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散盡還復來 - 第2章
蜀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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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為證,君心我心,永生不負。」看着手帕上的字,寧瑜顫抖了,知道她只是被文老爺關起來之後,他有種想哭又想笑的感覺。
她沒有背棄他,卻是他先負了她。
三日後,於家便要上門去求親,她叫丫鬟偷偷出來求救,她寧死不要嫁與別人。
心性高傲的寧瑜終於低頭,決定上文家求情。
再次踏入那道門檻時,他從未覺得有這般尷尬和羞恥,但為了她,這點臉面又算什麼?
文老爺的態度已經冷淡許多,聽到他的請求之後,只是一笑:「老夫只有這麼一個女兒,自是望她將來能過得好些,於家聘禮千金,若賢侄能於三日之內得一千銀子,老夫便再將她許配與你也無妨。」
在身後管家嘲弄的目光里,寧瑜走出文家大門,心中是無盡的絕望。
一千兩銀子!
對於昔日的寧家公子來說,一千兩銀子也不至太多,而如今的寧瑜,身邊已連十兩銀子都不剩。
明知是故意刁難,但他又能如何?她還惦記着他,願意陪着他吃苦,他卻這般沒用,連將她救出來的能力都沒有,琴棋書畫,帳目,這些再好又有什麼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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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寧瑜大醉。
醒來時,他看到一雙陰陰冷笑的眼睛。
「傻小子,喝酒有什麼用。」
涵養再好,未免也有些惱怒,寧瑜冷冷道:「你又來做什麼?」
金越自顧自在他身邊坐下:「在文家受了氣?」
寧瑜喃喃道:「受氣算什麼。」是的,受氣算什麼,只要能救她出來,只要能和她在一起,只要她還喜歡他……
金越道:「他要一千兩銀子?」
寧瑜震驚:「你怎麼知道?」
金越怪笑:「那時我就在你們頭上。」
當時那恥辱的場景他都看見了?寧瑜努力咬着牙,突然跪下:「求求前輩,借我一千銀子,將來我寧瑜必定加倍奉還。」
金越看他一眼,悠然道:「我千手教人人都是自食其力,例不外借,何況寧公子不是看不起我等竊賊麼,怎能借這些不義之財?」
寧瑜漲紅了臉,說不出話。
金越道:「只要你入我千手教,區區一千兩又算什麼?」
寧瑜呆呆地跪着,搖頭:「我不能玷污了門風。」
金越轉轉眼珠:「千手教銀子例不外借,但老夫看你投緣,便破例一次也無妨。」
寧瑜大喜,拜下去:「多謝前輩,寧瑜必定永生不忘你老人家的大恩大德,就算來世做牛做馬……」
你若真做了牛馬,我要來還有屁用!金越不耐煩地擺手:「你且休拜,聽老夫把話說完。」
寧瑜點頭:「晚輩洗耳恭聽。」
金越饒有興味地看着他:「老夫願借你銀子,但老夫身邊只有九百兩,何況你並非我千手教的人,也只能借你九百兩,你若要就拿去。」
寧瑜失色:「但……」
金越起身,斷然道:「老夫只能借這麼多,至於另外那一百兩,你堂堂讀書人,比不得我們這些竊賊,莫非就不會想法子?」
寧瑜還要說什麼,面前卻已不見了人影,他失魂落魄地站起身,抬腳要走,卻不慎被一件東西拌住,零零散散的物事被他踢了一地。
一錠錠的銀子,整整九百兩。
千金散盡還復來
一百兩銀子,說多不多,說少不少,能肯定的是,絕不會有人會輕易借給你。
「有勞寧先生清點一下庫房。」
銀號庫房裡,看着那一匣一匣白花花的銀子,寧瑜的雙手緊了又松,鬆了又緊,暫借區區一百兩,將來再還回去,絕不會有人發現的,只有這樣才能救她出來。
他顫抖着拿起一錠。
未經同意擅自借用,這不是和竊賊一樣了麼!內心強烈地掙扎,終於,他伸手要將銀子放回去,然而就在此時,一群人沖了進來,不容驚慌的他解釋,便一陣拳打腳踢,隨即將他五花大綁送進了府衙監牢。
寧家搜出髒銀九百兩。
「是他們叫我清理銀庫,我沒有偷!那是我的銀子!」他整整叫了一天,嗓子叫啞了,卻沒有人相信他,因為他若真能拿出九百兩銀子,當初也不至於連房子都差點叫人拿去做抵押,自己去替人做帳房先生了。
兩天後,於公子來看他,嘆息:「寧兄也是讀書人,必不會做出這等事,但帳房那邊家父堅持換人,兄弟實在對不住,還請寧兄另謀高枝吧。」
寧瑜很快被放出來,渾身是傷,白衣盡染血跡灰土,披頭散髮狀若厲鬼,全無半點風流才子的模樣,迎接他的,是無數同情而鄙視的目光,昔日才子竟淪為小偷,偷的還是好心幫他保住祖屋的於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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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力氣解釋,寧瑜傷痕累累倒在門口,聽往來的人們議論於公子與文小姐的親事,不時還對他露出憐憫的表情,他心如死灰。短短兩日,一切又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從一個落魄才子變成了千夫所指的小偷,文琴也將要嫁給別人。
隨着夜幕的來臨,心仿佛被黑暗吞噬,越來越空,飢餓的感覺卻越來越濃。
「小子,餓了吧?」金越笑呵呵地坐在旁邊。
寧瑜木然:「你是故意的,你故意只借九百兩。」
金越奇怪:「借錢是你自己求老夫的,老夫已經好心借了你大半,你是讀書人,莫非比我們小偷還不講道理?」
寧瑜無言。
金越道:「你既明理,就該知道欠債還錢,你還欠老夫九百兩銀子,打算怎麼辦?」
寧瑜沉默半晌,道:「實在對不住,是寧瑜無能。」
金越道:「不過區區一百兩,卻惹得他們都冤枉你,不如拜老夫為師,學了武功,天下財富盡你取用,有了錢,還怕搶不回一個女人?」
寧瑜吃力地別過臉:「你不必說了,我絕不會做那起盜竊小輩!」
金越冷笑:「做小偷至少不會餓死,窮小子有骨氣,卻要餓死了,你老爹老娘若真想要你死,早就把你淹死了。」
寧瑜冷冷道:「先父若知道我做賊,早就把我打死了。」
媽的我堂堂千手教教主還怕收不到徒弟?金越也惱了:「切,老夫忍你很久了!我們千手教怎麼?輕功,暗器,件件都是世上絕技,你看江湖中誰敢不敬,別人羨慕都來不及,容你一個屁書生指指點點!」
寧瑜乾脆閉上眼睛,不說話。
金越起身,幸災樂禍:「你以為那火是意外?分明是隔壁的張家得罪了人,所以那人趁夜放了把火,想不到連你家銀號也燒了,這些人睚眥必報,比我們千手教的又強多少?」
寧瑜睜眼,驚怒:「你既知道,為何不早些叫人?」
金越理所當然:「別人的事與我何干,這世上的事就是這樣,你看你如今躺在這裡,人不人鬼不鬼,就算死了也沒人管,那女人一樣要嫁給姓於的小子,再過幾年,她恐怕連你的名字都記不得了……」
寧瑜怒:「滾!」
金越忍住劈了他的衝動,轉身就走:「哼哼,你都要死了,本教主來去又與你何干,你已經不是什麼公子,不過是個賊,死了也不會有人多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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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朧中,有人靠近。
「琴兒!」嗅着熟悉的香味,寧瑜很快清醒過來,胸中很快被喜悅填滿,文琴還記得他,她是相信他的,縱然是死,他也無憾了!
她默默地蹲下來。
寧瑜掙扎着坐起,想要拉住她的手:「琴兒!」
她卻躲開了,許久才輕聲道:「我已經答應了於公子的婚事。」
寧瑜緩緩縮回手,聲音沙啞顫抖:「是我無能。」
她別過臉:「你為何要做出那等事?我原本是打算以死拒婚的。」
「我沒有偷!」寧瑜激動,抓住她的肩膀,「他們不信無妨,莫非連你也不相信我?」只要她信,別人怎麼看他都無所謂。
她立即看着他:「那你告訴我,這九百兩銀子是哪來的?」
寧瑜心一沉,放開她,喃喃道:「那是一個老人家借給我的,並非於家庫存的銀子,我的話你也不相信?」
她問:「他與你非親非故,為何要借你?在牢里,你為何不叫人去找他來作證?」
寧瑜語塞。
「就連對我,你也不肯說實話麼?」她低聲道,「要我信你,你不妨將那人名字說出來,我叫人替你找他來作證,洗清冤屈。」
寧瑜有苦說不出。與賊往來,借了賊髒,在別人眼裡和偷又有什麼區別?何況金越這個名字一報出來,恐怕所有人更要認定他與賊是同夥了,定個什麼大罪都難說。
美目中漸漸透出失望,她不再問,取出幾錠銀子:「事情既已過了,你且好好養病,今後不要再做這些事了……」
她認定了是他!寧瑜大急,拂落銀子:「不是我,琴兒,你相信我!」
她倏地起身,流着淚,聲音卻是涼涼的:「你往常不是這樣的,我喜歡有才有志的寧瑜,人窮志不能窮,如今事實俱在,你為何還不肯悔改?」
「文琴!你聽我說……」
「你若真是冤枉,就去衙門,將那人的名字說出來。」
「我……」說出來事情只會更糟糕,他沉默。
她站了許久,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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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瑜躺在門口,身旁地上是一堆灰土混雜的飯菜,那是旁人看不過,好心盛給他吃的,但不知為何總有意外發生,不是突然來一群孩童踢翻了碗,就是有乞丐先來搶走,當然,他明白有人想看他的笑話,但這些對於一個一心求死的人來說,已經不重要。
只要她說一聲「我信你」,他就是死也瞑目的,但如今就算他死了,在她心裡,他還是個小偷!天下最令人不齒的小偷!
三天,她沒有再來,金越也沒有再來。
腹中更覺飢餓,身體幾呈虛脫狀態,然而期待已久的死亡即將來臨時,求生意志反而回來了,如今連她都已經放棄了他,他就是餓死在這裡,也不會有人記得,也不會有人知道他的冤屈,死的只是一個小偷而已!
活着是小偷,死了也是!
他覺得很好笑,於是真的大笑,聲音如鬼哭。
生死只在一線,腦子裡的意識卻反而比平日更清醒。
他為什麼該死!分明是掌柜叫他清點庫銀,帳目清清楚楚,可如今他們卻故意咬定是他潛入庫房偷銀子,而且偷了九百兩,卑鄙的手段,明明白白的栽贓陷害,這些人豈不是更該死!
忍着身上傷痛,寧瑜掙扎着翻身,忍住嘔吐的感覺,將地上的飯菜吃了幾口,然後用盡全力滾到階下,爬在那個小水坑旁,一口一口,慢慢地,將那渾濁的水喝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