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妹 - 第21章
雷蒙德·錢德勒
「他手上握着冰錐,試圖扎我,這其中可能隱含深意。」
「比如說?」
「他這種情況下會有本能的反應。他不會發明新技術。他刺中了我的肩胛骨一下,是一個垂死之人的最後一擊。要是他身體正常的話,沒準兒他會刺在別處、刺得更深。」
馬格拉尚說:「我們還要跟這隻猴子鬧騰多久?你用人類的方式與他對話。讓我用自己的方式說吧。」
「警監不喜歡這樣,」弗倫奇隨口說。
「去他的警監。」
「警監不喜歡鄉下警察說去他的,」弗倫奇說。
馬格拉尚咬牙切齒,下巴的線條都泛白了。他眯起的眼睛閃閃發光。他用鼻子深深地吸了口氣。
「感謝合作,」他說着站起身。「我要走了。」他繞過桌角,在我身邊停了下來。他伸出左手,再次擰着我的下巴。
「會再見的,甜心。在我的地盤。」
他用手套的套口在我的臉上甩了兩次。紐扣刺得我臉生疼。我抬起手,揉了揉下嘴唇。
弗倫奇說:「看在老天的分上,馬格拉尚,坐下,讓這傢伙把話說完。把你的手拿開。」
馬格拉尚回頭看着他說:「你覺得你能命令我嗎?」
弗倫奇只是聳聳肩。過了片刻,馬格拉尚用那隻大手搓了搓他的嘴,踱步回到了自己的位子,弗倫奇說:
「讓我們聽聽你對這一切的看法,馬洛。」
「此外,克勞森大概在抽大麻,」我說。「我在他的住處聞到了大麻煙的味道。我到那兒時,一個結實的小個子正在廚房數錢。他有一把槍和一把鋒利的細圓銼刀,兩樣東西他都試圖用來對付我。我從他身上拿走了它們,接着他就離開了。他可能是送信的。不過,克勞森醉得很厲害,你都不會再相信他的話。那個送信的以為我是個偵探。那些人不想克勞森被捕。從他身上套出話很容易。他們一察覺到屋子周圍有偵探的味道,克勞森就得消失。」
弗倫奇看着馬格拉尚。「你明白嗎?」
「有可能是那樣,」馬格拉尚勉強說。
弗倫奇說:「假設情況是如此,這與那位奧林·奎斯特有什麼關係呢?」
「誰都可能會抽大麻,」我說。「如果你覺得寂寞無聊,鬱鬱寡歡,又沒有工作,大麻是很誘人的。可一旦你抽上了癮,你就會產生偏見,變得麻木不仁。大麻會以不同的方式影響不同的人。對有些人來說,它會讓人粗暴,而對另一些人,它會讓人無所顧忌。假設,奎斯特試圖要勒索某人,並威脅報警。很有可能這三起謀殺都與大麻集團有關。」
「可這與奎斯特有一把一端挫尖的冰錐無關啊,」貝福斯說。
我說:「根據這位警探所說的,他身上並沒有一把冰錐。所以,肯定是我想象出來的。不管怎麼樣,他可能是撿起來的。也許是拉加迪醫生診所里的標準設備。他身上有什麼線索嗎?」
他搖了搖頭。「迄今為止還沒有。」
「他沒有殺了我,可能他沒有殺任何人,」我說。「奎斯特告訴他妹妹——根據她所說——他為拉加迪醫生工作,可是一些黑幫分子在追殺他。」
「這位拉加迪,」弗倫奇說着,用一支鋼筆的筆尖戳戳他的便條簿,「你怎麼看他?」
「他以前在克利夫蘭行醫。在市中心,規模很大。他躲藏在海灣城肯定有他的原因。」
「克利夫蘭,嗯?」弗倫奇拖長聲音,望着天花板一角。貝福斯低頭看着他的報紙。馬格拉尚說:
「也許是個人流醫生。我已經盯着他有一陣子了。」
「哪隻眼盯的?」貝福斯婉轉地問他。
馬格拉尚臉一紅。
弗倫奇說:「大概是那隻沒盯着愛達荷街的眼睛。」
馬格拉尚猛地直起身子。「你們這些臭小子別自以為聰明,我們只是小城鎮的警力,人手不足,有時還得兼個差。不過我喜歡大麻那條線。這可能會減輕我不少工作量。我現在就去調查。」
他大步邁向門口,然後離開了。弗倫奇目送着他。貝福斯亦是如此。門關上後,他們倆面面相覷。
「我打賭他們今晚會再次進行搜捕的,」貝福斯說。
弗倫奇點點頭。
貝福斯說:「在一家洗衣房樓上的公寓裡。他們會來到海灘上,抓三四個流浪漢,把他們藏在公寓裡,接着,搜捕之後,他們會挨個出現在記者面前。」
弗倫奇說:「你的話太多了,弗雷德。」
貝福斯咧嘴一笑,沉默了。弗倫奇對我說:「你猜想他們在凡努斯旅館裡要找的是什麼東西?」
「滿滿一箱子大麻煙的提貨單。」
「不賴,」弗倫奇說。「那再想想,那東西藏在了哪兒?」
「我想過,我和希格斯在海灣城談話時,他沒有戴假髮。在自己住的地方不用戴。不過,他躺在凡努斯旅館的床上時卻戴着假髮。也許不是他自己戴的。」
弗倫奇說:「然後呢?」
我說:「藏一張提貨單倒是個不錯的地方。」
弗倫奇說:「可以用一段透明膠帶粘在裡面。真是好主意!」
一陣沉默。那位橘色女王又專注於打字了。我盯着自己的指甲。它們可能不怎麼幹淨。停頓片刻後,弗倫奇緩緩地說:
「我從來不認為你是清白的,馬洛。繼續想想,拉加迪醫生怎麼會向你提起克利夫蘭的?」
「我費了點心調查過他。醫生要是想繼續行醫,就不會更名改姓。冰錐讓你想到了威皮·莫耶,而威皮·莫耶在克利夫蘭出沒,桑尼·莫·斯坦也在克利夫蘭出沒。冰錐殺人很獨特,這的確不假,但這總是把冰錐沒錯。你自己說過,那些傢伙可能已經學乖了。這些團伙總會有個醫生背景的人幫忙。」
「非常大膽,」弗倫奇說。「幾乎沒有聯繫。」
「要是我能縮小這之間的聯繫,有什麼好處嗎?」
「你能嗎?」
「我能試試。」
弗倫奇嘆了口氣。「奎斯特小姑娘沒問題,」他說。「我在堪薩斯和她母親談過。她真的是到這兒尋找她哥哥的。她也的確是雇你來做這事兒。她告訴了你詳細的信息,就某種程度而言。她懷疑哥哥捲入了違法的事。你在這筆生意上賺了點錢嗎?」
「不多,」我說。「我把費用還給她了。她沒什麼錢。」
「那樣的話,你不必付所得稅了,」貝福斯說。
弗倫奇說:「讓我們做個了結吧,下一步交給地方檢察官。我了解恩迪科特,要等到下周二,由他決定怎麼處理。」他向門口做了個手勢。
我站起身,問道:「我可以待在城裡不走嗎?」
他們懶得回答這個問題。
我只是站在原地望着他們。兩肩之間的冰錐傷口在刺疼,周圍的肌肉很僵硬。臉上和嘴邊被馬格拉尚那豬皮手套擦碰到的地方疼得很。我仿佛在深水中。一片黑暗、混沌,嘴裡充滿了鹹味。
他們仍舊坐着,回望着我。橘色女王正敲擊着她的打字機。警察之間的談話對她來說吸引力還不如舞蹈編導看見白花花的長腿。他們擁有從容淡定、飽經風霜的臉龐,那是屬於在惡劣條件下的健康之人才有的。他們的眼神一如既往,陰沉、灰暗,如同結了冰的水一般。抿得緊緊的嘴,眼角處堅毅的細紋,冷酷空洞的目光,雖然談不上殘忍,但也絕非善類。呆板的制服,穿起來毫無格調,卻帶着一種目中無人的感覺。這些男人生活清貧卻又自傲於手中的權力,時時刻刻要讓人們感覺到這種權力,強加於你,獰笑着看着你局促不安,眼神冷酷卻不帶惡意,無情卻也偶發慈悲。你期待他們是什麼樣的人呢?文明對他們毫無意義。他們眼中的文明就是失敗、污泥、殘渣、偏差以及令人噁心的一切。
「你為什麼還站在那兒?」貝福斯尖刻地問。「想要我們給你一個深情的濕吻嗎?沒有俏皮話回嘴了嗎?太糟糕了。」他的聲音漸漸拖成了一種單調的嗡嗡聲。他皺了皺眉,伸手從桌上拿來一支鉛筆。只見他手指敏捷地一用力,鉛筆啪的一聲斷成了兩截,他伸出手掌托着兩截鉛筆。
「我們能給你的時間[5]就這麼多了,」他冷淡地說,臉上沒有一絲笑容。「滾出去,把事情了結清楚。你他媽的以為我們為什麼會放你走?馬格拉尚給了你個台階下,好好利用吧。」
我舉起了手,揉了揉嘴唇。我的嘴裡牙齒太多了。
貝福斯低頭看着桌子,拿起一份報紙,開始讀了起來。克里斯蒂·弗倫奇把椅子轉回去,雙腳擱在桌子上,雙眼凝視着窗外的停車場。橘色女王停止了打字。整個房間裡突然陷入了一陣厚重的沉默之中,仿佛一個塌陷的蛋糕。
我走出了門,離開這沉默,猶如在水中艱難前行。
[1]馬洛的原文Marlowe,結尾是e。
[2]重要證人的英文是Material
Witness,它是指掌握了重要證據的人,也就是,對定案有決定性影響的證人。
[3]美國歷史上的一個法律術語,出現在地廣人稀的美國西部。當時的法官每周或每月會在各個城鎮開庭,如今,巡迴法官已經很少見了,不過「巡迴法庭」這個詞卻保留了下來。
[4]美國傳奇爵士樂手路易斯·阿姆斯特朗創作的歌曲。
[5]此處原文break既有「休息時間」也有「折斷」的意思。
25
辦公室又空空蕩蕩了。沒有長腿黑髮的女子,沒有戴着斜框眼鏡的小姑娘,沒有目露凶光、衣着整齊的黑人。
我在桌邊坐下,注視着光線漸漸變暗。回家的喧囂逐漸消失。外面的霓虹燈廣告牌隔着大道相互炫耀。還有些事尚未完成,但我不知道是什麼事。無論是什麼事,都是毫無意義的。我整理了桌子,傾聽着一隻木桶摩擦走廊地面瓷磚的聲音。我把文件放入抽屜中,立起筆座,取出一塊抹布,擦淨玻璃後又擦了擦電話。昏暗的燈光下,電話機黑漆漆的,油光可鑑。今晚它不會再響了。沒有人會再給我打電話。不會在此時此刻。也許以後也不會了。
我將沾了灰塵的抹布疊好,向後仰靠在椅子上,靜靜地坐着,沒有抽煙,甚至沒在思考。我是個一片空白的男人。我沒有表情,沒有意義,沒有個性,連名字都沒有。我不想吃東西。我連酒都不想喝。我就是被揉得皺皺巴巴扔在廢紙簍里的昨天的日曆頁。
於是,我將電話機拉向自己面前,撥了梅維斯·韋爾德的號碼。電話響了又響。一共響了九聲。真是鈴聲大作,馬洛。我猜沒人在家。沒人為了你在家。我掛了電話。你現在想打給誰?難道你哪裡有個朋友會想聽見你的聲音?不。沒有人。
讓電話響吧,求你了。讓我有個人可以打電話吧,讓我再次回歸人類吧。哪怕是個警察打來的。哪怕是馬格拉尚。沒有人喜歡我。我只是想離開這顆冰凍的星球。
電話響了。
「阿米哥,」對方說。「有麻煩了。大麻煩。她想見你。她喜歡你。她覺得你是個老實人。」
「在哪兒?」我問。這算不上一個問題,只是我發出的聲響。我叼着一個冰冷的煙斗,把頭撐在手上,對着電話機沉思。好歹有個能說話的聲音了。
「你會來嗎?」
「要我和一隻病鸚鵡[1]坐一塊兒我也來。上哪兒去?」
「我來接你。十五分鐘後我會到你樓下。我們要去的地方可不好走。」
「回來怎麼辦?」我問,「還是說我們不用操心?」
可她已經掛斷了電話。
來到樓下的雜貨店午餐櫃檯,我還有時間灌了兩杯咖啡和一個夾了兩片人造培根和融化乳酪的三明治,那味道就像是乾涸的水池底部淤泥中的死魚。
我瘋了。可我很喜歡。
[1]「病鸚鵡」從as
sick
as
a
parrot引申而來,即「很傷心」、「很失望」的意思。
26
來的是一輛黑色敞篷的水星汽車,輕巧的頂篷收上去了。當我向車門探過身時,德洛麗絲·岡薩雷斯從皮座椅上哧溜一下滑了出來。
「你來開車吧,阿米哥。我真的不喜歡開車。」
雜貨店的燈光照亮了她的臉龐。她又換了一身衣服,不過仍舊是一身黑,除了那件火紅色的襯衫。休閒褲,配着一件寬鬆的外套,像男式的休閒夾克。
我靠在車門上。「她為什麼不給我打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