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君歡 - 第6章

村口的沙包

  「爹爹感嘆他時運不濟,最後不得已收起滿腔報復,遠走江南,您心中對他起了憐惜,只怕是因為同樣今日在朝,遇到了相同的事,才會這樣有感而發吧。」

  她的聲音不緊不慢,有條不紊,聽着讓人十分舒心。

  傅琨望着自己寫的字,也長嘆了一聲。

  傅念君斂衽垂首:「是我魯莽了,言辭無狀,爹爹莫要生氣。」

  她在這方面的感覺一直很敏銳,知道猜不中十分,也該有七八分。

  「你說的很對。」傅琨道:「我確實與參知政事王相公政見不合,因此心中生了些退隱之意,只不過是寫了一闕詞,就叫你這孩子猜出來八分,念君,你真的長大了。」

  傅琨抬手拾起那本《漢書》,微笑道:「你竟開始讀漢書了,來,念君,你和爹爹說說,有何見解?」

  這樣的話,以前的傅琨是從來不會問女兒的,只是今日,她實在表現地太靈慧了,讓他忍不住想考考她。

  傅念君露齒笑了笑,「我和蘇子美,和爹爹一樣,愛《漢書》勝於《史記》。」

  傅琨見她說得調皮,又笑起來,「你又胡猜,爹爹一樣喜愛《史記》。」

  傅念君接道:「女兒讀史尚且粗淺,更不能說有什麼見解,只不過是作為閨帷女兒,仰慕《漢書》之中大漢盛世的烈烈雄風罷了。」

  她神色中有些嚮往:「女兒覺得,班固在燕然山勒石封功,隨着竇憲出塞三千里,帶回的不止是卓著功勳,還有形諸筆墨的慷慨豪情,太史公筆法固然『言有序而有物』,卻不如班固筆下那般『犯強漢者雖遠必誅』的氣勢令人折服,先人大作,女兒自不能窺其萬一,不敢說想以史為鏡,望今時興替,不過是瞻仰大漢豪情罷了。」

  她一番話畢,傅琨只深深望着她,「念君,這話你是聽誰說的?」

  傅念君搖搖頭,「無人教授。」

  她只是真的那麼認為而已。

  大宋受西夏契丹蒙古環伺,燕雲十六州尚未收復,朝廷在軍事和外交上疲憊無力,百姓在民族氣節上也深感屈辱,昔日漢人擊退匈奴的雷霆之勢早已無存,她讀書這麼多年,也同許多士人一樣,不僅僅囿於風花雪月,偶爾也會惜古思今,追憶下漢家陵闕。

  只是這點子文墨,她也不敢在傅琨眼前賣弄,自然說了幾句就不好意思地垂下了頭。

  傅琨卻閉了閉眼,對着女兒長嘆一聲,仿佛尋到了知音:「何以下酒,惟《漢書》耳!」

  她竟把他的心事也說中了。

  他今日在朝堂上與參知政事王永澄政見不合之處,就是針對西夏的對策,自西夏脫宋自立不過數年,就敢屢犯邊境,朝廷卻如當年不敢立刻出兵討伐一般,左右踟躕,拖累地軍心渙散。

  是戰是和,不斷商議,文武百官,竟一個都沒有強漢之時的慨然大勇,再出不了一個千里縱橫,馳騁大漠,至封狼居胥而還的霍去病。

  怎不叫人扼腕。

第8章

蟹釀橙

  「爹爹。」傅琨感到女兒又在拉他的袖子,一雙明眸正閃亮亮地盯着他,「是我說錯話了。」

  「好孩子,你沒有說錯話。」傅琨抬起臉,帶着驕傲的語氣:「你不愧是我傅氏女兒!」

  她才十四歲,竟然有這樣的氣魄和見識,與他一脈相承,真比兩個兒子都出色!傅琨心中激盪,先前的愁苦也輕減了不少。

  他問她:「你現在還跟着張先生讀書嗎?」

  傅念君不知道張先生是誰,只好說:「少些了,我在屋裡自己讀。」

  沒想到傅琨卻點點頭,「這是好的,只與小娘子們一起讀那些詩詞,格局未免太小,改日爹爹再幫你留意,替你尋個好老師。」

  傅念君彎了彎嘴角,心裡也放下了。

  她乘勝追擊,「爹爹,你不要覺得憂心,你給我帶了青殼蟹,禮尚往來,女兒烹了它們博爹爹一笑吧。」

  傅琨好笑道:「你何時還學會烹蟹了?」

  她軟聲說:「就是因為不會,才要學啊,爹爹便勉為其難,權當一試吧。」

  看着她嬌俏的神情,傅琨心裡一陣柔軟,從前的傅念君,從來不會這樣體恤自己,她只是嘟着嘴唇糾着眉毛,埋怨自己不夠關心她,埋怨他看重四姐和六哥勝過她,哪裡有這樣靈動慧黠的時候。

  他怎麼可能不看重她呢?

  她是他和亡妻最喜愛的孩子,她出生的時候,傅琨甚至抱着她不願鬆手。

  後來妻子過世,長子又與自己疏遠,是這個小女兒的存在,撫慰了他失去髮妻時無限悲苦的心情。

  「好好好,隨你吧。」

  她說什麼,傅琨都會依她的。

  傅念君便笑着出門了。

  傅琨在書房中嘆了一聲,「阿君,還是你在天有靈啊。」

  他們的女兒,終於長大了。

  可出門的傅念君心中卻有一絲愧疚。

  她剛剛來到這裡,她也很知道自己目前的情況。

  聲名狼藉,繼母和姐妹也不喜歡她,隨時可能婚事不保,她在這裡沒有任何倚靠。

  只有父親,這個據說對自己溺愛的父親,是她唯一能夠爭取的籌碼。她只有牢牢占住他的寵愛,才能改變傅饒華那固定的命運。

  可是她從來沒想過,傅琨真的這樣疼惜女兒。

  這是她從來沒感受過的寵愛。

  原來也有父親是這樣子的。

  傅念君想到了自己短暫的一生,她是和母親住在別院裡,到了五歲,才被父親傅寧領回府中的,因為出眾的天資和相貌,傅寧聽信術士之言,相信她有母儀天下的命格,才對她多多加以培養。

  她感受到的從來不是父愛,只有父親和庶長兄無盡的敦促和鞭策。

  讀書寫字,作畫吟詩,女紅禮儀,甚至經義策論,她都必須要比別人更好。

  他們逼着她沒有停歇地奔赴向太子妃的寶座。

  因為太子沒有才能,他就必須有一個完美的太子妃。

  而傅寧父子,願意為皇室貢獻這樣一個人。

  這就是她那輩子活着的全部意義。

  她嘆了口氣,緊緊攥了攥手心,無論如何,撿來的這條命,她一定會好好活下去。

  傅琨賞下的一籠螃蟹共有十隻,傅念君親自下廚。

  她讓人去尋了黃熟帶枝的大橙子,截去頂,去瓤,只留少許汁液,再將蟹黃蟹油蟹肉等挖出來放在橙子裡,仍舊用橙子的頂蓋覆住,放入小甑內,用酒、醋、水蒸熟,算好了時辰拿出來,再加入醋和鹽相拌。

  所用的酒、醋、鹽,都是她親自盯着,沒有一點偏差。

  她耐心地囑咐廚娘,親自動手,沒有高高在上,敦促她們時也沒有半點不耐,細細地把每一步讓她們看清楚。

  取出來的螃蟹竟是飄香十里,廚房裡所有的僕婦都愣愣地睜着眼睛,沒見過這樣的菜色。

  竟有這樣烹製螃蟹的方法!

  螃蟹是稀罕物,產於南方,中原人原本也不甚會吃,傅念君知道,三十年前的人,還只知道吃洗手蟹,便是蒸熟了螃蟹,簡單地用鹽梅和椒橙調着吃,這道蟹釀橙,對他們來說,還是聞所未聞的。

  「好了。」傅念君點了點個數,吩咐丫頭們把螃蟹們散去各房孝敬長輩,自己讓芳竹端了兩盞親自送去傅琨的書房。

  傅琨極為不可思議:「這是你做的?」

  傅念君點點頭,笑着說:「爹爹慢用,新酒菊花,香橙螃蟹,配爹爹這樣的君子是恰恰好,女兒不打擾您了。」

  說罷斂衽退下,極有規矩,只是剛巧掩上書房門,她就遇上了一人,是個十六七歲的年輕郎君,他走得極快,傅念君甚至只來得及看清他一閃而過的青色襴衫。

  這應該就是她的兄長傅三郎了。

  芳竹在她身後嘆氣:「娘子,三郎竟然還是對您這般不理不睬的!」

  她說得很氣憤,而換了以往的娘子,肯定要跺腳了。

  傅念君卻轉身,雲淡風輕:「隨他吧。」

  傅淵踏進父親的書房就聞到了一股蟹香,他的臉上不由生起一絲疑惑。

  傅琨正摸着鬍子笑,看起來心情很好,他對兒子道:「三哥,一起來嘗嘗罷,這是念君親手做的,還說了什麼『新酒菊花,香橙螃蟹』的俏皮話來勸我品嘗,倒是有趣。」

  傅淵見父親笑得開懷,心裡卻沉了沉。

  他的妹妹嗎?

  那個丟盡他臉面的妹妹?

  她什麼時候還有這等雅趣了?

  適才在書房門口時,他連看都不願意多看她一眼,只覺得一股清雅的茶花香繚繞不去。

  她那樣粗鄙的人也配用茶花香嗎!

  他皺了皺眉,還是沒有阻撓父親的雅興。

  傅家四房人,都嘗到了傅念君的蟹釀橙,無一不讚嘆折服,二房和四房是回了禮來的,三房卻沒什麼消息。

  三房裡只有一對小郎君小娘子留下,不懂些規矩,傅念君自然也不會去計較。

  但是看二房和四房的回禮,就能大概摸清楚兩位嬸娘的為人。

  二房回了一碟魚鮓,雖然不貴重,卻很新鮮,看得出是今日自家上桌的菜色,四房回了幾碟果子,卻是人人屋中都有的俸例。

  用心與不用心,可見一斑。

第9章

神仙指路

  正巧姚氏昨日招來的道姑按時上了門,說要來看看傅二娘子的情況。

  姚氏親自帶了人過來,傅梨華也跟着來湊熱鬧,坐在偏廳等候。

  傅念君倒是沒有她們想象中的暴跳如雷。

  「仙姑請吧。」她對着三十來歲的道姑十分有禮。

  道姑也是愣了愣,覺得傅二娘子倒是與外頭傳聞的不大一樣。

  芳竹神氣地當着傅梨華的面重重地甩上槅扇,氣得對方直跳腳。

  傅念君把道姑單獨請到了內室。

  妙法庵這位李道姑據說曾得過張天師幾日的指點,也沾了些道行,常常出入貴人後宅,在貴族女眷中很有影響力。

  傅念君只打量了她半晌,就吩咐人招呼了最好的茶水瓜果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