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君歡 - 第4章
村口的沙包
「二娘子……」
一個婆子伸手要來握住她的肩膀,卻被傅念君抬手打開了。
「傅家的規矩,什麼時候奴僕也能對娘子們動手動腳?」
她望向那婆子,對方完全愣住了說不出話來。
傅念君極淡定地整了整儀容,依然是波瀾不興的語調:「不勞煩各位動手,我生了一雙腳。」
張氏朝她行了個禮,「二娘子肯配合就是好的,請吧。」
傅念君挺起脊樑,只淡淡地說:「請領路吧。」
疏離又驕矜地吩咐着她。
張氏也有些怔忡,以十分詭異的眼神看着她,此時看在她眼裡,只覺得傅念君整個人從頭到腳,都流露出一股高貴凜然的味道,話音不高半分,身上從容的舉止氣魄卻無人能及,和從前那個動不動就躺在地上撒潑打滾的娘子哪裡還有半點相似。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到了青蕪院,傅念君見到了自己的繼母姚氏。
姚氏大概三十歲年紀,十分年輕,坐在圍床上,梳着高髻,穿着暗花牡丹花紗的對襟襦裙,生得很標緻,清冷華貴,如幽蘭一般,就說二十芳齡都有人信,眉眼間和傅念君還有幾分相似。
一旁正氣呼呼地坐着她的親生女兒四娘子傅梨華。
姚氏正蹙眉看着傅念君,嘴唇的角度向下彎了彎。
這是極有教養地體現出不滿的一種表情。
姚氏的聲音也十分悅耳:「二姐,你今天又鬧什麼?杜二郎上門來和你四哥論詩,你好好的怎麼會走到梅林中去?」
面對這樣當頭一句斥問,傅念君先是極自然地彎了彎膝蓋行禮,然後回話,「今日之事怕是有些誤會,下人誤傳了幾句,讓您操心了。」
姚氏見她竟然會向自己行禮,且動作行雲流水,十分漂亮,也是先愣了一愣,這回的話也不像她的風格。她隨即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額角,只兀自說:
「二姐,你如今已經大了,小時候胡鬧也就罷了,你能不能為自己想一想,為你妹妹想一想?如果讓崔家知道,你這門好不容易得來的親事可就懸了,你讓我怎麼和你爹爹交代?」
「是,您教訓地很對。」
傅念君依然不卑不亢,反而對面的姚氏接不上話了。
姚氏本來是做好了準備聽她各種狡辯抵賴,誰知道她今天竟然連回嘴都沒有,乖順地叫人吃驚。
「阿娘!」傅梨華不依道:「她這是欲擒故縱,故意想讓您寬宥她!」
姚氏對親生女兒也蹙了蹙眉:「四姐,誰允許你這麼說姐姐的?」
傅梨華只好嘟着嘴不說話了。
姚氏轉頭對傅念君道:
「二姐,我現在罰你去跪祠堂,你有沒有異議?」
傅念君在心中嘆息,原主勾引那個杜淮是事實,她既然得了人家的身體,為她跪一次祠堂也不算虧。
傅念君臉上的笑容根本沒有變過,唇角上彎的角度都是滴水不漏。
「沒有異議。」
如珠玉般的聲音灑落。
第5章
跪祠堂
姚氏第一次覺得她竟有這樣一把好嗓子。
她手裡的茶杯蓋斜了斜,不知該說什麼,「你……」
「您可還有交代?」
傅念君輕聲問道。
姚氏皺着好看的柳葉眉,訥訥了半晌,才道:「沒有。」
她走後,姚氏才急着和張氏商議:「這怎麼回事?中邪了不成?」
讓她幹什麼就幹什麼,這還是那個傅念君嗎?
張氏只好說:「夫人不如明天請妙法庵的仙姑來看看?我也覺得二娘子今日很是奇怪。」
「不錯,她今日這樣子,我看着實在心裡發毛,她竟然還對四姐說了那樣的話。」
幼則束以禮讓,長則教以詩書。
這是太宗朝一位狀元公的母親曾說過的教子家訓,傅念君斥責妹妹教養疏失,竟能引這樣的話。
這怎麼可能呢?
這怎麼能是那個草包傅念君說的話呢?
不是姚氏疑神疑鬼,從前的傅念君,提起來便是她的噩夢。
桀驁不馴,粗魯鄙陋,天天不是頂撞她父親就是自己。更有一個改不了的臭毛病,就是極其喜歡和俊秀的少年郎們來往,光光被姚氏發現她偷跑出府就不下十次了,每次罰,每次鬧,下次還是繼續去。
兩年前恩科放榜,她竟跟着榜下捉婿的大戶們滿城追逐綠衣郎,一時淪為笑柄。
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無一長處可言,卻還總愛寫些不着四六的歪詩去調戲她父親的學生和兄長的同窗們,弄得來傅家請教學問的學子們恨不得蒙面登門。
但凡長得好看些的世家公子,在東京,都是聞傅家二娘子之名而喪膽。
而傅家也因為這麼一個女兒,在東京丟盡了臉面。
本來作為底蘊如此深厚的傅家長房嫡長女,父親是當朝丞相,生母是榮安侯府的嫡女,她這樣的身份,什麼人家聘不得。
只是她倒爭氣,八歲時進宮赴宴,言行舉止就叫太后出言呵斥了。此後,宗室中是沒有人會娶她的了。
再後來,隨着她的所作所為一天比一天出格,連京城裡有名望些的世家都不敢要這位傅氏嫡女了。
到最後,好不容易,還是傅家老夫人在過世前為她說成了一門不上不下的親事。
可是沒想到她如今被姚氏拘着不能出門,竟然就連自己妹妹的未婚夫婿都不放過,在自家的梅林里就勾搭妹夫,這種事傳出去,哪個人家能接受這樣的媳婦。
姚氏真的覺得頭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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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家的祠堂很大,寢殿裡供奉着祖先神位,並列兩個兩開間,加上兩盡間,共六間,還有閣樓,享堂懸有巨大匾額,上書「彝倫攸敘」四個大字。
除了先祖牌位,歷代皇帝賜予傅氏的誥命、詔書等恩旨綸音都珍藏於此。
傅念君跪在祠堂里,身形筆直,沒有滿腹怨氣,倒是覺得心平氣和。
她數着供奉的神位,一排又一排……
竟然有這麼多!
到三十年後,她的那個傅家,是早沒有這些牌位的了。
酉陽傅氏因為逃避戰亂,已經搬到汴京上百年,宗祠和族人都在此地紮根,她的父親傅寧雖然是傅氏子弟,可是卻是極落沒的分支庶子,他甚至不喜歡聽人家提起當年的傅家如何輝煌,因為那榮耀不屬於他。
可傅家到底是怎麼衰敗的呢?
這麼龐大的宗族,像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仿佛短短几年,就被連根拔起了。
顯然如今的家族砥柱傅琨是關鍵。
傅氏家學淵源,朝中傅氏子弟出仕為宦者不可盡數,傅琨之父傅迥曾任翰林學士承旨,而其嫡長子傅琨更是天資過人,才名頗盛,年少即登科簪花,到如今官拜同平章事,可謂位極人臣。
而這位一手主持新政,差點就拜入名臣閣的傅相公,卻在理宗朝初時就為新帝所棄,屢遭貶謫,死於異鄉,傅家更是從此後一蹶不振,直到她的爹爹傅寧入中書省樞密院,傅氏才算後繼有人。
想到這個,傅念君心裡就沉甸甸的,她知道傅琨的結局,可是她如今,卻是傅琨的女兒。
她當如何自處呢?
突然覺得有冷風吹來,傅念君斷了思緒,搓搓手臂。
身後有蛩音響起,帶着輕輕的回聲,是芳竹拎着小籃子給她送吃食來了。
「夫人允許你來?」
芳竹說:「娘子,您糊塗了,這是相公首肯的,您以前跪祠堂,相公都會派人送吃的來,可惜近幾天他公務繁忙,都宿在宮中。」
「看來爹爹對我不錯。」
「當然啦。」芳竹說着,「相公最喜歡的就是您啦!要不然怎麼就您的名字和別的小姐們不一樣呢……」
是啊,她既是傅饒華,又是傅念君。
念君,念君……
傅琨思念亡妻,便為長女取名為「念君」。
傅念君咬了一口手裡一寸見方的董糖,就輕輕放下了。
「這是你做的?」
芳竹搖搖頭,「是儀蘭準備的,小姐不是一向愛吃這個嗎?」
傅念君對她笑了笑:「等我從這裡出去了,我教你們做更酥香味美的。」
模樣俏皮又溫和,連芳竹都忍不住有些失神。
娘子本來就生得好看,她這般說話的時候,整個人顯得鮮鮮亮亮的,和相公種的芙蓉花一樣。
不不,芙蓉太妖嬈,像水蓮,可水蓮又太寡淡。
她看着傅念君低垂着的濃密羽睫,連咀嚼都帶着十分的韻味。
真是美好得哪一種花都比不上。
芳竹渾身一個激靈,就是這樣才不正常啊!她們娘子怎麼會有這般模樣!她只好試探地問道:「娘子,您一直都不擅廚事的啊……」
「是嗎?」傅念君道:「或許在夢中得觀音娘娘點化了吧。」
「真、真的嗎?」
真不是中邪?
傅念君看着她緩聲說:「我只是突然有些迷糊,許多從前不明白、不知道的事,如今突然清明起來了。可是發生過的事,又會記不清,芳竹,你覺得這樣駭人嗎?」
芳竹雖然被從前的傅饒華教導地有些潑辣不馴,對主子卻極忠心。
她堅定搖搖頭,「我是娘子的丫頭,娘子怎麼樣,都是我的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