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妹 - 第9章

雷蒙德·錢德勒

「你確定你有劇照嗎,阿米哥?」

「當然確定,怎麼了?」

「你是——?」她的聲音停在了第二個字上,仿佛一陣氣流突然颳起了一根羽毛。隨即,又輕輕地飄起、旋轉、升騰,她的嘴角緩緩浮現出一抹若有若無的微笑,那是無聲的邀請,好像一個孩子試圖撿起一片雪花。

「你新拍的電影棒極了,岡薩雷斯小姐。」

她的微笑如閃電般一閃而過,換了一副面孔。出於喜悅,整個人挺得筆直,生機勃勃。「哦,不過很糟糕,」她容光煥發,「真是相當的討厭,你這個油嘴滑舌的男人。你明明知道那部片子糟糕透頂。」

「對我來說,有你在的電影一點都不差勁,岡薩雷斯小姐。」

她站在離門不遠的地方,招手叫我進去。「我們來喝一杯吧,」她說。「好好喝一杯。我喜歡聽奉承話,無論多麼虛假。」

我走進了門。要是有人用槍抵在我的腰上,我也不會驚訝。她站在那兒,我得推開她的胸脯才能穿過那道門。她身上的味道就像月光下的泰姬陵一樣柔美。她關上門,一路扭動着走向一個移動小吧檯。

「蘇格蘭威士忌?還是來一杯雞尾酒?我會調一種非常難喝的馬蒂尼,」她說。

「威士忌就好,謝謝。」

她把酒倒在兩隻可以插進小雨傘的玻璃杯里。我坐在一把印花棉布的椅子上,環顧四周。這是個老式的房間。房間裡有個假壁爐,裡面通着圓木狀煤氣爐,裝飾着大理石壁爐架,牆上的粉刷有幾處剝落了,還掛着幾幅色彩鮮艷、不值一錢的塗鴉之作。還有一架老式的黑色斯坦威鋼琴,上頭總算沒有惡俗地擺上一條西班牙方巾。許多封面鮮亮、看上去很新的書散落各處。角落裡還放着一把槍托雕工精美的雙筒獵槍,槍筒上綁了一隻白色絲綢蝴蝶結。好萊塢式的幽默。

這位穿馬褲的黑美人遞給我一杯酒,輕巧地坐在我的椅子扶手上。「你願意的話,可以叫我德洛麗絲,」她說着,豪飲了一大口酒。

「謝謝。」

「那我該怎麼稱呼你?」

我咧嘴一笑。

「當然,」她說,「我非常清楚,你是一個該死的騙子,你的口袋裡根本沒有劇照。我倒並非想要打探你的隱私。」

「是嗎?」我小口啜飲着威士忌。「只是韋爾德小姐是在洗什麼澡?老式的肥皂浴,還是加阿拉伯香料的那種?」

她晃了晃金色小鑷子上吸剩的香煙。「也許你想幫她洗。浴室就在那邊——穿過拱門,右轉。門很可能沒上鎖。」

「這麼容易得手就算了,」我說。

「哦,」她再次對我報以燦爛的微笑。「你在生活中喜歡挑戰有難度的事。那我一定要表現得不那麼平易近人,對嗎?」她優雅地從椅子扶手上挪開,丟掉香煙,腰彎得幅度之大,我能看清她的臀線。

「別麻煩了,岡薩雷斯小姐。我是來辦公事的,可沒有想過要強姦任何人。」

「沒有嗎?」她的笑容越來越柔和、慵懶,而且——沒有更好的詞來形容的話——充滿挑逗性。

「不過,我他媽的正在為此努力。」

「你真是個有趣的混蛋,」她說着聳了聳肩,穿過拱門,拿來了半夸脫蘇格蘭威士忌和水。我聽見一陣溫柔的敲門聲傳來,還有一個聲音:「親愛的,來了個男的,說有一些攝影棚的劇照要給你。人不錯,也挺帥的,還有下面的寶貝兒。」[3]

接着,一個我曾經聽過的聲音尖銳地響起:「閉嘴,你這個小婊子。我馬上就出來。」

岡薩雷斯嘴裡哼哼唧唧地穿過拱門回來了。她的酒杯空了,再次走到吧檯。「你沒喝酒,」她大叫道,眼睛看着我的酒杯。

「我吃過飯了。我的胃只有兩夸脫的容量。我聽得懂一點西班牙語。」

她一甩頭。「嚇到你了嗎?」她的眼珠直打轉,肩膀像是在跳扇子舞一般動了動。

「我可不容易被嚇到。」

「可你聽見我的話了?聖母啊。我非常抱歉。」

「我確信。」我說。

她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沒錯,我很抱歉,」她嘆了口氣。「我確實這麼覺得。有時我不確定。有時我又根本不在乎。把人搞糊塗了。我所有的朋友都告訴我,我過於直白了。我真的嚇到你了,是嗎?」她再次坐在了椅子扶手上。

「沒有,不過我知道什麼會嚇到我,如果我希望受驚嚇的話。」她懶洋洋地去拿身後的杯子,俯身向我湊近。

「可我不住這兒,」她說。「我住在貝爾西別墅。」

「一個人嗎?」

她的手輕輕掃過我的鼻尖。接下來,我發現她坐在了我的大腿上,還試圖咬下我的一塊舌頭。「你真是個會逗人開心的混蛋,」她說。她的嘴巴火辣辣的,無與倫比。雙唇就像乾冰一樣灼人。她的舌頭在我的牙齒間遊走,雙眸又大又黑,露出周圍的眼白。

「我累極了,」她在我的耳邊呢喃。「我筋疲力盡,疲倦極了。」

我感覺她的手伸進了我的前胸口袋。我用力推開她,可她拿走了我的錢包。她哈哈大笑,閃到一邊,甩開錢包,那猶如小蛇般靈敏的手指翻遍了裡面的東西。

「很高興你們倆已經認識了,」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從另一邊響起。梅維斯·韋爾德站在拱門處。

她的頭髮隨意地披散着,蓬鬆凌亂,臉上也未施粉黛。她只穿了一件睡袍,雙腿裸露,趿着一雙銀綠色小拖鞋。她的眼神空洞,嘴唇露出鄙夷之情。無論戴不戴太陽鏡,她與旅館裡的女孩就是同一個人。

岡薩雷斯飛快地掃了她一眼,合上我的錢包,扔給了我。我接住錢包,放在一邊。她悠閒地走到桌邊,拿起一個有長肩帶的黑包,掛在肩上,向門口走去。

梅維斯·韋爾德沒動,也不看她。她只是望着我。不過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岡薩雷斯打開門,看看外面,掩上門又轉過身來。

「名字叫菲利普·馬洛,」她對梅維斯·韋爾德說,「你不覺得人還不錯嗎?」

「我覺得你不必費事去問人家名字,」梅維斯·韋爾德說。「你跟人家不是剛認識嗎?」

「我知道了,」岡薩雷斯溫柔地回答。她一轉身,向我微微一笑。「如此優雅地罵一個女孩是妓女,你不這樣認為嗎?」

梅維斯·韋爾德不搭話,她的臉上始終沒有表情。

「至少,」岡薩雷斯再次拉開門,心平氣和地說:「我最近還沒有跟任何帶槍的男人上過床。」

「你確定沒記錯嗎?」梅維斯·韋爾德的語氣沒有絲毫變化。「打開門,寶貝。今天是我們該倒垃圾的日子。」

岡薩雷斯慢慢地回頭望着她,視線相齊,目光中仿佛有把刀子。隨後,她的唇齒間輕輕地哼了一聲,猛地拉開門,「砰」的一聲摔門而去。這噪音甚至沒讓梅維斯·韋爾德的眼睛眨一下,她深藍色的眼珠繼續盯着我。

「現在,請你也這麼做——就是聲音輕點兒,」她說。

我掏出一塊手帕,擦了擦臉上的口紅印。這顏色看起來就像血,鮮血的顏色。「任何人可能都會碰上這事,」我說。「我沒招惹她,是她招惹的我。」

她邁步走到門口,用力打開門,「走吧,寶貝,挪動雙腿。」

「我來這兒是有公事,韋爾德小姐。」

「是的,我可以想象。出去。我不認識你。我也不想認識你。如果真的要認識,也不是此時此刻。」

「時間、地點和愛侶從來湊不齊,」我說。

「什麼意思?」她翹起下巴試圖把我趕出門,不過即使她是個演員,動作也沒演到家。

「勃朗寧,那位詩人,可不是自動手槍[4]。不過我感覺你更喜歡自動手槍。」

「聽着,小個子,要我打電話給經理來把你像只籃球一樣踢下樓去嗎?」

我走上前,將門關上。她還不肯放棄,雖然沒有真的踢我,但確實是在努力克制自己。我試圖不動聲色地讓她從門邊移開,不過她絲毫不動。她站在原地,一手抓着門把手,藍黑色的雙眼充滿了怒火。

「如果你要跟我站得這麼近,」我說,「也許你最好穿上些衣服。」

她縮回手,用力一甩。這個耳光的聲音跟岡薩雷斯小姐摔門的聲音很相似,不過讓人有刺痛感。而且還讓我想起了腦後的一個痛處。

「我弄疼你了嗎?」她溫柔地說。

我點點頭。

「那很好。」她身子向後一退,又抽了我一個耳光,只會比剛才更疼。「我覺得你最好親我,」她吸了口氣。她的雙眸清澈、澄明又楚楚動人。我隨意地低頭一看,她的右手捏成了非常專業的拳頭,用來揍人也不嫌小。

「相信我,」我說。「我不能親你只有一個原因,否則哪怕你手上有那把黑色的小手槍,或是你床頭柜上的銅手銬都擋不住我。」

她彬彬有禮地微笑着。

「我也許恰巧是在為你工作,」我說。「而且我也不是每次看到一雙美腿就會魂不守舍的。」我低頭看着她的腿,連盡頭的內褲也一覽無遺。她攏了攏睡袍,轉身走向了小吧檯,甩甩頭髮。

「我無拘無束,皮膚白皙,芳齡二十一,」她說。「什麼招數我沒見過,我想我都見過。要是我沒有嚇到你,那麼舔你,還是勾引你,我他媽的怎麼做才能收買你?」

「嗯——」

「別說,」她突然打斷我的話,手上拿着一隻玻璃杯,轉過身。她一飲而盡,甩了甩蓬鬆的頭髮,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當然是,錢。我怎麼這麼笨,早沒想到呢。」

「錢會管用,」我說。

她厭惡地撇了撇嘴,聲音卻依然充滿熱情。「多少錢?」

「哦,一百塊錢可以開工。」

「你可真便宜啊。一個廉價的小混蛋,是嗎?一百塊,一百塊在你的圈子裡算得上錢嗎?」

「那就兩百。我靠這筆錢就能退休了。」

「還是太便宜了。當然是每個禮拜兩百吧。裝在一個乾淨漂亮的信封里?」

「你可以不用信封。我喜歡直接拿現錢。」

「只是花這筆錢我能得到什麼,我迷人的小偵探?我非常確定你是什麼人,不是嗎?」

「你會得到一張發票。誰告訴你我是個偵探?」

她飛快地瞪了我一眼,再次開始了她的表演。「一定是這股氣味。」她啜飲了一口酒,凝視着我,臉上帶着鄙夷的淡淡微笑。

「我開始覺得你在自說自話了,」我說。「我一直納悶,究竟是怎麼了。」

我一閃身。幾滴液體濺到了身上。玻璃杯在我身後的牆上碎了。碎片無聲無息地落在了地上。

「用上這招,」她十分鎮定地說,「我相信我肯定用盡了我全部的女性魅力。」

我走上前,撿起了我的帽子。「我從沒認為是你殺了他,」我說。「可是要我不說出你在場,總得有個原因吧。要是有足夠的佣金讓我站穩腳跟就更好了。另外再透露足夠的信息,讓我能心安理得地接受這筆佣金。」

她從盒子裡拿起一支煙,拋到空中,輕而易舉地用嘴接住,然後不知從哪裡變出了火柴,點燃了香煙。

「我的天,難道我殺了人嗎?」她問。我還拿着那頂帽子,這樣子看起來很傻。我不知道為什麼。於是我戴上帽子,向門口走去。

「我相信你買得起回家的車票,」充滿鄙夷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

我沒有回答,只是繼續向前走。當我正準備開門時,她說:「我也相信,岡薩雷斯小姐給了你她的地址和電話號碼。你應該可以從她那裡套到任何東西——包括你跟我說的——錢。」

我鬆開門把手,快步穿過房間。她還站在原地,嘴角掛着的微笑沒有絲毫變化。

「看,」我說。「你會覺得很難相信。不過,我到這裡來,腦中有個古怪的念頭:你也許是個需要幫助的女孩——而且很難找到一個可以依靠的人。我估計,你去旅館房間是為了付勒索金之類的。事實是,你只身前去,冒着被人認出的危險——你也確實被一個私家偵探認出來了,而那傢伙的職業操守可能比一張又破又舊的蜘蛛網還不靠譜——根據這種種情形判斷,你大概是陷入了你們好萊塢那些要命的醜聞之中了。不過你沒有陷入任何麻煩,你剛剛上場,在小型聚光燈下,表演着每一個無聊業餘的動作,就像你在最無聊的B級片[5]里的表演一樣——如果那稱得上是表演的話——」

「閉嘴,」她咬牙切齒道,「閉嘴,你這個賊眉鼠眼、敲詐成性的偷窺狂。」

「你不需要我,」我說。「你不需要任何人。你他媽的這麼聰明,這張能說會道的嘴可以把你從保險箱裡救出來。好吧。去吧,將自己救出來。我不會阻止你,就是別想說給我聽。我會忍不住大哭,想不到像你這樣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女孩居然會有這麼多心眼。你傷害了我,親愛的。就像瑪格麗特·奧布萊恩[6]。」

我走向門邊時,她既沒有移動,也沒有喘氣,當我打開門時,她也沒有反應。我不知道為什麼。情況不大妙。

我走下樓梯,穿過庭院,出了前門,差點撞上一個瘦弱、黑眼珠的男人,他站在那兒點煙。

「對不起,」他輕聲說,「恐怕我擋了你的道。」

我繞開他走,接着我注意到他舉起的右手上拿着把鑰匙。我毫無來由地伸手一把搶來鑰匙,看到上面的號碼牌,是十四號,梅維斯·韋爾德的公寓。我順手把鑰匙扔進了灌木叢後。

「你不需要這個,」我說。「那兒的門沒鎖。」

「當然,」他說,臉上浮現出奇怪的笑容。「我真傻。」

「是的,」我說。「我們都是傻瓜。跟那個蕩婦攪在一起的都是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