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妹 - 第7章
雷蒙德·錢德勒
我小心翼翼地搜查了浴室。我移開了馬桶水箱的蓋子,放幹了水。裡面沒有東西。我向下窺視了溢流管,沒有發現任何另一頭綁着小物件的垂線。我又搜查了梳妝檯,除了一個舊信封,別無他物。我鬆開紗窗的鈎子,摸了摸外面的窗台底下。我撿起地上的基甸版《聖經》,又翻了一遍。我檢查了三幅畫的背面,研究了地毯的邊緣。地毯是被牢牢地釘在牆根的,大頭釘的凹陷處聚集了一點灰塵。我趴在地上,檢查了床底。同樣一無所獲。我站在一把椅子上,查看了燈罩。裡面積了許多灰和死蛾子。我仔細查看了床鋪。床是由專業人員鋪的,鋪完之後就沒動過。我摸了摸死者腦袋下的枕頭,然後又從柜子里拿出了另外一個枕頭,檢查其邊緣。還是一無所獲。
漢布爾頓醫生的外套掛在一把椅子的椅背上。我把外套里外摸了個遍,心裡明白這是最不可能有所發現的地方。有人用刀劃開了內襯和墊肩。外套里有火柴,幾支雪茄,一副深色太陽鏡,一條未使用的廉價手帕,海灣城電影院票根,一把小梳子,一包沒拆封的香煙。我在燈光下瞧了瞧,沒有被人拆開過的痕跡。我拆開了包裝,撕掉盒蓋,將裡面全部掏空,除了香煙,沒有其他東西。
現在只剩下漢布爾頓醫生自己了。我將他輕輕扳正,手伸進他的褲子口袋。裡面有些零錢,另一條手帕,一小卷牙線,火柴,一串鑰匙,以及折成豆腐塊的公交車時刻表。一個豬皮錢包里放着一些郵票、第二把梳子(這傢伙可真愛惜他的假髮)、三小包白色粉末以及七張名片,上面印着「G·W·漢布爾頓醫生,加利福尼亞州艾爾森特羅,塔斯廷大樓,門診時間上午九點到十二點,下午兩點到四點,需預約。電話:艾爾森特羅50406」。除此之外,沒有駕照、社保卡、保險卡,沒有一點能證明其真實身份的東西。錢包里有一百六十四美元。我把錢包放回原處。
我從桌上拿起漢布爾頓醫生的帽子,檢查了防汗帶和緞帶。緞帶結已經被人用刀尖挑斷,帶子垂着。緞帶結里沒藏東西,也看不出有拆掉再縫上的痕跡。
關鍵就在這兒。如果殺手知道他們要找的是什麼,那東西肯定是能夠藏在書、電話盒子、牙膏或是帽子的緞帶里的。我返回浴室,再次看了看自己的頭部。傷口仍然在滲出滴滴的血跡。我再用冷水沖洗,用衛生紙擦乾,然後將紙扔進馬桶衝掉。我回到房間,站在那裡,對着漢布爾頓醫生低頭看了一會兒,心想他究竟有什麼過失。他似乎是個精明的傢伙。此刻,陽光移到了房間的遠端,遠離床鋪,縮到了一個滿是灰塵的悲哀角落。
突然,我咧嘴一笑,迅速俯下身子,嘴角依舊掛着那不合時宜的笑容,扯下了漢布爾頓醫生的假髮,將它由里向外一翻。得來全不費工夫。有一張橘黃色的紙片用透明膠粘在了假髮的襯裡上,外面用一塊方形的玻璃紙保護着。我扯下了紙片,翻過來一看,這是一張寫了號碼的提貨單,屬於海灣城照相館。我把它塞進我的錢包,小心翼翼地把假髮放回死者光禿禿的腦袋上。
我離開房間時沒有鎖門,因為我沒有辦法上鎖。
走廊上的氣窗仍然傳出收音機刺耳的聲音,夾雜着那誇張而醉醺醺的笑聲迴蕩在整個走廊上。
10
在電話里,海灣城照相館的人說:「是的,希格斯先生,你的照片已經洗好了。六張放大的光面照片。」
「你們幾點關門?」我問。
「哦,大概還有五分鐘就要關門了。我們早上九點開門。」
「那我早上再來取照片。謝了。」
我掛斷電話,手下意識地伸到出幣口,找到了別人的硬幣。我步行來到一個快餐店,用那些硬幣給自己買了杯咖啡,坐在那裡獨自享用,聽着外面大街上汽車喇叭亂鳴。是時候回家了。喇叭聲響起,汽車呼嘯而過。老式的剎車發出刺耳的聲響,人行道上傳來單調沉悶的腳步聲。五點半剛過。我喝完咖啡,填了一管煙斗,悠閒地走過了半個街區來到凡努斯旅館。在旅館的寫字間,我將那張橘黃色的提貨單折好,塞進一個旅館專用信封,上面寫上自己的地址。我貼上了特快專遞的郵票,然後丟進了電梯間旁邊的郵筒。接着,我又來到了弗萊克的辦公室。
我再次關上了他的門,坐在了他對面。弗萊克似乎沒有挪動過一絲一毫。他仍然在愁眉苦臉地叼着雪茄,眼神依然一片空洞。我拿起桌子邊上的火柴,重新點燃了我的煙斗。他愁眉緊鎖。
「漢布爾頓醫生沒有應門,」我說。
「嗯?」弗萊克茫然地望着我。
「332房那個傢伙?記得嗎?他沒有開門。」
「我該怎麼做——要為難我?」弗萊克問。
「我敲了好幾次門,」我說,「沒有回應,我以為他在洗澡或是有別的事,儘管我沒有聽到裡面有任何動靜。我離開了一會兒後,再次回來敲門。還是沒有反應。」
弗萊克瞅了一眼從馬甲里掏出來的懷表,「我七點下班,」他說。「天哪,還有整整一小時,還不止。孩子,我餓了。」
「照你的方式來處理吧,」我說,「沒問題。你得保持體力。我讓你對332房的客人產生興趣了嗎?」
「你說他不在裡面,」弗萊克惱火地說。「那又怎麼樣?他不在而已。」
「我可沒說他不在。我是說,他沒有來應門。」
弗萊克身子向前探來。他非常小心地將雪茄灰移開,放到煙灰缸中。「說下去。我開始有興趣了,」他不急不慢地說。
「也許你想上樓去看看,」我說。「也許你不曾見過一流的冰錐刺殺。」
弗萊克雙手擱在椅子的扶手上,使勁絞着堅硬的木頭。「老天,」他痛不欲生地叫道,「老天。」他站起身來,打開桌子抽屜,取出一把黑色大手槍。只見他咔噠一聲打開槍膛,看了看子彈,斜着眼瞄了瞄槍管,又將彈筒復位。他解開馬甲的紐扣,把手槍塞在裡面的腰帶里。遇到危急情況,不到一分鐘,他就能全副武裝。他果斷戴上帽子,大拇指向門口一戳。
我們悄無聲息地來到了三樓,穿過走廊。一切都如原樣,周圍沒有什麼異樣的聲響。弗萊克匆匆跑到了332房門口,出於習慣,用力敲了敲門。接着他又試了試門把手。他回頭望着我,嘴角有些抽搐。
「你說房門沒有鎖,」他抱怨道。
「我可沒這麼說。雖然剛才是沒鎖的。」
「可現在是鎖上的,」弗萊克說着,從一長串鑰匙中拆下一把。他開了鎖,上下打量着過道。他旋轉門把手時動作很輕,沒有發出聲響,將門開了幾英寸。他側耳傾聽着。裡面沒有任何動靜。弗萊克退後幾步,掏出腰間的黑色手槍。他從門鎖上拔出鑰匙,一腳把門踢開,又穩又狠地舉起手槍,活像警匪片裡的強盜。「走,」他嘴角迸出一個字。
越過他的肩膀,我看見了漢布爾頓醫生躺在原處,不過在門口看不見冰錐的柄。弗萊克探身向前,小心翼翼地逼進房間。他走到浴室門口時,從門縫處向里張望,然後猛地推開門,直到它撞到了浴缸。他走進浴室,隨後又出來,一步步走進了房間,他是一個不會冒險、高度警惕的男人。
他試了試拉開櫃門,端起槍,猛地一拉。柜子里沒有嫌犯。
「看看床底下,」我說。
弗萊克迅速彎腰,看了看床底。
「地毯下面,」我說。
「你耍我嗎?」弗萊克兇巴巴地說。
「我只是喜歡看你工作。」
他彎下腰看着死者,仔細研究那把冰錐。
「有人鎖了門,」他冷笑一聲,「除非是你撒謊說它沒鎖。」
我沒有回答。
「我猜大概是警察,」他緩緩地說。「這回瞞不住了。」
「這不是你的錯,」我說。「高級旅館也會發生這種事。」
11
那個一頭紅髮的實習生填寫了到院前死亡證明,將他的鐵筆[1]夾在白夾克的口袋裡。他啪地合上本子,臉上隱隱露出笑容。
「依我之見,是枕骨突起處正下方的脊髓被刺穿,」他謹慎地說,「一個非常脆弱的部位,只要找得準的話。我想你是知道的。」
克里斯蒂·弗倫奇警探大吼道,「你以為我是第一次見到這種事嗎?」
「不,我想不是,」實習生回答說。他最後迅速地瞟了一眼死者,轉身走出了房間。「我會打電話給驗屍官,」他扭頭說道,隨後關上了門。
「僵硬程度對於那些菜鳥來說,就好比一盤加熱過的捲心菜,」向着關上的門,克里斯蒂·弗倫奇刻薄地說。他的搭檔是一個名叫弗雷德·貝福斯的警察,此刻正單膝跪在電話盒旁。他已經用毛刷撣去上面的散粉,尋找指紋,此時正透過一枚小小的放大鏡查看一塊污跡。他搖了搖頭,然後從連接電話盒的螺絲上撿起了什麼東西。
「灰色棉質的殯儀員手套,」他一臉厭惡地說。「批發價大約四分錢一副。上面有很多指紋。他們肯定是在電話盒裡找東西,是嗎?」
「顯然是可能藏在這裡的某件東西,」弗倫奇說。「我不指望指紋了。這種冰錐刺殺是專業活兒。我們過一會兒會找來專家。現在就迅速瀏覽一遍。」
他掏了掏死者的口袋,把裡面的東西都一一放在床上——放在那具安靜、蒼白的屍體旁邊。弗萊克坐在靠窗的一把椅子上,愁眉苦臉地望着窗外。副經理來了,憂心忡忡的模樣,一言不發就走開了。我倚靠在浴室的牆上,撥弄着手指。
弗萊克突然開口說:「我看冰錐殺人多半是娘兒們的把戲。冰錐隨處都能買到,十分錢一把。要是圖省事,你可以把它藏在吊襪帶里,就這麼吊着。」
克里斯蒂·弗倫奇掃了他一眼,眼神裡帶着一種好奇。貝福斯說:「你都跟哪種娘兒們混啊,寶貝?現在的絲襪可貴了,娘兒們寧願在絲襪里塞一把鋸子。」
「我沒想到這點,」弗萊克說。
貝福斯說:「讓我們來思考吧,甜心。這需要訓練有素。」
「沒必要這麼損吧。」弗萊克說。
貝福斯摘下他的帽子,鞠了一躬道:「你不能剝奪我們的小小樂趣,弗萊克先生。」
克里斯蒂·弗倫奇說:「另外,女人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刺。她甚至都不知道該刺幾下。很多雛兒都不知道。這次無論是誰幹的,他都是個高手。他一下就刺中了脊髓。還有一樣——你得不知不覺地下手。那就意味着現場不止一個人,除非他被下了藥,或者殺手是他的朋友。」
我說:「我不明白他怎麼會被下藥的,如果他就是那個給我打電話的人。」
弗倫奇和貝福斯齊刷刷地望向我,都掛着一臉的無奈和厭煩。「如果,」弗倫奇說,「你既然不認識這個傢伙——據你所說——就有一絲可能你無法識別他的聲音。還是我過於摳細節了?」
「我不知道,」我說。「我可沒讀過你的粉絲來信。」
弗倫奇咧嘴一笑。
「別跟他瞎耗了,」貝福斯對弗倫奇說。「留着到『星期五早晨俱樂部』[2]演講用吧。她們那些鼻子發光的老女人會特別欣賞高明的謀殺分析。」
弗倫奇卷了支煙,在椅背上擦着一根粗頭火柴點着了煙。他嘆了口氣。
「這種技巧最早出現在布魯克林,」他解釋道,「桑尼·莫·斯坦的手下特別精通這種手法,可他們做得過火了,就沒有一塊他們不曾染指的乾淨空地。於是他們到了這兒,幹了這些。真搞不懂他們為什麼這麼做。」
「也許是因為我們這裡空地比較多,」貝福斯說。
「不過說也奇怪,」弗倫奇說,仿佛說夢話一般。「去年二月,威皮·莫耶找人在富蘭克林大道上幹掉斯坦時,殺手用的是手槍。莫肯定夠受。」
「我打賭,所以他們把他臉上的血衝掉後,看見他臉上失望的表情。」貝福斯評論道。
「威皮·莫耶是誰?」弗萊克問。
「他是組織里僅次於莫的二號人物,」弗倫奇說。「那很可能是他主使的。倒不一定是他親自動的手。」
「為什麼不是?」弗萊克惡狠狠地問。
「你們這些傢伙從不讀報紙嗎?莫耶現在可是紳士呢。他結識的都是上流社會的人。他都取了另外一個名字。至於桑尼·莫·斯坦遇害時,莫耶正因為賭博抽老千被我們拘捕,不過我們沒有確鑿的證據,反而給了他一個完美的不在場證明。不管怎樣,正如我所說,他現在是一位紳士,紳士可不會拿着冰錐到處扎人。他們會僱人動手。」
「你們有沒有捉到莫耶的什麼把柄?」我問。
弗倫奇眼神犀利地望着我。「怎麼?」
「我只是有個想法。不過還不夠成熟,」我說。
弗倫奇緩緩地打量我。「就當是我們關起門來的悄悄話吧,」他說,「我們甚至都沒法證明抓到的人是不是莫耶。不過別對外泄露消息。知道這消息的應該只有他本人、他的律師、地方檢察官、警方、市政府以及其他兩三百人吧。」
他將死者的空錢包在大腿上拍了一下,然後坐在床上。他隨意地靠在屍體的腿上,點燃一支煙,隨手一指。
「好了,雜耍的時間到此為止了。弗雷德,我們有以下這些發現。首先,這位客人不太聰明。他以G·W·漢布爾頓醫生的名字登記,名片上印着艾爾森特羅的地址和電話號碼。只要花兩分鐘就能證實是否有這樣一個地址或電話號碼。聰明人不會這麼門戶大開。其次,這個傢伙肯定不是很富。他一共有疊得整整齊齊的十四美元,還有大約兩塊錢的零錢。鑰匙圈上沒有汽車鑰匙、保險箱鑰匙或房門鑰匙。他只有一把行李箱的鑰匙,還有七把耶爾萬能鑰匙,而且是最近才打造的。我估計,他是在打旅館的主意。你覺得這些鑰匙會在你們這破地方用得上嗎,弗萊克?」
弗萊克走上前來,瞪着這些鑰匙。「有兩把大小一樣,」他說,「光看形狀我還說不準。如果我想要一把萬能鑰匙,我得從辦公室里拿。我身上只有普通的鑰匙。如果客人不在,我就用它開門。」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把鑰匙,一條長鏈子上的鑰匙,仔細比較。他搖搖頭,說:「不加工的話用不上,得銼掉不少。」
弗倫奇把煙灰彈到手掌上,一口氣吹掉了。弗萊克又坐回到了他窗邊的椅子上。
「其次,」克里斯蒂·弗倫奇宣稱,「他沒有駕照或任何身份證明。他的外衣都不是在艾爾森特羅買的。他有點像個騙子,不過看他的打扮不像是會開空頭支票。」
「你沒見過他平時什麼樣,」貝福斯插嘴道。
「這家旅館破破爛爛,也不適合行騙,」弗倫奇繼續說道,「這裡已經臭名遠揚了。」
「等等!」弗萊克大叫道。
弗倫奇做了個手勢打斷他,「這個城區的每一家旅館我都了解,弗萊克。我就是吃這口飯的。只要五十塊錢,我就能隨時在這家旅館的任何一間房裡辦一場脫衣舞會,配上法國裝飾。你當我傻嗎?你賺你的錢,我過我的日子。別耍我。好吧。這位客人有件害怕保管的東西。這意味着他知道有人在追殺他,正在逼近。所以他想出一百塊錢讓馬洛替他保管。可他身上沒有這麼多錢。於是,他肯定是在籌劃讓馬洛跟他賭一局。看來那東西不是偷來的珠寶,估計是個半合法的東西。對嗎,馬洛?」
「你可以去掉這個『半』字,」我說。
弗倫奇微微一笑。「那麼他擁有的東西可能是可以平攤或是捲起來——放在電話盒、帽子緞帶、《聖經》或一罐爽身粉里。我們不清楚東西是否已經被發現。但我們的確知道當時時間很緊迫。不會超過半個小時。」
「如果的確是漢布爾頓醫生打電話的話,」我說。「你得自己來證明。」
「倘若是有其他可能性的話就說不通了。殺手不會急着讓別人找到它,他們怎麼會叫別人到他的房間來?」他轉身朝向弗萊克。「能查出他的訪客身份嗎?」
弗萊克沮喪地搖了搖頭。「你甚至都不必經過前台就能到達電梯。」
貝福斯說:「也許這就是他來這兒住的原因之一,另外就是這裡有家的感覺。」
「不錯,」弗倫奇說。「幹掉他的人可能進進出出都沒有人盤問過。他唯一要知道的就是他的房間號。以上就是我們了解的所有情況了。是嗎,弗雷德?」
貝福斯點點頭。
我說:「還不是全部。這是一頂漂亮的假髮,不過終究只是頂假髮。」
弗倫奇和貝福斯都猛地轉過身來。弗倫奇走上前,小心翼翼地移開了死者的頭髮,然後吹了聲口哨。「我剛才還在納悶那個該死的實習生在傻笑什麼呢,」他說,「那個混蛋提都沒提。知道我看到了什麼嗎,弗雷德?」
「我只看見一個沒頭髮的傢伙,」貝福斯回答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