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妹 - 第4章

雷蒙德·錢德勒

他的腦袋光禿禿的,像一顆葡萄。他身上穿着深灰色法蘭絨長褲,藍襯衫上是透明的塑料背帶。他的雙手從枕頭下抽了出來,摸了摸腦袋,然後又放下來。他轉過身來,原來他不是禿子。

頭髮看起來很自然,光滑的棕發,沒有分頭路。他從下往上瞪着我。

「你倒是敲敲門呢,」他說。

他的嗓音渾厚,寬闊謹慎的臉龐顯得很圓潤。

「我幹嗎要敲門呢?如果經理說房間是空的?」

他心滿意足地點點頭。眼中的怒氣消失了。

雖然沒有邀請,我還是向房間裡走。一本打開的黃色雜誌面朝下放在手提箱邊上。一支雪茄在綠色的煙灰缸里冒着煙。房間打理得井井有條,相對於整棟房子來說,這裡還算乾淨。

「他肯定以為你已經搬走了,」我說,試圖表現自己的善意和了解真相的天賦。

「剛入住半個小時,」那個男人說。

「好吧,不介意我四下看看吧?」

他乾巴巴地笑了笑。「剛進城沒多久,是嗎?」

「怎麼了?」

「剛來這兒,是嗎?」

「怎麼了?」

「喜歡這房子和小區嗎?」

「不喜歡,」我說,「房間看起來還不賴。」

他咧嘴一笑,露出了一顆烤瓷牙,明顯比他的其他牙齒要白得多。「你在這兒看了多久了?」

「剛開始看,」我說,「哪來這麼多問題?」

「你逗我發笑,」男人嘴上這麼說,卻沒有笑。「在這個城裡你不用找房子。大家都是看也不看直接搶的。這個小地方擠得要命,只要我現在告訴別人這兒有個空房間,馬上就能得到十塊錢。」

「太糟了,」我說,「一個名叫奧林·P·奎斯特的人告訴我這間房是空的。那麼,你就剩下一張十元鈔票了。」

「是嗎?」他的眼睛眨也不眨。肌肉紋絲不動。我仿佛一直是在對一頭海龜講話。

「別跟我耍橫,」男人說,「我可不是好惹的。」

他從綠色玻璃煙灰缸中捏起一支雪茄,吐了一口煙。透過煙霧,我看見了一對冰冷灰色的雙眼。我抽出一支香煙,用下巴頦蹭了蹭。

「惹你的人會有什麼下場?」我問他。「讓他抓住你的假髮?」

「你敢取笑我的假髮,」他兇巴巴地說。

「真對不起,」我說。

「房子外面有『客滿』的牌子,」男人說,「那你為什麼還來這裡找空房間呢?」

「你沒聽清楚這個名字,」我說。「奧林·P·奎斯特。」我將名字拼給他聽。即便如此,他看起來仍然很不高興。一陣死一般的寂靜。

他猛地一轉身,將一疊手帕塞進行李箱內。我向他湊近了些。待他轉過身時,臉上似乎露出了警惕。不過他的臉打一開始就是這樣。

「是你的朋友嗎?」他隨便一問。

「我們是髮小,」我說。

「很沉默的傢伙,」男人輕鬆地說,「我過去常和他在一塊兒。在加州西部飛機公司上班,是嗎?」

「不錯,」我回答。

「哦,他辭職了?」

「被炒了。」

我們繼續望着對方,但仍然沒有什麼結果。我們倆這輩子為了看到奇蹟都幹了不少事兒。

他將雪茄放回面前的煙灰缸,坐在了床沿上,旁邊是他打開的行李箱。我向裡面瞧了一眼,發現一把自動手槍的方形槍柄從一堆亂七八糟的短褲里露了出來。

「這個奎斯特已經離開十天了,」他若有所思地說道。「所以,他仍然以為房間是空的,啊哈?」

「根據登記簿,它確實是空的,」我說。

他鄙夷地哼了一聲。「樓下那個醉鬼大概一個月都沒看過登記簿了。那麼——等等。」他的目光一凜,一隻手在行李箱周圍隨意摸索,隨手拍了拍手槍附近的衣物。當那隻手挪開時,手槍便不見了。

「我一早上都暈暈乎乎的,否則我早該知道了,」他說。「你是個偵探。」

「好吧,就算我是。」

「找我幹嗎?」

「沒事,只是好奇你為什麼住這間房。」

「我是從走廊對面的215房搬過來的。這間房比較好。就這麼簡單。滿意了?」

「非常滿意,」我一邊說,一邊盯着那隻隨時可能接近手槍的手。

「是哪一類偵探?城裡的?讓我看看證件。」

我沒有答話。

「我覺得你拿不出證件。」

「即便我向你出示,你也會說那是假的,你就是那種人。那麼,你就是希格斯。」

他一臉驚訝。

「喬治·W·希格斯,」我說,「在登記簿上有,215號房。你方才告訴我,你是從215號房搬過來的。」我四下打量着房間。「要是這裡有塊黑板,我可以寫給你看。」

「嚴格來說,我們沒必要鬥嘴,」他說,「當然,我就是希格斯。很高興認識你。你叫什麼?」

他伸出了手。我與他握了握手,不過似乎並非是我期待已久的一刻。

「我叫馬洛,」我說,「菲利普·馬洛。」

「你知道嗎,」希格斯彬彬有禮地說,「你是個他媽的大騙子。」

我哈哈大笑。

「我可不吃你嬉皮笑臉這一套,老弟。你有何貴幹?」

我掏出錢包,遞給他一張我的工作名片。他仔細看過後,用名片邊緣敲了敲他那顆烤瓷牙。

他沉吟道:「他大概去了哪兒。沒跟我講。」

我說:「你的語法跟你的假髮一樣松松垮垮。」

「你要是知道好歹的話,就別打趣我的假髮。」他咆哮道。

「我不會吃了它,」我說,「我還沒餓到那分上。」

他向我走近一步,右肩一沉。臉上怒火中燒,嘴角向下耷拉着。

「別揍我。我有保險,」我對他說。

「哦,見鬼。又一個瘋子。」他聳聳肩,嘴角又恢復了正常。「你究竟想幹什麼?」

「我要找這個奧林·P·奎斯特。」我說。

「為什麼?」

我沒有回答。

過了一會兒,他說:「好吧。我本人是個安分守己的人,所以我才搬出來了。」

「也許你不喜歡大麻煙。」

「這個,」他空洞地說,「還有其他事。這就是為什麼奎斯特走了的原因。讓人尊敬,就像我一樣。我想,有幾個粗魯的男孩威脅了他。」

「我明白了,」我說。「所以他沒有留下轉遞地址。他們為什麼威脅他?」

「你剛才提到了大麻煙,不是嗎?他會不會去總部了?」

「在海灣城嗎?」我問道,「他為什麼要大費周章?好吧,謝了,希格斯先生。走了很久嗎?」

「不久,」他說。「不,不是很久。只是有段日子了。」

「你做什麼營生的?」我問他。

「營生?」他看起來很受傷。

「是啊,你靠什麼來圈錢?你怎樣謀生?」

「你誤會了,老兄。我是一個退休的驗光師。」

「所以你有一把點四五口徑的手槍嗎?」我一指行李箱。

「別跟我耍嘴皮子,」他板着臉說。「這是家裡傳下來的。」他再次低頭看了看名片。「你是私家偵探嗎?」他若有所思地說。「你平時都接些什麼活兒?」

「所有算得上正當的活兒,」我回答道。

他點點頭。「『算得上』是個靈活的詞兒。『正當』也是。」

我惡毒地瞥了他一眼。「你說得很對,」我贊同道。「我們找個安靜的午後來討論一下它們的定義吧。」我一伸手倏地抽走了他指間的名片,塞進了我的口袋。「耽誤你的寶貴時間了,」我說。

我走出門,關上了門,站在門口側耳傾聽。我不知道想聽見什麼。可無論是什麼,我都一無所獲。我有種感覺,他正站在我剛剛離開的地方,盯着我離開的門口。我經過走廊時發出了些聲響,最後站在了樓梯口。

一輛汽車從房子前方開走了。某一扇門關上了。我悄悄折回215房,用萬能鑰匙開了門。我悄無聲息地關上門,上了鎖,就在裡面靜靜地等待。

5

過了還不到兩分鐘,喬治·W·希格斯先生走出了門。他悄悄地走出來,要不是我一直在傾聽着這個動作,我也會錯過的。我聽見門把手轉動時發出的輕微的咔嗒聲。接着傳來緩慢的腳步聲。隨後門輕輕地被關上了。腳步聲消失了。遠處隱約傳來樓梯吱吱嘎嘎的聲響。沒有動靜。我打開215的房門,沿着走廊再次來到了樓梯口。下面有人正在小心翼翼地推門。我低頭看見希格斯走進了經理室。他關上了房門。我等待裡面傳出說話聲,卻是一片寂靜。

我聳了聳肩,返回了215房。

房間裡到處是有人住過的痕跡。床頭柜上有一個小收音機。床上一片凌亂,下面放着一雙鞋,還有一件舊浴袍掛在那破破爛爛的、垂下的綠色百葉窗上,以防外面有人偷窺。

我看着這一切,仿佛其中飽含深意,然後,退回到了走廊,鎖上了房門。接着,我又來到了214房朝聖。此刻房門未上鎖。我小心翼翼、耐心仔細地搜索了整個房間,卻沒有發現任何能與奧林·P·奎斯特扯上關係的東西。我原本也不指望有所發現。確實沒有理由。不過你照例還是得搜查看看。

我下了樓,在經理室門外傾聽,沒有動靜,於是我走進去將鑰匙放在桌子上。萊斯特·B·克勞森在沙發上側躺着,臉朝牆壁,睡得不省人事。我檢查了桌子,發現一本舊賬簿,似乎與租金收入和支出有關,沒有其他發現。我再次看了看登記簿。上面沒有更新,不過沙發上那傢伙大概可以說明一切。奧林·P·奎斯特已經搬走了。有人接着住進了他的房間。有人替希格斯登記了。那個在廚房裡數錢的小個子男人在社區里混得不錯。他身上帶着手槍和匕首,是咄咄怪事,不過在愛達荷街絕不會招來非議。

我伸手取來桌子邊聽筒上的海灣城黃頁。我覺得要篩選出名字里恰好有「醫生」或「文斯」,而且電話號碼是13572的傢伙並不會很費事。首先,我翻閱了一遍登記簿。我打一開始就該這麼做。奧林·奎斯特登記的那頁被人撕掉了。喬治·W·希格斯,真是個小心翼翼的男人。非常謹慎。

我合上登記簿,再次望着對面的萊斯特·B·克勞森,腐臭的空氣里混着甜得發膩的杜松子酒味,還有其他什麼氣味,不由令人皺起鼻子。我剛到這兒時,腦海中第一次閃過了某個念頭。像克勞森這樣的醉鬼不應該鼾聲如雷嗎?他應該打呼聲震天,氣息抑揚頓挫。可他壓根沒發出任何聲響。一條棕色的軍毯搭在他的肩膀上,還蓋住了半個腦袋。他看上去非常愜意平和。我站在他對面,低頭看去。毯子和他的頸後有個不太自然的突起部分。我動了動毯子。一把方形的黃色木柄插在了萊斯特·B·克勞森的頸後。木柄上的一側上印有「克魯姆森五金公司謹贈」的字樣。木柄的位置恰好位於枕骨突起處的下方。

這是一把冰錐的木柄……

我以每小時三十五英里的速度悄然離開了社區。到了城市邊上,一隻青蛙跳了出來。我進了一個室外電話亭,打電話報了警。

「海灣城警察局,我是穆特,」一個怒氣沖沖的聲音說道。

我說:「愛達荷街449號,在經理室,那個人名叫克勞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