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龍龍 - 第5章
天衣有風
金髮少年伊斯利優雅地抿了一口紅酒，再拿起餐巾擦拭嘴唇，他的每一個動作，都透着富有教養的氣息，禮儀舉止無懈可擊，只意思意思地喝了一口，伊斯利便放下了酒杯，對身旁的隨從說：「能否給我冰鎮一下？」
隨從應了一聲，轉頭告訴另外一人，易龍龍好奇地看着，只見那人取出一隻碗，嘴唇微動不知道念了什麼，隨後他身前憑空落下幾塊拳頭大小的冰塊，正落入碗中，散發着白色的寒氣。
緊接着就有接過碗來，敲碎冰塊，把酒瓶放進碎冰里冰鎮。
「居然還配備一位魔法師隨行，真是奢華的陣容。」艾瑞克喃喃地開口。
魔法師在這個世界上並不怎麼罕有，但是卻也不是隨處可見的，曾有有心人計算過，大約平均每一萬人中，才會有一名魔法師，魔法師一般都在為貴族官員甚至國家服務，但是伊斯利卻拿來當僕從。
這在易龍龍前世地球上，就好比讓一個博士生去餐館當服務員，不僅是極大的浪費，也是不動聲色的奢侈。
艾瑞克並沒有如何刻意壓低音量，這話讓易龍龍聽到的時候，也傳入了調色盤眾人的耳中，對方沒什麼反應，顯然對這樣的驚嘆已經習以為常，只有金髮少年伊斯利禮貌地對艾瑞克點頭微笑一下，隨後矜持地收回目光。
調色盤五人組中，只有羅蘭不跟他們同桌，一來是因為桌子只有四邊，二來，羅蘭身為被僱傭的人，身份與其他四人還是不大相同，他四處查探一番，確認沒有危險後，就朝艾瑞克這邊走來，也在附近隨意找了地方坐下，他低下頭，紫色的瀏海蓋住雙眼，拿出絲絹仔細擦拭短劍，以及檢查弓弩的機簧。
前幾天聽艾瑞克介紹的時候，她已經知道，這個世界上的盜賊並不是原來地球上那種偷人錢包的小偷，這是一種特殊職業，在戰時可以充當暗殺者或間諜，和平時期也擔任探子收集情報，或受僱於僱主做一些灰色的事，這些人精通機關和各種實用技巧，長期在野外遊蕩的盜賊能謹慎地避開許多自然災禍，帶一個富有經驗的盜賊上路，對同行的所有人都是一種幸運。
雖然已經明知道盜賊在這裡是正當職業，也知道她不該搞職業歧視，但易龍龍心理上還是沒辦法完全轉變過來，看到羅蘭便會感到有些異樣。
易龍龍看了眼距離艾瑞克不到三四米的羅蘭，很快收回視線，這時候，調色盤四人組的聊天又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伊斯利，你從家裡出來冒險，到現在已經有一年了吧？」那個紅髮的少年喝了一口冰鎮紅酒，想起什麼似的提起來貴族少年的家族考驗。
這個紅髮的少年名叫狄修安，和伊斯利一樣身上掛着劍，也一樣是十八歲上下年紀，神情爽朗明亮，對伊斯利的態度也是所有人中最為親熱和不避忌的。
伊斯利輕輕點了點頭，微笑着說：「是的，雖然旅途十分辛苦，但我感到很有收穫，這一年的旅行讓我成長不少。」
易龍龍暗自腹誹：你這叫旅途辛苦，那艾瑞克這樣迷路一年只能寒磣地啃肉乾的算什麼？在地獄裡打滾麼？
狄修安和伊斯利自然不可能聽到易龍龍的肚子裡的話，他們繼續平和地交談，說話的還是紅髮狄修安：「我說伊斯利，我聽說你們冒險的旅程，都會有人暗中觀察打分，並且非常嚴格，也不知道是用的什麼標準。不過聽說前些年，海因涅家好像出過一個獲得滿分的，也是大名鼎鼎的……」
「艾瑞克·海因涅。」伊斯利恰到好處地接上，語調中帶着微微的尊敬，「我的叔叔。」
易龍龍下意識地瞥了一眼正專心拿葉杯餵她水的這個艾瑞克。
第十一章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艾瑞克·海因涅。
易龍龍目光狐疑地看着盡在眼前的這個艾瑞克，後者不為所動，好像完全沒聽那金髮少年說話一樣，手腕穩穩地一絲不顫，繼續給她餵水。
眼前這個傢伙，怎麼也不像是能滿分的傢伙啊。
是正主還是碰巧同名？
金髮少年自報了他叔叔的尊姓大名後，又繼續說：「狄修安，關於我的家族考核，你不必為我擔心，我已經事先向家中長輩打探過，只要我在這一路上不做出任何有損海因涅家族名譽的事，面對強敵不屈服，面對弱者不欺凌，面對引誘不墮落，面對假象不被蒙蔽，並且保持勤勉練習劍術，三年之後，無論如何也不會不合格，滿分十分，其中六分是基本評定。」
他頓了頓，手勢優雅地端起酒杯，面上流露出一絲淺淺的微笑，這微笑頓時點亮了他絕美的容顏：「但是我想要的，是更高的評價。」
狄修安仔細思索一下，提出建議：「你知不知道你叔叔，我是說艾瑞克大人，他當初是怎麼獲得那麼高評分的？或許你可以效仿他。」
伊斯利無奈地搖了搖頭：「艾瑞克叔叔的旅程是不可重複的，這一點我也問過父親，據他說，艾瑞克叔叔當初其他方面評分其實也只是平平，但是在旅程的最後一年，他遭遇了龍族之王銀色永恆殿下，以卓越強大的實力獲得龍族之王的認可，這份認可，給了他額外的加分。」
銀色永恆？這名字怎麼聽起來有點耳熟啊。
易龍龍努力回憶，目光瞥見沉默的艾瑞克時，才猛地恍然大悟：銀色永恆，不就是她這具身體的娘塔希妮雅的稱號麼？
結合艾瑞克跟塔希妮雅的交情，易龍龍這才完全確認，眼前這位看起來像是落魄劍客的金髮青年，竟然曾經有那麼光輝燦爛的過去。
伊斯利遺憾地說：「我雖然對自己的劍術有自信……但是問題在於龍。」
易龍龍聽着，心中奇怪：龍有什麼問題？就算塔希妮雅死了，也有別的龍啊，難道非要塔希妮雅不成？她這一世的龍娘有這麼偉大麼？
兩個少年渾然不覺易龍龍在偷聽，只認真地討論商議着，這個時候，他們的晚餐準備好了，各自分裝上桌，伊斯利靈巧地操縱着餐刀，切開一塊嫩肉排，用叉子送入口中，修長白皙的手指按在銀制餐具上，指節的每一個弧度都極為漂亮。
紅髮少年沒忙着用餐，他面上浮現嚮往和憧憬：「真想再目睹一次艾瑞克大人的英姿……」
易龍龍瞅了艾瑞克一眼：英姿？在哪？
那邊的話還沒完：「九年前，我曾在帝都的街道上，遠遠地看過他一眼，那時他騎在一匹高大的駿馬上，身上穿着白色繡金線禮服……」
——易龍龍的目光下移，試圖從艾瑞克灰色的舊衣上找出點金線。
「……佩帶着名劍蔚藍之詩，那是一柄劍柄完全以藍寶石雕刻而成的寶劍……」
——易龍龍的目光於是又移到艾瑞克腰間的粗劣鐵劍上。
「金色的長髮像緞子一樣光滑整齊……」
——目光上移，金髮如草窩。
「教養良好，儀態優雅風度翩翩，不愧為貴族的表率。」
——這個第一天見面就吃光她好幾天存糧的傢伙哪裡優雅了？
狄修安說完了一大串讚美辭後，易龍龍終於忍不住覺得，說不定那位銀龍媽媽認識兩個艾瑞克，調色盤小隊正在談論的，其實是世界上另外一個也叫艾瑞克的傢伙。
伴隨着狄修安的話，伊斯利也陷入了嚮往的回憶，他真誠地說：「艾瑞克叔叔是我的偶像，他的實力和風度氣質都是我努力的目標，算起來，我也已經有七八年沒見到艾瑞克叔叔了，完成成年禮後，他帶着他的從者離開，從此就再也沒有回來，只是時不時從別處傳來他的英勇事跡。」
——就在你面前，剛才還被你支使去砍柴。
易龍龍同情地看着清麗秀美的金髮少年：可憐的孩子，你要是看到現在的他，一定會偶像破滅的。
正入神聽着，羅蘭朝他們走了過來，他手上端着一隻大盤子，來到艾瑞克面前：「閣下，假如不介意的話，請享用這些食物。」盤內盛裝着一碗濃湯，兩塊烤麵包，一塊肉排，相對於他們自己的，這已經是十分豐盛的晚餐了。
艾瑞克簡單地道了謝，接過盤子，但是羅蘭卻沒有走，他的目光有意無意地掃過易龍龍身上的草葉：「請問，這位需要些什麼食物麼？我們的儲備很充分。」
易龍龍縮在樹葉里，避開他的視線。
艾瑞克不動聲色地挪動身軀，擋在易龍龍與羅蘭之間：「多謝你的好意，但這小傢伙很怕生，食物什麼的倒是無關緊要。」
羅蘭碰了個軟釘子，沒生氣，只笑了笑，便轉身走開。
等羅蘭走遠了，易龍龍才鬆了口氣，雖然已經告訴過自己幾次不要職業歧視，可是每當羅蘭的目光掃過她時，她還是渾身不自在，只想躲起來。
艾瑞克用隨身的小刀切下來一小塊肉汁飽滿的肉排，頂在指尖上餵給易龍龍，藏在頭髮下的眼睛帶點疑問：你要躲到什麼時候？我還打算跟他們幾天，你總不能一直躲在樹葉下吧？
易龍龍細細咀嚼肉排，咽下去後才回以眼色：你又打算給你侄子打幾分？人家可是非常崇拜你哦。
艾瑞克一言不發地比了一個「八」的手勢：八分。
易龍龍驚訝：這麼高？
艾瑞克有些無奈和懷念地笑了笑，嘴唇無聲開合：從前我也是像他這樣喜歡擺架子的，看到他，就好像看到從前的我，只要他一路上不犯什麼錯，就稍微寬容些吧。
易龍龍詫異地往那邊的伊斯利那裡看了看，有點不敢置信：你從前也是帶這麼多隨從到處顯擺郊遊的？
艾瑞克臉紅了一下，繼續唇語：那時候覺得這樣比較有身份啊。
易龍龍目露鄙視：原來你以前那麼犯傻。
艾瑞克以眼屠龍：不准人年少輕狂麼？
吃過晚飯，艾瑞克上前向伊斯利道謝，同時流露出弱者尋求保護的態度，自稱在森林裡迷了路（這倒是真的），希望與他們同行，以免在途中受兇猛野獸的傷害。
三言兩語間，艾瑞克套出了調色盤小隊來到森林裡的真正目的。
第十二章
濃縮就是精華
調色盤小隊，同時也是艾瑞克的侄子所率領的奢華冒險隊伍，這一次深入茫茫樹海，是因為接受了一樁邊境小鎮的委託，委託他們查探樹海之中，一座可能藏匿着邪惡魔法師的塔。
事情大約是從兩年前開始的，一個越過樹海的著名盜賊無意中在看到森林深處的塔，好奇上門查探，卻受到了塔內魔法的無情攻擊，盜賊受了重傷，好不容易逃出樹海後，處於樹海附近的小鎮裡，他臨死之前，說出了有關樹海內恐怖魔法師的事。
這片樹海實際上也是兩國交接的分界線，邊境警備官為了謹慎起見，請有實力的冒險者深入樹海一探究竟。
樹海的地域遼闊，各處都有猛獸出沒，加上茂密的樹木形成障礙，並不適宜大隊伍行軍，加上邊境也沒有多餘兵力可以這樣浪費，因此雇用冒險者是最經濟合算的選擇。
但是自從兩年前起，冒險者來了一批又一批，卻沒有任何人回去，這反而越來越引發了警備官的重視，如今的調色盤小隊，已經是第十批前來的人了，假如連調色盤小隊都失敗，警備官便會向帝都申請大隊伍開拔進入樹海。
總之，調色盤小隊是打着正義的旗號去討伐邪惡魔法師的。
為了拆解塔內可能存在的機關和鎖，伊斯利雇用了羅蘭這個盜賊，為了防止對方使用詛咒類的魔法，他還請了一位神官同行，而隨從之中又有魔法師，三個少年都是傑出的劍客，這個陣容，不管是遇到什麼樣的情形，想必都能應付一二。
說完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伊斯利才笑吟吟地問艾瑞克：「請問閣下，你背上背着的究竟是什麼動物呢？我並不是有意想要窺探他人的私隱，但是我們面對的，極有可能是強大而邪惡的魔法師，每一個細節都必須照顧到，不希望有任何遺漏。」
艾瑞克輕快地說：「這是我照顧的一個小傢伙，不過她膽子比較小，不大敢見生人，我問問他，是否願意跟你們見面。」
說完他走回到箱子邊，蹲下來與易龍龍平視，微微撩起凌亂的頭髮，那雙溫柔寬廣的藍眸便正好與她對上：「你總要接觸除了我以外的人吧？現在就踏出第一步吧。」
他溫聲鼓勵。
要勇敢，要放開心懷，要去嘗試，去接觸。
假如一輩子縮在自己的殼中，也就一輩子看不到外面瑰麗的風景。
易龍龍凝視着艾瑞克的眼睛。與伊斯利的矜驕尊貴不同，這是一雙漂亮潔淨的藍眸，潔淨得像沒有雲的清朗天空，又高又遼闊，那麼溫暖，沒有半點兒陰影。
他溫柔地鼓勵她，並且，也一定會保護她。
剎那間便有了一種很可靠的感覺。
易龍龍抬起爪子，扯下蓋在頭頂的枝葉，露出來雪白的腦袋，她緩緩站直起來，用兩隻腳立着，兩隻雪白爪子交疊放在身前的草葉衣服下擺，轉向調色盤一行人，帶點兒不安和忐忑的，微微鞠了個躬，聲音幼嫩細小：「我是艾文的同伴，請多指教。」當然，她沒有忘記艾瑞克的假名。
易龍龍才一現身，調色盤小隊看見她的時候，剎那間陷入死寂般的沉默，只有夜晚的微風吹過樹葉發出來聲音。
聽着這寂靜，易龍龍越發地忐忑不安，不知道自己有什麼問題。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名隨從終於忍不住驚叫起來：「天啊！是龍！」
伊斯利等人雖然比僕人更早從驚愕中醒來，但是出於各種原因，都沒有開口，直到有人打破沉寂，狄修安才頭一個發出驚嘆：「真的，是龍啊。我們沒有看錯吧？」
伊斯利文雅地輕嘆一聲：「想不到我這一生，還有機會看見龍。」
狄修安贊同地點點頭：「我們實在太幸運了……但是……為什麼這么小？」
易龍龍一眼瞪過去：小怎麼了？小不行啊！濃縮就是精華！
這回，不解的人換成了艾瑞克，覺察調色盤小隊的眼神古怪，他忍不住擋在易龍龍身前：「諸位，這只是一隻幼龍，沒什麼可驚嘆的吧？」方才伊斯利的表現太失水準了，雖然龍在這個世界上並不常見，可是以他的家族勢力和他在家中的地位，想要看龍，並不算什麼太過困難的事，為什麼表現得如此激動？
伊斯利再長嘆一聲，驚疑地望着艾瑞克：「閣下難道不知道嗎？近半年來，最近大陸上沸沸揚揚流傳的大事件。」
艾瑞克警覺地問：「什麼事件？」他在森林中迷路了一年，當然不可能消息靈通地掌握外面的動態。
壓抑住想要繞過艾瑞克再看看易龍龍的衝動，伊斯利說出讓一人一龍都震驚不已的事實：「其實從十年前，這個世界上的龍，就不斷被秘密殺戮，只不過人類和龍族交往很稀少，加上知道這件事的帝國高層對此事秘而不宣，導致沒人覺察，但是這半年來，少數幾隻跟人類較為親近的龍，也被一一殺死，而不久前，在一夜之間，大陸上所有龍屬分支的生物——不屬於正統的龍，但是也因為外型的相似被冠以龍之名的雙足飛龍，地行龍，也都同樣莫名地失去生命，現在，大陸上再也沒有可以被稱為龍的生物存在，只除了你身旁這一隻。」
雖然那隻雪白小龍的體型過於渺小，可是這也說不定就是她逃過一劫的原因。
易龍龍聽得心驚肉跳，換句話說，她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後一隻大熊貓，疑似滅絕的白暨豚，極度瀕危的華南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