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君歡 - 第3章

村口的沙包

  「你先起來。」傅念君看着她一對小手上留下了不少深深淺淺的疤印子,一看就是冬天凍瘡留下的,再看那張泫然欲泣的漂亮小臉,便覺得有些不忍心。

  她柔聲道:「你想不想再回到我屋裡?想的話你就把我和我身邊的人,還有最近府里發生的事清楚說一遍,這段時間是我在考驗你,若是你足夠聰敏機靈,明日你就不用再做粗活了。」

  儀蘭愣了一愣,抬頭卻看見傅念君含笑的一張臉,雖然此時不好看,可是卻極溫和。

  她心裡定了定,立刻口齒清晰地把自己能說的巨細無遺都交代了一遍。

  傅念君手中的茶杯一頓。

  這麼巧?

  「她」也叫傅念君?

  也很巧,這位「傅念君」的父親也任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同樣的,她也是長房嫡長女,身份尊貴,但是母親早逝,只留下她和兄長傅淵。

  如今的大夫人是她的繼母,同時也是姨母,姚氏,是四娘子傅梨華和六郎傅溶的生母,她還有一個年幼的庶妹。

  二房裡二老爺早逝,留下遺孀二夫人,和一對兒女。

  三房是庶房,三老爺三夫人放外任,府里留下了一個女兒五娘子傅秋華。

  四房是嫡房,四老爺雖官位不高卻文名頗盛,有一個嫡長女大娘子傅允華和兩個兒子。

  傅念君適才見到的那三個,就是排行一、四、五的三個小娘子。

  從儀蘭口中就只套到了這些話。

  這位「傅念君」家裡的人可比她多多了。

  「你說的很好。」傅念君笑了笑,「明天進我房裡做事吧。」

  儀蘭感恩戴德地跪謝她。

  傅念君隨口又問了一句,「今兒是什麼日子?」

  儀蘭回道:「今兒是九月十八了。」

  「九月十八……」

  傅念君想到自己死的時候是十月,難道這麼快就過了一年嗎?

  「現在是天順幾年?」

  儀蘭顯然被她的問話嚇到了。

  「小、小姐……今年是成泰二十八年啊……天順是什麼?」

  成泰二十八年?!

  傅念君竟一下身形有些不穩。

  成泰是光宗道武皇帝的年號,可是早在她出世前,光宗就過世了啊。

  成泰二十八年,是在她去世的天順九年的三十年前啊!

  整整三十年……

  傅念君覺得頭有些暈。

  她附身到別人身上,而且還是三十年前的人?!

  她重新活了過來,不僅僅是完全不同的一個人,更是完全不同的時代。

  儀蘭被她的樣子徹底嚇到了,就說今日的娘子態度怎麼這樣奇怪!

  「娘子,娘子……您、您怎麼了啊?」

  「三十年,三十年……」

  傅念君仿佛被魘住了,不顧眼前的人,跌跌撞撞地往屋外跑。

  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她腦海中一閃而過。

  儀蘭急得跟在她後面,芳竹在外頭正喜滋滋地等着奚落儀蘭,卻看見兩人一前一後地跑出來。

  「怎麼了?娘子要去哪兒啊?」

  芳竹一把拉住儀蘭。

  「不知道啊。」儀蘭急得雙頰通紅,「娘子像是突然魔怔了一般。」

  芳竹一拍大腿,「遭了!真是讓四娘子給打懵了!」

  傅念君跑出門,就仿佛能夠找到方向一般。

  「這裡……」

  她覺得心頭猛跳,提着裙擺快步跑過了眼前的抄手遊廊,惹得一路上的僕婦丫頭紛紛側目,又轉了彎兒,跑了五十步遠,這裡連着一個大院子,院子中央種着一棵鬱鬱蔥蔥的老青檀樹。

  它在這裡。

  它真的在這裡!

  傅念君喘着氣停下腳步,突然覺得視線模糊了。

  她小時候,就很喜歡這棵樹,說不上來為什麼,就是喜歡,成年後她以青檀為小字,紀念家中這棵樹。

  三十年,物是人非,這棵樹卻沒有變過。

  她仿佛見到了一個久別重逢的親人。

  在這裡,唯一的親人。

  她心底的疑慮終於確認,這裡是傅家,可是又不是她的那個傅家了。

  傅念君的父親傅寧是酉陽傅氏旁系子孫,年少家貧落魄,但是從小下人們就不無驕傲地告訴自己,京中的宅子最後是到了父親手裡,是他為傅氏承繼香火,光宗耀祖。

  父親是傅家出過的第二個相公。

  所以,她對這裡很熟悉,哪怕有些屋宇和布局不太相同,但是她還是能找到方向,然後,找到這棵樹。

  這裡是傅家啊,三十年前的傅家。

  傅念君抬手抱住老青檀樹的樹幹,忍不住濕了眼眶。

  她是三十年後的傅念君,她這一閉眼一睜眼,就跨越了三十年的時光。

第4章

傅饒華

  傅念君想起自己死前的願望。

  她想為自己活一次。

  可是她用這樣慘烈的方式和自己的人生告別,等再次醒來的時候,卻被迫背負上了另一個傅念君的命運。

  這難道算是解脫嗎?

  傅念君蹲下身子,雙手圍抱住自己無聲地流下眼淚。頭頂上青檀的樹葉簌簌響動,投下的陰影將她覆蓋住,好像伸着一雙手盡力想去擁抱她。

  不遠處的芳竹和儀蘭看得目瞪口呆,芳竹猛戳儀蘭腰際,道:「看來得去請郎中來……娘、娘子她……不對勁……」

  可傅念君驟然間想起了什麼,猛地站起身來。

  她抹了抹臉上的淚痕。

  三十年前的傅家……父親是宰輔……

  難道是那個主持新政的傅相公傅琨?

  那麼他的嫡長女不就是……

  傅念君覺得自己的雞皮疙瘩在一瞬間爬滿了全身。

  她立刻止住自己的傷懷,忙走向呆滯的芳竹和儀蘭。

  「我問你們,我是不是……還有一個名字,叫做傅饒華……」

  芳竹和儀蘭瞪着眼睛互看了一眼,點點頭,齊聲道:「是啊,娘子族譜上的名字,就是喚做饒華……」

  天崩地裂,都不足以形容傅念君此刻的感受。

  傅饒華……

  她是傅饒華……

  這個傅饒華,不就是她那個如雷貫耳臭名昭著的姑祖母嗎?

  那個花痴到了極致,閨譽一塌糊塗,罵名流傳了幾十年,從她三歲起就被嬤嬤們當作教案一而再再而三警告她的那個傅饒華。

  她還記得,傅饒華最後的結局是嫁人後因為水性楊花,紅杏出牆,被夫家拉去浸了豬籠……

  傅念君突然感到一陣天旋地轉,芳竹立刻上去扶住她,「娘子您怎麼了?您別嚇我啊……」

  她怎麼就成了這麼一個人呢?

  老天爺竟然對她開這樣的玩笑。

  難怪她會去勾引妹夫,這根本一點都不奇怪啊。

  在那個「傅饒華」輝煌的人生中,大概勾引妹夫實在是不值得一提的小事。她涉獵的男人,光光有拒可考的,傅念君這個後輩就知道好幾個。

  她還沒成親前,跟着兄長去集賢院大學士楊舒家中聽老大人論過道,便聽人說,楊舒大人年輕時也被這位傅饒華糾纏過,傅念君看着楊老大人臉上一褶又一褶層層疊疊的皺紋,實在無法想象當年的他有多英俊。

  算算年紀,那時候楊舒老大人剛過完六十大壽,那如今也屆而立之年了,這傅饒華的喜好和口味還真是無遠弗屆。

  傅念君白着臉,胃裡只覺得翻江倒海地難受。

  突然間,一行人出現在了她們眼前。

  「張姑姑……」

  儀蘭怯怯地喊了一聲。

  張氏是個方臉闊耳的婦人,在大夫人姚氏身邊很得力,她對兩個丫頭「哼」了一聲,就吩咐左右道:

  「去,把二娘子帶去青蕪院。」

  「張姑姑,娘子有點不太好……」芳竹忙說道。

  張氏只「嗯」了一聲,根本不理會她。

  「二娘子,我勸您,還是別故技重施了,裝病裝傻都沒有用,夫人正等着呢!您要是再鬧我們就得用老法子了。」

  「老法子?」傅念君見到後頭幾個婆子手裡的絹帶,頓時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