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妹 - 第8章
雷蒙德·錢德勒
「為什麼這麼肯定,」貝福斯咯咯直笑。他俯下身子,輕輕地拍了拍死者的禿頭。「你最近怎麼樣,麥爾威?我都快忘了有多久沒見你了。可你認識我,夥計。一天是笨蛋,一輩子都是。」
躺在床上摘下假髮的男人,看上去衰老、僵硬又縮成一團。黃色的死亡面具漸漸在他的臉上浮現出堅硬的線條。
弗倫奇冷靜地說:「好吧,我心裡的石頭總算落地了。從此不用再為這小子沒日沒夜地奔波了,見他的鬼去吧。」他把假髮蓋在死者的一隻眼睛上,然後從床上站起來。「這兒沒你們的事了,」他對弗萊克和我說。
弗萊克站起身。
「感謝這件謀殺案,親愛的,」貝福斯告訴他,「以後還有的話,別忘了叫我們。雖然服務不夠好,但動作夠麻利。」
弗萊克走過短過道,猛地拉開了門。我跟着他出去了。在走向電梯的路上,我們倆沒有說話。電梯下去時也沒人開口。我跟他一起走到他那間小辦公室,跟着他進了門,然後把門關上。他似乎很驚訝。
他在寫字桌前坐下,伸手去拿電話。「我得向副經理匯報一下,」他說。「你有事嗎?」
我把一支煙在手指間卷了卷,劃了根火柴點燃它,緩緩地向桌對面吐了口煙。「一百五十美元,」我說。
弗萊克那迷你、專注的眼睛瞬間變得滴溜滾圓,一臉空洞的表情。「別在這兒開涮,」他說。
「已經有樓上那兩個喜劇演員的表演在前,我的笑話又算什麼。不過我可不是在開玩笑。」我的手指「咚咚」地敲打桌子邊緣,耐心等待着。
弗萊克小鬍子上的嘴唇上沁出了細小的汗珠。「我還有事要做,」他說,這回他的聲音更為嘶啞。「繼續敲下去吧。」
「小個子挺厲害的,」我說,「我搜查漢布爾頓醫生身上時,他的錢包里有一百六十四塊現金。他答應給我一百作為定金,記得嗎?而現在,還是那個錢包,裡面只有十四塊錢了。我的確是沒有鎖上他的房門。給房門上鎖的另有其人。弗萊克,是你鎖的門。」
弗萊克抓住椅子的扶手,狠狠地擠壓。他的聲音仿佛來自井底:「你沒有一丁點證據。」
「要我試試嗎?」
他從腰帶上拔出槍,放在面前的桌子上。他低頭注視着槍,後者並沒有向他傳達任何信息。他再次抬頭望着我,聲音斷斷續續地說:「五十—五十—是嗎?」
我們之間沉默了片刻。他掏出自己那隻破舊的錢包,摸索了一會兒。他取出了一把鈔票,將紙幣攤在桌上,分成兩疊,將一疊推向我這邊。
他弓着背坐在椅子上,盯着桌子的一角。過了很久,他嘆了口氣。他將兩疊鈔票歸攏,推向了我這一邊。
「這錢對他沒用了,」弗萊克說。「拿走錢跑路吧。我會記得你,夥計。你們這些傢伙讓我噁心到家了。我怎麼知道你沒有拿走他的五百塊呢?」
「我會全部拿走的。殺手也會。為什麼要留下十四美元呢?」
「那麼我為什麼要留下十四美元呢?」弗萊克問,聲音疲憊,手指沿着桌子邊緣緩緩地移動。我拿起錢,數了數,又扔回給他。
「因為干你這行的一眼就看穿他了。你知道他至少帶了房租,還有幾塊零錢。警察也會這樣想。拿去,我不要這錢。我要點別的。」
他目瞪口呆地望着我。
「把錢收好,」我說。
他伸手去取錢,塞進錢包里。「你想要什麼?」他的眼睛雖小,卻若有所思。他的舌頭把下唇頂得突出來了。「我覺得你似乎也沒什麼資格談條件。」
「你可能有點弄錯了。如果我會返回樓上向克里斯蒂·弗倫奇和貝福斯告密的話,說我先前在那裡搜過死者的身,的確我是會被訓斥一頓,不過他會知道我不是心裡有鬼,有所隱瞞。他會明白在幕後的暗處,我有一個試圖要保護的委託人。我會面對他們的強硬姿態和虛張聲勢,可你要領教的就不止如此了。」說完這些,我靜靜地觀察着他額頭上沁出的汗珠,正閃着微光。他狠狠地咽下了口水,眼神呆滯。
「我們別繞圈子了,打開天窗說亮話吧,」他說。突然,他殘忍地一笑。「你是晚到一會兒來掩護她的,是嗎?」那肆意的輕蔑表情又再次回到了他的臉上,雖然相當緩慢,卻非常愉悅。
我掐滅了香煙,又抽出了第二支,緩慢地完成所有這徒勞的、挽回面子的點煙動作,扔掉火柴,將煙吹向了另一側,然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這個又小又破的辦公室是一座高聳的山峰,俯瞰着波濤起伏的大洋——這是我這行那老掉牙的表演。
「好吧,」我說。「我承認,那是個女人。我也承認,他死的時候,她肯定在樓上,如果你聽了滿意的話。我猜,她只是過於驚慌才逃走的。」
「哦,那當然,」弗萊克陰險地說。那肆意的輕蔑表情始終都掛在臉上。「或者也有可能她已經有一個月沒用冰錐殺人了。感覺有點生疏了。」
「可她怎麼會有他的鑰匙?」我自言自語道。「又為什麼要把鑰匙放在桌上?為什麼不乾脆一走了之,什麼都不動呢?假如她真的覺得必須要鎖門呢?為什麼不把鑰匙放在一個沙瓶里,然後找地方埋了呢?或者帶走鑰匙,找地方扔了。為什麼要這麼處理鑰匙,讓人將她和這個房間聯繫在一起?」我低下了眼睛,惡狠狠地瞪了弗萊克一眼。「當然,除非有人看見她離開了房間——手上拿着那把鑰匙——並跟着她出了旅館。」
「那人為什麼要這麼做?」弗萊克問。
「因為目擊她的人可以立即進入房間。他有一把鑰匙。」
弗萊克抬頭朝我眨巴眨巴眼睛,又迅速垂了下去。
「他一定會跟着她,」我說,「他肯定看見她將鑰匙扔在桌上,溜達出了旅館。他肯定跟了她有一段路。」
弗萊克譏諷道:「你還有什麼王牌?」
我俯下身子,將電話拉向我這邊,說:「我最好還是叫克里斯蒂過來處理,我越想越害怕。也許她的確殺了人。我可不能包庇殺人犯。」
我拿起聽筒。弗萊克那隻潮乎乎的爪子猛地按在我的手上。電話在桌子上彈了一下。「別打,」他的聲音幾乎是在抽泣。「我跟蹤她到了停在街上的一輛車前。記下了車牌。老天爺啊,夥計,讓我喘口氣吧。」他的手指在口袋裡一陣摸索。「知道我幹這份工作賺多少錢嗎?除去香煙雪茄錢,就不剩仨瓜倆棗的。稍等一下。我記得——」他低下頭,在幾個舊信封里來回找了幾次,終於選了一個扔給我。「車牌號,」他疲倦地說,「希望你會滿意,我甚至都記不得這是什麼東西了。」
我低頭看着信封。上面用潦草的筆跡記錄了一個車牌號。字體難看,字跡模糊不清,一看就是馬路上有人手上拿着紙筆匆忙間寫下的。6N333,加州1947。
「滿意了嗎?」弗萊克的聲音響起。或者說聲音是從他的嘴裡發出的。我撕下車牌號,將信封扔還給他。
「4P327,」我看着他的眼睛說,那裡頭沒有閃光。沒有嘲諷或隱瞞的跡象。「可我怎麼知道這不是別人的汽車車牌?」
「你只能相信我了。」
「描述一下那輛車,」我說。
「凱迪拉克敞篷,不是很新,車篷翻起,大概是1942年的車型。有點灰藍色。」
「那個女人什麼樣?」
「你那些鈔票想買不少情報,是嗎,大偵探?」
「是漢布爾頓醫生的鈔票。」
他一齜牙,「好吧,是個金髮美女。白色外套上有些彩色的針腳。藍色的寬檐草帽。深色太陽鏡。身高大約五英尺二英寸。身材就像康諾弗[3]公司旗下的模特。」
「要是沒戴太陽鏡,再見面時你能認出她嗎?」我謹慎地問。
他佯裝思考。隨即搖了搖頭,說不能。
「那個車牌是什麼來着,弗萊基[4]?」我冷不防地冒出一句。
「哪個車牌?」他說。
我探過身軀,將香煙灰落在他的槍上。我繼續盯着他的眼睛。可我知道,他輸了。他似乎也知道這點。他伸手去拿他的槍,吹掉煙灰,將它放回抽屜里。
「去呀,滾出去,」他咬着牙說。「告訴警察我搜過了屍體。那又怎麼樣?最多就是丟了飯碗。也許還會蹲班房。那又怎麼樣?出來了又是一條好漢。小弗萊基不用再擔心咖啡和油煎餅了。別以為戴個太陽鏡就能騙過小弗萊基。我看過很多電影,才不會認不出那隻性感小貓呢。要是問我那個寶貝兒這一陣是否還會露面我只能說,她是個生人——誰知道呢——」他趾高氣揚地斜視着我——「這段日子她需要個保鏢,在她身邊照顧周到,保護她避免遇到麻煩。有人熟門熟路,而且價格合理……怎麼了?」
我的腦袋歪向一側,身子向前傾,正在傾聽。「我想我聽見了教堂的鐘聲,」我說。
「這兒附近沒有教堂,」他不屑地說。「是你的聰明腦瓜裂了縫吧。」
「只有一聲,」我說。「非常緩慢,我想是喪鐘。」
弗萊克聽着我的話,「我什麼都沒聽見。」他犀利地說。
「哦,你不會聽見的,」我說。「全世界只有你一個聽不見。」
他坐在那兒,用那雙邪惡的、半睜半合的小眼睛瞪着我,他那髒兮兮的鬍子閃閃發光。他的一隻手在桌子上毫無意義地扭動着。
我留下他一個人在那裡苦想,他的那些想法可能和他本人一樣渺小、醜陋、令人恐懼。
[1]刻寫謄印蠟紙用的筆。
[2]洛杉磯的一幢歷史建築,建於1923年,也是同名的女性俱樂部地址所在。
[3]美國早期的模特經紀公司之一。
[4]弗蘭克的暱稱。
12
那套公寓位於多黑尼大道上,從日落大道沿着山坡往下就是。它實際上是兩幢樓,前後排列,由一個鋪着地板的露台連接,露台上面有一個噴泉,拱門上還建了一個房間。仿大理石門廳前有幾個信箱和門鈴。十六個信箱上有三個沒寫姓名。寫着姓名的看過後沒有任何印象。這個活兒還需要多辛苦一點。我試了試前門,發現上鎖了,看來還需要更辛苦一點。
門外停着兩輛凱迪拉克、一輛林肯大陸和一輛帕卡德。兩輛凱迪拉克的顏色和車牌都不相符。馬路對面,有個穿着馬褲的傢伙正四仰八叉地躺在一輛藍旗亞中,雙腳靠在車門上。他正抽着煙,抬頭望着蒼白的、要與好萊塢保持距離的繁星。我走上陡峭的山坡來到大道,向東走過一個街區,走進一個像烤箱一樣令人窒息的電話亭,撥了一個叫皮奧瑞亞·史密斯的號碼,別人這麼叫他是因為他結巴——這是另一個我還沒時間解開的小謎團。
「梅維斯·韋爾德,」我說。「電話號碼。我是馬洛。」
「當-當-當然,」他說。「梅-梅-梅維斯·梅維斯·韋爾德嗎?你要她的電話號碼?」
「多少錢?」
「要-要-要十塊-塊-塊錢,」他說。
「算我沒說,」我說。
「等-等-等等!我是不應該泄露她們這些寶-寶-寶貝的電話號碼的。我只是個管道具的,這可是有風險的。」
我等待片刻,把自己呼出的氣又吸回去。
「地址自然也有,」皮奧瑞亞抱怨道,都忘了結巴。
「五塊錢,」我說。「我已經有地址了。別討價還價了。如果你以為自己是這行里唯一兜售未登記號碼的小混混的話——」
「稍等,」他疲憊地說着,去拿他的小紅本了。他是個特殊的結巴,只有心平氣和的時候才會口吃。他回來後,把電話號碼告訴了我。當然是克雷斯特維尤[1]的號碼。如果在好萊塢你沒有一個克雷斯特維尤的電話號碼,你就一文不值。
再次撥號時,我打開了這個鋼和玻璃構成的小籠子,放進來一些新鮮空氣。電話響了兩下,一個慵懶性感的聲音傳了出來。我又把門關上了。
「你好呀,」那個聲音很柔和。
「我找韋爾德小姐。」
「方便的話請告訴我是哪位找韋爾德小姐。」
「我有幾張劇照,懷蒂讓我今晚送來。」
「懷蒂?懷蒂是誰,阿米哥[2]?」
「他是攝影棚里的首席劇照攝影師,」我說。「你連這個都不知道嗎?請告訴我是哪間公寓,我自己上去。我離你們那兒就幾個街區。」
「韋爾德小姐正在洗澡。」她哈哈大笑說。我猜從她那兒聽起來就像是銀鈴般的笑聲。我這邊聽起來就像有人在收拾平底鍋。「當然要請你帶上劇照。我肯定,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劇照。公寓房間號是十四號。」
「你也會在那兒嗎?」
「當然,還用說嗎?你為什麼這麼問?」
我掛了電話,蹣跚着走出電話亭,投入新鮮空氣之中。我下了山。那個穿馬褲的傢伙還在藍旗亞車附近轉悠,其中一輛凱迪拉克開走了,兩輛別克敞篷停在了前頭。我按了十四號的門鈴,穿過露台,聚光燈照着鮮紅的金銀花。另一盞燈俯射在一個巨大的裝飾水池上,裡面到處是肥肥的金魚和靜靜的荷葉,這樣的晚上,荷葉層層疊疊。另外還有幾張石椅和一架鞦韆。這地方看起來並不是價格不菲,只不過那年頭,到處都貴。公寓在二樓,寬敞的樓梯口對面有兩扇門,十四號便是其中之一。
門鈴響起,一個高個子、黑皮膚、身穿短馬褲的女孩過來開門。「性感」不足以讚美她。馬褲的顏色就像她的秀髮,烏黑的。她穿着一件白色絲質襯衫,一條猩紅色絲巾松垮垮地圍着脖子。絲巾的顏色比不上她鮮艷欲滴的雙唇。她用一把金色的小鑷子夾着一支細長的棕色香煙。捏着鑷子的手指珠光寶氣。她的黑髮從中間分開,頭皮上雪白的中分線一直延伸到頭頂後。兩條烏亮的粗辮子分別垂在她那修長的棕色脖子兩側。每根辮子上都扎着一隻猩紅色的小蝴蝶結。不過她早就不是個小女孩了。
她目光犀利,低頭看着我那空空如也的雙手。劇照一般是不會小到可以放在口袋裡的。
我說:「韋爾德小姐在嗎?」
「你可以把劇照給我。」對方的聲音冷冰冰的,慵懶而又居高臨下,可是眼睛卻不住地打量別處。要對付她看來跟理髮一樣不容易。
「只能當面交給韋爾德小姐。抱歉。」
「我說過了,她正在洗澡。」
「我可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