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囚凰 - 第5章
天衣有風
容止微微一笑,飛快的眨眨眼睛,示意楚玉跟着他來。
回頭瞟一眼越捷飛,他一直在身後不遠處跟着,楚玉安下心來,抱着看容止要做什麼的念頭,放輕腳步跟隨他走到窗邊,這個時候,閣樓內的人聲已經十分的清晰了。
才聽到時,楚玉有那麼一點點興奮,以為能抓到什麼好玩的把柄,但是等到聽清楚談話的內容時,她一陣失望。
屋內兩道好聽男聲,一個溫柔款款,一個隱帶銳氣,交織起來,竟顯得異常的和諧,楚玉從窗縫裡朝內看去,但見屋內兩條人影投射在地面上,幾乎交疊在一起,而影子的主人跪坐在側面窗邊的一張桌案後,兩人肩膀相靠,低頭看着桌案上攤開的竹簡。
那古雅俊美的不知名青年身量稍高,他伸出修長的手指,指着竹簡上某處,對江淹道:「你方才所言,我並不贊同,你看這裡所寫……」之後便是對典故的論證。
江淹偏着頭,陽光從窗口投射而入,打在他的眉梢和側臉的輪廓上,將料峭染得柔和,雖然從窗外漏進屋內的春光只有一點點,可是現在的江淹,整個人都好像化在了春意之中,與杏花林中的形貌大不相同。
兩人在爭論文學上的一個問題,時而彼此闡明論點,時而微笑着傾聽對方說話,伴着微微的點頭,不過對於不太聽得懂他們在談論什麼的楚玉來說,她只覺得這兩人身邊好像漂浮着粉紅色的夢幻霧氣。
這個氣氛簡直太可疑了。
在前世的二十一世紀,網上流行一種文化,叫做耽美,便是兩個美男子談戀愛的小說故事,楚玉雖知道一些,但是並不沉迷,可是不料回到一千多年前的今天,卻給她看見了活的斷袖。
楚玉原是想來窺探江淹等人的秘密的,可是眼下確實給她窺探到了些東西,卻不是她所想要的那種,就好像一個丈夫原本打算抓妻子的姦夫,掀開棉被,卻看見床上滾成一團的是兩個男人。
這落差讓楚玉十分的失落。
兩人所談論的內容在文學方面太過艱深和專業,楚玉越聽越是茫然無趣,心道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便想離開。
這麼想着,楚玉不經意的瞟向站在窗戶另一側的容止,卻見他神情專注的傾聽着。他原就生得翩翩,這般神情更顯動人,漆黑溫潤的眼眸好像夜空泛起星辰的波瀾,安寧,深邃,美麗。
過了片刻,屋內兩人似是談論到了觀點矛盾的地方,爭論聲音一下子大了起來,才令楚玉驚醒,她看容止還在聽,便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朝林中一指,示意他那邊說話。
來到林中,兩人對面站着,楚玉望着他,卻並不說話,過了好一會兒,還是容止先開了口,他輕嘆了一聲,道:「公主既然瞧見,我也不能再欺瞞,桓遠並未患病,我稱他臥病在床,實是在說謊。」
他坦坦蕩蕩的承認,楚玉也在一愣之後將那個峨冠博帶的俊美青年與桓遠這個名字聯絡起來,這名字赫然便是,兩個稱病未到的男寵之一。
楚玉低低的輕笑一聲:「好大的架子啊。」她面上悄然無波,無喜無怒,容止一時間也猜不透她的想法,只又嘆一聲低聲道:「桓遠有驚世之才,這等人物百年才得一見,性子傲一些是難免的,偏偏身世畸零坎坷,才造就如此行為,公主請不要太過責罰他。」
他說得沒頭沒尾,楚玉聽得一頭霧水,她今天才是第一次瞧見那桓遠,對他的身世啊性格啊什麼的簡直全不知情,容止勸解的話,卻是站在知根知底的角度上說的,兩人所知不同,也造成理解不能合拍。
楚玉自然不會追根究底的問怎麼回事,只估摸着容止在為那桓遠求情,便順勢微微笑道:「好,我不追究,這個人情算是賣給你了,但今後不要讓我發現這樣的事。」
她心裏面也有了大概的猜測,版本一,估計桓遠本是一名良家帥哥,路上走着走着被公主瞧見,色心大發搶回府內,這帥哥才高八斗學富五車前途無量,可惜被公主看上後,似錦的前程都葬送在公主床上。
版本二:這桓遠和江淹原本是一對斷袖楷模,然而奈何容貌生得太好,被山陰公主給硬生生的拆散,全部來伺候她了,情人被奪還得伺候情敵,不恨才怪。
不管哪一種,桓遠當然都是對山陰公主恨之入骨仇深似海,卻又無可奈何,只有藉助與人談論詩詞歌賦來排遣憂思,又或者偷偷幽會老情人,她舉辦的宴會,儘量是能不去就不去,最好一年到頭每天裝病。
可後來她才知道,自己對於桓遠的這些猜測,雖然不能說是全錯,但也幾乎差不多了。
第012章
玩物的遊戲
目送楚玉出門,容止嘆了口氣,轉身朝閣樓內走去,推開門便見桓遠與江淹並肩坐在桌案後,可是走近之後,卻可以看見,那桌案上擺放着的竹簡,竟然是反着放的。
見容止回來,桓遠與江淹都站起來,躬身一揖,道:「多謝容公子為我二人示警。」其實楚玉最初所想雖然有些差錯,但是距離竟然不是太遠,桓遠與江淹二人,卻是在這府上,談論着如何扳倒公主,獲得各自的自由。
容止的居所孤幽偏僻,兼之因為他喜好清靜,山陰公主便撤去附近的守衛,甚至下令不得輕易叨擾,桓遠江淹二人皆是才子,原本來容止這裡,只為借閱典籍,可長久相處下來,卻逐漸覺察出對方心中的不甘抑鬱,兩人心思相同心意相通,一拍即合,日後再來,卻是密謀思反。
雖然容貌俊美,可是因為不願討好公主,兼之桓遠身份特殊,在公主府內極不自由,別說出府,就連要去什麼地方,也要提前備報,容止這裡,對他們而言反而是最安全的。
最初這件事,兩人是瞞着容止進行,交換的任何意見,都是隻言片語,甚至是通過暗示委婉傳遞,可後來江淹覺察出容止已經發現他們正在密謀的事了,二人擔憂容止向公主告發,便索性將計劃向他盤托而出,並且邀請他加入反叛計劃。
那時容止神情散淡,只道:「你們要做什麼,皆與我無關,我既不會將此事密報公主,也不會幫助你們,不論成功失敗,結果自己承受,你們好自為之。」
從那之後,兩人每次商談,容止都會主動離開坐在林中看書,表明不願參與他們的事,放任自流,但是他卻又在林中青石下布置機關,一旦有人到來,只需起身之間的動作,便可以神不知鬼不覺的傳遞警訊。
桓遠以為,容止如此行為,已經證明了他的偏向。
容止漫聲道:「我前幾日便說過,公主似是有些不同,今日在宴席上沒有見到你,竟然尋到此地,不知她有什麼打算,我從前如此說,今日也是如此。」
淡淡的交代幾句,他便要轉身離去,桓遠卻大步趕上來攔在他面前,懇切道:「容公子留步,桓遠有事相商。」
容止停步,斂眸:「請說。」
桓遠猶豫了一下,片刻後才下定決心道:「我與江兄密謀,公子隱瞞不報,這份恩德桓遠銘記在心……但是公子可否想過,公子雖從不參與,但是他日不論成功還是失敗,公子只怕都逃不脫干係。」他說罷嘴角露出一絲微微笑意,「公子雖然受盡公主寵愛,但放縱甚至暗中提供便利方便我等反叛,只怕公主也不能容忍。」
雖然這麼做有些恩將仇報,可是為了爭取容止的支持,他只能將心頭愧疚暫且壓下。容止在公主府內苑權力極大,地位極尊,幾乎大小事務,只要他願意,都可隨意插手,不誇張的說,幾乎可謂一手遮天,倘若有他相助,他的行事便可以更加的便利。
桓遠在說出話來時,早已準備好承接容止的怒氣,可是等了片刻,卻見容止十分隨意的笑了笑。
他神色原本柔和散淡,但是這一笑之下,卻顯出微微的犀利:「你在威脅我?」他的語意低柔宛轉,可是隱約之間卻有一種凜然的威勢,令桓遠心神為之一懾。
桓遠強壓下心頭升騰的不安,拱手溫聲道:「在下只是無奈出此下策,請容公子不要見怪。」
容止展顏微微笑道:「我的立場始終如一,我實話告訴你,桓遠,我之所以不將你與江淹的圖謀告訴公主,是因為我認為你根本就無法動搖公主分毫,等待他日你事敗,儘管將事情推到我身上,你倒是看看,我會不會因此受到責難。」他似笑非笑,神情散淡,語意卻隱帶尊貴之意,「我知情不報,只是懶得作為,並不是護着你們,你千萬不要自作多情。」
他這一番話連打帶消,損人不帶髒字卻又譏誚無比,說得桓遠無言以對,白皙的臉上泛起憤怒的紅暈,卻偏偏發作不得,只能將一口鬱氣積在胸口。
咬了咬牙,桓遠甩甩袖子,切齒道:「江兄,我們走。」
兩條人影一前一後的穿過竹林梧桐,離開沐雪園,但是他們都沒有發現,就在那閣樓頂層的飛檐之上,有兩道目光一直看着他們。
一直到桓遠江淹的身影隱沒在林木的遮蔽之中,楚玉才收回視線,她望着距離腳下七八米的地面,淡淡一笑道:「好了,他們走了,越捷飛,帶我下去吧。」
方才她雖然表面上做出了離開的假象,但是立即就殺了個回馬槍,讓越捷飛暗中的帶她回來,聽到桓遠與容止的談話,這才是她所想要獲取的真正真相。剛才為了避免與出來的桓遠二人撞個正着,越捷飛帶她躍了上來,仿似短短片刻的騰雲駕霧,讓楚玉親身體會到世界上是有輕功存在的,現在,她又要再「飛」一次。
越捷飛攬上楚玉的腰,輕輕一帶,也不見他如何動作,便宛如一隻大鳥般從飛檐上輕飄飄落下,半空中一個轉折改變路線,斜插入竹林之中,落地之後他立即放開楚玉,動作極為規矩守禮,不過楚玉猜他大約是怕她忽然獸性大發把他給玷污了,才這麼的小心翼翼。
雖然頻頻遭到誤解,但楚玉並不打算解釋,日久見人心,時間長了,他人總會覺察出「公主」的改變。
桓江二人走後,容止將兩人放下的書冊收拾起來,片刻後耳邊聽到微小的衣袂破空之聲,他微微皺眉,快步來到窗邊,卻正瞧見越捷飛帶着楚玉落在竹林之中。
楚玉雙腳站定,回頭對上容止的目光,並不驚愕,也不慌忙,只非常自然的沖他粲然一笑,便轉身朝園外走去。
容止輕輕的搖搖頭,暗道桓遠二人只怕尚不知他們早已失敗,多麼苦心的策劃落在公主眼裡不過是玩物一點小小的反抗遊戲,只是楚玉最近一些舉止大出他意料之外,讓他有些許困惑。
……只是少許而已。
第013章
江郎才未盡
楚玉走出沐雪園,便朝自己居住的東上閣走去,她來時強記住路線,回去之後已經不需人指引。
回到東上閣,楚玉命人取來府上所有男寵的卷宗記錄,交待下去後她瞥見越捷飛站立一旁,臉上神情慾言又止,便笑道:「想問什麼便問吧。」
越捷飛想了想,道:「公主打算如何處置桓遠與江淹?」
楚玉微微蹙眉,她目前為止還沒有什麼打算,聽方才容止所言,似乎對山陰公主十分的有信心,認定桓遠二人不能把她怎麼樣,但可惜她不是正牌的公主,遇到這個情況,實在是有點不知所措。
想了想,她抿一下嘴唇,笑道:「秀才造反,三年不成,那兩人根本不需要太過計較,我先瞧瞧情況。」
卷宗即刻被送來,這些男寵的資料是以錦帛捲軸記錄的,捲起來後盛裝在絲絹袋子裡的,淡青色的絹絲上書寫着所記載的男寵的姓名,隨意打開一封,便能看見該人的資料。
雖然是繁體古文,但是楚玉父親是研究古代文學的,她幼時曾受過一陣子家學薰陶,雖然不能說是很有研究,但是看懂這些敘述性的文字還不算太過吃力。
楚玉首先打開了寫着江淹名字的袋子,捲軸上記載,江淹原本是少年喪父,甚有才名,曾經做過小官,後來被人誣陷受賄入獄,他在獄中上書陳情。可是那陳情書卻幾經輾轉,落入山陰公主手中,山陰公主見那陳情書寫得辭氣飛揚精美絕倫,字裡行間不卑不亢,便動了心思,設法將他從牢獄之中弄出來。
可憐江淹以為自己出了牢籠,卻不料卻又立刻進入另一個更為華麗的監獄,在山陰公主的後宮,有志不能抒,有才無用武之地。
江淹,江淹……楚玉皺着眉頭反覆在齒間咀嚼這個名字,她怎麼感覺這名字有點眼熟呢?努力的思考了許久,楚玉猛地一拍桌案,叫道:「想起來了,江郎才盡!」
江郎才儘是一個成語,用來比喻一個本來很有才華的人才情減退,但是這個成語的典故來源,也就是這位江郎,正是公主府上的江淹!據說此人年輕時才華橫溢,可是中年之後,文采逐漸衰退,就有了這一典故,稱之為「江郎才盡」。
江淹的詩文也許不像李白杜甫那樣膾炙人口是個人都能背上兩句,可他的那句「黯然銷魂者,惟別而已矣」卻也是極為著名,武俠小說《神鵰俠侶》中楊過自創的黯然銷魂掌,名字的出處便是這句話。
總算想起了江郎的名字,楚玉忍不住有一種荒謬的錯位感,這位歷史上曾經留下名姓,成為典故的才子,此時正在山陰公主……準確的說,是正在她的後宮,而她前世所看的典籍記載之中,江淹並沒有被迫成為男寵這一段遭遇,也許這只是一個同名同姓的人。
但是所處時代是這樣的接近,還同是少年喪父家境貧寒,身世遭遇相近到這個程度,很難說服她認為這是兩個人,至於記載……歷史是由人記錄篡改的,只要掌握住權力,愛怎麼改就怎麼改……
楚玉看着江淹的資料,許久都不能確定,但不管這個江淹究竟是不是歷史上那個,她都打定主意要將他放出公主府,今後讓他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又閱覽了別人的資料,楚玉發現後宮男寵們的身世來歷各不相同,複雜得足以書寫一部百態恩怨史,根據不同人的情況,楚玉在心中分類,初步制定出處理的辦法,最後翻到了桓遠的捲軸,袋子邊緣的花紋繡得格外精緻,楚玉試圖打開袋子,卻發現與別的絲袋不同,這隻袋子是封起來的。
有什麼秘密?
楚玉一下子來了興趣。
楚玉從袖中取出髮簪——她嫌髮髻麻煩,沒有綰髮,只將長發用一條絲絹束起來,但是卻在袖子裡收納了一支銀簪,楚玉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麼做,照理說她不需要防身武器,可是帶着尖銳的東西才感覺比較安心——用髮簪的末端挑開縫合袋子的麻線,片刻後,桓遠的資料便在楚玉面前一覽無餘。
展開捲軸時,楚玉面上還帶着淺淺的笑意,但看清捲軸上以硃筆書寫的前幾行字時,她的笑意在嘴角凝結住。
這是!
桓遠?
原來……
竟然……
果然……
這麼說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放下捲軸,忽然間就有一點頭疼。
江淹很好處理,隨便寫封信把他推薦給一位皇親貴族或者什麼官員就行了,但是這個桓遠,卻有點難辦啊。
用力揉散皺起來的眉頭,楚玉片刻後又振奮起來:不就是幾個面首嗎?山陰公主搞得定,她也搞得定。
楚玉重新將錦帛捲起來,斜眼瞥向一旁的越捷飛,沉聲道:「越捷飛,你要記住,今天在這房裡看到的事,一件都不准外傳。」她雖非真正的公主,但是扮起威嚴來,也有幾分氣度模樣,越捷飛心中一凜,連忙口稱不敢。
楚玉定了定神,猶豫一下,還是將手伸向了最後一份捲軸:容止。
一個桓遠就已經如此的有來頭,那麼地位在府上無比特殊的容止呢?他會是什麼人,又是因為什麼原因,通過什麼途徑來到公主府上的?為何在與桓遠相對時,他言辭之間會如此維護山陰公主?又為什麼,山陰公主會對他百般寵愛?
指尖觸碰到柔軟的絲絹,楚玉腦海中便浮現那雙漆黑幽深的眼眸,澄澈平和的,帶着微微的笑意宛然。命令自己不要多想,她快速的將捲軸從袋中抽出,展開一看,卻是大大的愕然。
本以為看過桓遠的資料,她已經不會這麼吃驚了,但是容止卻又讓她驚訝了一次,原來這錦帛之上,乾乾淨淨一片,什麼都沒有。
姓名,籍貫,年歲,隻言片語的描述,甚至一個字都沒有。
這詭異的空白化作一張綿密而無形的網,將她的不安和猜疑網在一起,緩緩的浮上心頭。
這是怎麼回事?忘記記錄了嗎?還是……什麼都沒有?
楚玉滿心疑惑的合上捲軸,令人將這些資料重新歸位,這次調查可以說是一半成功一半失敗,通過這些文字記載,她知道了很多事,可是同時的,她又有了更多的疑問。
第014章
一箭三雕計
楚玉坐在燈旁,手上橫拿着一隻銀制蝴蝶髮簪,放在眼前仔仔細細的看,髮簪的尾端非常尖銳,銳利得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