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囚凰 - 第6章

天衣有風

  自從來到這個時代的第一天起,她便用這支銀簪在床沿邊上畫正字,每劃上一道,到了現在,已經足足有兩個正字。

  看了好一會兒,楚玉才慢慢的轉動手腕,將髮簪尾端,送到燈中的火焰上。片刻後她取出髮簪,又仔細的看了一下,將尖端浸入清水之中,拿起擦乾。

  如此往復幾次。

  髮簪尖利的尾端閃爍着流利冰涼的光芒,楚玉有些遲疑,拿在左手上對着右手比劃了幾分鐘,最後才選准一個角度,飛快的向下一划。

  銳利的銀色尖端劃破細嫩的掌緣肌膚,殷紅的鮮血迅速的從一寸多長的口子裡涌了出來,楚玉果斷用絲帕壓住傷口,揚聲道:「來人啊!本公主受傷了!」

  隨後自然是侍女聞聲趕來,叫來府上的醫官一陣忙碌,楚玉任憑他們擺弄自己受傷的手,面上雖有痛楚之色,眼神卻帶着絲絲笑意。

  雖然口音問題因為換了身體神奇的得到了解決,但是楚玉這兩天私下嘗試過,她的筆跡卻沒有因此而解決,楚玉前世童年時雖然練過書法,但是已經被時間荒廢許久,寫出來的字不成模樣,倘若遇到需要寫字的場合,只怕會留下破綻。

  這個筆跡與平時的言行舉止是不一樣的,舉言行的異樣可以隨口否認死不認賬,但是筆跡卻是留在紙上,實打實的證據。

  楚玉明白自己一旦開始處理事務,免不了會遇到動筆書寫的機會,她心思靈敏果決,不等他人有起疑的機會,便自傷右手,以微小代價免除巨大風險,如此一來,便有了名正言順的讓他人代筆的理由。

  她做事也是極為小心的,先將髮簪尾端清潔,再行下手,以免污染傷口,簪子順着掌心肌肉紋理來劃,表面上看起來傷勢嚴重,但是癒合起來卻很快,留疤也不會太嚴重。

  自殘這樣的事楚玉原本很不喜歡,她原本也可以藉故多假裝玩樂一陣子,找來山陰公主手跡慢慢臨摹,但是知道了桓遠這檔子事,時間便拖不得,她畢竟不是真正的山陰公主,她甚至不知道,除了江淹之外,還有誰參與和桓遠的計劃。桓遠所能夠鼓動的,大約就只有府內的男寵了,雖然楚玉笑言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但是多人擰在一起,還是讓人不能掉以輕心。

  既然不能胸有成竹的把握大局,唯有雷厲風行施展手段。

  傷口才包裹好,楚玉便命人叫來容止。

  望着手上一層層厚厚的白色絲絹,楚玉遣退左右,僅留容止一人共處一室,開門見山的便道:「我打算把江淹送出公主府,你怎麼看?」其實容止並不是太好的選擇,但是楚玉聽他話語之中有對山陰公主的維護之意,估摸着容止應該是站在她這邊的。

  儘管直覺上還有些不安,但是理智的分析,目前容止應該可以作為不錯的臂助。

  容止也沒有什麼表面的客套,直接問道:「怎麼送?」

  「舉薦,給予他官職。」楚玉早有腹案,隨口答來。

  容止眼睛一亮:「只有江淹一個?」

  「不。」楚玉露出玩味的笑容,她報出了五六個名字,不過其中卻不包含桓遠。

  容止偏頭思忖片刻後含笑道:「一箭三雕,公主既然已經拿定了最好的主意,為什麼還要問我的意見呢?」

  兩人四目相對,彼此看進對方眼睛裡點點微妙的笑意,忽然就有一種奇妙的會心之感。

  楚玉所打的主意,無非就是分化,既然桓遠與江淹是計劃的首腦,那麼她就把這兩個人分開來,放江淹自由,一來可以消減江淹的惡感敵意,二來也斷絕了他和桓遠的聯繫。

  江淹的離去,將會是對桓遠極大的打擊,削去他一半的力量,加上把其他一些可能參與其事的男寵也一併送走,這更加等於折斷了桓遠的手腳,讓他的布置無從施展。

  第三點便是,江淹並不單單是獲得自由而已,他甚至還經由楚玉的舉薦,走向光輝的仕途,這無疑是給府內其他男寵一個暗示,今後他們也將有希望如此,如此一來,桓遠那邊的人心更散,有了看得見的前程,還有誰會跟着他冒險?

  他們只會努力的討好她,甚至有的人會為了自由不惜出賣桓遠。

  這一手一舉三得,不可謂不俐落,是楚玉深思熟慮的想法,但是她才稍微透露一些,容止便通盤明了,心思之敏悟,又豈止是玲瓏剔透心肝所能形容?

  楚玉一邊忍不住暗暗讚嘆,心裡卻不由自主的升起強烈的警戒防備之心:她想了許久的東西,容止聽她提一下便片刻通曉,這少年簡直太聰明了,聰明得她有些害怕。

  假如他和桓遠做一樣的事,她絕不可能如此輕易的應付過來。

  這份警戒將才萌生會心之意強行壓抑下去,楚玉眼珠子轉了轉,問道:「我叫你來,是想問你,我應該把江淹推薦給誰?平心而論,他是個人才。」

  容止聞言愕然望向楚玉:「公主真要舉薦此人?」

  楚玉比他還要愕然:「這個是自然的,難道要本公主出爾反爾不成?」

  容止定定的看了楚玉片刻,好像是想要看清她是真心還是假意,過了片刻才豁然笑道:「公主當真不同了,倘若是從前的公主,就算表面上用此計離間眾人,但是暗地裡,一定會暗中處置江淹,更遑論舉薦他任職。」

  楚玉心中狂跳,面上若無其事道:「我變成這樣,是好還是不好呢?」楚玉也沒料到,自己竟然露出了這樣大的破綻,但一想容止並無證據,便稍稍安下心來。就算是讓她知道山陰公主原本的作風,為了不露破綻而辣手殺人,她也是不願意的。

  容止笑道:「說不上好與不好,從前的公主心思細密滴水不漏,殺伐決斷從不手軟,但是卻欠缺些胸懷,今日公主似乎心軟了一些,可是氣度卻大不相同,江淹試圖反叛,公主不但不以為忤,反而給他一個前程,雖然未免有放縱之嫌,但是這等氣度,容止也不由心折。」

  楚玉忍不住臉上發熱,雖然她對容止現在還談不上多少好感,甚至有些戒備,但是被這麼一個漂漂亮亮的美少年用真誠的眼睛看着,笑吟吟的說對她心折,楚玉還是不能免俗的心跳快了幾拍。

第015章

指間有陽謀

  楚玉性格果決堅定,片刻後微受影響的心情已經平復,她努力不去想容止剛才的話,道:「我只是看他才華難得,不忍心看明珠蒙塵罷了。」假如她猜測得不錯,這個江淹,應該就是歷史上那個寫「黯然銷魂者惟別而已矣」的江淹啊,雖然地球上少了他照樣能轉,但畢竟是太過可惜。

  容止微微一笑,他神色雖有些不以為意,但是卻沒有說什麼來反駁。

  在楚玉的授意引導和容止的配合下,很快的,六個將要放出公主府的男寵全部安排完畢,根據個人的情況,給於他們不一樣的未來,其中分屬帶頭的江淹與另外五人有一定的距離,等於被孤立了。

  由於楚玉手上有傷,推薦信以及蓋印章等事宜皆由容止代勞。

  但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楚玉總覺得,容止的目光,似是有意無意的掃過她被白紗包裹的右手。

  ……

  楚玉又一次在杏花林中開聚會,時間間隔不到兩日,不少人都以為公主只不過靜下來幾日,又恢復到了以前醉生夢死的狀態。

  但江淹心頭卻有不祥的預感。

  由於上次容止的告誡,桓遠也來了,他數日不見公主,也不知道公主有什麼變化,只有來親自一看,眼見為實。

  席上,柳色與墨香都沒有能坐到楚玉身邊,他們兩人望着首席的楚玉乾瞪眼,卻不敢上前,因為楚玉身邊坐着一個容止。

  楚玉右手不便活動,倒酒和一些煩瑣的小事都交給容止代勞了,容止坐在身邊,比起柳色墨香二人還有一個好處便是,他不會逮着機會就貼近拋媚眼色誘她,只會在適當時候領會她的意思給予幫助,這省了她不少心。

  喝了幾杯酒,楚玉便以眼神示意容止可以開始了,後者微微一笑,從袖中取出六封封了火漆的信件:「江淹,你上來。」

  江淹心頭一沉,他來此之前,便已經直覺不妙,看見容止坐在楚玉身邊,暗道難道容止不甘心受桓遠威脅,先發制人將他們所密謀的事告訴了公主?

  步子幾乎有千鈞重,江淹慢慢的朝楚玉走過去,他只是一介書生,想要在這裡動武強行逃脫根本就是痴心妄想,更不要說逃脫之後淪為被追捕的罪犯。

  不管將要發生什麼事,他都只能坦然處之,坦然受之。

  不過三四丈的距離,江淹卻覺得自己宛如走了一生,來到楚玉席前,他緩緩跪下,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準備,心頭卻沒有慷慨激昂之意,只是空落落的空得可怕。

  臨到關頭,江淹忽然有些後悔參與了桓遠的計劃。覺察到自己心裡的變化,江淹又忍不住有些羞愧,可是慷慨赴死,並不是一件那麼容易能做到的事。

  江淹的心理活動反映到臉上只是一片黯然,楚玉見他神情,也猜到了少許他心中所想,她仔細的端詳江淹的模樣,俊俏斯文的面容,濃黑如劍的雙眉增添了些許英氣,狹長的眼睛和緊抿的薄唇顯得有些抑鬱。楚玉看得專注,畢竟馬上就要放他離開,今後應該沒有機會再看到這個才子。

  歷史名人難得一見,楚玉看得有點久,直到容止輕輕的在長几底下拉她的衣袖,楚玉才反應過來應該辦正事了,她微微一笑,左手從容止手中拿過一隻信封遞向江淹,神情溫和的道:「江淹,你來我這裡也已經有了一段時間,我決定讓你出府,這裡有一封舉薦信,你只要拿去求見建平王劉景素,便能夠得到他的任用。」

  前一秒還以為將落入地獄,可下一秒睜開眼睛,卻瞧見身邊是天堂。

  江淹聽着那一個字一個字的聲音,每個字他都知道,但是合在一起,那意思卻是那麼的令人不敢置信。他震驚得甚至連手掌也不由自主的顫抖起來。

  他夢想了那麼久的,自由和前程,兩樣東西,同時呈在了他面前。

  唾手可得。

  伴隨着醒悟一起來的是欣喜若狂,江淹狹長的眼睛裡閃過熱烈的神采,他伸出雙手,就要接過楚玉手上的信封,他可以離開這個牢籠,他可以盡情的施展自己的才華……

  江淹腦海一片空白,他深吸一口氣,就要鎮重的接下那封信,可是這時背後卻傳來一聲輕咳,那聲音他再熟悉不過了,曾經與他探討詩文,曾經與他密謀議事……心頭好像驀地打響一聲霹靂,江淹臉色刷白,他看着面前含笑的楚玉,忽然明白了她這封信的用意。

  離間。

  他不動,楚玉也不動,就那麼笑吟吟的手執信封,維持着遞給他的姿態。

  她悠然微笑:你接還是不接?

  這不是陰謀,這是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陽謀,就這麼坦然的擺在明面上給他看,可是江淹偏偏無法拒絕。

  現在楚玉手上拿着的,是他夢寐以求的,只要接過來,他就不再需要冒險,能夠平安的離開,平安的奔赴前程……可是這麼做的前提是——

  背叛桓遠。

  桓遠的身份,他略微了解一二,假如按照正常的途徑,桓遠此生都不能脫離牢籠,因為這個理由,桓遠才會冒險考慮反叛的事,他這麼一走,等於在桓遠毫無防備的地方,給他血淋淋的一刀。

  就算別人不知道,可是江淹自己卻明白,他與桓遠之間相知相惜心靈相通的情誼,雖然那日在公主面前是做戲,可戲是假,情是真,若不是兩年深厚的交往,又如何能做出那樣逼真的戲來?

  看出江淹的動搖,楚玉溫聲的再加一把火:「你素來有才名,建平王應該會很喜歡,你曾經做過的詩文我已經派人給他送去了,只要你去,就能得到他的任用。」說着楚玉覺得有些好笑,覺得自己好像是拿着香甜的毒蘋果引誘人的巫婆,不過這毒蘋果對於江淹有益無害,所損害的,不過是另一個人的利益罷了。

  她並不太擔心江淹最後會拒絕。

  一面是安逸的仕途與可見的自由,一面是已經可以算是失敗的反叛,一面是無限風光,一面是崎嶇坎坷,一面是錦袍加身,一面是流血死亡。

  利益得失是永恆的矛盾焦點。

  人皆有趨利避害的本能。

  想起早亡的父親,想起母親對自己的期望,臉色像是紙一樣的蒼白,江淹的手指微微顫抖,從楚玉手上接過了重逾千鈞的舉薦信,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容止不着痕跡的微微搖了搖頭,輕嘆口氣。

  楚玉滿意的笑笑。

第016章

剛極容易折

  江淹袖子裡揣着沉甸甸的信件,腳步不是太穩的回到自己的座位,他一直不敢去看桓遠,害怕看見他面上的責難,怨懟,指控,這任何一種情緒都會刺傷他。

  江淹之後,是另外五人,楚玉親自把信交給每一個人,十分溫和的給予適當的勉勵,看起來簡直就像是一個寬容的上位者,沒有得到舉薦的,也在這其中看到了希望,有的甚至露出了躍躍欲試的神態。

  可是席中一人,風儀古雅,面色卻悽厲慘白,眼神幽冷似鬼。

  這個人是桓遠。

  入眼是燦爛的春光,桓遠卻只覺得自己身處隆冬,滿枝雪白的杏花盡作冰雪。

  他本以為就算被公主發現事敗,也不過就是一個死字,卻沒料到楚玉採取了這樣的手段,她不要他死,她要他眾叛親離被所有人背棄。

  他不在乎失敗,可他在乎江淹。

  直至現在,他還記得,昔日在容止閣樓之中,他與江淹有一段時間同處一室,但彼此都不交談,直到有一天兩人在找書的時候,不約而同的摸上同一本,看向對方,才忍不住開了口:

  「這位……」

  「兄台……」

  支離破碎片片飄零……全都一去不返了。

  ……

  安排好了六人,楚玉心情放鬆了不少,她端起酒杯,下意識的瞥向桓遠所在的方向,想要看看現在他是何神情,目光觸及桓遠神情,楚玉愣了一下,雖然計劃是她安排的,可她沒料到江淹的背叛給桓遠的打擊那麼大。

  雖然心頭有些過意不去,但是假如再來一次,楚玉還是不會改變做法,畢竟此事不可不為,她並非真正的山陰公主,暫時無法掌控全局從容布置,只能別闢蹊徑分化他們。

  宴席散後,楚玉特地留下江淹,給他敬了三杯送別酒,微笑道:「建平王向來喜歡文章書籍,並且也是年輕人,你在他那裡,一定能夠如魚得水,我在此祝你一路順風。」

  此時人已經散去,留在楚玉身邊的,只有江淹容止,以及不遠處貼身保護的越捷飛。

  聽着楚玉的話,江淹百感交集五味陳雜,他現在也不知道自己對楚玉是憎恨還是感激,但楚玉給予了他恩惠和幫助,這是不爭的事實。

  猛地灌下一杯酒,江淹臉頰上浮現兩片飛紅,他低頭懇求道:「公主,我走之後,請不要降罪桓遠,此人有驚世的才華,即便是我也遠遠不及,倘若……實在可惜。」他估計楚玉大概是知道他們密謀的事了,才會使出這樣的手段分化他們,帶着對桓遠的愧疚之心,他向楚玉求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