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妹 - 第20章

雷蒙德·錢德勒

「哦,是的,你會的,」那個聲音說,聲音里透着一股我無法解釋的喜悅之情。「你當然會。他們會讓你打的。」

「我們別為此爭論了,」我說。「我這行里,有人竭盡所能去保護客戶。有時會做得有點兒過分。而我就是這樣。我已經將自己置於他們的威脅之中。但並非完全是為了你。」

「你就讓他躺在地上,斷氣了,」她說。「我不在乎他們怎麼對付你。如果他們把你送進監獄,我認為我會希望他們這麼做的。我深信你會非常勇敢地面對。」

「當然,」我說。「一如既往的愉悅笑容。你瞧見他手裡的東西了嗎?」

「他手裡什麼都沒有。」

「好吧,就在他手邊上。」

「什麼都沒有。根本沒有任何東西。是什麼樣的東西?」

「很好,」我說。「我很高興聽到這些。好吧,再見。現在我要去城裡的警局總部了。他們想要見我。祝你好運,要是再也見不到你的話。」

「最好還是留着自己的好運吧,」她說。「你也許用得上。而我不會想要的。」

「我已經為你盡力了,」我說。「也許如果你一開始就多給我一些信息的話——」

我話還未說完,她便掛斷了電話。

我輕輕地將電話放回「搖籃」[1],儼然把它當成一個嬰兒。我掏出一塊手帕,擦了擦手掌。我走到洗臉盆前,洗了洗雙手和臉龐。我將冷水潑到臉上,用毛巾狠狠地擦乾,盯着鏡子。

「你可是衝下了懸崖,」我對着鏡中的臉說。

[1]原文為cradle,既指「聽筒架」,也是「搖籃」的意思。

24

房間的中央擺着一張黃色的橡木長桌。桌子邊緣坑坑窪窪布滿了香煙燙出的痕跡。桌子後面是一扇窗,斑斑駁駁的玻璃上罩着鐵絲網。坐在桌子後面的還有警探弗雷德·貝福斯,他的面前雜亂無章地攤着一堆文件。桌子盡頭是一個結實的大塊頭,坐在一把扶手椅上向後仰靠,翹起兩條椅腿,他的臉我隱約有些熟悉,好像以前在報紙上見過。他的下巴長得像一條公園裡的長凳,兩排牙齒間夾着支木匠鉛筆的筆頭。他似乎醒着,在喘氣,不過除此之外,他只是坐着而已。

桌子的另外一側有兩張卷蓋式書桌和另一扇窗。其中一張書桌靠在窗邊。一個橘色頭髮的女人正在書桌旁的打字機上輸入一份報告。另一張書桌正對着窗戶,克里斯蒂·弗倫奇坐在一張往後傾斜的轉椅上,兩隻腳擱在書桌的一角。他正向敞開的窗外望去,那裡視野遼闊,能夠看見警察局停車場和廣告牌的背面。

「坐那兒吧,」貝福斯手一指說。

我坐在一把沒有扶手的直背橡木椅上,正對着他。這把椅子很舊了,哪怕是新的也很醜。

「這位是海灣城警局的摩西·馬格拉尚警探,」貝福斯說。「他同我們一樣不喜歡你。」

摩西·馬格拉尚警探從嘴裡拿出鉛筆,望着圓鼓鼓的八角形鉛筆頭上的牙齒印。隨後,他又注視着我。他的眼睛緩緩地打量我,審視我,記錄我。他一言不發,將鉛筆又塞回了嘴裡。

貝福斯說:「也許我是個同性戀,可對於我來說,你的魅力還不如一隻海龜。」他半轉身體面向角落裡一個正在打字的女人。「米莉。」

她拋下打字機,取來一本速記本。「姓名是菲利普·馬洛,」貝福斯說。「要是你夠細心的話,馬洛的洛結尾有個e。[1]駕照號碼是多少?」

他回頭看着我。我告訴了他。那個橘色女王頭也不抬地奮筆疾書。要說她那張臉簡直能讓時間停止,那對她可能是種侮辱。可絕對會讓一匹脫韁的野馬停下。

「現在,如果你心情還不錯的話,」貝福斯說,「可以從頭說起,把昨天你隱瞞的所有信息都交代一下。可不要有所保留。只要如實道來。我們掌握了足夠的材料來核實你提供的信息。」

「你希望我做一份陳述?」

「非常完整的陳述,」貝福斯說。「嗯哼?」

「這份陳述是要出於自願,而非強制?」

「是的。都是如此。」貝福斯咧嘴一笑。

馬格拉尚目光堅定地盯着我看了片刻。橘色女王回過身去繼續打字。這會兒還不需要她。三十年的操練已經讓她能夠完美地掌握時機。

馬格拉尚從他的口袋裡掏出一隻磨損嚴重的豬皮手套,戴在右手上,活動活動手指。

「這是幹什麼?」貝福斯問他。

「我經常咬指甲,」馬格拉尚說。「很有趣,只咬我的右手指甲。」他抬起遲緩的目光凝視着我。「有些傢伙比其他人更為自願,」他懶洋洋地說。「他們告訴我,這跟性格有關係。我認識些性格上不那麼自願的人,他們在變得自願之後,連續幾周每隔十五分鐘就要去上廁所,似乎憋不住尿。」

「難以想象,」貝福斯驚訝地說。

「還有些傢伙說話只能嘶啞着嗓子小聲說,」馬格拉尚繼續說道。「就像用脖子過度緩解攻擊而暈暈乎乎的拳擊手。」

馬格拉尚看着我,似乎該輪到我了。

「還有一類人根本上不了廁所,」我說。「他們努力嘗試。一連三十小時坐在像這樣的一把椅子上,然後一頭跌倒在地,脾臟或是膀胱破裂。他們過於配合了。日出之後,水箱放空,你會發現他們死在黑暗的角落裡。也許他們本來應該去找大夫的,但你永遠沒法算計一切,是吧,警探?」

「我們在海灣城差不多可以算到一切,」他說。「如果我們有可以算計的線索。」他的下巴頦上有一塊塊堅硬的肌肉。雙眼泛紅,惡狠狠地瞪着我。

「我可以跟你談一筆不賴的生意,」他注視着我。「很不賴。」

「我確信你可以,警探。我在海灣城過得很開心——在我清醒的時候。」

「我會讓你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保持清醒的,寶貝。我說到做到,我會特別關注的。」

克里斯蒂·弗倫奇慢慢地轉過頭來,打了個哈欠。「你們海灣城的警察為什麼都這麼強硬?」他問。「難道是泡在鹽水裡長大的還是怎麼着?」

貝福斯吐出舌頭,露出舌尖,舔了舔嘴唇四周。

「我們一直就是這麼強硬,」馬格拉尚說,眼睛都不看着他。「我們喜歡強硬。尤其是看到這種性格的丑角,我們更來勁。」他轉過身背對我。「那麼你就是那個打電話報告克勞森死訊的大善人了吧。你當時手邊正好有一部公用電話,對嗎,甜心?」

我沒吭聲。

「我在跟你說話呢,甜心,」馬格拉尚說。「我問了你一個問題,甜心。我提問時要得到回答。明白嗎,甜心?」

「繼續問,你會自己回答的,」克里斯蒂·弗倫奇說。「也許你不喜歡那個答案,也許你會他媽的如此強硬,必須用那隻手套把你自己砸暈。試試看吧。」

馬格拉尚挺直了身子。他雙頰上的紅暈如同五角硬幣那麼大,隱隱泛着光。

「我到這裡來是為了尋求合作,」他慢吞吞地告訴弗倫奇。「要嘲笑的話,我可以回家找。從我老婆那兒找。我可不希望有人在我身上耍花招。」

「你會得到合作的,」弗倫奇說。「只是別再用那三十年代的對白來出風頭。」他將椅子轉過來,看着我。「讓我們開門見山吧,就當調查剛剛開始。我知道你所有的觀點,我不做評判。關鍵是,你是想坦白交代,還是作為一名重要證人[2]被警方登記在案呢?」

「問你的問題吧,」我說。「如果你們不喜歡我的答案,你們可以將我登記在案。要是將我登記在案,我就要去打個電話。」

「很對,」弗倫奇說,「如果我們把你登記在案的話。可我們不必這樣做。我們可以對你做巡迴審判[3],這可很費時間。」

「還能吃到罐裝咸牛肉大雜燴,」貝福斯幸災樂禍地插嘴道。

「嚴格來講,這是不合法的,」弗倫奇說。「可我們一直是這樣做的,也許就像你做的一些不該做的事一樣。在這種情況下你會說自己是合法的嗎?」

「不會。」

馬格拉尚發出了低沉的怒吼聲,「哈!」

我看着對面又重新關注速記本的橘色女王,她沉默安靜,一臉漠然。

「你要保護委託人,」弗倫奇說。

「也許吧。」

「你的意思是,你的確有一位委託人。她出賣了你。」

我默然。

「名字是奧法梅·奎斯特,」弗倫奇一邊說一邊注視着我。

「問你的問題吧,」我說。

「愛達荷街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我去那裡尋找她的哥哥。他搬走了,她說,她離家來到這裡為了看他。她很擔心。那個經理,克勞森,醉得不省人事,胡言亂語。我查看了登記簿,發現另一個男人搬進了奎斯特的房間。我跟這個男人談了談。他對我說的毫無用處。」

弗倫奇伸出手,從桌上抓起一支鉛筆,輕輕地敲擊自己的牙齒。「後來又見過這個人嗎?」

「是的。我告訴他我的身份。我返回樓下時,克勞森已經死了。有人從登記簿中撕下了一頁紙,正是有奎斯特名字的那頁。接着我就報了警。」

「但你沒在周圍逗留?」

「我對克勞森的死一無所知。」

「但你沒在周圍逗留,」弗倫奇重複了一句。馬格拉尚的喉嚨里發出了粗野的吼聲,一下將鉛筆扔到了房間對面。我看見它從牆壁彈開,滾落到地板上,慢慢停下。

「沒有錯,」我說。

「在海灣城,」馬格拉尚說,「單這條我們就可以要了你的命。」

「在海灣城,你們可以因為我戴了一條藍領帶就要了我的命,」我說。

他慢慢站起身來。貝福斯斜眼望着他,說道:「讓克里斯蒂來接手吧。總要換換人。」

「我們可以為此吊銷你的執照,」弗倫奇的語調毫無變化。

「就當我已經被吊銷了執照吧,」我說。「我一向不喜歡這門生意。」

「於是你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然後呢?」

「我向客戶報告。接着一個傢伙打電話叫我去一趟凡努斯旅館。他正是我在愛達荷街上與之說話的那個人,可是名字不同。」

「你本來可以告訴我們這些的,不是嗎?」

「要是我說了,我就不得不對你們和盤托出。這將會違反我的雇用協議。」

弗倫奇點點頭,敲了敲他的鉛筆。他緩緩說道:「一起謀殺案可以消除這樣的協議。兩起謀殺案則應該成倍消除。而兩起手段相同的謀殺案,更應該三倍地消除。你看起來狀態不妙,馬洛。你看上去很糟。」

「在我的客戶看來,我都不太妙,」我說,「尤其是經過了今天的事之後。」

「今天出了什麼事?」

「她告訴我,她的哥哥從這位醫生的住所給她打了電話。拉加迪醫生。她的哥哥身處險境。我心急火燎地趕過去幫助他。拉加迪醫生和他的護士關了辦公室的門。他們表現得仿佛驚弓之鳥。警察去過那兒。」我盯着馬格拉尚。

「又是你打的電話,」馬格拉尚咆哮道。

「這次不是我,」我說。

「好吧,繼續說,」弗倫奇頓了頓說。

「拉加迪醫生說他不認識什麼奧林·奎斯特。他把護士打發回家。他塞給我一支摻了麻藥的香煙,我暈過去了一會兒。我醒來後發現自己獨自在屋子裡。其實那時我並不是獨自一人。奧林·奎斯特,或者說是奄奄一息的他,正在抓門。我一開門,他便跌倒在地,死了。憑着最後一絲力氣,他試圖用一把冰錐扎我。」我動了動肩膀,脖子有些僵硬酸疼,僅此而已。

弗倫奇狠狠盯着馬格拉尚。他搖了搖頭,可弗倫奇繼續盯着他。貝福斯輕輕地吹着口哨。起初我聽不出是什麼曲子,後來我聽出來了,是「老人摩西之死」[4]。

弗倫奇轉過頭來,緩緩說道:「屍體周圍沒有發現冰錐。」

「我把它留在了原地,」我說。

馬格拉尚說:「看樣子我應該再把手套戴上。」他用手指用力扯着手套。「有人是個該死的騙子,而那人不是我。」

「好吧,」弗倫奇說。「好吧。我們別這麼誇張。假如那孩子手上的確有一把冰錐,那也不能證明那就是他的。」

「磨短了,」我說。「很短。從手柄到尖部三英寸長。這不是從五金店裡買來的那種。」

「他為什麼想要扎你?」貝福斯臉上浮出輕蔑的笑容問道。「你是他的朋友。你趕到那兒是因為答應了他妹妹保護他的安全。」

「我只是擋在他和光線之間的某個東西,」我說。「有東西移動了一下,可能是個人,可能是傷害他的那個人。他奄奄一息地站着。我以前從沒見過他。如果他見過我,那也許是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