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妹 - 第24章
雷蒙德·錢德勒
她斷斷續續地吹着氣,眨眨眼,然後抬起手調整一下香煙。這麼多年過去了,我永遠無法把一支香煙塞到一個女孩嘴中所希望的位置。
她的頭一甩,柔順蓬鬆的頭髮披落在臉頰上,看着我心中有多麼震撼。此刻所有的蒼白都消退了。她的雙頰有點兒泛紅。不過她雙眸之後有什麼東西在凝視等待着。
「你非常善良,」她說,此時我不想做任何刺激性的舉動。「以你們這種人的標準來看。」
我也不吃這一套。
「可我真的不知道你是哪種人,不是嗎?」她突然大笑起來,不知怎麼流下一滴淚,淚滴滑過她的臉頰。「我所知道的是,你也許會善待任何一種人。」她漫不經心地取出香煙,把手湊近嘴邊,咬了一口。「我這是怎麼了?我喝醉了嗎?」
「你在拖時間,」我說。「但我還沒確定,你究竟是在拖時間讓某人趕來——還是拖時間讓某人逃走。不過也有可能只是受驚過度後灌了白蘭地的原因。你是個小女孩,想要躲進你母親的圍裙里哭泣。」
「不是在我母親懷裡,」她說。「我寧願對着一隻集雨桶哭泣。」
「這暫且不提。那麼,斯蒂爾格雷夫在哪兒?」
「無論他在哪兒,你都應該慶幸。他必須殺了你,或者說他認為必須殺了你。」
「你要我來這兒的,不是嗎?你這麼喜歡他嗎?」
她將煙灰從手背上吹走。一片煙灰吹進了我的眼睛裡,我眨了眨眼。
「我是喜歡他,」她說,「曾經。」她將手垂下放在膝蓋上,伸出手指,仔細琢磨起指甲來。她的目光緩緩向上看去,頭一絲不動。「那似乎是一千年前的事了,我遇見了一個善良安靜的小傢伙,他知道在公眾場合該有怎樣的行為舉止,也不會在鎮裡的每家酒館流連。不錯,我喜歡他。我很喜歡他。」
她抬起手湊近嘴邊,咬了一下指節。接着,她將這隻手塞進皮衣的口袋裡,掏出一把白柄的自動手槍,與我的那把一模一樣。
「最終,我用它來喜歡他,」她說。
我走上前,從她手裡拿過手槍。我聞了聞槍口。沒錯。兩把槍都開過火。
「難道你不拿塊手帕把它包起來嗎?就像電影裡他們的做法。」
我把槍放進我另外一個口袋,裡面能找到一些有趣的煙草末和一些只能生長在比弗利山市政廳東南坡的種子。這也許會讓警方的化驗師樂上好一會兒了。
[1]小型升降機的英文是dumb
waiter,英語中dumb有「愚笨」的意思。
[2]Cyanide
Gulch,愛達荷州一峽谷名。
[3]指兩人臉部親昵地靠在一起時,其中一人的眼睫毛,隨着眼睛的眨動,輕輕地刷拂在另外一人的臉頰上,或者是兩個人額頭面對面地湊在一起,雙方的睫毛互相刷拂。
28
我咬住唇角看了她一分鐘。她也注視着我。我在她臉上看不出表情變化。於是,我掃視着房間。我掀起一張長桌上的防塵罩。下面陳列着一個輪盤賭具,不過缺少輪盤。桌子底下則空無一物。
「試試那把上面有木蘭花圖案的椅子,」她說。
她沒有轉過頭來示意,我只能自己去找。令人驚訝的是,我花了很長時間才找到。這是一把高背安樂椅,被印花棉布套覆蓋着,這種椅子以前是用來隔開點燃燭煤時產生的氣流而設計的,尤其當你蜷縮在椅子裡時。
椅子的背面對着我。我輕輕地、緩慢地走向它。它幾乎是對着牆壁。即便如此,這似乎也很可笑,因為我從吧檯返回的時候也沒有瞥見他。他靠在椅子的一角,頭向後仰。他戴的康乃馨紅白相間,看上去很新鮮,仿佛是賣花姑娘剛剛別在他的翻領上似的。他的眼睛半睜半合,就如同通常情況下屍體的眼睛一樣。它們瞪着天花板角落裡的一點。子彈穿透了他那件雙排扣夾克的外側袋。這一槍是某個了解心臟位置的人所開。
我摸了摸他的臉頰,尚有餘溫。我抬起他的手,任由其垂下。綿軟無力,就像某人的手背一般。我伸手摸了摸他脖子上的主動脈。他的身體裡已經沒有血液流動了,夾克上沾了少量血跡。我在自己的手帕上擦了擦雙手,站在那裡低頭看着他那張安靜的小臉,看了好一會兒。我所做的或未做的一切,正確和錯誤的一切——都白費了。
我走回去,坐在她身邊,握了握膝蓋骨。
「你期待我怎麼做?」她問。「他殺了我的哥哥。」
「你哥哥不是好人。」
「他不必殺了他。」
「有人得這麼做——而且要快。」
她的眼睛突然睜得很大。
我說:「你難道從沒懷疑過,為什麼斯蒂爾格雷夫沒有追殺過我,為什麼昨天他讓你去凡努斯旅館而他卻不去?你也從沒懷疑過,一個像他這樣一個神通廣大、久經沙場的人從沒有試圖奪回那些照片,無論他用什麼手段?」
她沒有回答。
「你知道這些照片存在有多久了?」我問。
「好幾周了,大概有兩個月。就在——在那次我們共進午餐的幾天後,我收到了一封信。」
「在斯坦遇害之後。」
「不錯,正是如此。」
「你想過是斯蒂爾格雷夫殺了斯坦嗎?」
「沒有,我為什麼要這麼想?直到今晚,我才想到了。」
「你拿到照片後發生了什麼?」
「我哥哥奧林打電話給我,他說他丟了工作,身無分文了。他想要錢。他沒提照片的事。他不必提。只有一次照片可能拿走。」
「他怎麼知道你的號碼的?」
「電話號碼?你是怎麼知道的?」
「花錢買的。」
「好吧——」她含糊地擺了擺手。「為什麼不報警,一了百了。」
「稍等片刻,接下來又怎麼樣了?還有更多的照片呢?」
「每周寄來一張。我把照片給他看了。」她向那把印花布套椅做了個手勢。「他很不高興。我沒告訴他奧林的事。」
「他肯定早就知道了。他善於查清底細。」
「我想是的。」
「不過卻沒查到奧林的藏身之處,」我說。「否則他不會等這麼長時間。你什麼時候告訴斯蒂爾格雷夫的?」
她把視線從我身上挪開。手指揉搓着她的手臂。「今天,」她用一種疏遠的聲音說道。
「為什麼是今天?」
她的氣息哽住了,「求你了,」她說。「別問我這麼多徒勞的問題。別折磨我。你什麼都做不了。我想就是在——在我打電話給德洛麗絲的時候。不是現在。」
我說:「好吧。似乎有一些你不明白的事。斯蒂爾格雷夫知道拍照片勒索錢的幕後黑手是誰——是一大筆錢。他遲早知道,那個勒索者終會現身。那正是斯蒂爾格雷夫所等待的。他毫不關心照片本身,除非因為你的緣故。」
「他當然證明了這一點,」她疲倦地說。
「以他自己的方式,」我說。
她的聲音在我聽來帶着冷若冰霜的鎮定從容。「他殺了我哥哥。他自己告訴我的。這個匪徒終於現出原形了。你在好萊塢遇見的都是可笑的人,不是嗎——包括我在內。」
「你曾經很愛他,」我殘忍地說。
她的臉頰上現出紅暈。
「我不愛任何人,」她說。「我要是愛上別人就徹底完蛋了。」她飛快地掃了一眼那張高背椅。「昨晚開始我不再愛他。他向我問到你的事,你的身份等等。我告訴了他。我告訴他,我得承認,那個男人死在那兒的時候,我就在凡努斯旅館。」
「你打算向警察報告嗎?」
「我打算告訴朱利斯·奧本海默,他知道該如何處理。」
「即使他不知道,他的手下也會知道怎麼處理,」我說。
她沒有笑,我也沒有。
「要是奧本海默沒法處理,我在電影界就算完了,」她平淡地補充道。「現在我在哪一行都完了。」
我掏出一支煙,點燃了。我給她一支,她沒接。我沒有慌亂。時間似乎已經失去了對我的掌控。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對我沒有影響了。我精疲力竭了。
「對我來說,你跳躍得太快了,」片刻後我開口道。「你去凡努斯旅館時還不知道斯蒂爾格雷夫就是威皮·莫耶。」
「不知道。」
「那你去那兒是為了什麼?」
「去把那些照片買回來。」
「這說不通。當時那些照片對你沒有意義。上面只是你和他共進午餐。」
她凝視着我,緊緊地眯起眼,而後又雙目圓睜。「我不會哭的,」她說。「我說了,我不知道。可當時他在牢里,我必須掌握一些關於他的事——一些他不想讓人知道的事。我猜他曾經敲詐勒索,但不至於殺人害命。」
我「嗯哼」了一聲,起身再次繞到高背椅邊上。她的目光緩緩移動,注視着我。對着死去的斯蒂爾格雷夫,我俯下身子,摸了摸他左側腋下。腋下的槍套里有一把槍。我沒碰它。我走回來,再次坐在她對面。
「要搞定這一切得花不少錢,」我說。
她第一次露出了笑容。那是一個淺淺的微笑,但畢竟是笑了。「我沒有很多錢,」她說。「所以這沒門。」
「奧本海默有錢。對他來說你現在可是價值連城。」
「他不會冒險的。如今有太多人在找電影界的麻煩,他會承擔損失,然後在六個月里忘得一乾二淨。」
「你說你會去找他的。」
「我是說,如果我遇上了麻煩,而實際上我是冤枉的,那我會去找他。可我現在不是冤枉的。」
「巴盧呢?你在他眼裡也是價值不菲的。」
「我對任何人都一文不值,別想了,馬洛。你是好意,可我了解這些人。」
「那就徵求我的意見,」我說。「所以你派人來找我。」
「好極了,」她說。「你來解決,親愛的,還得免費。」她的聲音再次變得冷漠而空洞。
我過去坐在她身邊的長沙發上。我抓住她的手臂,將她的手從皮衣的口袋裡抽出來,緊緊握住。儘管穿着皮衣,她的手卻幾乎是冰冷的。
她的頭轉過來,直直地盯着我。她微微搖了搖頭。「相信我,親愛的,我根本不值——哪怕是上床。」
我把她的手翻過來,扳開手指。它們僵硬而又抗拒。我逐一扳開她的手指,撫摸她的手掌。
「告訴我你為什麼帶着槍。」
「槍?」
「不要想,直接回答我。你是打算殺了他嗎?」
「為什麼不呢,親愛的?我以為我對他很重要。我有點兒虛榮。他愚弄了我。斯蒂爾格雷夫這種人把誰都不當回事。所以,梅維斯·韋爾德這種人再也不把任何人當回事了。」
她將手抽走,淡淡地一笑。「我本來不應該將那把槍給你。要是我殺了你,我也許已經脫身了。」
我掏出槍,遞給她。她接過槍,迅速站起身。那把槍指着我,那淺淺的、疲倦的微笑再次浮現在她嘴角。她的手指緊緊抵住扳機。
「瞄得高一點,」我說。「我穿着防彈衣。」
她放下槍,垂向身側。一時間,她只是站在原地瞪着我。接着,她把槍拋到長沙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