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妹 - 第23章

雷蒙德·錢德勒

「是的。」

「還有誰在?」

「沒有人了——除了梅維斯。他也會殺了她的。」

「聽着——」

「再吻我一次。我的日子不多了,阿米哥。出賣這樣一個男人,離死也不遠了。」

我把她推開,動作很溫柔。

她倒退了幾步,迅速舉起了右手。此刻,她的手上多了一把手槍。

我盯着那把槍。高懸的明月下,手槍閃耀着一種暗亞的光芒。她平舉着手槍,手不再顫抖了。

「要是我扣下扳機,我會獲得他的信賴,」她說。

「他們在下面會聽見槍聲的。」

她搖搖頭,說:「不會,中間還隔着一座小山。我認為他們聽不見,阿米哥。」

我以為她扣動扳機時,手槍會震一下。如果我恰好在那個時刻倒地的話——

我沒有把握。我沒有吭聲。舌頭在嘴巴里腫脹。

她繼續以一種柔和、慵懶的聲音說道:「斯坦的死無所謂。我本來會親手殺了他,痛痛快快地。那個爛貨。死亡沒什麼了不起,殺人也沒什麼了不起。不過,引誘別人去死——」她頓了頓,好像是哽咽了。「阿米哥,出於某種奇怪的原因,我很喜歡你。我不應該胡言亂語。梅維斯把他從我身邊搶走,可我不想讓他殺了她。這個世界上到處都是有錢的闊佬。」

「他似乎像是個善良的小傢伙,」我說,同時仍然注視着那隻舉槍的手。此刻,它沒有一絲震顫。

她不屑地大笑道:「他當然是,這就是為何他這麼厲害。你以為你夠狠了,阿米哥。與斯蒂爾格雷夫一比,你就是只軟柿子。」她放低了手槍,此時我該一躍而起。我還是沒有把握。

「他曾殺過十幾個人,」她說。「每次都臉帶微笑。我認識他很久了,在克利夫蘭就認識他了。」

「用冰錐嗎?」我問。

「要是我把槍給你,你會替我殺了他嗎?」

「要是我答應,你會相信嗎?」

「會。」山下某個地方傳來了汽車聲,但似乎還遠隔千里,毫無意義,就像巴西叢林中猴子的怪叫聲一樣,與我沒有關係。

「如果不得不這麼做的話,我會殺了他,」我說着舔了舔嘴唇。

我向後靠了靠,膝蓋微曲,再次準備一躍而起。

「晚安,阿米哥。我穿黑色衣服,因為我美麗而邪惡——而且我輸了。」

她把槍遞給我。我接了過來,拿着槍站在原地。又沉默了片刻,我們倆誰都沒動。她微笑着,一甩腦袋,跳進了車裡。她發動引擎,砰地關上了車門。她任由引擎轟鳴,坐在車裡望着我。此刻她臉上露出了一抹微笑。

「剛才我的演技不錯吧?」她柔聲說。

汽車猛地倒退,輪胎在瀝青路面上滑過,發出刺耳的聲音。車燈閃起。汽車繞了個彎,經過夾竹桃叢後消失了。車燈向左轉彎,車開上了一條私家小路。車燈消失於樹林中,車聲在樹蛙拖長了的「呱呱」聲中漸漸淡去。然後什麼聲音都沒有了,有一陣子萬籟俱寂。周圍沒有任何光線,除了那輪古老而疲倦的月亮。

我退出槍里的彈匣。裡面有七發子彈。後膛里還有一發。少了兩發。我聞了聞槍口。有人開過槍,因為它被清理過了。也許,開了兩槍。

我又推回彈匣,將槍平放在手掌上。這是一把白色骨質槍柄、點三二口徑的槍。

奧林·奎斯特中了兩槍。我在房間地板上撿到的兩枚彈殼正是點三二口徑的。

昨天下午,在凡努斯旅館332號房間裡,一個臉上遮着條毛巾的金髮美女正是用一把白色骨柄的點三二口徑手槍指着我的。

對於這些巧合你可能會想得太多,你也可能想得不夠。

27

我踩着橡膠鞋底穿過停車場,來到車庫,試圖打開那兩扇寬門中的一扇。那門沒有把手,因此一定是有一個開關可以操控。我擺弄着一支迷你手電筒,照在四周,卻沒有發現任何開關。

我離開車庫,向垃圾桶方向摸去。木頭台階向上通向一個側門。我不覺得那扇門出於為我着想會不上鎖。門廊下還有另外一扇門。這扇門未上鎖,裡面一片漆黑,還透出成捆的桉樹木氣味。我進屋後關上了門,再次打開那支小手電筒。角落裡有另一段樓梯,旁邊有一台類似小型升降機的東西。這玩意兒還不足以笨到讓我使用[1]。我開始走上樓梯。

遠處有什麼東西發出嗡嗡聲。我停下了腳步。嗡嗡聲也停止了。當我再次移動時,那聲音沒有再出現。我上樓來到一扇沒有把手的門前,與門平行。又是個小機關。

不過,我找到了這扇門的開關。那是一塊鑲在門框上的長方形活動板。有許多髒兮兮的手都碰過它。我用力按了一下,只聽門「咔嗒」一聲從門閂上滑開了。我輕輕地推開門,動作輕柔得仿佛一個年輕的實習醫生在為他的第一個寶寶接生一般。

裡面是一條走廊。透過放下百葉窗的窗戶,月光照到了爐子的白色一角以及爐子上鍍鉻的烤盤。這個廚房大得足以容納一個舞蹈班。一道敞開的拱門貼了瓷磚衝着天花板,裡面通向管家餐具室。一個水斗,一台靠牆擺放的冰箱,還有不少製作飲料的電器,沒人用過。你選好毒藥,按下按鈕,四天後,你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重新裝修過的客廳中的按摩台上。

管家的餐具室盡頭,是一扇雙開門。進門後,是一個黑漆漆的飯廳,還有一個敞開式的透明休息室,月光如同洪水穿過閘口般一瀉千里。

一條鋪着地毯的過道不知通向何方。另一道扁平的拱門上,一段樓梯的飛拱扶搖直上,陷入黑暗之中,它的上方可能是玻璃磚和不鏽鋼材料,閃爍着微光。

最後,我來到了應該是臥室的地方。房間裡拉着窗簾,一片黑暗,不過讓人感覺很大。室內的黑暗相當厚重,我的鼻子有點抽搐,聞到了一股遲遲不散的味道——不久前有人來過這裡。我屏住了呼吸,側耳傾聽。大老虎可能正在黑暗中窺視我。或是那些手持衝鋒鎗、腳板扁平的傢伙,正張大嘴巴輕輕地呼吸着。也有可能既沒有人在,也沒有事會發生,我只是在錯誤的地點產生了過多的想象。

我緩緩摸到了牆邊,尋找電燈開關。那裡總會有一個電燈開關。每家每戶都有。通常在你走進房間的右側。走進一間黑暗的房間,你需要燈光。好吧,在一個適合的高度、適合的位置,你會找到一個電燈開關。可這間房間沒有。這是一幢與眾不同的房子。房子裡門的把手和燈的位置都很古怪。這次的小機關也許是什麼異想天開,比如從A調唱到高音C調,或是踏在地毯下面一個扁平的按鈕上,也許你只要開口說「要有光」,然後撿起一個麥克風,將聲音振動轉化成低功率電脈衝,變壓器會將其增強至足夠電壓,形成一個安靜的水印開關。

那個晚上我產生了心靈感應。我是一個在黑暗中需要夥伴並會為此不惜代價的人。腋下的盧格槍和手中的點三二口徑手槍讓我無比堅強。雙槍馬洛,來自西奈德峽谷[2]的小子。

我放鬆繃緊的嘴唇,大聲說道:

「你好,這裡有人需要偵探嗎?」

沒有反應,甚至連類似回聲的聲音都沒有。我的聲音漸漸隱沒,就像一顆疲憊的腦袋砸在了天鵝絨枕頭上。

這時,琥珀色的燈光在飛檐後漸漸升起,環繞着這個巨大的房間。燈光緩緩地變亮,仿佛是由劇場裡的控制台在操控一般。厚重的杏黃色窗簾遮住了窗戶。

牆壁也是杏黃色。遠端一個吧檯偏向一側,略微延伸到餐具室的斜對面。還有一個凹室,裡面放了幾張小桌子和帶襯墊的椅子。周圍有落地燈、幾把軟椅和雙人沙發,還有些臥室里的一般裝備。地板中央還擺着幾張用布包裹的長桌。

畢竟路障那裡的傢伙們不是吃素的。不過,賭場早就關閉了。房間裡了無生氣,空空如也。不過,並非徹底沒人。

一個身穿淺咖啡色皮大衣的金髮女子正倚靠在一張古董椅邊上。她雙手插在大衣的口袋裡。頭髮蓬鬆地披着,臉色不是那麼慘白,因為燈光不是白色的。

「你自己好嗎,」她的聲音死氣沉沉。「我仍然覺得你遲到了。」

「為什麼事要早到呢?」

我向她走去,行動總是令人愉悅。即便在此時,在這樣一個過於安靜的房子裡。

「你有點可愛,」她說。「我原來不覺得你可愛。你找到了入口。你——」她的聲音頓了頓,喉嚨里的話噎住了。

「我要喝一杯,」停了一會兒,她說。「否則我也許會暈倒。」

「真是一件漂亮的大衣,」我說,此時我站在了她面前。我伸出手去摸了摸大衣。她沒動,嘴唇一張一翕,不住地顫抖。

「石貂皮,」她喃喃自語道。「四萬美元租的。為了拍電影。」

「這也是電影的一部分嗎?」我指了指這個房間。

「這部電影,對我來說,將終結所有電影。我——我需要喝一杯。要是我試圖走——」那清晰的聲音漸漸低沉、消失了。她的眼皮上下抖動。

「繼續,暈倒吧,」我說。「我會第一時間接住你的。」

她掙扎着露出微笑,緊閉雙唇,硬撐着保持站立。

「為什麼我遲到了?」我問。「為什麼事要早到呢?」

「挨槍子遲到了。」

「哼,我一整晚都在期待這個。岡薩雷斯小姐帶我來的。」

「我知道。」

我伸出手,又摸了摸貂皮。四萬美元的貨手感不錯,哪怕是租來的。

「德洛麗絲會失望透頂的,」她說,嘴唇四周有些泛白。

「不會。」

「她把你陷入了困境——正如她對付斯坦一樣。」

「她剛開始也許打算這麼做。可她改變了主意。」

她哈哈大笑。這是一種聲嘶力竭的、愚蠢的大笑,仿佛一個孩子在茶會的遊戲室里盛氣凌人一樣。

「你對付女孩子還真有一套,」她低聲說。「你他媽的怎麼做到的,棒極了?用下了藥的香煙?絕不可能是因為你的衣服、金錢或是魅力。你身上一點都沒有。你不年輕,也不英俊。你已經過了巔峰狀態——」

她的語速越來越快,就像引擎上的調節器壞了一樣。到最後,她就喋喋不休地說個沒完。當她終於住口時,一聲精疲力竭的嘆息飄浮在寂靜之中,她雙膝一軟,筆直向前倒在我的懷裡。

假如這是一場戲,那簡直是天衣無縫。也許我的九個口袋裡都有槍,可它們對我的用處就好比生日蛋糕上的九根粉色的小蠟燭一般可笑。

不過什麼都沒有發生。沒有狠角色手上拿着自動手槍在暗處窺視我。沒有斯蒂爾格雷夫對我微笑,那種淡淡的、冷漠的殺手式的微笑。沒有身後鬼鬼祟祟的腳步聲。

她靠在我的懷裡,軟弱無力,就像一條濕答答的茶巾,倒是沒有奧林·奎斯特那麼重,也沒那麼死氣沉沉,不過重得足以令我的膝關節疼痛不已。我將她的頭從我胸口移開時,她的眼睛合上了。她的呼吸難以察覺,微啟的雙唇有點發青。

我的右手伸至她的膝下,把她抱到一張金色的沙發上,將人放平。我站起身子,走到吧檯邊。吧檯角落裡有一部電話,但我找不到入口進去拿酒瓶。於是,我從上方翻過吧檯,找到一瓶貌似酒的瓶子,上面有銀藍色的商標和五顆星。酒塞已經鬆了。我把深色刺鼻的白蘭地倒入一隻不匹配的玻璃杯中,然後翻過吧檯走回去,還帶上了酒瓶。

她躺在沙發上,一如我離開時的模樣,只是眼睛睜開了。

「拿得動杯子嗎?」

她可以,只需一點幫助。她喝了白蘭地,將杯壁緊緊地貼在嘴唇上,仿佛她想要穩穩拿住玻璃杯。我見她向杯中呼氣,杯子裡罩上了一層水汽。她的嘴角緩緩綻放出笑容。

「今晚很冷,」她說。

她把雙腿垂在沙發邊上,雙腳置於地板上。

「再來點,」說着她伸出了酒杯。我往裡倒了些。「你的酒呢?」

「沒喝。沒有酒精,我的情緒都大起大伏了。」

喝完第二杯,她的身體開始顫抖。不過,嘴唇發青的症狀已經消失,不再像紅燈一樣顯眼了,眼角細小而深刻的皺紋也舒展了。

「你的情緒怎麼起伏了?」

「哦,好多女人都要用手臂勾着我的脖子,在我懷裡暈倒,要我親吻,諸如此類的。對於像我這樣一個窮困潦倒又沒有遊艇的偵探,這兩天真是艷福不淺。」

「沒有遊艇,」她說。「我恨這些,我從小就生活在富貴之中。」

「不錯,」我說。「你是含着凱迪拉克長大的。我都能猜到你的出生地。」

她眯起了眼睛。「你猜得到嗎?」

「你知道這是個公開的秘密,不是嗎?」

「我——我——」她突然頓住了,做了一個無助的手勢。「今晚我對不出任何台詞。」

「這是彩色電影的對白,」我說。「你怯場了。」

「我們難道不像一對瘋子在說話嗎?」

「我們可以恢復理智。斯蒂爾格雷夫在哪兒?」

她定定地看着我。她伸出空酒杯,我接了過來,直接往杯子裡或是往別的地方倒酒,雙眼仍然不錯神地望着她。她也沒有挪開視線。這之間,仿佛過了非常非常漫長的一分鐘。

「他來過這兒,」她最後開口了,語速之慢,仿佛她必須逐字逐字地發明新詞。「我可以抽支煙嗎?」

「香煙攤上的不介意吧,」我說。我抽出兩支煙,塞在嘴裡點燃了。我俯下身子,把一支煙塞在她那深紅色的雙唇中間。

「沒有什麼比這更粗野了,」她說。「也許除了蝴蝶之吻[3]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