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妹 - 第29章

雷蒙德·錢德勒

她現在對我微笑着。如果她覺得我指的是她,那就是扯淡了。

「我有個問題想問你,」我說。「你父親以前結過婚嗎?」

她點點頭,承認了。

「那就對了。利拉是你同父異母的姐姐。這樣就說得通了。多告訴我一些情況。畢竟我為你做了不少事,幾乎是義務勞動。」

「你拿過報酬了,」她尖銳地說。「很多錢。利拉給的。別指望我叫她梅維斯·韋爾德。我不會叫的。」

「你不知道我會得到報酬。」

「好吧——」一陣停頓,她的目光又轉向了她的包——「可你的確得到報酬了。」

「好吧,跳過這個話題。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她是誰?」

「我覺得恥辱。母親和我都感到恥辱。」

「奧林不這麼覺得。他很享受。」

「奧林嗎?」她再次望着她的包時,出現了一小段時間的沉默。我開始對那隻包感到好奇了。「但他離開很久了,我估計他已經適應了。」

「當然了,拍電影沒那麼糟。」

「但不止是那樣,」她的語速很快,下嘴唇一翻,牙齒都暴露無遺,雙眼之中似乎燃起了火花,可漸漸地熄滅了。我又劃了根火柴湊近煙斗。我太累了,沒有流露任何情緒,哪怕我有些情緒。

「我知道。不管怎樣,我多少能猜到。奧林是怎樣發現斯蒂爾格雷夫的線索的?——連警察都沒有查到。」

「我——我不知道,」她緩緩地說,似乎在字斟句酌,仿佛一隻行走在籬笆上的貓。「可能跟那個醫生有關嗎?」

「哦當然,」我說着露出一個溫暖的微笑。「他和奧林不知什麼時候交上了朋友。也許是兩人都對利器感興趣。」

她向後靠在椅背上。她的小臉很痩,此刻看來稜角分明。她的眼神中有一絲警覺。

「你現在真噁心,」她說。「你時不時地就要這樣。」

「真可惜,」我說。「我一個人的時候,性格和藹可親,漂亮的包包。」我伸手去拉包,把它拽到我面前,啪地打開包。

她猛然從椅子上跳起,撲向我。

「放下我的包!」

我直勾勾地盯着她那副無框眼鏡。「你想回到堪薩斯的曼哈頓的家,對嗎?今天?你買好了票,打包好了行李?」

她囁嚅着嘴唇,再次緩緩地坐下。

「好吧,」我說。「我不是要阻止你。我只是好奇,你從這筆生意里賺了多少錢?」

她開始哭了。我打開包,翻查裡面的東西。裡面一無所有,直到我摸到了背面的拉鏈袋,我拉開拉鏈,手伸進去摸索。那裡有一沓簇新的紙幣。我把錢掏出來,一張一張點。一千美元。全都是簇新的鈔票。真不錯。不多不少一千美元。不錯的旅費。

我向後靠在椅背上,敲打着桌上的這沓鈔票。此時她默默坐着,雙眼含淚,注視着我。我從她的包里拿出一塊手帕,拋給對面的她。過了一會兒,她的喉嚨里發出一種輕柔迷人的抽噎聲。

「利拉給我的錢,」她溫柔地說。

「你用的鑿子[2]有多大?」

她只是張大了嘴巴,一滴眼淚淌過臉頰,流進了嘴裡。

「算了,」我說。我把錢放回到她的包里,合上包蓋,推向桌子另一邊給她。「我猜,你和奧林都屬於那種人,能夠說服自己,相信自己所做之事都是正確的。他能敲詐他的姐姐,然後一幫小混混識破了他的花招,把東西從他身邊搶走,於是他只能偷襲他們,用一把冰錐刺入對方的頸後,幹掉他們。可能那晚他都沒醒過。你也會做同樣的事。利拉沒有給你那些錢。是斯蒂爾格雷夫給的,為了什麼?」

「你真骯髒,」她說。「你太邪惡了。你怎麼敢對我說這樣的話?」

「是誰向警方告密說拉加迪醫生認識克勞森?拉加迪以為是我乾的。其實是你。為什麼?為了把那個不帶你玩的哥哥逼出來——因為那時他已經走投無路,躲在了外面。我想看看他寫回家的信。我打賭,那些信的內容肯定耐人尋味。我猜得出其中的苦心鑽營。監視着他的姐姐,試圖用他的徠卡相機把她的一舉一動全部拍下來,而那個善良的拉加迪醫生則躲在幕後等待着分成。你雇我是為了什麼呢?」

「我不知道,」她平靜地說。她又擦了擦眼睛,將手帕放在包里,振作精神,準備離開。「奧林從未提到過我的名字。我甚至不知道他已經丟了照片。但我知道,他拍了照片,它們價值不菲。我開始有些明白了。」

「明白什麼?」

「奧林沒有虧待我。他有時候摳門極了。他可能會自己吞了所有錢。」

「他為什麼前天晚上給你打電話?」

「他害怕,拉加迪醫生對他不滿意了。照片不在他手上,落到了其他人手裡。奧林不知道是誰拿走了照片。但他很害怕。」

「在我手上。現在還在,」我說。「在保險箱裡。」

她的頭慢慢轉過去,望着保險箱。她試探着用指尖抹了抹嘴唇,然後回過頭來。

「我不相信你,」她說,她看着我的眼神就像貓看着老鼠洞。

「跟我平分了那一千塊怎麼樣,照片給你。」

她想了想。「我不能把錢給你用來換取本不屬於你的東西,」她微笑着說。「請把照片給我。求你了,菲利普。利拉應該拿回它們。」

「用多少錢來換?」

她皺緊眉頭,看起來很受傷。

「她現在是我的客戶,」我說。「不過背叛她也不算件很糟的買賣——只要價格合適。」

「我不信在你手上。」

「好吧。」我起身,走向保險箱。一轉眼,我就拿着個信封回來了。我把照片和底片倒在桌子上——我這側的桌子。她低頭看着它們,伸手去拿。

我搶先抓起了照片,合攏在一起,抽出一張照片以便她能看到。她伸手來搶,我往後一退。

「這麼遠我看不清,」她抱怨道。

「湊近點得花錢。」

「我從沒覺得你是個無賴,」她一臉正經地說。

我沒吭聲,重新點燃了我的煙斗。

「我可以讓你交給警察,」她說。

「你試試。」

突然她語速飛快地說:「我不能把這錢給你,真的,我不能。我們——好吧,母親和我欠了不少債,因為父親的緣故,而且房子還欠着貸款。」

「你賣給了斯蒂爾格雷夫什麼換來這一千美元?」

她的嘴巴張得很大,形容醜陋。她抿了抿嘴唇,緊緊地閉上嘴。這張緊張堅毅的小臉,我曾經見過。

「你有一件東西能賣,」我說。「你知道奧林的下落。對於斯蒂爾格雷夫來說,這個消息值得上一千美元。很好猜。這只是一個把證據串聯的問題。你不會明白。斯蒂爾格雷夫去了那兒,殺了他。他為了這個地址付給你錢。」

「利拉告訴他的,」她的聲音仿佛從遠處傳來。

「利拉說,是她告訴他的,」我說。「如果有必要,她會告訴全世界,是她告訴他的。正如她會告訴全世界,是她殺了斯蒂爾格雷夫——如果只有那一條出路的話。利拉是那種隨性而至的好萊塢寶貝兒,沒有非常嚴格的道德標準。不過一旦要追究真相時,她有自己的原則。她不是那種會用冰錐殺人的人。她也不是那種會賺取昧心錢的人。我希望你心裡開心。」

她從椅子邊上站開,向後退了幾步。然後咯咯大笑。

「誰能證明?」她近乎尖叫着說。「活着的人還有誰能證明這點?你嗎?你算什麼東西?一個廉價的騙子,無名小卒。」她的聲音漸漸變成了一陣刺耳的大笑聲。「為什麼二十美元就能買通你。」

我的手上還捏着那張大照片。我劃了根火柴,把底片扔進煙灰缸,瞬間燒成了灰燼。

她呆呆地僵立在那兒,感到一陣恐懼襲來。我開始把照片撕成碎片,對着她咧嘴一笑。

「一個廉價的騙子,」我說。「好吧,你指望什麼。我可沒有什麼兄弟姐妹可以出賣。所以我出賣我的客戶。」

她站在原地不動,眼中充滿怒火。我撕完了照片,將碎紙片在煙缸中點燃。

「我後悔一件事,」我說。「沒能看見你回到堪薩斯的曼哈頓與親愛的老母親重逢。沒能看見你們為了分這一千美元打得頭破血流。我打賭那一定是場好戲。」

我拿一支鉛筆戳了戳碎紙,讓它繼續燃燒。她緩緩地,一步一步,走向桌子,眼睛盯着那堆在冒煙的碎照片。

「我會報警,」她喃喃低語。「我會告訴他們很多事。他們會相信我的。」

「我會告訴他們是誰射殺了斯蒂爾格雷夫,」我說。「因為我認識那個沒殺他的人。他們也許會相信我。」

那個小腦袋猛地一抬,鏡片一閃,一雙眼睛隱沒在了白光後。

「不必擔心,」我說。「我不會這麼做的。這對我沒什麼損失,別人卻會損失慘重。」

電話響了,她一下蹦了起來。我轉過身,去拿聽筒,臉對着聽筒說:「你好。」

「阿米哥,你還好嗎?」

電話那頭的背景里有個聲音。我回頭一看,只見門咔嗒一下關上了。房間裡只剩我一個人了。

「你還好嗎,阿米哥?」

「我很累,我一整晚沒睡。除了——」

「那個小傢伙打電話給你了嗎?」

「小妹妹?她剛才還在這兒。她帶着贓物在回曼哈頓的路上。」

「贓物?」

「她從斯蒂爾格雷夫那裡得到的零用錢,告發她哥哥的酬勞。」

一陣沉默,接着她鄭重地說:「你怎麼會知道,阿米哥。」

「就像我知道自己正靠着桌子坐,手裡拿着這個電話一樣。就像我知道我聽見了你的聲音。雖然不這麼確定,但就像我知道誰射殺了斯蒂爾格雷夫一樣確定。」

「你對我說這些有點傻,阿米哥。我也並非毫無缺點。你不該這麼信任我。」

「我犯過錯,但這次不是。我已經燒了所有的照片。我試圖賣給奧法梅。她出價不夠高。」

「你一定是在開玩笑,阿米哥。」

「是嗎,跟誰開玩笑?」

她銀鈴般的笑聲從電話線里傳了過來。「你想帶我去吃午飯嗎?」

「也許吧。你在家?」

「是的。[3]」

「我過一會兒就來。」

「我非常高興。」

我掛了電話。

演出結束了。我坐在空蕩蕩的劇院裡。帷幕落下,我能隱約看到投影於舞台上的情節。不過有些演員已經模糊、虛幻了。首當其衝的就是小妹妹。過不了幾天,我就會忘記她的長相。因為在某種程度上,她是如此虛幻,我想到了她返回堪薩斯的曼哈頓,回到她親愛的老母親身邊,帶着放在她皮包里那一小沓厚厚的、簇新的一千美元。由於好幾個人遇害,她得到了這筆錢,不過我覺得這不會困擾她很久。我想到早晨她前往辦公室——那個男的名字叫什麼來着?哦,是的。扎格史密斯醫生——在他到來以前撣盡灰塵,整理候客室里的雜誌。她戴着無框眼鏡,穿着一條普通的裙子,素麵朝天,舉止嫻靜優雅。

「扎格史密斯醫生現在要見你,嗖嗖夫人[4]。」

她會面帶微笑拉開門,嗖嗖夫人從她身邊經過走進去,扎格史密斯醫生則會坐在他的辦公桌後,穿着一件白大褂,聽診器掛在脖子上,專業至極。他面前有一個文件格,便簽簿和處方簿乾淨整齊地放在一邊。扎格史密斯醫生無所不知。你沒法糊弄他。他瞭若指掌。他看着一位病人時,心裡知道,即將要問的問題答案不過是一種形式罷了。

當他看着他的接待小姐,奧法梅·奎斯特,他眼裡出現的是一位年輕恬靜的小姐,穿着合體,符合一個醫生診所的着裝要求,沒有紅指甲,沒有誇張的妝容,一切會冒犯老派顧客的特徵都沒有。一位理想的接待小姐,奎斯特小姐。

扎格史密斯醫生,如果他會想到她的話,一定是洋洋自得。他將她打造成現在的樣子。她完全符合醫生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