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妹 - 第6章
雷蒙德·錢德勒
「我很抱歉,我很小氣,」她說,將什麼東西壓在我桌上的便條簿下面。她又露出了一個淺淺的、虛弱的微笑,然後大步走向門口,打開了門。
「我會給你打電話,」她親昵地說。出門後,走廊上傳來了噠噠噠的聲音。
我走上前,移開便條簿,將壓在下面那張皺巴巴的紙幣攤開鋪平。這算不上一個吻,不過似乎我有機會再掙到二十塊錢了。
我還沒來得及開始擔心萊斯特·B·克勞森先生,電話鈴響了。我心神不寧地去接電話。我聽見一個生硬的嗓音,低沉而渾厚,仿佛有人在用窗簾或是某人長白的鬍鬚勒住他。
「你是馬洛嗎?」電話那頭說。
「請講。」
「你有保險箱嗎,馬洛?」
我受夠了一整個下午都表現得彬彬有禮,「別問了,有屁快放。」我說。
「我問你一個問題,馬洛。」
「我不回答,」我說。「就像這樣。」我伸手去按電話機的掛機按鈕,同時另一隻手去摸索一支香煙。我知道他立馬就會打回來。這種傲慢自負的傢伙總是這樣。他們還沒用上退場白。當電話鈴再次響起時,我便開門見山。
「如果要談生意就直說。還沒付佣金之前,要稱呼我先生。」
「別那麼火冒三丈,朋友。我遇上了麻煩,我需要幫助。我要找個安全的地方藏一件東西。只要幾天,不會很久。你可以賺筆外快。」
「有多少?」我問。「有多快?」
「一百塊錢。你就等在那兒。我正幫你捏着呢,熱乎乎的。」
「我聽見它在喵喵地叫,」我說。「在哪兒等着?」那個聲音我聽了兩遍,一遍傳入我的耳中,還有一遍在我的腦海中迴響。
「凡努斯旅館332房。敲門聲兩長兩短。別敲得太響。就像拍電影一樣。你最快——」
「你想讓我保管什麼?」
「等你到了再說。我說了,我很着急。」
「你叫什麼名字?」
「找332房就行了。」
「謝謝你打來電話,」我說。「再見。」
「嘿,等等,笨蛋。不是你想象的贓物,不是毒品,不是翡翠墜子。對我來說恰好值一大筆錢——對別人來說一文不值。」
「旅館裡有保險箱。」
「你就想窮死嗎,馬洛?」
「為什麼不?洛克菲勒也是窮死的。再次再見。」
電話里的聲音突然變了。卸下了偽裝,聲音變得刺耳,語速飛快:「海灣城的那些小事怎麼樣了?」
我沒吱聲。只是靜靜等待。電話那頭傳來模糊的嘲笑聲。「想想,這可能是你感興趣的,馬洛。在332房。邁開步子,快快行動起來。」
電話「咔噠」一聲,我掛斷了。不知怎麼,一支鉛筆滾落下了寫字桌,掉在一條桌腿上的玻璃玩意兒上,折斷了筆尖。我撿起鉛筆,把它放進固定在窗框邊上的波士頓卷筆刀里,慢慢仔細地轉動着,將鉛筆削得光滑均勻。我將鉛筆放在桌子上的文具盒裡,撣掉手上的筆屑。我是世界上最有空的人。我望向窗外,沒看見什麼,也沒聽見什麼。
隨後,我更是毫無緣由地看見了奧法梅·奎斯特那張除去眼鏡的臉龐,光滑整潔,精心修飾,金髮高高地盤在前額上,一條髮辮盤在中央。還有一對性感的眼睛。她們都有性感的眼睛。我嘗試想象着一個特寫鏡頭下,某個來自完全開放的羅曼諾夫酒吧、充滿陽剛之氣的男性正在狂吻着這張臉。
我花了二十九分鐘來到了凡努斯旅館。
[1]荷蘭舞女,歷史上最富傳奇色彩的女間諜之一。
[2]成立於1912年,一些私人特許經銷商組成的公司,由商業促進委員會統一領導,目的是促進建立公平有效的市場,以便買賣雙方建立互信。
8
很久以前,這裡有一度必定是富麗堂皇的。可現在輝煌不再了。雪茄的味道還殘留在大廳里,就像天花板上的鍍金漆一樣顯得污跡斑斑,長皮椅里的彈簧綿軟無力。隨着歲月的侵襲,大理石桌面已經泛黃。不過地毯倒是新的,看上去硬邦邦的,就像客房服務員的臭臉。我從他身邊經過,悠閒地踱步來到角落的香煙櫃檯,放下兩毛五,買了一包駱駝牌香煙。櫃檯後的女孩一頭稻草色的秀髮,脖子修長,眼神倦怠。她把香煙放在我面前,又加了一包火柴,然後把我的找零扔進了標有「社區募捐感謝你」字樣的投幣盒裡。
「你會希望我這麼做的,對嗎?」她耐心地微笑着說。「你會希望我把這些零錢捐給那些貧困可憐、缺胳膊少腿的孩子,對嗎?」
「假如我不想呢,」我說。
「我摳出七分錢來,」女孩說,「倒也不麻煩。」她拖着低低的嗓音說道,就像一條濕浴巾一般濕潤地撫摸着你。我又往裡面塞了兩毛五。於是她向我粲然一笑,嘴巴都合不攏了。
「你真好,」她說。「我看得出你是個好人。很多人到這裡來就為了調戲姑娘。想想看,只要花七分錢,就可以調戲。」
「現在這裡誰值班?」我問她,沒搭她的話。
「有兩個人。」她緩慢而優雅地撥弄着後面的頭髮,露出了鮮紅鮮紅的指甲。「哈迪先生值夜班,弗萊克先生值日班。現在是白天,所以是弗萊克先生在當班。」
「我在哪裡能找到他?」
她探過身子,我聞到了她秀髮的香味,那長着半英寸指甲的手向電梯一指。「沿着那條走廊,就在門房間邊上。你會看到門房間,因為那半截門上有鍍金的『門房』二字。只是那半截門有點向里折,所以我估計你也許會找不到。」
「我會找到的,」我說。「哪怕我得在脖子上裝一個鉸鏈。弗萊克長什麼樣?」
「嗯,」她說,「他有點兒矮胖,留着八字鬍。很結實的那種,只是個頭不太高。」她的手指慵懶地划過櫃檯,放在了我不費力就能碰到的地方。「他可不是很有趣,」她說。「幹嗎找他?」
「公事,」說着我便走開了,趁她還沒掐住我的脖子之前。
我走到電梯時回頭看了她一眼。她在我身後注視着我,臉上的表情她可能稱之為若有所思。
門房間位於通向溫泉街那條走廊的半當中。裡面的門是半敞開着的。我四下打量了下門口,接着進了門。
一個男人坐在一張布滿灰塵的小桌子前,桌上擺放着一個巨大無比的煙灰缸和其他一些小玩意。他個子不高,卻粗壯結實。鼻子下方長着約一英寸長的黑色胡碴。我坐在了他的對面,將一張名片放在桌上。
他波瀾不驚地拿起名片,看了一眼,又翻過名片看了一下背面,同樣也毫無興趣的樣子。名片背面沒有字。他從煙灰缸里捏起一支抽了一半的雪茄,點火時幾乎燒到了他的鼻子。
「有什麼麻煩?」他向我咆哮道。
「沒有麻煩。你是弗萊克嗎?」
他不願回答,目光堅定地望了我一眼,這也許隱藏、也許暴露了他的想法,這取決於他是否有東西要隱藏。
「想要了解一位客人的情況,」我說。
「叫什麼?」弗萊克不動聲色地問。
「我不知道他在這裡登記的名字。他住332房。」
「他來這裡之前叫什麼名字?」弗萊克問。
「我也不知道。」
「好吧,他長什麼樣?」弗萊克此刻起了疑心。
他重新看了我的名片,不過並沒有增加他的信息。
「據我所知,我從沒見過他。」
弗萊克說:「我肯定是累壞了,我沒明白。」
「他打了個電話給我,」我說,「他想要見我。」
「我也沒阻止你啊?」
「瞧,弗萊克。干我這行經常會跟人結怨。你應該明白這點。這傢伙想要幹什麼事,叫我立馬過來,還沒告訴我他的名字,就掛斷電話了。我認為在我去他那兒之前,我得做點小小的調查。」
弗萊克將叼在嘴裡的雪茄取出,耐心地說:「我現在心情很糟糕。我還是沒明白。對我來說什麼都不重要了。」
我從桌子上探過身去,緩慢而清晰地對他說:「整件事極有可能會演變成將我騙進一家旅館的房間,然後把我幹掉,再悄悄地退房。你不會希望在你的旅館裡發生這樣的事件吧,對嗎,弗萊克?」
「就算我在意,」他說,「你以為你就有那麼重要嗎?」
「你吸那玩意兒是因為你喜歡還是因為你覺得吸它很有派頭?」
「一星期賺四十五塊,」弗萊克說,「我還抽得起更貴的嗎?」他死死地瞪了我一眼。
「沒要你報銷,」我說,「沒有交易。」
他悲憤地咕噥了一聲,疲憊不堪地站起身,走出了房間。我點了根自己的煙,靜靜等待着。不一會兒他就回來了,在桌子上放下一疊登記卡片。「G·W·漢布爾頓醫生,加利福尼亞的艾爾森特羅」這些字是用鋼筆寫的,字跡穩重圓實。服務員在上面還登記了其他內容,包括房間號和日期。弗萊克伸出手指點了點卡片,他的指甲急需修剪,或是洗刷。
「下午2點47分到的,」他說。「就是今天。賬單上沒有別的,只有一天的房費。沒有電話。什麼都沒有。這是你要找的人嗎?」
「他長什麼樣?」我問。
「我沒見過。你以為我會站在前台的邊上,在他們登記時給他們都拍個照?」
「謝了,」我說,「G·W·漢布爾頓醫生,艾爾森特羅。非常感謝。」我把登記卡片遞還給了他。
「還有什麼要告訴我的嗎,」我出門時弗萊克說,「別忘了我在哪兒謀生。如果你稱之為謀生的話。」
我點點頭,走出了門。總是有這樣的時候,你遇見的每個人都是笨蛋。你開始照照鏡子,暗自納悶。
9
332房位於大樓的後面,靠近消防通道。走廊里混合着一股舊地毯、家具護理油,還有那些默默無聞、單調乏味的生命所散發出來的味道。位於消防軟管下方的沙桶里積了好些天的煙蒂和雪茄蒂。一台收音機通過敞開的氣窗迸發出刺耳的音樂。通過另一個氣窗,人們正在為了什麼事捧腹大笑。來到走廊盡頭的332房,這裡安靜許多。
我根據指示,敲門時兩長兩短。裡面沒有動靜。我感到疲憊不堪,仿佛自己一輩子都在廉價旅館裡敲門,卻沒人搭理。我又試了試。隨後我轉動門把手,走進了房門。只見一把掛着紅色纖維牌的鑰匙插在裡面的鑰匙孔中。
右側是一段短小的過道和浴室。過道盡頭可以看見一張床的上半部分,一個男人身穿襯衫和褲子,躺在床上。
我開口道:「漢布爾頓醫生嗎?」
那個人沒有答話。我走過浴室門口,來到他面前。一陣香水味撲面而來,我隨即轉身,不過還是慢了一步。浴室里有一個女人站在那兒,手上拿着條毛巾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深色的太陽眼鏡。她戴着一頂有點灰濛濛的翠雀藍色寬檐草帽。帽檐下一頭蓬鬆的淺色金髮。藍色的耳釘潛藏於後面的陰影中。那副太陽眼鏡是那種白色鏡框、側邊扁平的款式。她的裙子與帽子搭配得相得益彰。裙子外面的刺繡或人造絲外套敞開着。她戴了一副長手套,右手上握着一把手槍。白骨手柄,看上去像是把點三二口徑的手槍。
「轉過身去,雙手放在身後。」她透過毛巾說。隔着毛巾,她的聲音含糊不清,就像那副深色眼鏡一般,我對她完全沒有印象。這不是那個在電話上同我交談的聲音。我沒挪動。
「別以為我在鬧着玩,」她說。「我只給你三秒,照我說的做。」
「你就不能拖到一分鐘嗎?我喜歡看着你。」
她用那把小手槍比劃了一個威脅我的動作。「轉過身去,」她厲聲喝道,「要快。」
「我也喜歡你的聲音。」
「好吧,」她的語氣緊繃而危險,「如果你想要這種方式的話,我就成全你。」
「別忘了你是一位淑女,」我說着轉過身,雙手抱頭,槍口對準了我的後頸。幾乎連呼吸都噴到了我的皮膚上。香水的味道很優雅,不是很濃烈、很強硬的那種。手槍突然移開了,一片白色的火焰一下子在我眼前炸開了。我咕噥一聲,身體向前倒下,突然迅速向後一抓。我的手碰到了一條穿尼龍絲襪的長腿,可又脫手了,真可惜。感覺這像是一條美腿。擊打在腦袋上的另一拳馬上驅散了這份喜悅,我發出了一個絕望男人會發出的那種嘶啞的吼聲。我癱倒在了地上。門開了,鑰匙咔噠作響,然後門關上了。鑰匙轉動後,一片寂靜。
我掙扎着爬起來,走進浴室。我從架子上取下一條毛巾,浸在冷水裡,擦洗自己的腦袋。這感覺就像是被一隻鞋跟打中了。那肯定不是槍托。只出了一點兒血。我洗乾淨了毛巾,站在原地輕拍傷口,納悶自己為什麼沒有尖叫着去追她。不過我看到了洗手盆上方打開的藥櫃。一罐爽身粉被撬開了,撒得架子上到處都是。一管牙膏被切開了。有人在找什麼東西。
我回到了短小的過道,試了試房門。房門被人從外面上鎖了。我彎下腰,透過鑰匙孔仔細查看。不過那是一把安全鎖,外面和裡面的鑰匙孔高度不相同。那個戴白框深色太陽鏡的女孩不太了解旅館。我扭動裡面的彈簧鎖,便開了外面的鎖,打開門後,我望着空空如也的走廊,再次關上了門。
接着,我走向躺在床上的那個男人。直到現在他都沒有動彈過,原因是顯而易見的。
走過那短小的過道,房間豁然開闊了,透過幾扇窗,夕陽的光線傾斜地射入房內,幾乎照到了床上,停在了那個男人的脖子下方。阻礙光線的是個藍白相間、閃閃發亮的圓形東西。他相當舒適地半側着臉躺在那兒,雙手垂在身體兩側,鞋子掉在了地上。他的一側臉枕在枕頭上,似乎非常放鬆。他戴着一頂假髮。上一次我同他交談時,他的名字是喬治·W·希格斯。現在他成了G·W·漢布爾頓醫生。首字母相同。這倒也沒什麼要緊。我不會再跟他交談了。周圍沒有血跡。一丁點血跡都沒有,這是一次極罕見、漂亮、專業的冰錐刺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