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妹 - 第31章

雷蒙德·錢德勒

「我不喜歡以上帝自居,」她柔聲說。「出了狀況,不管怎麼樣,我知道你會救出梅維斯。沒有其他人能辦到。梅維斯打定主意要一力承擔。」

「我最好喝一杯,」我說。「我要暈過去了。」

她一下子跳起來,走向那個小酒櫃。她回來時手上拿了幾大杯蘇格蘭威士忌和水。她遞給我一杯,我嘗了一口,她的視線越過酒杯盯着我。味道很棒。我多喝了一些。她再次陷入椅子裡,伸手去拿她的金鑷子。

「我把她趕走了,」我最終說道。「我是說梅維斯。她告訴我她射殺了他。她拿着那把槍。跟你給我的那把一模一樣。你可能沒留意,你的那把槍開過火。」

「我對槍支懂得不多,」她溫柔地說。

「當然。我數了數裡面的彈殼,假設原先裡面是裝滿子彈的,發射了兩發。奎斯特是被一把點三二口徑的自動手槍射中兩次。相同的口徑。我在那間密室中撿起了空彈殼。」

「在哪兒,阿米哥?」

開始有些刺耳了。太多的「阿米哥」了,多得受不了。

「當然了,我不可能知道這是同一把槍,不過這值得一試。反正只會混淆一下視聽,讓梅維斯有喘息的機會。所以,我把他身上那把槍調了包,將他那把放在吧檯後面。他的槍是一把黑色的點三八口徑手槍,更像他會攜帶的,如果他的確帶槍的話。即便是格子紋路的槍柄,你也可能會留下指紋,不過如果是一把象牙槍柄的話,你更容易在左側留下大量指印。斯蒂爾格雷夫不會攜帶這種槍。」

她的雙眼圓睜,眼神空洞而迷惑。「我恐怕我還沒有聽得很明白。」

「如果他要殺一個人,他一定會下手乾淨利落,讓他徹底死去,確定無疑。可是那個傢伙站了起來,還走了幾步。」

她的眼中一瞬間閃過了什麼東西,立刻消失了。

「我還想說他甚至還說了幾句,」我繼續說。「不過他沒有。他的肺部都是血,他在我的腳邊死了。就在那兒。」

「可那是哪兒?你還沒告訴我是在哪裡——」

「我必須說嗎?」

她從酒杯里啜飲了一口,微微一笑,放下酒杯。我說:

「小奧法梅告訴他地址時你也在場。」

「哦,是的,當然我在。」復原得漂亮。乾淨利落。不過她的笑容看起來更疲憊了。

「只是他沒有去,」我說。

她的香煙在半空中定住了。這就是一切真相。別無其他。香煙慢慢地向她的嘴邊移去。她優雅地吐了口煙。

「這就是從始至終的問題,」我說。「我就是不願正視這個最簡單的事實。斯蒂爾格雷夫就是威皮·莫耶,這是確鑿無疑的,不是嗎?」

「可能性極高。這點可以證明。」

「斯蒂爾格雷夫改邪歸正後,表現不錯。然後,這個斯坦跑來騷擾他了,想分點油水。我只是猜測,但這就是事情的起因。好吧,斯坦必須得去。斯蒂爾格雷夫不想殺害任何人——他從未因殺人罪而受到起訴。克利夫蘭的警察部門出來逮捕他。沒有懸而未決的指控。沒有謎案——除了他在一定程度上與一個犯罪集團有關聯。但他不得不擺脫斯坦。於是他故意讓自己入獄。後來,他通過賄賂監獄醫生離開了監獄,他殺了斯坦後,馬上又返回了獄中。殺人事件曝光後,那個讓他離開監獄的人就要逃之夭夭,湮滅所有可能證明他曾經出獄的記錄。因為警方很快會前來詢問。」

「合情合理,阿米哥。」

我審視着她,企圖找到破綻,可惜沒有絲毫破綻。

「到目前為止一切順利。但我們必須要為這個傢伙的聰明才智而鼓掌。他為什麼讓警方將他在獄中關了十天?答案一,讓他自己有一個不在場證明。答案二,因為他知道,他的真實身份遲早要曝光,那麼為什麼不給警方時間去接受呢?那樣一來,這一帶任何一個黑幫小子完蛋,警方就不會一直揪住斯蒂爾格雷夫不放、在他的頭上亂加罪名。」

「你喜歡這個想法,阿米哥?」

「是的。不妨這樣想,為什麼就在他出獄幹掉斯坦的那天、他會在一個公共場所吃午餐?如果真是他幹的,為什么小奎斯特會恰巧在周圍按下快門,拍下那張照片?斯坦要是沒有被殺,這張照片就構不成任何證據。我喜歡人們走運,可這實在是太過走運了。另外,即便斯蒂爾格雷夫不知道有人拍下了他的照片,他也知道奎斯特的身份。一定知道。奎斯特自從丟了工作後,也許在那之前,就一直向他的姐姐要錢。斯蒂爾格雷夫有她公寓的鑰匙。他肯定了解一些她弟弟的事。結論就是,斯蒂爾格雷夫要殺斯坦哪天晚上都行,就是不會選在那個晚上——就算他原本有這種打算。」

「現在輪到我來問你是誰殺的,」她彬彬有禮地問。

「某個認識斯坦、能夠接近他的人。某個已經知道照片被拍下、知道斯蒂爾格雷夫身份、知道梅維斯·韋爾德馬上要大紅大紫、知道她與斯蒂爾格雷夫的關係將是醜聞,可是如果斯蒂爾格雷夫能被栽贓為殺害斯坦的兇手,那麼這段關係將是危險一千倍的人。認識奎斯特,因為他曾去過梅維斯·韋爾德的公寓,在那裡見過他,把他玩弄於股掌之間,他就是那種毫無招架之力的小伙子。此人知道那兩把骨柄、點三二口徑的槍登記在斯蒂爾格雷夫名下,雖然他只是買來送給幾個女孩子的,如果他自己身上帶槍,那肯定不會是登記過、會追蹤到他的一把槍。此人還知道——」

「夠了!」她的聲音似一把刀子般刺進我的耳膜,但這既不是驚嚇也不是憤怒。「請你不要說了!我一分鐘都忍受不了了。你現在就走!」

我站起身。她向後倚靠,喉嚨上的脈搏跳了一下。她容貌精緻,皮膚黝黑,死氣沉沉。沒有東西會碰她,連法律也不會。

「你為什麼殺了奎斯特?」我問她。

她霍地站起身,走近我,再次微笑。「兩個原因,阿米哥。他非常瘋狂,最終他可能會殺了我。另外一個原因,絕不是——絕對不是——為了錢。是為了愛。」

我正準備當着她的面哈哈大笑。可我沒有。她一臉嚴肅。簡直不可思議。

「無論一個女人有多少情人,」她柔聲說,「總有一個是她無法承受拱手讓人的。斯蒂爾格雷夫就是這樣一個情人。」

我只是凝視着她那雙迷人的黑眼睛。「我相信你,」我最後開口道。

「親親我,阿米哥。」

「老天啊!」

「我離不開男人,阿米哥。可我愛的那個男人死了。是我殺了他。那個我不願與人分享的男人。」

「你等了很久。」

「我會有足夠耐心——只要有希望。」

「哦,瘋子。」

她露出了一個隨意、美麗而又十分自然的笑容。「對此你無能為力,親愛的,除非你想徹底毀了梅維斯·韋爾德。」

「昨晚她證明了她想要毀掉自己。」

「如果她不是在演戲的話。」她眼神犀利地看着我,笑道:「心痛了,是嗎?你愛上了她。」

我緩緩地說:「這有點傻。我可以在黑暗中與她坐在一起,握着她的手,可能持續多久呢?過不了一會兒,她就會飄進一個紙醉金迷、雲香鬢影的世界。她就不再是個真實存在的人了。只是從音軌中傳出的一個聲音,銀幕上浮現的一張臉孔。我想要的不止於此。」

我向門口移去,不過沒有背對着她。我可不想挨上一槍。我覺得她更喜歡這樣對我——而且拿我毫無辦法。

我開門時回頭看了一眼。窈窕、黝黑、迷人、笑臉盈盈。散發着性感。完全超越了我能想象的任何世界上的道德法則。

她天生就是個尤物。我悄悄地走出門外。就在我關門時,她的聲音非常柔和地傳來。

「親愛的[1]——我很喜歡你。真可惜。」

我關上了門。

[1]原文為西班牙語。

35

大堂的電梯門打開時,一個男人正站在那裡等電梯。他又高又瘦,帽子壓得很低,遮住了他的眼睛。天氣暖和,可他卻穿了一件薄大衣,領子豎起。他的下巴垂得很低。

「拉加迪醫生,」我輕聲叫道。

他掃了我一眼,露出一副陌生的樣子。他走進電梯,電梯上升。

我穿過前台,按了鈴。那個松松垮垮的大胖子出來了,肥厚的嘴上掛着痛苦的笑容。他的眼睛不這麼明亮。

「把電話給我。」

他從下面取來電話,放在桌子上。我撥打了麥迪遜7911。聲音傳來:「這裡是警察局。」這是緊急小組。

「貝爾西別墅,好萊塢富蘭克林和吉拉德大道交叉口。有一個正在被重案組的弗倫奇和貝福斯警探通緝、名叫文森特·拉加迪醫生的人剛剛上了412房。我是菲利普·馬洛,一名私家偵探。」

「富蘭克林和吉拉德大道,請在原地等待。你有槍嗎?」

「是的。」

「如果他試圖逃跑就抓住他。」

我掛了電話,擦了擦嘴。那個胖子倚靠在櫃檯上,眼圈發白。

他們來得很快——但還不夠快。也許我本來應該截住他的。也許我的直覺已經知道了他會幹什麼,故意放任他去乾的。有時當我情緒低落時,我會找理由說服自己。不過這實在太複雜了。這他媽的整起案子就是這樣。每次我要採取顯然應該採取的行動時,我都不得不停下來絞盡腦汁地思考如何才能不影響某個我有所虧欠的人。

他們破門而入時,他坐在沙發上,把她抱在胸前。他的目光渾濁,嘴唇上有血泡。他咬了舌。

她的左胸下方火紅色襯衫上緊緊地插着一把我曾經見過的、銀色手柄的刀。刀柄的形狀酷似一個裸女。德洛麗絲·岡薩雷斯小姐的眼睛半睜着,嘴唇上隱隱掛着一抹幽靈般的挑逗的微笑。

「希波克拉底的微笑[1],」救護車上的實習醫生說,嘆了口氣。「在她臉上看上去挺美的。」

他瞥了一眼對面的拉加迪醫生,如果還能從他的臉部來判斷的話,他什麼也看不見、聽不見了。

「我猜有人的夢碎了,」實習醫生說。他彎下腰,合上了她的眼睛。

[1]希波克拉底(約前460—前377),被西方尊為「醫學之父」的古希臘著名醫生,歐洲醫學奠基人。此處「希波克拉底的微笑」也指「痙笑」,即一個人的笑容由於臉部肌肉受傷而呈現的痙攣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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