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妹 - 第26章

雷蒙德·錢德勒

「在那兒,」貝福斯不待我回答就接口道。

他們一刻不耽誤地進入了房間,來到他面前,低頭望着他,神情嚴肅。

「死了,你說是不?」貝福斯評論說,開始表演了。

弗倫奇彎下腰,用拇指和食指捏住扳機環撿起了地板上的那把槍。他的視線撇向一側,然後用力扳過他的下顎。貝福斯則用一支鉛筆滑入槍管一端,撿起了另外一把白柄手槍。

「我希望,指紋都在該在的地方,」貝福斯說。他嗅了嗅,說:「哦,是的,這個寶貝已經用過了,你那把怎麼樣,克里斯蒂?」

「開過槍,」弗倫奇說。他又聞了聞,「不過有一段時間了。」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袖珍手電筒,向黑槍的槍管里照了照。「是幾個小時以前。」

「在海灣城,懷俄明大街上的一棟房子裡,」我說。

他們不約而同地把頭轉向我。

「猜測嗎?」弗倫奇慢悠悠地問。

「是的。」

他走向罩着防塵罩的桌子,將手槍擱在上面,離另一把有些距離。「最好立刻做好標記,弗雷德。它們是兩把一模一樣的槍。我們兩個都要簽字。」

貝福斯點點頭,在口袋裡摸索一番,然後拿出幾張綁線標籤。這玩意兒警察都隨身帶。

弗倫奇回到我身邊。「我們不要再猜測了,直接說說你知道的部分。」

「今晚一個我認識的女孩打電話給我說,我的一個客戶在山上有危險——來自他的危險。」我向椅子上的屍體努了努嘴。「那個女孩開車把我送上來的。我們通過了路障。很多人看見了我們倆。她把我放在了房子的後面,然後回家了。」

「叫什麼名字?」弗倫奇問。

「德洛麗絲·岡薩雷斯,家住貝爾西別墅公寓,位於富蘭克林大道。她是拍電影的演員。」

「哦哦,」貝福斯說着,翻了翻眼睛。

「你的客戶叫什麼?是同一個人嗎?」弗倫奇問。

「不是,那完全是另外一個人。」

「有名字嗎?」

「還沒有。」

他們一臉嚴肅蒼白的表情瞪着我。弗倫奇的下巴幾乎抽搐了一下。肌肉疙瘩出現在他的頜骨兩側。

「新規矩嗎,哼?」他輕聲說。

我說,「對外公布總要有個協議。地方檢察官想必會同意這一點的。」

貝福斯說,「你太不了解地方檢察官了,馬洛。對外公布對他來說算什麼,就像我嚼吧嚼吧幾顆嫩豌豆。」

弗倫奇說:「無論怎樣,我們都不會給你任何保證。」

「她沒有名字,」我說。

「我們總有辦法能查到的,小子,」貝福斯說。「幹嗎要走這常規的一套,給我們大家都添麻煩呢?」

「不要對外公布,」我說。「除非正式起訴。」

「你不可能僥倖逃脫的,馬洛。」

「他媽的,」我罵道,「這傢伙殺了奧林·奎斯特。你把那支槍帶回市區,檢查一下擊中奎斯特的子彈。在你們把我逼上絕路之前,至少能通融我這麼一點吧。」

「我不會冤枉你的,」弗倫奇說。

我沒吭聲。他盯着我,雙眼充滿冷酷的恨意。他的嘴唇慢慢張開,聲音很厚重:「他中槍時你在這兒?」

「不在。」

「那誰在這兒?」

「他在,」我望着死去的斯蒂爾格雷夫那頭。

「還有誰?」

「我不想對你撒謊,」我說。「我不想告訴你任何我不想說的事——除非是答應我的條件。我不知道他中槍時有誰在這兒。」

「你抵達時有誰在場?」

我沒有回答。他慢慢地轉過頭去,對貝福斯說:「把他銬上,反手。」

貝福斯猶豫了一下。接着他從左邊屁股口袋裡拿出一副鋼手銬,向我走來。「把手放在背後,」他以一種機械的聲音說。

我照做了。他「咔噠」一聲把我上了銬。弗倫奇緩緩走近,站在我面前。他的眼睛半開半閉,眼圈周圍的皮膚因疲倦而顯得灰暗。

「我打算發表一段小演講,」他說。「你不會喜歡聽的。」

我沉默不語。

弗倫奇說:「寶貝,我們的實際情況是這樣的。我們是警察,大家都恨我們恨得牙痒痒,仿佛我們沒有很多麻煩,我們還得應付你。我們似乎被人欺負得還不夠,被那些坐在要人辦公室里的、市政廳的傢伙、白天的老闆、晚上的老闆、商會,還有坐在飾有鑲板的辦公室里的市長閣下,他的辦公室比整個重案組的三間寒酸的辦公室加起來還要大四倍。我們似乎去年不必在這三間連椅子都不夠的辦公室里處理一百十四起兇殺案。我們把生命浪費在翻撿骯髒的內衣、辨別腐爛的牙齒。我們爬上黑漆漆的樓梯去抓一個吸了一肚子鴉片的持槍小流氓,我們也不總能抓住他們,我們的妻子整夜整夜地等我們回來吃晚飯,我們回到家的時候太他媽的累了,吃不香、睡不好,甚至都讀不動報紙上關於我們的謠言。於是,我們住在一條廉價街道的廉價房子裡,在黑夜裡失眠,聽着街區里酒鬼打鬧取樂。就在我們要躺下時,電話響了,我們得起來,一切從頭來過。我們做的總是錯的,一向如此。一次都沒對過。如果我們要人招供,就把他揍個半死,他們和一些奸詐的律師在法庭上會叫我們蓋世太保,我們弄錯語法時,他們就嘲笑我們。要是我們犯了錯,他們就會把我們扔到貧民窟,我們在美好涼爽的夏夜,將酒鬼們從陰溝裡帶走,被妓女們大吼大叫,還要從穿着佐特套裝[1]的混蛋手裡奪下匕首。不過這一切都不會讓我們真正開心。我們還得對付你。」

他停下了,深深地吸了口氣。臉上似乎因為汗水而有點發亮。他的上半身向前傾。

「我們還得對付你,」他重複道。「我們還有帶私家執照的騙子,隱瞞信息,藏在角落裡故意掀起灰塵讓我們碰一鼻子灰。我們還有你,隱藏證據、設下連傻子都騙不過的陷阱。你不會介意我稱你為他媽的廉價鑰匙孔偷窺狂,對吧,寶貝?」

「你希望我介意?」我問他。

他挺直了腰板。「我希望,」他說。「毫無疑問,是的。」

「你說的有些話是事實,」我說。「可不是全部。任何一個私家偵探都想和警察合作。有時要弄清楚是誰在制定遊戲規則很難。有時候他們不信任警方,有一定理由。有時候他無意中陷入困境,不得不過早地放棄。他通常寧願做一筆新買賣。他想要混口飯吃。」

「你的執照被吊銷了,」弗倫奇說。「從現在起。那個問題就不會再困擾你了。」

「是不是吊銷了,得等委員會通知我,而不是在那之前。」

貝福斯幽幽地說:「我們繼續吧,克里斯蒂,這個暫且不談。」

「我是準備繼續下去,」弗倫奇說,「用我的方式。這傢伙腦子還沒開竅。我在等他開竅。這個巧舌如簧的傢伙。別告訴我你的小聰明用光了,馬洛。」

「你希望我說的是什麼呢?」我問他。

「猜猜,」他說。

「今晚你簡直要吃人了,」我說。「你想把我一劈二。但你需要個藉口。你想讓我給你這個藉口?」

「也許管用,」他從牙縫裡蹦出了幾個字。

「站在我的立場,你會怎麼做?」我問他。

「我無法想象自己如此下賤。」

他舔了舔上嘴唇的唇點,右手自然垂在身側。他的手指在下意識地捏緊、鬆開。

「放鬆,克里斯蒂,」貝福斯說。「歇一歇。」

弗倫奇沒有動。貝福斯過來,橫在我們之間。弗倫奇說:「讓開,弗雷德。」

「不。」

弗倫奇一拳狠狠地打在他的下巴頦上。貝福斯踉蹌着向後倒退,將我也撞倒在地。他的膝蓋顫抖,彎着腰,不住咳嗽。他保持那個姿勢,慢慢搖了搖頭。過了一會兒,他咕噥一聲站了起來。他轉過頭,盯着我,咧嘴一笑。

「這是種新的三級傷殘了,」他說。「警察之間掐架,嫌犯在一邊觀察,痛苦得精神分裂。」

他抬起手,摸了摸下巴的角度。已經有些腫了。他咧着嘴,不過眼睛仍然有點兒模糊。弗倫奇站在原地不動,保持沉默。

貝福斯拿出一包香煙,晃了晃抽出一支,然後把這包煙遞給弗倫奇。弗倫奇看了看香煙,又望向貝福斯。

「都十七年了,」他說。「連我的妻子都恨我。」

他舉起那隻空着的手,輕輕拍了拍貝福斯的臉頰。貝福斯不住地笑。

弗倫奇說:「我揍的是你嗎,弗雷德?」

貝福斯說:「沒有人揍我,克里斯蒂。我不記得有人揍我。」

弗倫奇說:「鬆開他的手銬,把他帶上車。他被捕了。如果你覺得有必要的話,把他銬在欄杆上。」

「沒問題,」貝福斯走到我身後。手銬鬆開了。「來吧,寶貝。」

我死死盯着弗倫奇。他看着我,仿佛我是張牆紙。他的眼睛似乎根本沒有在看我。

我穿過拱門,離開了這棟房子。

[1]流行於20世紀40年代的男裝,褲管寬大、上衣長而寬鬆、肩寬。

30

我從來不知道他叫什麼,對於一個警察而言,他的身量過於矮小單薄,不過他的確是個警察,一半是因為他人在那兒,一半是因為他從桌子一側探過身體去取牌時,我能看見他腋下的皮槍套以及一支警用點三八口徑手槍的槍托。

他的話不多,不過每當他開口,就會發出迷人的聲音,一個濕潤柔軟的聲音。他的微笑溫暖了整個房間。

「好牌,」我看着撲克牌對面的他。

我們正在玩雙人坎菲爾德牌[1],或者說是他在玩。我只是在那兒看着他,看着那小巧潔淨的手伸過桌子,摸了張牌,然後輕巧地移開,放在邊上。他摸牌時,稍稍噘起雙唇,哼着不成調的曲子,聲音低沉而柔和,就像是一台對自己能力還未有十足把握的新引擎。

他微微一笑,將一張紅九放在一張黑十上。

「你業餘時間做些什麼?」我問他。

「我經常彈彈鋼琴,」他說。「我有一架七英尺的斯坦威鋼琴。彈的最多的是莫扎特和巴赫的曲子。我有一點老派。大部分人覺得那些曲子很沉悶。可我不覺得。」

「絕好的牌,」我說着,將一張牌放在旁邊。

「你會驚訝,莫扎特的一些曲子有多難,」他說。「當你聽人出色地彈奏時,會以為很簡單。」

「誰能出色地彈奏?」我問。

「施納貝爾[2]。」

「魯賓斯坦[3]?」

他搖搖頭。「太沉重。太情緒化。莫扎特只是音樂。不需要演奏家的詮釋。」

「我打賭,很多跟你談過的人一定會認罪,」我說。「喜歡這份工作嗎?」

他移開另一張牌,略微彎曲一下手指。他的指甲發亮,但很短。你看得出他是一個喜歡活動雙手,用雙手做些細微動作的人——這些小動作沒有任何特殊含義,猶如天鵝絨一般順滑輕盈。它們令他有一種能優雅處理微妙關係的感覺,但絕非軟弱。莫扎特,好吧。我看得出來。

此時大約是五點三十分,紗窗外的天空露出了曙光。角落裡的卷蓋式書桌關上了蓋子。這還是我前一天下午來過的房間。桌子的盡頭擺着方方正正的木匠鉛筆——海灣城的馬格拉尚警探把它丟向牆壁後有人撿起來放回了原處。克里斯蒂·弗倫奇坐過的扁平桌子現在已經積滿了煙灰。一個抽過的雪茄蒂附着在一個玻璃煙灰缸的邊緣。一隻飛蛾圍繞着頭頂那盞有垂繩開關的電燈直轉——燈上覆着的白綠色玻璃罩現在還可以在鄉間旅館裡看見。

「累了嗎?」他問。

「累趴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