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妹 - 第19章

雷蒙德·錢德勒

「不錯,」我說。「謝謝你告訴我。我們要討論的當務之急是什麼?跟你上床並不是當務之急。隨便哪一天都行。」

「你的心情很糟糕。」

「是的。我的心情很糟糕。」

她從包里取出一支細長的棕色香煙,小心翼翼地用那把金色的鑷子夾好,等着我為她點燃。我沒有這麼做,於是她用一個金色的打火機自己點了煙。

她戴着黑色的長手套,拿着這個小玩意,幽黑深邃的雙眼凝視着我,眼裡不含一絲笑意。

「你想跟我上床嗎?」

「大部分人都想。可我們暫時先把性愛拋在腦後吧。」

「在我眼裡,生意和性愛可沒有嚴格的區分,」她平靜地說。「你不能羞辱我。性愛是一張我用來抓住傻瓜的網。有些傻瓜十分有用,而且慷慨大方。偶爾有一個是危險的。」

她若有所思地頓了頓。

我說:「如果你是在等着我透露,我知道某人的身份——好吧,我是知道。」

「你能證明嗎?」

「也許不能。警察也不能。」

「警察,」她鄙夷地說,「永遠不會說出他們知道的一切。他們總是不能證明他們可以證明的一切。我猜你知道,去年二月他在監獄裡關了十天。」

「是的。」

「難道你不覺得奇怪他沒有申請保釋嗎?」

「我不知道他們指控他的罪名是什麼。如果有重要人證的話——」

「難道你不認為他可以將罪名改成可保釋的嗎——如果他真的想這麼做的話?」

「我沒想這麼多,」我撒謊道。「我不認識這個男人。」

「你從沒跟他說過話嗎?」她不經意地問,有點太過於隨意了。

我沒答話。

她立刻哈哈大笑。「昨天晚上,阿米哥。就在梅維斯·韋爾德的公寓外。我就坐在馬路對面的一輛車裡。」

「我可能意外撞見了他。就是那個傢伙嗎?」

「你根本瞞不了我。」

「好吧。韋爾德小姐對我相當粗魯。我傷心地離開了。接着我就遇到了這個手上拿着鑰匙的意大利佬。我把鑰匙從他手上奪過來,扔進了後面的灌木叢。後來我向他道歉,為他撿回了鑰匙。他似乎也是個不錯的小傢伙。」

「非——常不錯。」她拖長了聲音說。「他也是我的男朋友。」

我嘟噥了一聲。

「儘管這似乎很奇怪,不過我對你的愛情生活真他媽的一點沒興趣,岡薩雷斯小姐。我估計你的男朋友橫跨各個領域——從斯坦到斯蒂爾格雷夫。」

「斯坦?」她柔聲問。「斯坦是誰?」

「克利夫蘭的黑幫頭目,去年二月在你的公寓樓前遭人槍擊。他在那裡有一套公寓。我想,你也許遇見過他。」

她發出了一陣銀鈴般的清脆笑聲。「阿米哥,總還有我不認識的男人。哪怕是在貝爾西別墅。」

「報道說,他在兩個街區以外遭槍擊,」我說。「我更喜歡就發生在公寓樓前的說法。你當時探出窗外,正好目擊了經過。你瞧見了兇手逃跑,恰好在一個街燈下,他轉過了身,燈光捕捉到了他的臉,要不是老頭子斯蒂爾格雷夫,就見鬼去吧。你看見他的小丑鼻子,認出了他,事實上,他頭上還頂着停有幾隻鴿子的高禮帽。」

她沒有笑。

「你會更喜歡那種情況,」她幽幽地說。

「那樣我們會賺更多錢。」

「可斯蒂爾格雷夫還在牢里,」她微笑着說。「即使他不在牢里——即使,比方說,我碰巧跟某個叫查莫斯的醫生很熟,他當時是縣監獄的醫生,他告訴我,在一個秘密時刻,他允許斯蒂爾格雷夫去看牙醫——當然是在獄警的陪同下,不過那獄警是個通情達理的人——就在斯坦遭槍擊的那天——即使這一切碰巧都是真的,難道使用這些信息敲詐斯蒂爾格雷夫,不是一種很糟糕的方式嗎?」

「我討厭說大話,」我說,「可我不怕斯蒂爾格雷夫——或者像他這樣的來一打也沒關係。」

「可我害怕,阿米哥。在這個國家,目擊一起黑幫行兇案件是很危險的。不,我們不會敲詐斯蒂爾格雷夫。對於斯坦先生的事,我們隻字不提,此人我可能認識,可能不認識。梅維斯·韋爾德是一個知名黑幫分子的密友,有人在公共場合看見他們在一起,知道這些就足夠了。」

「我們要證明他是一個知名黑幫分子,」我說。

「我們做不到嗎?」

「怎麼做?」

她嘴一噘,表示失望。「可我敢肯定,你過去這些天一直在這麼做。」

「為什麼?」

「我有自己的理由。」

「你保密的話,它們對我就毫無意義了。」

她將棕色的雪茄煙蒂丟進我的煙灰缸。我俯過身,用鉛筆頭擠滅了煙蒂。她用戴着長手套的手指輕輕碰了碰我的手。她的笑容令我瞬間清醒了。她身子向後靠,蹺着腿。她的雙眸中開始閃現點點亮光。真是很久沒調情了——對她而言。

「愛情是一個如此乏味的詞,」她沉吟道。「我很驚訝,愛情詩歌中英語語言如此豐富,卻還能接受這樣一個蒼白無力的詞。它沒有生命力,沒有餘韻。它使我想起夏天穿着百褶裙的小姑娘,臉上掛着粉色的微笑,害羞的聲音,可能還有最不合適的內褲。」

我一聲不吭。她毫不費力地變換語速,再次變得一本正經。

「從現在起,梅維斯每部電影可以進賬七萬五千美元,最終能加到十五萬美元。她已經開始走紅了,勢不可擋。除非是爆出一樁醜聞。」

「那麼有人應該告訴她斯蒂爾格雷夫的身份,」我說。「你為什麼不說?順便問一句,假如我們真的有了這些證據,我們敲詐韋爾德時,斯蒂爾格雷夫會袖手旁觀嗎?」

「他一定會知道嗎?我認為她不會告訴他。實際上,我認為她都不會跟他再扯上什麼關係了。不過這與我們無關——只要我們找到證據。只要她知道我們有證據。」

她戴着黑色長手套的手伸向她黑色的包,突然停住了,輕輕敲打着桌子的邊緣,然後手縮回來放在大腿上。她沒有看着包,我也沒有。

我站起身。「我也許碰巧要向韋爾德小姐負點責。想到過這點嗎?」

她只是微微一笑。

「如果真是這樣,」我說,「你難道不覺得你他媽的是時候滾出我的辦公室了嗎?」

她雙手擱在椅子扶手上,開始起身,依然笑臉盈盈。她還沒來得及轉身,我搶先拿了她的包。她瞪着我,滿眼怒火,朝我「呸」了一聲。

我打開包翻了個遍,找到一個看着有點眼熟的白色信封。我從信封里甩出了「舞者」餐廳拍的照片——那兩部分照片現在粘貼在另外一張紙上。

我合上包,扔給對面的她。

此刻她已經站起來了,咬牙切齒,異常沉默。

「有趣,」我說着在光面照片上折了四分之三英寸。「如果這不是偽造的,他是斯蒂爾格雷夫嗎?」

銀鈴般的笑聲再度蹦了出來。「你真是個滑稽的人物,阿米哥。你真的是。我不知道還有你這樣的人呢。」

「戰前的存貨,」我說。「我們這樣的人日益稀缺。你從哪兒弄到的照片?」

「在梅維斯·韋爾德化妝間中她的手袋裡拿來的。當時她在片場。」

「她知道嗎?」

「她不知道。」

「我納悶她是從哪裡弄到的。」

「從你那裡。」

「胡說八道。」我的眉毛略抬高了幾英寸。「我會從哪裡弄來呢?」

她那戴着長手套的手伸向桌子對面。她的聲音冷冰冰的。「請還給我。」

「我會還給梅維斯·韋爾德。我不願這麼說,岡薩雷斯小姐,可我到哪兒都不會是個敲詐者。我就是缺乏這種迷人的性格。」

「還給我!」她厲聲說。「要是你不——」

她突然停下了。我正瞪着她說完那句話。她光滑的臉龐浮現出一種鄙夷的神情。

「非常好,」她說。「算我看錯人了。我以為你很聰明,可現在看得出你只不過又是一個愚蠢的私家偵探。這間破爛的小辦公室,」她向四周揮了揮手,「還有你這裡過的寒酸的日子——這一切都應該告訴我,你是哪種大傻瓜。」

「的確是,」我說。

她緩緩地轉過身,走向門口。我繞過寫字檯,她讓我為她開門。

她緩步走出門外。她走路的方式可不是在讀商業學校時學到的。

她沿着走廊,頭也不回地走了。她走路的姿態很美。

門砰的一聲撞上了氣動閉門器,只聽「咔嗒」一聲門輕輕地關上了。似乎過了很久門才關上。我佇立看着它,仿佛以前從未見過門關上一般。於是,我轉身走回我的寫字桌,電話鈴響了。

我拿起電話,應聲回答。是克里斯蒂·弗倫奇。「馬洛嗎?我們想在總部見你。」

「立刻嗎?」

「越快越好,」他說着掛了電話。

我從便條簿下抽出那張粘在一起的照片,將它與其他幾張一起放在保險箱裡。我戴上帽子,關上窗。不用再耽擱了。我看着手錶上秒針的綠色針尖。離五點還有好一會兒。秒針繞着錶盤一圈一圈地轉,就像一個挨家挨戶敲門的推銷員。指針指在四點十分。你認為她這會兒就該打電話來了。我脫下外套,解下肩帶槍套,將它和盧格槍鎖在桌子抽屜里。警察可不喜歡你在他們的地盤上帶槍。即使你有權利帶一把。他們希望你去的時候態度謙卑,手上拿着帽子,聲音低沉而彬彬有禮,眼神空洞。

我再次看着手錶,靜靜聆聽。今天下午這棟大樓似乎很安靜。過了一會兒,周圍將會一片寂靜,之後灰拖把女士拖沓的腳步聲將會在走廊中響起,她會挨個轉轉門把手。

我又將外套穿上,鎖了裡間的門,關掉電鈴,出門來到走廊上。而這時,電話鈴響了。我衝進門時幾乎撞斷了門上的鉸鏈。不錯,正是她的聲音,不過那語調我從未聽過。一種冷酷和諧的語調,不是平淡、空洞或是死氣沉沉的,甚至也不是孩子氣。只是一個我不認識的女孩的聲音,可我的確認識。她還沒說三個字,我就明白這熟悉的聲音意味着什麼。

「你叫我打電話我才打來的,」她說。「不過你不必告訴我任何事。我去了那兒。」

我雙手握着電話。

「你去了那兒,」我說。「是的,我在聽。然後呢?」

「我——借了一輛車,」她說。「我把車停在街對面。那裡停了很多車,你不會注意到我的。那裡有一家殯儀館。我沒有跟蹤你。你出來的時候,我試圖跟在你後面,可我壓根不認識那邊的路。我跟丟了。於是我回來了。」

「你為什麼回來了?」

「我真的不知道。我覺得你從那房子裡出來的時候,看上去有點可笑。或許只是我的感覺而已。他是我哥哥,就是如此。於是我折返回去,按了門鈴。沒人來應門。我覺得這也很可笑。也許我有心靈感應或是其他類似的能力。突然之間,我似乎一定要進入那棟房子。我不知該怎麼進去,可我必須要進去。」

「我就是這樣,」我說道,這是我的聲音,可有人一直在打磨我的舌頭。

「我報了警,告訴他們我聽見有槍聲,」她說。「警察來了,其中一個通過窗戶進去了。接着他讓另外一個警察進來。過了一會兒,他們讓我進去。後來他們不放我走了。我只得告訴他們一切,告訴他們他是誰,還有我撒謊說聽見了槍聲,但我很害怕奧林出了事。我也只能把你供出來了。」

「沒關係,」我說。「要是有機會跟你說的話,原本我也是想親自報告警方的。」

「對你來說有點棘手,是嗎?」

「是的。」

「他們會逮捕你嗎?」

「可能會。」

「你就讓他躺在地板上。斷氣了。我猜,你是迫不得已。」

「我自有道理,」我說。「雖然聽起來不怎麼令人信服。這對他來說沒有區別。」

「哦,你總是有自己的理由,」她說。「你非常聰明。什麼事你都有理。好吧,我猜,你也會打電話給警察告訴他們你的理由。」

「不見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