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妹 - 第2章
雷蒙德·錢德勒
「要是你雇我,」我說,「我就是你雇用的人。是我,就是我。假如你想在這件事上找些門外漢,那你就是瘋了。我掛了你的電話,可你還是跑來了。所以,你需要幫助。你叫什麼名字?出了什麼事?」
她只是瞪着我。
「看,」我說,「你來自堪薩斯的曼哈頓。上次我背誦《世界年鑑》時,那裡還是個離托皮卡[1]不遠的小城。人口大約一萬兩千。你在阿爾弗雷德·扎格史密斯醫生手下幹活,正在尋找一個叫奧林的人。曼哈頓是個小城。沒錯。堪薩斯的大部分地方都是那樣。關於你我已經掌握了足夠的信息,能夠挖掘你整個家族的歷史了。」
「可你為什麼想要這麼做呢?」她一臉困惑地問。
「我?」我說,「我不想。我煩透了別人告訴我歷史。我就坐在這兒,因為我沒地方可去。我不想工作。我不想要任何東西。」
「你的話太多了。」
「沒錯,」我說,「我的話太多了。孤獨的人總是話很多。他們要麼喋喋不休,要麼壓根不說話。我們可以開始談正事了嗎?你看起來不像那種會去找私家偵探的人,尤其是你不認識的私家偵探。」
「我知道,」她低聲說,「奧林絕對會怒氣沖沖,母親也會暴跳如雷的。我就是從電話簿中找到你的名字——」
「出於什麼原則?」我問,「眼睛閉着還是睜開的?」
她盯着我看了片刻,仿佛我是某個怪胎。「七和十三,」她低聲答道。
「怎麼講?」
「馬洛有七個字母,」她說,「菲利普·馬洛有十三個字母。[2]七和十三——」
「你叫什麼名字?」我幾乎咆哮道。
「奧法梅·奎斯特。」她眯了眯眼睛,好似要哭一般。她告訴我「奧法梅」如何拼,沒有空格。「我和母親住在一起,」她繼續說着,聲音越來越急促,仿佛她要為我的時間而付費。「我的父親四年前去世了。他是個醫生。我的哥哥奧林本來也要做一個外科醫生,可後來他讀了兩年醫科轉向工程學了。一年前,奧林來到海灣城[3]的加州西部飛機公司工作。其實他不必去的。他在威奇托[4]有一份不錯的工作。我猜,他或許是想出來到加利福尼亞去闖闖。大部分人都這樣。」
「幾乎人人都想,」我說,「假如你要戴無框眼鏡,你至少要配得上。」
她咯咯一笑,手指在桌面上劃出一條線,低着頭說:「你是說,那種斜框的眼鏡讓人看起來像東方人?」
「嗯哼,現在來聊聊奧林吧。我們已經知道他到了加利福尼亞,知道他來到了海灣城。我們能為他做什麼?」
她思索了片刻,眉頭緊蹙。接着她打量着我的臉龐,仿佛正在下定決心似的。隨後,她的話就如連珠炮一般:「奧林總是會定期給我們寫信。可是最近半年來,他只給母親寫了兩封信,給我寫了三封。最後一封信還是幾個月以前的。母親和我非常擔心。於是我趁休假過來探望他。他以前從沒離開過堪薩斯。」說到這兒,她頓了頓,問:「你不打算做些筆記嗎?」
我哼了一聲。
「我以為偵探都會把事情寫在小筆記本上的。」
「我負責講笑話,」我說,「你負責講故事。你趁休假出來了,然後呢?」
「我給奧林寫過信,說我要過來,可他沒回信。於是,我從鹽湖城發了一封電報,可他還是沒回音。所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前往他的住處。可真是千里迢迢啊。我搭了一輛公交車,來到了海灣城,找到愛達荷街449號。」
她再次停了下來,重複了地址,我仍然沒有記下來。我就坐在那裡看着她:她的眼鏡,柔順的棕發,傻乎乎的小帽子,未染豆蔻的十指,不抹口紅的小嘴,還有那小小的舌尖在蒼白的雙唇間忽進忽出。
「也許你不知道海灣城,馬洛先生。」
「哈,」我說,「關於海灣城我唯一知道的是,每次去那兒我都要買一頂新的頭盔。你想讓我把你的故事講完嗎?」
「什——麼?」她雙目圓睜,透過眼鏡就像在深海魚缸里看到的一對眼睛。
「他搬家了,」我說,「你不知道他搬到哪裡去了。你擔心他此刻正住在豪華酒店的頂樓,過着紙醉金迷的日子,身穿一件貂皮大衣,渾身散發着有趣的香水味。」
「我的老天!」
「還是我太粗俗了嗎?」我問道。
「求你了,馬洛先生,」她最終說,「我覺得奧林身上不會發生這種事。要是奧林聽到你這麼說,你會覺得很遺憾。他摳門得要命。可我知道出事了。那只是一棟便宜的出租公寓,我壓根不喜歡那個經理。是那種讓人討厭的男人。他說,奧林好幾周以前就搬走了,他不知道奧林搬去了哪兒,他也不關心。他唯一想要的就是一點兒杜松子酒。我都不知道奧林為什麼會住在這樣的地方。」
「你剛才說一丁點杜松子酒嗎?」我問。
她一下臉紅了。「那經理是這麼說的。我只是轉述給你聽。」
「好吧,」我說,「繼續說下去。」
「嗯,我打電話給他上班的地方,就是加州西部飛機公司,你知道的。他們說,他跟不少人一樣,已經被解僱了,他們只知道這些。於是,我又去了郵局,詢問奧林是否變更了地址。他們稱無法提供我任何信息。這是違反規定的。我把情況告訴他們,那個人說,好吧,如果我是他妹妹,他就去查查看。隨後,他進去查看了一下,回來說沒有。奧林沒有變更過地址。於是,我開始有點兒害怕了。他可能遭遇了車禍或別的不測。」
「你想過去警察局詢問一下嗎?」
「我不敢去問警察。奧林不會原諒我的。他最順利的時候也夠苦的了。我們家——」她猶豫了再三,那雙眼睛背後隱藏了她所不希望的東西。她屏住呼吸繼續說道,「我們家不是那種普通家庭——」
「你看,」我疲倦地說,「我們現在討論的不是個順手牽羊的小賊,而是一個遭遇車禍撞擊後失憶或是嚴重受傷而無法說話的傢伙嗎?」
她冷冷地瞥了我一眼,眼神似乎不太友善。「要真是這種情況,我們會知道的,」她說,「每個人口袋裡都能找到證明身份的東西。」
「有時候,口袋裡空空如也。」
「你打算嚇唬我嗎,馬洛先生?」
「要想嚇唬你,我肯定束手無策。你覺得他可能遇到了什麼事?」
她伸出纖細的食指放在唇邊,用舌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指尖。「我覺得,要是我知道這點就不會來找你了。尋找他,你會怎麼收費?」
我沉默了很久沒有回答,接着,我說:「你是說單幹,不泄露給別人嗎?」
「是的,我就是指單幹,不泄露給別人知道。」
「嗯哼。那就要看情況了。我告訴你我的價碼。」
她雙手合攏放在桌子邊緣,用力絞着雙手。那是我所見過的最沒有意義的手上動作。「我覺得你是個偵探,你能夠馬上找到他,」她說。「我可能最多只負擔得起二十美元。我還得付這裡的一日三餐、住宿費用和回程的火車票,你知道,旅館貴得離譜,還有火車上的食物——」
「你住在哪家旅館?」
「我——我不想告訴你,要是不介意的話。」
「為什麼?」
「我就是不想說。我非常害怕奧林發脾氣。不過,我可以經常打電話給你,對嗎?」
「嗯哼。只是奎斯特小姐,除了奧林會發脾氣之外,你到底在害怕什麼?」我看着煙斗熄滅,又劃了一根火柴,舉到煙斗的凹處,望着對面的她。
「吸煙斗是種很邋遢的習慣嗎?」她問。
「或許吧,」我說,「不過,要我放下它二十美元可是不夠的。而且,不要試圖迴避我的問題。」
「你不能這麼對我說話,」她勃然大怒道,「吸煙斗就是一種邋遢的習慣。我母親從不讓我父親在家裡抽煙,哪怕在他中風後的最後兩年裡也是。他有時會拿着空煙斗干坐着。但她的確不喜歡他這麼做。我們欠了一大筆債,她說,她可沒閒錢給他買沒用的東西,比如煙草。教堂可比他更需要煙草。」
「我有點明白了,」我緩緩地說,「在你們家這樣的家庭里,其中某個成員成了害群之馬。」
她霍地站起身,一把抓過她的急救包。「我不喜歡你,」她說,「我想我不打算雇你。如果你暗示奧林犯了錯,那麼我可以向你保證,我們家的害群之馬不是奧林。」
我眼皮都沒動一下。她一轉身,沖向門口,剛握住門把手,又再次轉過身沖了回來,突然嚎啕大哭起來。我對此情此景的反應,好比一條吃飽了的魚放棄魚餌。她掏出自己的小手帕,拭了拭眼角。
「現在我推測你會打電話報警了,」她哽咽道,「曼哈頓報紙會打聽所有消息,刊登我們家的醜聞。」
「你不必有此猜測。別再折磨我的感情了。讓我看看他的照片。」
她匆匆忙忙拋下手帕,從包里摸索出了其他東西。她把東西遞給辦公桌對面的我。一個信封。薄薄的,裡面可能有幾張快照。我沒有打開看。
「從你的角度來描述一下他。」我說。
她凝神思考了片刻,這讓她有機會動了動她的眉毛。「去年三月,他當時二十八歲,有一頭淺色的棕發,顏色比我的還要淡一些,留着一個大背頭,一雙淺藍色的眼睛。他很高,超過六英尺。不過體重大約只有一百四十磅。他有點瘦骨嶙峋的感覺,以前留着一點金色的鬍鬚,不過母親讓他刮掉了。她說——」
「不用告訴我。牧師需要用它來填充一個靠墊。」
「你不能這麼說我母親,」她大嚷道,臉色因為怒氣而慘白。
「哦,別犯傻了。你身上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事。不過,你現在可以別再裝成一朵復活節百合了。奧林身上有什麼特殊的標誌嗎,比如胎記或是傷疤,抑或是胸口上文有《詩篇》第二十三篇的文身?別不好意思。」
「咳,你不必對着我大吼大叫。你幹嗎不看看照片?」
「他大概穿着衣服。畢竟,你是他妹妹。你應該知道。」
「不,他沒有,」她緊張地說。「他的左手有一個小傷疤,原來那裡有個脂肪瘤。」
「他有什麼習慣?除了不抽煙、不喝酒、不和姑娘約會之外,平時還靠什麼來消遣?」
「為什麼——你怎麼會知道?」
「你母親告訴我的。」
她微微一笑。我開始納悶,她自己是否有愛好。她擁有一口雪白的貝齒,卻沒有刻意張大嘴巴。這點不容易。「你真傻啊,」她說,「他博覽群書,擁有一台價格不菲的照相機,他喜歡用它來偷拍別人。有時,別人會很生氣。可奧林說,人們應該看看他們自己真正的模樣。」
「希望這永遠不要發生在他身上,」我說,「是哪種照相機?」
「那種鏡頭非常精密的微型相機。幾乎在任何光線下都能拍照。一台徠卡。」
我打開信封,取出幾張小照片,圖像非常清晰。「這些是那台相機拍的嗎?」我說。
「哦,不。這是菲利普拍的,菲利普·安德森,是我之前交往過一陣的男孩。」她頓了頓,嘆口氣說:「我想,這才是我來這兒的真正原因,馬洛先生。只是因為你也叫菲利普。」
我「嗯」了一聲,不過隱約感覺有點兒感動。「後來菲利普·安德森怎麼樣了?」
「可我們在說奧林——」
「我知道,」我打斷她,「菲利普·安德森怎麼樣了?」
「他還在曼哈頓。」她一扭臉,目光投向一側。「母親非常討厭他。我猜你知道是怎麼回事。」
「沒錯,」我說,「我知道是怎麼回事。你要是想哭的話就哭吧。我不會責備你的。我只是刀子嘴豆腐心。」
我盯着兩張照片。其中一張照片上的人正低頭看,沒多大用。另外一張相當清楚,上面是一個骨瘦如柴的高個子,長着一對細小的眼睛,嘴唇偏薄,下巴尖尖的。要是你忘了擦掉鞋上泥土,這樣的男孩會提醒你。我把照片放在一邊,望着奧法梅·奎斯特,試圖在她臉上發現些什麼,哪怕在這樣遙遠的距離。可我做不到。沒有絲毫的血緣共性,當然,這絕對說明不了什麼。永遠說明不了什麼。
「好吧,」我說,「我會前往調查一下。可你應該能猜到發生了什麼。他身處一座奇怪的城市。他的收入不錯。也許比他一生中任何時候賺得都多。他遇到了之前從未見過的一類人。那絕不是堪薩斯的曼哈頓這樣的城市——相信我,絕不是,我了解海灣城。於是他放棄了培訓,又不想讓家人知道。他會擺平一切的。」
她只是默默地望了我片刻,接着搖搖頭說:「不。奧林不是會這樣做的那種人,馬洛先生。」
「任何人都會,」我說,「尤其是像奧林這樣的傢伙。那種小城裡貌似虔誠的傢伙,一輩子生活在母親的管束、牧師的勸導之下。來到這裡他很孤獨。他賺到了錢。他想花錢買些甜蜜溫馨和五光十色,並不是那種從教堂的東窗照射出來的光線。我倒不是反對這些。我的意思是,他已經受夠了這一切,對嗎?」
她默默地點了點頭。
「於是,他開始了遊戲,」我繼續說,「可他並不知道怎麼玩。那也需要經驗。他的生活里充滿了蕩婦和酒精,他的所作所為對他來說就像是偷了主教的內褲。說到底,這傢伙都二十九了,要是他想學壞,那是他的事兒。過不了多久,他就會把錯誤歸咎於別人。」
「我不想相信你,馬洛先生,」她緩緩地說。「我不希望母親——」
「剛才你說過二十美元,」我打斷她的話。
她一臉震驚。「我現在就得付錢嗎?」
「在堪薩斯的曼哈頓是什麼規矩呢?」
「曼哈頓可沒有私家偵探。只有常規的警力。其實,是我覺得我們那兒沒有。」
她的手再次伸進工具包中摸索,扯出一個紅色的零錢包,從中取出一些紙幣,錢都分別整齊地摺疊起來。三張五美元和五張一美元。錢包里似乎所剩無幾了。她半舉着錢包,所以我看清了裡面是空的。接着,她在桌子上攤開幾張紙幣,一張一張疊好,推到我面前。動作緩慢而悲傷,仿佛她正在溺死一隻最寵愛的貓咪。
「我給你開張收據,」我說。
「我不需要收據,馬洛先生。」
「我需要。你不肯給我你的名字和地址,因此我需要留一張有你名字的單據。」
「派什麼用?」
「用來證明我是你的代理人。」我拿來收據簿,開了收據,舉起本子讓她在副本上簽字。可她不願意。過了一會兒,她不情不願地拿起鉛筆,在副本上用工整的秘書字體寫下了「奧法梅·奎斯特」。
「還是不留地址?」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