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妹 - 第5章

雷蒙德·錢德勒

「嗯?」那個聲音說。「我們要怎麼做?」

「我不知道,」我答道。「我有一點糊塗。不過那個人名叫萊斯特·B·克勞森。明白了嗎?」

「那又怎麼樣?」怒氣沖沖的聲音斷然說道。

「驗屍官會知道的,」說完,我掛了電話。

6

我開車回到了好萊塢,把自己鎖在辦公室里,專心研究那本海灣城黃頁。我花了一刻鐘就找到了那個電話是13572、名叫文森特·拉加迪醫生的人,他自稱是一名神經科專家,家和辦公室都在懷俄明大街。根據我地圖上的顯示,那裡算不上最好的住宅區,但也不算差。我把黃頁鎖進了寫字桌里,下樓去街角的雜貨店買了三明治和咖啡,在電話亭里給文森特·拉加迪醫生打了個電話。是一個女人接的電話,我費了番工夫才找到了拉加迪醫生本人。他接起電話時,聲音很不耐煩。他說他非常忙,此刻正在為病人做檢查。凡我知道的醫生哪個不是呢。我問他認識萊斯特·B·克勞森嗎?他說從沒聽說過他。我這麼問目的何在?

「今天早上克勞森先生試圖打電話給你,」我說。「那時他醉得厲害,話都說不清。」

「可我不認識什麼克勞森先生,」醫生用冷酷的聲音回答道。他現在似乎倒沒那麼匆匆忙忙了。

「好吧,沒關係,」我說。「我只是想確定一下。有人用冰錐扎進了他的頸後。」

一陣沉默後。拉加迪醫生突然變得異乎尋常地客氣。「有人報警了嗎?」

「這個自然,」我說。「不過這與你無關——除非那就是你的冰錐。」

他突然發問:「你是哪位?」語氣溫和。

「希格斯,」我說。「喬治·W·希格斯。我剛從那裡搬出來。我可不想摻和進這種事裡。我只是估摸着克勞森試圖打電話給你——這是他死之前的事,你知道——你可能會有興趣。」

「很遺憾,希格斯先生。」拉加迪醫生說,「可我不認識克勞森先生。我從沒聽說過克勞森先生或是跟他有任何聯繫。我對人名的記性特別好。」

「嗯,好吧,」我說。「你現在也見不着他了。不過也許有人會想知道他打電話給你的原因——除非我忘記透露了這條信息。」

又是一陣死一般的沉默。拉加迪醫生說:「對此我實在無話可說。」

我說:「我也是。我也許會再打給你。請別誤會我,拉加迪醫生。這可不是恐嚇。我只是個需要朋友、困惑不解的小人物。我覺得醫生——就像是一個牧師——」

「我會隨時為你服務,」拉加迪醫生說。「需要諮詢我的話,請不要客氣。」

我掛斷電話。如果文森特·拉加迪醫生誠實可靠的話,他現在就會打電話給海灣城警察局,報告他們這件事。如果他沒有報警的話,說明他有問題。查清這點也許有用,也許沒用。

7

四點,我寫字桌上的電話響起了刺耳的鈴聲。

「你找到奧林了嗎,馬洛先生?」

「還沒有。你在哪裡?」

「怎麼了,我在藥店裡,就在——」

「上來吧,別裝瑪塔·哈里[1]了,」我說。

「你就不會對人禮貌些嗎?」她厲聲說道。

我掛斷電話,灌了一杯老浮爾士德威士忌,振奮起精神迎接來訪者。正當我在大口飲酒時,我聽見了走廊傳來了她的腳步聲。我起身向前,打開了門。

「這邊請,別讓人瞧見了。」我說。

她故作端莊地坐下,靜靜等待着。

「我所能發現的,」我告訴她說,「就是愛達荷街上的破旅館裡有人兜售大麻。是那種大麻煙。」

「哦,真噁心,」她說。

「人生在世,總會有好有壞,」我說。「奧林肯定很機靈,威脅說要報警。」

「你的意思是,」她用那種小女孩的語氣說,「他們為了這個可能傷害他?」

「嗯,很有可能他們最初只是恐嚇他。」

「哦,他們嚇不倒奧林,馬洛先生。」她斬釘截鐵地說,「要是有人逼他,他只會更難纏。」

「不錯,」我說。「不過我們說的情況不一樣。只要方法得當,你能夠嚇唬住任何人。」

她頑固地噘着嘴說:「不,馬洛先生。他們嚇不倒奧林的。」

「好吧,」我說。「那麼他們沒有恐嚇他。比如說他們卸下了他的腿,然後用它們來敲打他的腦袋。他會怎麼做——寫信給商業促進會[2]?」

「你在取笑我,」她溫文爾雅地說道。她的聲音冷冰冰的,猶如寄宿公寓的肥皂。「這些就是你一整天乾的活兒嗎?只是發現了奧林已經搬走、那塊兒是個糟糕的社區嗎?這些我已經調查過了,馬洛先生。我以為你是一個偵探,還有——」她的聲音越來越弱,剩下的話消失在了空氣中。

「我做的要比這些多一點,」我說,「我給了房東一點兒杜松子酒,翻閱了登記簿,還跟一個名叫希格斯的男人交談過。喬治·W·希格斯。他頭上戴着假髮。我估計你大概還沒見過他。他住在,或者是曾經住在奧林的房間。因此,我覺得也許——」這回輪到我的聲音越來越弱。

她瞪着那雙玻璃鏡片後的淡藍色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她的嘴巴小巧、結實又緊繃,雙手絞着放在桌子上,前面是她那隻巨大的方形包,她全身僵硬,坐得筆挺,一臉端莊不可侵犯的樣子。

「我付了你二十美元,馬洛先生,」她冷冷地說。「我明白,那是一天工作的報酬。可對於我來說,你似乎並沒有完成一天的工作量。」

「的確沒有,」我說。「不錯,但是一天還沒結束。別為那二十塊錢嘮叨了。你要是願意的話可以收回去。我碰都沒碰過。」

我打開抽屜,取出了她的錢,推到了桌子對面。她看着錢,不過沒動。她的視線慢慢抬起,與我四目相對。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知道你在盡力,馬洛先生。」

「僅憑我所了解的情況。」

「可是我所知道的已經和盤托出了。」

「我不這麼認為,」我說。

「好吧,我確定我無法改變你的想法,」她刻薄地說,「畢竟,要是我已經掌握了我所希望得知的信息,我就不會來請你調查了,不是嗎?」

「我沒有說你已經知道了你想知道的一切,」我回答她,「關鍵是,為了替你工作,我還沒有掌握我所想知道的一切。而你告訴我的並不合理。」

「哪裡不合理?我已經告訴了你真相。我是奧林的妹妹。我想我清楚他是什麼樣的人。」

「他在加州西部飛機公司工作了多久?」

「我跟你說過,他大約是一年前離開家鄉來到加利福尼亞的。他很快找到了工作,因為他離開家鄉前就是幹這行的。」

「他隔多久會寫信回家?在他停止寄信之前。」

「每周。有時會隔得更久一些。他會輪流寫信給母親和我。當然,這些信都是給我們兩個的。」

「信上說些什麼?」

「你是指他寫了什麼?」

「你以為我是什麼意思呢?」

「好吧,你別凶我。他會寫寫他的工作、工廠和那邊的人,偶爾會寫寫他看過的演出。或是關於加利福尼亞。他還寫過教堂的事。」

「沒提到過女孩們嗎?」

「我覺得奧林不怎麼喜歡女孩子。」

「一直住在同一個地方嗎?」

她點點頭,一臉疑惑。

「他什麼時候開始不再寫信了?」

這個問題令她思考了片刻。她雙唇緊閉,指尖在下嘴唇中間按了按。最後她終於開口道:「大約三四個月以前。」

「他最後一封信是幾月幾號?」

「恐怕——我說不上具體日期了。不過就像我說的,三四——」

我朝她揮揮手。「信上有什麼異樣的地方嗎?說了什麼古怪的事或是隱瞞了什麼古怪的事?」

「哦,不。與其他家書沒有兩樣。」

「在這個地方你們有什麼朋友或親戚嗎?」

她奇怪地瞪了我一眼,剛想要說什麼,卻猛地搖了搖頭說:「沒有。」

「好吧。現在我來告訴你哪裡有問題。我會跳過你對我隱瞞你的住處這一點,因為你也許是擔心我會手臂下夾着一夸脫的烈酒衝過來調戲你。」

「這麼說話可不是非常有禮貌,」她說。

「我說不來禮貌的話,我不是個好人。按照你的標準,任何一個沒有至少三本祈禱書的人都不會是好人。可我的好奇心重。眼下最奇怪的是你居然不害怕。無論是就你個人而言,抑或是你的母親。你應該害怕得要死才對。」

她纖細緊繃的手指死死地將包包抓在胸前。「你是說他出事了?」她的聲音越來越弱,化作了一種悲傷的低語,像是殯葬業主在向死者家屬要定金一般。

「我不知道有沒有出事。不過我要是你的話,清楚奧林的為人,知道他寫信來,之後突然中斷,我才不會坐等到夏天休假才跑來問一堆問題。我可不會繞過警察,他們可是有專門找人的機構,反而去找一個你聞所未聞的獨行俠,請求他為你大海撈針。我也不明白你親愛的老母親怎麼能定定心心地坐在堪薩斯的曼哈頓家中,一周一周地為牧師縫補內褲。沒有收到奧林的信。沒有消息。她唯一做的就是深深地吸口氣,然後接着縫補另外一條內褲。」

她一下子蹦了起來。「你真是個討人厭的傢伙,」她氣憤地說。「我覺得你很邪惡。你竟敢說我母親和我毫不擔心。你怎麼敢這樣說。」

我將二十元的紙幣向桌子的另一側又推了推。「你擔心的是二十美元的價值,親愛的,」我說。「並非是向我隱瞞的事。我覺得我真不想知道。把這一大張摺疊的紙幣放回你的工具包里,忘記見過我的事。明天你也許還想借給另外一個偵探呢。」

她氣急敗壞地合上包,壓在錢上。「我永遠不會忘記你的粗魯,」她咬牙切齒地說,「這世界上還沒人這麼跟我說話過。」

我站起身,從桌子的一頭溜達過來,「別想太多了。你也許會喜歡我的方式。」

我突然向前伸手,摘掉了她的眼鏡。她向後退了半步,幾乎要跌倒,我下意識地一手抱住了她。她雙目圓睜,雙手抵住我的胸膛,用力推開我。我仿佛是在被一隻貓咪用力推搡。

「要是沒有眼鏡的話,這雙眼睛可真漂亮,」我一本正經地說。

她鬆弛了下來,頭向後一仰,雙唇微微張開。「我猜你對所有的委託人都來這一套,」她溫柔地說。此時,她的雙手垂至身體兩側。她的包重重地敲在了我的腿上。她全身的重量都倚在了我的手臂上。要是她希望我鬆手的話,她給我的暗示則完全相反。

「我只是不想讓你失去平衡,」我說。

「我知道你是細心的人。」她的身體愈加放鬆了。她的頭回了過來,上眼皮耷了下來,不時顫抖幾下,雙唇張得更開了。嘴上浮現出一抹挑釁似的微笑,似乎與生俱來。「我估計你以為我是故意這麼做的,」她說。

「故意怎麼做?」

「摔倒,差一點。」

「好吧——」

她的一隻手臂忽然摟住我的脖子,使勁將我拽向她。於是,我吻了她。抑或是啃了她一口。她狠狠地用嘴唇壓了我好一會兒,接着溫柔而舒緩地在我懷裡扭動掙扎。她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

「要是在堪薩斯的曼哈頓,你這樣會被逮捕的,」她說。

「要是這也算正義的話,我光在那兒就會被逮捕。」我說。

她咯咯一笑,用指尖戳了戳我的鼻尖。「我以為你喜歡隨便的女孩兒,」她抬起頭斜視着我。「至少你不必去抹掉口紅印了。也許下回我會塗些口紅。」

「也許我們最好坐在地上,」我說,「我的手臂酸了。」

她又咯咯笑了起來,優雅地掙脫了我。「我猜你會認為我有許多接吻經驗,」她說。

「哪個女孩不是呢?」

她點點頭,垂着頭瞥了我一眼,只見睫毛遮住了她大半個眼睛。「哪怕在教堂聚會上也會有接吻遊戲的,」她說。

「或者是根本沒有教堂聚會。」我說。

我們倆都面無表情地互望着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