的一切。

當時,我很清楚,那台階是通向下方走廊的。我精疲力竭地靠在牆上,側耳傾聽。

一陣緩慢、拖沓的腳步聲,每一步之間都有一陣停頓。起初,腳步聲還偷偷摸摸的。接着,它們似乎非常疲勞。這是一個正試圖走向他最後一把扶椅的老人。我們倆都是如此。於是,我莫名地想到了遠在堪薩斯曼哈頓的門廊上的奧法梅父親,他手裡拿着冷冰冰的煙斗,靜靜走向他的安樂椅,然後坐下,視線越過門前的草坪,節約地吸上一口煙斗——無需火柴和煙草,也不會弄髒客廳的地毯。我為他擺好椅子。在門廊盡頭的陰影中,九重葛開得正盛,我扶他坐下。他抬起頭,未癱瘓的半邊臉對着我,向我致謝。他向後靠去時,指甲刮過椅子的扶手。

指甲刮蹭着,可卻不是刮在任何一把椅子的扶手上。這是真實的聲音。近在咫尺,在一扇緊閉的門外——從檢查室通向走廊的門。一陣微弱稀薄的刮蹭,可能是一隻幼貓想要進門。好吧,馬洛,你是個年邁的動物愛護者。走過去把小貓放進來。我起身,扶着整潔的檢查床一端的金屬環和上面乾淨漂亮的毛巾。刮蹭聲停下了。門外可憐的小貓咪,正迫不及待想進來。我眼眶中蓄着的淚水,從布滿皺紋的臉頰滾落。我的手離開了檢查床,順利地走了四碼來到門口。我的心撲通撲通直跳。肺部仍然有那種感覺,仿佛已經儲存了多年。我深深地吸了口氣,握住門把手,開了門。直到最後一刻,我才想到應該去拿槍。可惜我只是想到,卻沒來得及拿。我是那種喜歡靈光一現的傢伙,於是再仔細地查看了一下。我本應該鬆開門把手。這似乎像是一個很大的行動。可我反而轉動了把手,打開了門。

他用四根白蠟似的彎鈎狀手指撐在門框上,他的眼睛凹得很深,淡淡的灰藍色,睜得很大。它們望着我,卻沒有看我。我們臉與臉之間僅僅相距數英寸,雙方的呼吸在空中相遇。我的呼吸急促,他的呼吸仿佛遠方的低語,尚未開始顫動。鮮血從他嘴裡湧出,流過他的下巴。我不知怎麼低頭看去。鮮血從他的褲腿緩緩流出,沾濕了鞋子,又從鞋上不急不慢地淌到地板上。這裡已然成了一個小池塘。

我看不出他哪裡中槍了。他的牙齒咯咯作響,我覺得他想要說話,或試圖要說話。不過那是他唯一發出的聲音。他停止了呼吸。他的下巴鬆弛了。接着那顫動聲開始了。當然,那根本不是顫動聲,絕不是。

橡膠底鞋在門檻和地毯之間的油氈上發出吱吱的刺耳聲。蒼白的手指從門框上滑落。男人的身體開始扭動,雙腿難以支撐它的重量,兩腿分開。他的身軀在空中倒下,就像大浪中的游泳者,向我撲來。

與此同時,他剛才被遮住的另一條手臂伸向前來,觸電似的一掃,似乎完全不受人力控制。我上前接住他時,那條手臂搭在了我的左肩。仿佛一隻蜜蜂叮在了我的肩胛骨之間。除了剛才我一直拿着的酒精瓶外,似乎還有什麼東西砰地掉在了地上,撞到了牆角。

我咬緊牙關,雙腳分立,托住他的腋下。他的分量簡直有五個人那麼重。我向後退了一步,試圖將他撐起來。感覺像是要支起倒下的樹。我跟他一起倒下了,他的頭撞到了地板。我無能為力。我的一部分身體根本使不上力。我把他的身體扳直一點,從他身邊離開。我雙膝着地爬起來,彎下腰仔細聽。顫動聲停止了。一陣沉寂。接着是一聲壓抑的嘆息,靜悄悄、懶洋洋,從容不迫。又一陣沉寂。接着還是一聲慢悠悠的嘆息,疲倦而安詳,仿佛夏日微風拂過頻頻搖曳的玫瑰。

他的面容以及面容之下都出現了變化,那種難以名狀總是發生在令人困惑、難以捉摸的時刻,層層舒展,又回到了多年以前的純真年代。此刻這張臉隱約有種內在的滑稽感,嘴角幾乎向上翹起了。這一切都很愚蠢,因為我他媽的很清楚——如果我還有意識的話,奧林·P·奎斯特不是那種壞小子。

遠處傳來警笛的呼嘯聲。我還跪在地上,仔細傾聽。呼嘯聲漸漸遠去。我站起身,走向前,從邊窗向外望去。「花環安樂屋」前又在舉行一場葬禮。街上再次停滿了車。人們緩緩地向高處走去,經過一叢叢樹玫瑰。步速非常緩慢,男士們手裡拿着帽子,過了很久才來到這個小小的殖民風格的門廊。

我放下窗簾,走回來,拿起酒精瓶,用我的手帕擰開蓋子,擱在邊上。我已經不嗜酒了。我再次彎下腰,肩胛骨之間如蜜蜂蜇刺的疼痛提醒我,還有別的東西需要撿起。一個白色圓形的手柄緊靠在護壁板邊上。是一把不到三英寸長、一端銼尖的冰錐。我拿起它對着光仔細看,注視着那針一般銳利的錐尖。上面可能有,也可能沒有我的一絲淡淡的血跡。我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地擱在錐尖邊上。沒有血。錐尖非常鋒利。

我用手帕擦了很多東西,接着彎腰,將冰錐放在他的右手手掌上,在地毯暗淡的絨毛映襯下,冰錐發出白色的光澤。這看起來太過刻意了。我搖了搖他的手臂,使得冰錐從他的手上滾落到地上。這時,我想起搜查一下他的口袋,可另一隻比我更冷酷的手已經要這麼做了。

在一陣突如其來的恐懼下,我翻找了自己的口袋。什麼也沒少。甚至連盧格槍也還在我的手臂下。我拔出槍,聞了聞。槍沒有打過,不用看我也能知道。要是挨了盧格槍的子彈,你不可能走這麼遠。

我跨過門口暗紅色的血池,朝走廊里看看。房子裡仍然靜悄悄的,仿佛在默默等待。我沿着血跡往回走,來到了一間裝修得仿佛密室的房間。裡面有一張兩用沙發和一張桌子,上面放着一些書和醫學期刊,煙灰缸里有五個橢圓形的煙蒂。沙發腿邊上一個閃閃發光的金屬物竟是一枚彈殼——點三二口徑自動手槍。我在桌子底下又找到一枚。我將它們放進口袋裡。

我走出門外,上了樓梯。上面有兩間臥室,都有人住。其中一間已經被收拾得一件衣服也不剩。一個煙灰缸里發現了更多拉加迪醫生的橢圓形煙蒂。另一個房間裡放着奧林·奎斯特寒酸的衣櫥,他備用的西裝和外套整齊地掛在衣櫥里,襯衫、襪子和內褲也同樣整齊地放在其中一個抽屜里。在後面襯衫的下面,我發現了一台光圈2.0的徠卡相機。

我原封不動地離開了房間,回到樓下,那個死者無知無覺地躺在那裡。我又頑固地擦了幾個門把手,在前面房間的電話前,我猶豫不決,最終還是沒有動它,離開了。我仍然能走動,這一點非常有力地證明了善良的拉加迪醫生還沒有殺人。

人們還在慢吞吞地沿着人行道向着街對面殯儀館那個古怪而迷你的殖民地風格的門廊走去。屋內一架管風琴正發出哀鳴。

我來到房子的轉角,鑽進自己的車裡,開車離開了。我行駛緩慢,用盡力氣深深地吸氣,可似乎還是得不到足夠的氧氣。

海灣城的邊界在距離大洋四公里處戛然而止。我把車停在了最後一家藥店門口。又是時候輪到我打匿名電話了。快來處理屍體,夥計們。我是誰?只是個總能撞見屍體的幸運男孩。還很謙虛。別指望我會說出名字來。

我望着藥店,然後透過厚玻璃板向里張望。一個歪戴着眼鏡的女孩正在讀雜誌。她長得很像奧法梅·奎斯特。我的喉嚨一下緊了起來。

我踩下離合器,開走了車。首先她有權利了解,合法還是非法。而我早已超越法律的界限之外了。

23

我手拿鑰匙站在辦公室的門口。接着我悄無聲息地來到另一扇門前,那扇總是鎖着的門,站在那裡,側耳傾聽。她也許已經等在那兒了,在那歪戴着的眼鏡後,她的眼睛閃閃發亮,那張濕漉漉的櫻桃小嘴隨時等待着有人親吻它。我不得不將告訴她一件遠比她想象得困難的事,片刻之後,她便會離開,我將永遠見不到她。

我沒聽見任何聲音,我返回正門,開了鎖,撿起郵件,帶進辦公室,隨手扔在辦公桌上。裡面沒有什麼會令我感到更困難了。我離開那兒,來到另一扇門前,拉開門閂,過了好久,我才打開門,向外望去。一片寂靜和空虛。我的腳邊有一張對摺的紙。一定是從門外塞進去的。我撿起來,打開一看。

「請打我公寓的電話。十萬火急。我務必要見你。」簽名是D。

我撥通了貝爾西別墅的電話,找岡薩雷斯小姐接電話。請問是哪位?請稍等片刻,馬洛先生。嘟,嘟。嘟,嘟。

「哈囉。」

「今天下午口音有點重了。」

「啊,你是,阿米哥。我在你那個有趣的小辦公室里等了老半天。你能過來一趟跟我談談嗎?」

「不可能。我在等一個電話。」

「好吧,那我過去可以嗎?」

「關於什麼事呢?」

「在電話上我無可奉告,阿米哥。」

「來吧。」

我坐在那兒,等待電話響起。可它沒動靜。我望向窗外。大街上人聲鼎沸,隔壁咖啡店廚房裡的通風管道中洋溢着藍碟特餐的香味。時間流逝,我身子前傾,一手托着下巴,凝視着那山牆的芥末黃色的石膏,上面仿佛有一個將死男人的模糊影子,手上拿着一把短冰錐,感覺自己肩胛骨之間被刺的地方隱隱作痛。好萊塢改變無名小卒的本事實在了得。它可以讓本該為卡車司機熨襯衫的邋遢村婦成為一個艷光四射的皇后;讓原本要帶着飯盒上班的某個發育過度的孩子成為笑容燦爛、洋溢着男性魅力的英雄;讓你從一個大字不識一筐的汽車外賣員變成國際知名的交際花,嫁了六個百萬富翁,人生最後墮落乏味到覺得唯一的刺激是去勾引一個穿着一條汗淋淋內褲的家具搬運工。

通過遠程遙控,他們甚至能操縱一個小城市的老實人,比如奧林·奎斯特,只要幾個月時間,就能讓他脫胎換骨,變成一個冰錐殺人犯,把他原本簡單的缺點變成連環殺手必備的虐待狂氣質。

她只花了十多分鐘就趕到了。我聽見開門關門的聲音,我來到接待室,她果然在那兒,典型的美國梔子花。她直勾勾地盯着我,眼睛黑暗深沉,不帶一絲笑意。

她一身黑衣,就像前天晚上穿的,只是這回是一套量身定做的套裝,一頂寬大的黑色草帽瀟灑地斜戴着,白色絲綢襯衫的領子外翻,疊在了夾克的領子之上。她棕色的喉部柔軟靈活,雙唇鮮紅,仿佛一輛嶄新的消防車。

「我等了好久,」她說。「我還沒吃午飯。」

「我已經吃了,」我說。「吃的是氰化物。非常可口。我的臉色看起來不那麼發青了。」

「整個上午我都沒心情說笑,阿米哥。」

「你不必跟我說笑,」我說。「我是在自娛自樂。我剛演了一場令人捧腹大笑的好戲。我們進去談吧。」

我們進了那間閉門思考的內室,坐了下來。

「你總是穿黑衣服嗎?」我問。

「的確是。不過我脫掉衣服時,會更加刺激的。」

「你一定要像個妓女一樣說話嗎?」

「你不了解妓女,阿米哥。她們是最可欽可佩的人。當然,除了那些非常低賤的妓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