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妹 - 第22章

雷蒙德·錢德勒

「她不能。她沒有你的號碼,而且她沒時間。」

「為什麼?」

「似乎因為某人正好離開了辦公室一會兒。」

「她是從哪裡打的電話?」

「我不知道那條街的名字。不過我能找到她的房子。這就是我來的原因。請上車,我們要快一點了。」

「也許吧,」我說。「也許我還是不該上車。年紀大了,又患有關節炎,凡事得多加小心。」

「還是那麼愛耍嘴皮子,」她說。「真是個奇怪的男人。」

「能耍的時候就耍,」我說,「我就是個頂着一個腦袋瓜的普通人——時常絞盡腦汁。通常就像現在這樣。」

「你今晚會向我求愛嗎?」她柔聲問道。

「這又是一個開放性問題。大概不會。」

「不會浪費你的時間的。我不是那種合成的美女,皮膚粗糙得可以在上面劃火柴。那些以前在洗衣房工作的女人,一雙瘦骨嶙峋的大手,尖銳的膝蓋,還有那毫無魅力的乳房。」

「只要半個小時,」我說,「我們先把性愛放一邊。那玩意兒雖然很棒,就像巧克力聖代。不過,總有一刻,你寧願抹脖子也不願要那玩意兒。我想,也許我最好抹脖子。」

我繞到汽車另一側,鑽進駕駛座里,發動了引擎。

「我們向西走,」她說,「穿過比弗利山後再開一段路。」

我掛上擋,繞過街角,向南駛向日落大道。德洛麗絲抽出一支細長的棕色香煙。

「你帶槍了嗎?」她問。

「沒有。我要帶槍幹嗎?」說話時,我的左臂緊緊壓着安全帶里側的盧格槍。

「也許沒帶更好吧。」她把香煙夾在金色的小鑷子上,用一個金色打火機點燃了煙。印照着她臉龐的火光似乎被她那深邃黝黑的眼睛所吞沒。

我向西駛上了日落大道,將自己陷入三條賽車道,司機們無所事事、漫無目的地向前行駛着。

「韋爾德小姐陷入哪種麻煩了?」

「我不知道。她只說是有麻煩,她非常害怕,她需要你。」

她開始從座位上向我靠近。

「待在你的座位上,」我說。「我得駕駛這輛老爺車。」

「你不想我靠在你肩上嗎?」

「別在這輛車上。」

我在費爾福克斯停下車,綠燈亮起讓一輛車左轉。後面的車猛按一陣喇叭。我再次啟動汽車後,剛才在後面的那輛車超了上來,與我們平行,一個穿着運動衫的胖子大吼道:

「哇,滾回去弄張吊床睡覺吧。」

說完他便猛地一超車,害得我只能剎住車。

「我以前很喜歡這個城鎮,」我說,只是為了說些什麼,省得自己胡思亂想。「很久以前。威爾希爾大道兩旁綠樹成蔭。比弗利山是一座鄉村小鎮。韋斯特伍德都是光禿禿的山,土地出讓金只要一千一百美元,還沒人願意接手。那時好萊塢就是城市邊際的一片木屋。洛杉磯只是一個又干又曬的大城市,裡面到處是醜陋的、毫無風格的建築,可是這裡的人卻心地善良、與世無爭。氣候棒極了,現在的人只有眼饞的份。人們過去常睡在外面的門廊上。一小撮自以為知識分子的人過去稱這裡為美國的雅典。當時還談不上這麼好,可也絕不是現在這樣一個閃耀着霓虹燈的貧民窟。」

我們駛過了拉謝內加,來到了日落大道的彎道處。「舞者」餐廳里燈火通明。露台上擠滿了人。停車場就像一團密密麻麻的螞蟻趴在一塊熟透了的水果上。

「現在我們有了餐廳老闆斯蒂爾格雷夫這樣的人物,也有像剛才把我擠出去的胖子那樣的傢伙。我們有大把的鈔票,有神槍手,有抽佣金的人,有花錢如流水的闊少,還有來自紐約、芝加哥、底特律——還有克利夫蘭——的流氓。這裡有他們經營的豪華餐廳和夜店,他們開的酒店和公寓樓,以及一幫住在裡面的騙子流氓和女劫匪。奢侈品交易,男同性戀裝潢設計師,女同性戀服裝設計師,一個冷酷大城市的一幫烏合之眾,毫無個性可言,就像一個一次性紙杯。在景色如畫的郊區,親愛的老爹正在一扇落地窗前閱讀着體育版新聞,腳上沒穿鞋,自認為是上層社會的人,因為他擁有一個三車位的車庫。媽媽則在她的公主衣櫃前,試圖給一隻手提箱上漆。孩子夾着電話打給一串高中女孩,操着一口不純正的英語,說要在化妝包中帶上避孕套。」

「所有的大城市都是這樣,阿米哥。」

「真正的城市有些與眾不同的東西,淤泥底下總有某種獨特的骨架。洛杉磯擁有好萊塢——同時也憎恨它。它應該覺着自己真他媽的走運。如果沒有好萊塢,洛杉磯就是個郵購城市。目錄里的一切商品都可以在別處找到更好的。」

「你今晚太刻薄了,阿米哥。」

「我遇到了些麻煩。我坐在你身邊駕駛着這輛車的唯一原因就是,我遇到了很多麻煩,而再添一點小麻煩就像添些糖霜一樣。」

「你做錯事了嗎?」她一邊問,一邊探過身子向我湊近。

「嗯,只是找到了幾具屍體,」我說。「就看是從什麼角度看了。警察不喜歡由我們這些外行來處理工作。他們有他們自己的一套。」

「他們會怎麼對付你?」

「他們有可能會把我趕出城,可我才不在乎。別這麼擠我。我需要這隻手來換擋。」

她氣呼呼地挪開了身子。「我覺得你這人真難相處,」她說。「在洛斯特峽谷路右轉。」

過了一會兒,我們經過了大學。此刻,城市裡的燈光都亮起,一望無際的燈光順着斜坡向南延伸,遙遠得似乎沒有邊際。頭頂上一架飛機正低空飛行,發出嗡嗡的低鳴,它的兩個信號燈忽明忽滅。到了洛斯特峽谷路,我向右沿着通向貝爾艾爾的大門行駛。道路開始崎嶇向上。那裡車很多;車燈沿着蜿蜒的白色水泥牆,發出刺眼的光線。一陣微風拂過小路。那是野生鼠尾草的味道,間雜着刺鼻的桉樹香氣,還有靜謐的塵土的氣息。窗戶在山坡上隱隱泛光。我們經過了一幢巨大的兩層樓白色房屋,價值不下七萬美元,房前亮着燈的廣告牌上寫着:「凱安梗」。

「下個路口右轉,」德洛麗絲說。

我轉了彎,道路變得越來越狹窄陡峭。牆後有幾幢房子,還有茂密的灌木叢,什麼都瞧不見。接着我們來到了一條岔路,一輛亮着紅色車燈的警車停在那裡,岔路的右側有兩輛以直角停着的汽車。一個手電筒在上下晃動。我減慢車速,與警車並排停下。兩個警察正在車裡抽煙。他們沒有動。

「出什麼事了?」

「阿米哥,我一點也不知道。」她的聲音里有種掩蓋退縮的感覺。也許她有點害怕,可我不知道她在怕什麼。

一個拿着手電筒的高個子男人繞到汽車一側,將光線對着我,接着放下了手電筒。

「今晚此路不通,」他說。「要去什麼地方嗎?」

我踩下剎車,伸手去取德洛麗絲從手套箱裡拿出來的手電筒。我啪地打開手電,照向這個高個子。他穿着貌似昂貴的休閒褲,運動衫的口袋上有幾個大寫字母,一條波點圍巾圍在脖子上。他戴着一副玳瑁框眼鏡,一頭油光光的波浪黑髮,看起來就跟他媽的好萊塢一模一樣。

我回答說:「有什麼說法嗎——或者說你是執法者?」

「法律就在那兒,要是你想跟他們談談的話。」他的音調里透出一種輕蔑。「我們只是老百姓,就住在這兒。這是一個住宅區。我們想要沿着這條路繼續開。」

一個手拿獵槍的男人從暗處走來,站在高個子旁邊。他用左臂的臂彎夾着獵槍,槍口向下。可他看起來並不像是拿着槍唬人的樣子。

「行個方便吧,」我說。「我沒什麼圖謀不軌的計劃,只是想去個地方。」

「什麼地方?」高個子冷冷地問。

我轉向德洛麗絲問:「什麼地方?」

「是山上的一棟白房子,山上很高的地方。」她說。

「你們上那兒打算幹什麼?」高個子問。

「住在那兒的人是我的朋友,」她沒好氣地回答。

他用手電照在她臉上看了一會兒。「你看上去很時髦,」他說。「不過我不喜歡你的朋友。我們不喜歡在這種住宅區里開賭場的傢伙。」

「我不知道什麼賭場,」德洛麗絲尖刻地說。

「警察也不知道,」高個子說。「他們甚至都不想查。你的朋友叫什麼,親愛的?」

「這不關你的事。」德洛麗絲厲聲說道。

「快回家織襪子去,親愛的,」高個子說。他又朝向我。

「今晚此路不通,」他說。「你現在知道原因了。」

「你以為你說了算嗎?」我問道。

「要改變計劃光靠你可不行。你應該看看我們的評稅額。當我們要求執法時,那些在巡邏車裡的猴崽子——市政廳里還有更多——只會袖手旁觀。」

我鬆開車門,並把車門推開。他向後退去,讓我下車。我走向巡邏車。車上的兩個警察正懶洋洋地往後靠坐着。他們的擴音器聲音已經調得很低,只能隱約聽見低沉的聲音。其中一個傢伙正在有節奏地嚼着口香糖。

「撤去路障讓市民通過這條路怎麼樣?」我問他。

「沒有上頭的命令,夥計。我們來這兒是為了維護治安。要是有人想鬧事,我們會插手。」

「他們說,從那邊上去有家賭場。」

「他們說,」那個警察說。

「你不相信他們?」

「我根本沒這種嘗試的念頭,夥計,」他說着,向我身後吐了口痰。

「假設我有急事要上去呢?」

他面無表情地望着我,一邊打了個哈欠。

「多謝了,夥計,」我說。

我返回水星車,掏出皮夾,遞給那個大高個一張名片。他用手電筒一照,說:「怎樣?」

他啪地滅了手電筒,一聲不吭。他的臉色在黑暗中漸漸顯出蒼白的輪廓。

「我在處理公事。對我而言是重要的公事。讓我進去,也許你們明天就用不着路障了。」

「你就吹吧,朋友。」

「你看我是那種會有錢去光顧一家私人賭場的人嗎?」

「她也許是,」他瞟了德洛麗絲一眼。「她也許是帶你來當保鏢的。」

他轉身對着那個帶槍的男人。「你看呢?」

「就冒一次險吧。只有他們兩個人,而且都沒醉。」

高個子再次打開了手電筒,向一邊來回橫掃了幾下。一輛汽車啟動了引擎。路障中的一輛車倒車退到了路肩上。我鑽進了車裡,啟動水星引擎,從中間的縫隙穿過去,從後視鏡中看到,那輛車又再次回到了原位,關閉了遠光燈。

「這是唯一一條進出的路嗎?」

「他們覺得是,阿米哥。其實還有一條私家小路,只是要穿過別人的莊園,得繞過山谷。」

「我們差點通不過,」我告訴她。「不過還不算最糟糕。」

「我知道你會有辦法的,阿米哥。」

「有股臭味,」我不懷好意地說。「不是野紫丁香。」

「真是個多疑的男人。你都不想吻我嗎?」

「你本應該在路障那兒用用這一套。那個高個子傢伙看起來很寂寞。你可以把他引到灌木叢那裡去。」

她用手背抽了我一個嘴巴。「你這個狗娘養的,」她隨口說道。「不介意的話,下個路口左轉。」

我們向上爬了個坡,道路忽然駛到了盡頭,前面是一個圍了一圈石灰石的黑色寬圓環。正前方是鐵絲網,裡面有一扇大門,門上的標牌寫着:私家道路,不得擅入。大門開着,門柱上的一條鐵鏈一端掛着一把掛鎖。我開車繞過一片夾竹桃,來到一個停車場,前面是一幢狹長低矮的白色房屋,屋頂貼磚,角落裡有一個四車位的車庫,上面是個有圍牆的陽台。車庫的兩扇寬門都緊閉着。房子裡沒有亮光。一輪明月高懸,映照的泥灰牆上隱隱顯出藍光。幾扇低窗都放下了百葉窗。四個滿滿當當的垃圾箱在台階底下排成一排。有個大垃圾桶倒立着,裡頭空無一物。還有兩隻鋼桶,裡面塞了些報紙。

房子裡悄無聲息,沒有生命跡象。我停下水星汽車,關閉車燈,熄了引擎,靜靜地坐着。德洛麗絲挪到了汽車一角。座椅似乎在顫抖。我伸過手去,碰了碰她。她渾身發抖。

「怎麼了?」

「出——出去,求你了,」她的牙齒似乎在打顫。

「你還好嗎?」

她打開了她那側的車門,跳出車外。我從我這側下車,門也來不及關,鑰匙還在鎖眼中。她繞到了車尾處,當她靠近我還未碰到我時,我就幾乎能感到她在顫抖。接着她突然向我撲來,緊緊貼着我的身體,她的手臂勾住了我的脖子。

「我真傻,」她溫柔地說。「他會為此殺了我——就像殺了斯坦那樣。吻我。」

我吻了她。她的雙唇又干又燙。「他在裡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