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妹 - 第28章
雷蒙德·錢德勒
他從桌上拿起一張照片,皺緊眉頭。我望着對面的另外兩個人。他們並排坐在一起。一個是梅維斯·韋爾德,她戴着那副有白色寬蝴蝶結的深色太陽鏡。我看不見她的臉,可我覺得她正盯着我看。她的臉上沒有笑容,非常安靜地坐在那兒。
坐在她邊上的男人穿着一套具有天使氣息的淡灰色法蘭絨西裝,翻領上別着一朵康乃馨,大得跟一朵大麗花似的。他在抽一根印有字母圖案的香煙,將煙灰撣落在地上,完全忽略手邊的煙灰缸架。我認識他,以前在報紙上見過他的照片。李·法瑞爾,全國最炙手可熱的金牌律師。他一頭白髮,可是雙目炯炯有神。他那棕褐色的皮膚是室外暴曬的結果。看樣子,與他握個手都得價值一千美元。
恩迪科特向後一靠,用他那修長的手指敲打着椅子扶手。他彬彬有禮地轉向梅維斯·韋爾德。
「你和斯蒂爾格雷夫的交情如何,韋爾德小姐?」
「很熟。他在很多方面都非常有魅力。我真不敢相信——」她難過得說不下去,只能聳聳肩。
「你願意出庭作證,證明這張照片拍攝的時間地點嗎?」他翻過照片給她看。
這時法瑞爾冷漠地說:「請稍等。這就是馬洛先生被認為隱瞞的證據嗎?」
「是我在提問,」恩迪科特尖銳地說。
法瑞爾笑笑說:「好吧,萬一答案是肯定的話啊,這照片就不能當作證據。」
恩迪科特輕聲說:「你願意回答我的問題嗎,韋爾德小姐?」
她從容不迫地回答:「不願意,恩迪科特先生,我沒法證明這張照片是什麼時候或者什麼地方拍攝的。我都不知道有人拍了這張照片。」
「你只需要看一下照片就可以知道,」恩迪科特暗示道。
「我只知道,我從照片上看到了什麼,」她告訴他。
我咧嘴笑笑。法瑞爾眨巴着眼看看我。恩迪科特從他的眼角瞄到了我的笑。「你覺得有什麼好笑的?」他厲聲對我說。
「我整晚沒睡,臉皮好像一直在往下耷拉,」我說。
他嚴厲地看了我一眼,再次轉向梅維斯·韋爾德。
「你能解釋一下嗎,韋爾德小姐?」
「恩迪科特先生,有很多人拍過我的照片。在許多不同的地方、和不同的人在一起的照片。我曾和斯蒂爾格雷夫還有其他人。在『舞者』餐廳共進午餐、晚餐。我不明白你要我說什麼。」
法瑞爾心平氣和地插了一句:「要是我理解得不錯,你想要韋爾德小姐做你的證人,用這張照片把事件的前後聯繫上。那要以何種訴訟進行呢?」
「那不關你的事,」恩迪科特不客氣地說。「昨晚有人槍殺了斯蒂爾格雷夫。兇手可能是個女人。韋爾德小姐有嫌疑。我很抱歉這麼說,但似乎是有這種可能性。」
梅維斯·韋爾德低頭看着她的雙手,手指絞着一隻白手套。
「好吧,我們假設一場訴訟,」法瑞爾說。「在訴訟中,這張照片是你的物證——如果你能證明的話。可你辦不到。韋爾德小姐也不會為你們證明。她只知道照片上能看到什麼,其他人也能看到。你們必須找一個能夠證明照片拍攝時間、拍攝地點和拍攝方式的證人,將案件串聯。否則,我會提出抗議——假如我碰巧是辯方律師。我甚至可以請來專家,證明這張照片是偽造的。」
「我肯定你辦得到,」恩迪科特乾巴巴地說。
「唯一能幫你們作證的人就是拍照的那個人,」法瑞爾不急不慢地繼續說道。「我知道他已經死了。我懷疑那就是他遇害的原因。」
恩迪科特說:「這張照片就是確鑿的證據,表明在某個時間、地點,斯蒂爾格雷夫不在牢里,因此他就失去了殺害斯坦的不在場證明。」
法瑞爾說:「只有當它被引入法庭作為證據時,它才算是證據,恩迪科特。看在老天的分上,我可不是要教你法律。你懂法。忘了那張照片吧。它什麼都證明不了。沒有報紙敢刊登的。沒有法官會承認它是證據,因為沒有合適的證人能夠證明。如果這就是馬洛隱瞞的證據,那麼,從法律角度來講,他根本不算隱瞞證據。」
「我沒有打算因謀殺而審判斯蒂爾格雷夫,」恩迪科特乾巴巴地說。「可我確實有點感興趣是誰殺了他。神奇的是,警察局也對此感興趣。我希望我們的興趣沒有冒犯你。」
法瑞爾說:「沒什麼會冒犯我。這也是我為什麼有今時今日的地位。你確定斯蒂爾格雷夫是遭人殺害的嗎?」
恩迪科特只是盯着他。法瑞爾輕鬆地說:「我知道現場找到了兩把槍,都屬於斯蒂爾格雷夫。」
「誰告訴你的?」恩迪科特犀利地問。他皺着眉,身體前傾。
法瑞爾將香煙扔進煙灰缸架,聳了聳肩。「見鬼,這些消息遲早要透出去的。其中一把槍殺了奎斯特和斯坦。另外一把殺了斯蒂爾格雷夫。也是近距離射擊。我承認,這些人通常不會選擇輕生。但這還是有可能發生的。」
恩迪科特鄭重地說:「毫無疑問。感謝你的建議。那碰巧是錯的。」
法瑞爾微微一笑,沉默了。恩迪科特緩緩轉向梅維斯·韋爾德。
「韋爾德小姐,這間辦公室——或者說它的現任至少——不傾向於以某種曝光他人的代價來尋求出人頭地,尤其是這種曝光可能是致命的。我的職責是,決定是否有人應該因這些謀殺案而受到審判、起訴,如果證據充分的話。我的職責並非是要通過挖掘隱私毀了你的職業生涯——你不巧正好是某個人的朋友,而此人儘管從未定罪或是因為任何罪行而遭到起訴,卻無疑曾是個犯罪組織的匪徒。我認為,關於這張照片,你對我還不夠坦白,但我現在不會深究。我詢問你是否射殺了斯蒂爾格雷夫,這沒有多大意義。但我得問你,你是否知道任何可能殺死他的兇手的信息?」
法瑞爾立刻接過話頭說:「信息,韋爾德小姐——不僅僅是懷疑。」
她直視恩迪科特說:「不知道。」
他站起身,鞠了個躬。「今天就到這兒吧。感謝你們前來。」
法瑞爾和梅維斯·韋爾德站起身,而我卻沒動。法瑞爾說:「你要召開一次記者發布會嗎?」
「我想這事交給你吧,法瑞爾先生。應付記者媒體,你總是很有一套。」
法瑞爾點點頭,走去開門。他們便出了門。她出門時似乎沒有看我,不過有東西輕輕地拂到了我的頸後。可能是無心的。她的手套。
恩迪科特注視着門關上。他看着桌子對面的我。「法瑞爾是你的代理律師嗎?我忘了問他。」
「我雇不起他。所以我只能任人宰割。」
他淡淡地一笑。「我讓他們占盡了上風,然後通過折磨你挽回我的尊嚴,嗯?」
「我阻止不了你。」
「你對你的做事方式不至於很自豪吧,馬洛?」
「我開頭就錯了,之後就只能自作自受了。」
「難道你不認為你對法律有一定的義務嗎?」
「是的——如果法律跟你一樣的話。」
他蒼白修長的手指插進蓬亂的黑髮里。
「這種答案我有很多,」他說。「它們聽起來都千篇一律。公民就是法律。在這個國家,我們至今沒有明白其中的含義。我們把法律當成敵人。我們是個憎恨警察的國度。」
「要改變這點還有很多要做,」我說。「雙方都是。」
他探過身子,按下蜂鳴器。「不錯,」他輕聲說。「會的。看來有人得跨出第一步。謝謝你過來。」
我出門後,一個秘書從另一扇門進去了,手上抱着厚厚一疊文件。
33
刮完鬍子,吃了第二頓早餐後,我感覺好多了,不像憋在鋪滿刨花的小貓窩裡這麼難受了。我上樓走進辦公室,開了門鎖,嗅了嗅這第二次吸入的空氣以及灰塵的味道。我打開一扇窗,吸了一口隔壁咖啡店飄來的煎炸味兒。我在書桌前坐下,用指尖感觸着桌上的細沙。我填了一管煙斗,點燃,向後靠在椅子上,四下環顧。
「你好,」我說。
我只是對着辦公室的設備講話,三個綠色的文件盒、破舊的地毯、我對面的客戶專用椅、天花板上的那盞燈以及裡面至少死了六個月的三隻飛蛾。我是在對鵝卵石玻璃門、髒兮兮的木製品、桌子上的鋼筆和那台心力交瘁的電話機講話。我是在對鱷魚身上的鱗片講話,那條名叫馬洛的鱷魚,我們這個繁榮小社區的私家偵探。不是這個世界上最聰明的傢伙,但卻是最廉價的。他發家時廉價,完蛋時會更廉價。
我伸手往下摸索,拿出一瓶老浮爾士德威士忌放在桌上。瓶里只剩三分之一的酒了。老浮爾士德。這是誰給你的,夥計?這是綠牌[1]貨,你的身份可配不上。一定是某個客戶的。我曾經有一個客戶。
這令我想到了她,也許潛意識裡對她的思念更強。電話鈴響了,那個有趣嚴謹的細小聲音正如她第一次給我打電話時一樣。
「我在那個電話亭里,」她說。「要是你現在一個人,我就過來。」
「嗯哼。」
「我估計你在生我的氣,」她說。
「我不生任何人的氣。只是累了。」
「哦,是的。你累了,」她那緊張細小的聲音說。「但我還是要過來。我不在乎你是不是生氣。」
她掛了電話。我拔出酒瓶的木塞,湊近聞了聞。我不由打了個激靈,舒服多了。任何時候,我一聞威士忌就會打顫,無可救藥了。
我把酒瓶放在一邊,起身去打開隔間的門。我聽見她的腳步聲沿着走廊傳來。在哪兒我都能聽出這些急促輕快的腳步聲。我打開門,她走近我,害羞地望着我。
全消失了。斜框眼鏡、新髮型、那頂小巧時髦的帽子、香水和精緻的妝容。假珠寶、口紅,還有一切的一切,都不見了。她又回到了第一天早晨出現時的模樣了。同樣的棕色定製服裝、同樣的方形皮包、同樣的無框眼鏡、同樣拘謹而小家子氣的微笑。
「是我,」她說。「我要回家了。」
她跟着我進入了私人會客室,一本正經地坐下,我還是以老樣子坐在那兒,注視着她。
「回曼哈頓,」我說。「想不到他們竟然放你走。」
「我也許還要回來的。」
「你負擔得起?」
她略帶尷尬地笑了笑,隨即說:「不會花我一分錢的。」她抬手扶了扶那副無框眼鏡。「這副感覺很糟,」她說。「我喜歡另一副。不過扎格史密斯醫生絕不會喜歡。」她把包放在桌子上,用指尖沿着桌上劃了一條線。這同第一次見面時也是一樣。
「我記不清是不是把二十美元還給你了,」我說。「我們推來讓去好幾次,到最後我都忘了。」
「哦,你還給我了,」她說。「謝謝你。」
「確定嗎?」
「錢的事我從來不會搞錯。你還好嗎?他們傷了你嗎?」
「警察?沒有。對付我可不是他們想象的這麼輕鬆。」
她一臉驚訝,天真得很。接着她的眼神一亮。「你肯定勇敢極了,」她說。
「純粹運氣,」我說。我拾起一支鉛筆,摸了摸筆尖。筆尖堅硬而銳利,如果有人要寫字的話再適合不過。我不需要。我伸手探過去,將鉛筆穿進包的肩帶,然後把包扯向自己。
「別碰我的包,」她馬上說,伸手去抓包。
我咧嘴一笑,將包拽到自己手上。「好吧。可這麼可愛的一個小包,真像你。」
她身子向後一靠,雙眼中流露出隱約的憂慮,她莞爾一笑。「你覺得我可愛——菲利普?我太平凡了。」
「我不這麼看。」
「是嗎?」
「見鬼,真不是。我覺得你是我遇見過的最與眾不同的女孩之一。」我抓着肩帶晃了晃包,將它放在桌子的一角。她的視線牢牢盯着它,她舔舔嘴唇,繼續對我微笑。
「我打賭你認識的女孩數不勝數,」她說。「為什麼——」她低頭,再次用指尖在桌子上劃了什麼——「為什麼你沒有結婚?」
我想到了所有可能的答案。我想到了所有我喜歡到足以談婚論嫁的女人。不,不是全部,只是其中一些。
「我想我知道答案,」我說。「但聽起來很老套。那些我可能想要娶的人——嗯,我沒有她們想要的東西。其他人你又沒必要娶。你只要勾引她們——如果她們還沒有先下手的話。」
她的臉一下紅到了耳朵根。
「你這麼說簡直太可怕了。」
「對有些漂亮的姑娘也是這樣,」我說。「不是你說的,是我說的。拿你來說,也不會很難釣到。」
「求你別這麼說!」
「好吧,是不是呢?」
她低頭看着桌子。「我希望你告訴我答案,」她緩緩說道,「奧林出什麼事了,我完全糊塗了。」
「我告訴過你,他可能學壞了。你第一次來的時候,記得嗎?」
她慢慢點了點頭,仍然紅着臉。
「異常的家庭生活,」我說。「性格非常內向的傢伙,高度的以自我為中心。從你給我的照片上看,他仿佛就像要從上面呼之欲出,死死地瞪着你。我不想跟你玩心理學,但我推測,他是那種會徹底失控的類型——一旦他失控的話。接下來,就是你們家庭中那種對金錢的渴望——除了一個人是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