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清 - 第10章
灰熊貓
譚弘的親兵們把他的這番意思喊給遠近的人聽,士兵們猶豫着不知如何是好。船上的周開荒聽到譚弘的宣傳後,馬上就讓秦修采報出譚弘軍隊的人數,各營各隊指揮官的姓名,以證實他師爺身份的真實性。
聞聲譚弘一聲長嘆,他很清楚被俘的正是秦修采本人,他只是想做最後的努力,看看能不能找到脫險之策。他反覆盤算若是全軍放棄河岸向山間發起突襲的話,有沒有什麼突圍辦法。不過無論是爭取時間還是率軍突圍,都需要維持剩下這點兵力的團結,和秦修采對質只能把最後一點軍心士氣徹底摧毀。
事實上,士氣已經不存在了,在鋪天蓋地的勸降聲中,那些處於陣地邊緣的士兵偷偷放下武器,在黑暗中向李星漢的軍隊摸去——面對必死的絕望處境,這些士兵沒有別的辦法,只能一廂情願地盼望同為萬縣駐軍的譚文舊部不會傷害他們。
剛才以為脫險在即的譚弘為了保存軍官而把他們不動聲色地向自己身邊撤回,這導致最初幾個士兵的投降行為沒有得到立刻制止,很快就有效仿者停止抵抗向明軍投降。越來越多的士兵離開隊列向對面投降時,譚弘的軍官們沒有任何辦法阻止,他們全都處於茫然不知所措的狀態,因為絕望而失去了正常的行動能力。
「降者免死,嘿嘿。」聽着周圍明軍的高聲呼喚,譚弘發出連聲慘笑,和手下的軍官一樣,因為完全沒有辦法面對不可避免的失敗,在軍隊最後的崩潰過程中,譚弘同樣失去了控制的能力和意願,只是發出幾聲毫無意義的抱怨和牢騷之聲而已。像是對他的士兵們說,也像是回答明軍的勸降,譚弘面上滿是悽慘之色:「從軍這麼多年,這種話聽了不知道多少遍,自己也喊過不知道多少次,可有幾次是真的?投降就能免死,有過嗎?放下兵器,那就連拉個墊背的機會都沒有了。」
不知不覺中一鬨而散,譚弘身邊的人跑了大多數,只剩下五十多個,清一色都是他的親兵、家丁和軍官,剩下的地盤也只有譚弘周圍的方圓數丈之地。這些人都退到譚弘身邊,緊握着手中的兵器,準備在他們的恩主眼前進行最後一戰。在這幾十個清兵的四周,明軍已經從三面逼近到距離他們十米之內。
明軍陣中此時再沒有任何勸降聲,已經很久沒有清兵繼續投降過來,明軍都深知剩下的都是譚弘的死黨——投降的人中並非沒有譚弘的親丁,也有一、兩個他一手提拔的軍官。在這最後幾十個敵人面前,明軍已經公然地點起了火把,他們現在不再擔憂清兵的逆襲,而是擔心會有漏網之魚。
明亮的火光把譚弘最後的容身之地照得雪亮,他望着對面密密麻麻的人頭和不計其數的刀槍,還有那些蓄勢待發的弓箭,又是長嘆一聲,大聲喊道:「我便是譚弘,若是投降,我的手下可以免死嗎?」
這話聲一出,站在譚弘身側的兩個護衛便同聲急叫道:「大人,從來都是嘴上答應得好好的,哪會真的守諾?便是要死,也要殺個痛快。」
環顧了一圈周圍熟悉、忠誠的面容,譚弘輕聲對左右說道:「若是你們此刻拿下我的首級,應該可以免死……」
「大人何出此言?」不等譚弘說完,便有一人叫道:「卑職只要還有一口氣,就沒人能傷到大人一根寒毛。」
「我本欲與你們共富貴……」譚弘聞言突然又是慘笑起來,但也因此下定了決心,不再向左右解釋而是大聲向對面的明軍連聲高叫道:「敢請韓世子殿下出來答話。」
站在兵線後不遠的鄧名聽到這喊聲一遍又一遍地傳來,到後面聲音變得越來越悽厲,有如夜梟之音。
「雖然是個無恥賣國之人,但他手下總會有幾個無辜的吧?不也全是漢人麼?」鄧名的心腸終於一軟,搖搖頭就邁步上前。
「殿下不可。」趙天霸迅速伸手拉住鄧名:「等我軍準備妥當,一聲令下就把這些雜種統統剁成肉醬,殿下何必去理會這臨死的老狗?」
「幾十個末路窮寇,我們當然能把他們全都殺死,不過我們終歸還是要有弟兄死傷。」趙天霸還有他身邊的明軍官兵都攔着鄧名,不贊同他上前,於是鄧名便解釋道:「如果他放下武器,我們自己的兄弟就能減少傷亡,少傷一個也是好的啊。」
說完鄧名就撥開身前的軍士,一直走到兩軍的分界線上,站住腳步注視着對面的譚弘:「新津侯,您找我有什麼事?」
譚弘同樣盯着鄧名仔細地看,在他眼中對方舉手投足確實不同於常人,帶着一種譚弘沒見過的氣質,鄧名不是他以前見過的某種類型的人。作為現代人,沒有受過封建的尊卑教育,鄧名對大部分人都持一種平等觀念,而譚弘對此很不習慣。無論之前鄧名到譚弘的大營前買路時,還是現在勝劵在握時,態度似乎都沒有太大的變化,就好似他們彼此之間的地位並沒有對調一樣。
「我自知罪在不赦,但若我束手就擒,我的手下……」譚弘的聲音越來越淒涼:「隨便殿下處置,只要給他們留一條命就行了。」
譚弘的話在他身邊的黨羽中引起了一片嗡嗡聲。鄧名還不清楚這個時代勝利者對俘虜會有多麼的殘忍,類似打斷琵琶骨、砍斷手腳都是習以為常的事情,譚弘的意思就是哪怕鄧名對這些人施以酷刑,只要給條活路就可以。
鄧名想也不想地答道:「新津侯的命運我做不了主,我會把你交給文督師處置。至於你的手下,剛才我們不是說了嗎,只要投降就免死。」
鄧名覺得自己這樣處置很合理,他畢竟不是真的宗室或是一軍統帥,等到這場危機結束,鄧名就打算向李星漢等人坦承冒稱宗室一事並請求對方的原諒。譚弘作為身份顯赫的叛將,鄧名當然要把他交給奉節的文安之。鄧名覺得譚弘的手下按說也不是自己可以過問的,不過繳槍不殺在他看來是理所應當的事情。再說那個李星漢不也是萬縣的川軍麼?他們老鄉之間總是有交情的,說不定還有不少熟識的朋友呢。
譚弘不顧身邊的抗議聲,加重語氣再次要求鄧名確認:「殿下絕不反悔?」
「絕不反悔。」此時鄧名已經把譚弘身邊的人看了個一清二楚,圍攏在譚弘身邊的這些人身上都帶着驍勇之氣,即使在這種絕境下,大多數人手中的刀劍依舊握得很穩。要想殺光這些人雖然不是難事,但是困獸猶鬥,明軍不付出相當的傷亡是絕對做不到的。如果能夠和平解決,鄧名當然不願意有一批明軍士兵死在這種沒有意義的最後一搏中。
「殿下……殿下……」雖然得到了鄧名的保證,譚弘依舊是一副不放心的模樣,但他也不知道該如何繼續取得保證,鄧名已經在全軍之前許諾了,譚弘也想不出還能要求什麼更好的保證。
看到譚弘依舊遲疑不決,而他身邊的部下雖然有人開始泄氣,但有幾個卻氣勢不減反增,顯出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鄧名略一思索,想起他聽說過的一個方式,就提議道:「新津侯若仍是不放心,可走到軍前,我們擊掌為誓。」
兩軍都傳出驚訝之聲,作為絕對上風的鄧名,為何肯與窮途末路的朝廷叛徒擊掌?一時間就連譚弘都有些恍惚,甚至懷疑鄧名是不是有什麼後顧之憂,所以才這麼急着迅速勸降自己,不過譚弘馬上知道這是不太可能的。
當譚弘從護衛叢中緩緩走出來的時候,鄧名也邁步向前。周圍的明軍全都自發地想攔住他,趙天霸、李星漢還有好幾個其他的明軍軍官都擠過來勸阻,此時已經把船開到江邊的周開荒也在船上跳起腳來,一個勁地高喊:「攔住殿下!」
譚弘離開了他的護衛走到明軍軍前,雖然在這種情況下劫持鄧名是不可能的,但是誰敢說譚弘不會爆起傷人?就算周圍有不少護衛,但不把譚弘綁個結實,誰又敢說沒有萬一?
不過鄧名沒有這些明軍的顧慮,對方是一個將領而不是一個刺客,鄧名相信對方是想為自己的手下求得一條活路,既然這樣自己當然不會有什麼危險。
鄧名挺身而出,和走過來的譚弘面對面地站着,趙天霸和李星漢則一臉緊張地站在鄧名兩側。兩個人都把劍拔出來握在手中,目不轉睛地提防着,如果譚弘有絲毫異動就會毫不猶豫地把劍捅進他的身體。
這種擔憂並沒有發生,譚弘老老實實和鄧名擊了一掌。擊掌完畢後,鄧名沒有轉身離去而是伸出手:「新津侯,把你的佩劍交給我吧。」
說完之後,鄧名反手按下左右護衛着自己的劍,眼看最後的一場血光就消於無形,他可不願意趙天霸或是李星漢節外生枝,因為精神緊張一劍把譚弘捅死了。
而譚弘也沒打算鬧事,雖然聽上去是個奇怪的要求,但是譚弘也能猜到鄧名想表達的意思,就雙膝跪倒在地,用異常緩慢、安全的動作解下佩劍,雙手高高向上捧起。
鄧名從譚弘手中抓過那把劍,又把目光投向譚弘身後一群還沒有投降的敵人,此時在他們臉上已經看不到那種垂死掙扎的殺氣,鄧名用平靜的語氣高聲問道:「新津侯已經降了,你們呢?」
接二連三,譚弘餘部在鄧名的目光中垂下了頭,先後把手中的武器扔到了地上,明軍警戒着上前,把這些已經不再反抗的人一個個捆了起來。
第十五節
軍心
駐紮在萬縣的譚弘,不但手握幾千士兵,而且他的戰鬥經驗、從軍時間長短都不是周開荒、趙天霸還有李星漢這些年輕軍官所能相比的,對於這樣的敵手,便是雙方旗鼓相當,幾個年輕人自問也沒有多少勝算,更不用說本來明軍所處的險惡境地。只是因為譚弘的驕傲自大,對明軍實力的過份低估,以及貪婪和種種偶然情況,最後竟然落得一個兵敗被俘的下場。
看到本來不可一世、可以與自己頂頭上司平起平坐的譚弘被綁得結結實實,周開荒和李星漢都很清楚此番自己確實是死裡逃生。不僅是他們,其他明軍官兵也明白逆轉的最大變數就是眼前這位韓王世子。因此在塵埃落定後,士兵們中間又響起一陣陣的歡呼聲,這不再是為他們的勝利而興奮,而是向鄧名道賀,感謝他為眾人帶來的這場勝利,一掃從重慶城下潰逃的悲觀、憤怒和失落。
「真是威武啊,殿下!」
在鄧名身邊的普通明軍士兵,以親口向鄧名道賀為榮,他們並沒有什麼與宗室子弟打交道的經驗,所以一個個只是恭敬地向鄧名單膝跪拜行禮,口中翻來覆去的也就是那幾句稱頌:「殿下神威!」
「殿下威武!」
面對周圍人的熱誠擁戴,鄧名先是愣住了,他完全沒有與軍隊、尤其是古代軍隊打交道的經驗,幸好一個現代人看過不少電影,鄧名記得很多電影情節——無論中、西方的名將都會向士兵們展示出他們平易近人的一面,諸如拍打他們的肩膀,說一些勉勵的話之類的;或者更進一步,親切地與士兵們握手。
於是鄧名也就開始「親切」地與身邊的士兵握手,微笑着說一些「這是我們大家的勝利」之類的影視套話。得到如此禮遇的普通士兵激動得滿臉通紅,從軍官那裡從來都得不到笑臉的士兵從未想過能接觸到高高在上的宗室子弟。很快鄧名身邊就是無數伸出來的手,大家都要求韓世子一視同仁,嚷嚷着要求得到握手的待遇。
這期間李星漢一直跟在鄧名身邊,心甘情願地扮演着一個貼身護衛的角色,譚弘拿走的那串珠子也是李星漢替鄧名取回來,鄭重其事地交給他。鄧名隨手往懷裡一裝就繼續安撫士兵,這種重人輕財的表現讓李星漢對這位宗室子弟更加敬佩。聽到那些向鄧名發出的歡呼讓李星漢也感到由衷的高興,咧着嘴一直嘿嘿地笑着。
崇禎十七年清兵入關的時候,李星漢還年幼不太懂事,在他成長的整個過程中,看到明廷一直在和北京政權交戰,譚文也曾經教育他要效忠朝廷。但這個朝廷對李星漢來說還是一個非常模糊的概念,遠遠不如譚文這樣的頂頭上司形象鮮明,他向朝廷效忠也是因為譚文對他有恩,因此他要跟隨着譚文一起為這個朝廷奮戰。
以往偶爾也有宗室路過萬縣,不過李星漢並沒有機會近距離觀察過他們,這些宗室即便是譚文也沒有機會深交,這一直讓李星漢感到朝廷是個高高在上的東西,雖然威風森嚴但也拒人千里。而這個正衝着自己部下微笑、握着他們的手稱讚他們勇氣的鄧名,讓李星漢感到了一個全新的明室朝廷的形象,這就是李星漢為之奮戰多年的朝廷,之前的森嚴、威壓之感大大減輕了,多出了一種能溫暖人心的印象。
李星漢想起今日鄧名在一線射箭,與官兵並肩作戰的場面。他記得譚文曾經和營中的部將、軍官們說過,雲貴的戰局並非一帆風順,若是戰況不利,朝廷大概就會在晉王的保護下進入四川。
「不知道皇上、太子又是什麼樣子的?」李星漢心裡突然冒出這樣一個疑問,以往在他心目中的永曆皇帝有着一張威嚴至極的面目,比李星漢見過的最嚴厲的將領還要再嚴厲上一百倍。即使是幻想自己位於這張面孔前,李星漢都會緊張、恭敬得五體投地,大氣都不敢喘上一口。
「一定也是和這位殿下一樣吧?」李星漢看得見部下那些激動的面孔,卻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其實也和他們相差不多:「一定會握着我們這些大兵的手,親口感謝我們為他們朱家而戰,是的,一定是這樣,所以連西賊那幫惡貫滿盈之徒也會俯首貼耳。唉呀,要是我在為朝廷戰死前,能得到陛下、或是太子殿下的親口讚揚,那我這輩子也就沒有白活了。」
心裡轉着這些念頭的時候,李星漢不知不覺地把眼前的「宗室子弟」鄧名幻想成更加尊貴的大明皇帝和東宮太子,並因為沉浸在這樣的幻想中而熱淚盈眶。
與李星漢不同,趙天霸距離鄧名稍遠,不過他此時也在心中回想鄧名今日在戰場上的表現:「三太子毫無疑問是從未上過戰場的,對如何射箭也一無所知。可他不以上戰場為羞,也不隱諱他根本不懂射箭這件事,反倒客氣地向我一再請教,直到放箭殺敵鼓舞士氣。」
趙天霸忍不住把鄧名和其他的宗室相比,例如永曆皇帝,其他託庇於李定國或是孫可望羽翼下的宗室子弟,以往一聽說戰局不利,永曆朝廷就會以最快的速度逃向安全的大後方。對於勝利,朝廷固然是會給予豐厚的賞賜,但趙天霸能夠感覺得出來,朝廷並不是感謝軍人的犧牲和付出,而是因為無奈,因為亂世而不得已提高對軍方的封賞。
之前趙天霸隱隱對李定國為何誓死效忠明廷有所不解,如果說只是利用這個旗號那還能說得過去,畢竟這個旗號能夠把明廷的嫡系部隊、甚至闖營舊部聯合起來。可李定國對明廷表現出了遠超於此的忠誠心,這讓趙天霸這種對晉王府忠誠不二的人也感到一些迷惑。相反,之前的孫可望作亂反倒能夠讓相當一部分西營官兵感到正常:老子是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為何要屈居在你這個窩囊廢之下?
今天看到鄧名的形象,又想起永曆朝廷的君臣面目,趙天霸在心裡默默嘆息:「要是陛下有一成三太子的模樣,大概也不會有秦晉之爭了吧?雲貴的西營將士們,也不會對頭上頂着一個朝廷暗暗心懷不滿了吧?」
此時周開荒下令把船停靠在岸邊,準備把鄧名接上船休息。剛才見到鄧名的舉動後,周開荒內心也頗為感慨:「三太子身先士卒這是勇敢,而為了不讓士兵在大勝前傷亡這是仁義,俗話說有其父必有其子,換言之就是父親和兒子是很相似的。三太子勇敢而且仁義,這些天看來還是賢明有德的人,最大的毛病也就是不知民間疾苦。若烈皇也是如此這般的人物,為何當年會罔顧百姓死活?可烈皇若不是個賢明有德的天子,他又怎麼會有三太子這樣的兒子?」
最開始川軍士兵表現得要更為激動一些,受到他們的感染,大昌兵也紛紛擁擠上前要求得到鄧名的親口表揚,儘管有着闖營餘部的身份,但是天家貴胄的身份對這些連秀才都有仰視感的底層士兵來說還是近乎天神,根深蒂固的上下尊卑意識加上歡慶勝利時的情緒感染,讓他們也迫不及待地想親耳聽到皇家子弟對自己英勇奮戰的感謝——鄧名就是在逐個感謝這些作戰士兵,這不但是將來可以傲視同伴的資歷,有人還想到這甚至可以在驅逐韃虜後講述給子孫們聽——想當年,韓大王還年輕的時候,就這麼地站在你爹(你爺爺)的面前,就這樣地拍着我的肩(握着我的手)說我是個英雄好漢!
眾人心中各有想法的時候,鄧名卻忽然清醒過來,雖然演這種角色很讓人振奮,但鄧名還是記得自己畢竟不是真正的宗室子弟,而且不僅他自己知道,周開荒和趙天霸也不過是為了團結李星漢而配合自己演戲而已。若是繼續這樣不知進退地在軍隊中拉攏人心,鄧名擔憂自己恐怕會引起周開荒等人的不滿,畢竟他還是要繼續前往奉節,未來一段時間也還是要生活在明廷的治下。
扮演欲望一去,飢腸轆轆的感覺就回來了,鄧名現在最大的願望就是趕緊去譚弘的大營,他和其他明軍官兵一樣,近四十個小時沒有吃過東西而且一直暴露在野外,之前分到的一點食物早已消化殆盡。現在鄧名滿懷對敵軍儲備的期盼,恨不得立刻就能走進溫暖的營帳。
還沒有進行過對俘虜的仔細清點,所以不知道具體數字,但最後投降的三百多清軍士兵,再加上之前捉到的幾百潰兵,兩千多明軍手中現在至少有七、八百俘虜,隨着時間的推移這個數字還會繼續增加。
周開荒把船停到岸邊,想讓鄧名上船前往大營,這個建議得到了袁宗第和譚文兩部明軍的一致擁護。鄧名心中大奇,忍不住把提出這個建議的周開荒仔細打量了一番,在心中盤算着:「你這是要把我放在火上烤麼?現在承蒙你和趙天霸的功勞,我成了眾人心目中的宗室子弟,所以都很尊敬我,也不會反對我坐船。但我畢竟不是,等到真相大白的時候,眾人對我欺騙他們多半會很生氣,要是我現在還這麼不知道收斂的話……」
因此鄧名堅決不肯坐船,而是要和大家一起步行去譚弘的大營,對他來說這是嚴守自己的本份,可在其他人眼裡,自然又是另外一番景象。至於鄧名提議讓傷兵乘船,這個想法也得到了各隊軍官的一致擁護,這是朱家的天下,他們家的子弟安撫軍心理所應當。而趙天霸甚至忍不住湧起一個念頭:這三太子莫不是對皇位和坐在上面的當今天子有什麼想法吧?
「殿下手刃一敵!」
勝利之後士兵們高興地攀談起來,剛才看到鄧名親臨一線的士兵們簡直成了鄧名的義務宣傳員,而聽到這個消息的士兵顯得對鄧名更尊敬了,這讓鄧名不禁感覺贏得軍心也不是一件難如登天的事情。
剛剛占領的譚弘大營不能沒有人主持,現在明軍大獲全勝已經不需要所有的領頭人都呆在一起,於是周開荒就開船離開,趕回大營監督飲食和住宿的準備工作,其餘明軍也陸陸續續準備啟程向東開進。
明軍抓了大概有七、八百俘虜,對於己軍不過兩千多人的勝利者來說,感到這麼多俘虜有點太多了。明軍沒有很多輜重,對苦力夫子的需求量不是很大,再說這些俘虜又要吃東西,又需要派人監視,所以明軍就打算快速甄別一番,把一部分俘虜處理掉。比如受傷的、看上去體弱無用的,這些會被作為無用的處理掉;還有另外一種,就是看上比較彪悍、仍具有威脅性的俘虜,明軍出於安全考慮也不會留他們性命。
這種甄別當然不是統一和大規模的,而是在遠離鄧名視線外的自發行動,並且以大昌兵為烈。相對袁宗第部的大昌兵,譚文餘部還是對俘虜比較客氣的,同樣都是萬縣人,他們手中的俘虜也遠比大昌兵手中的俘虜多。被譚文餘部俘虜後,這些譚弘的手下急忙喊出他們認識的人的名字,指望找到熟人以保全性命。那些負傷行動困難的俘虜,萬縣兵也沒有像大昌兵那樣殺掉他們,而是留下他們自生自滅。
之所以現在有些明軍士兵才對俘虜下手,那是因為和衝鋒時有快有慢一樣,明軍的士氣同樣是參差不齊。剛才勝負未分,明軍士兵的士氣遠不如現在高漲,有些人就想偷偷給自己留條退路,若是最後明軍戰敗,他們或許可以靠施捨給被俘敵兵的一些人情來拯救自己的性命。比如就是想改換門庭投降譚弘,也需要有個中間人給介紹不是嗎?於是有部分士兵就和他們抓住的俘虜達成協議:若是明軍取勝他們負責保護這些清兵的安全,而若是譚弘最終勝出,這些清兵反過來負責俘虜他們的明軍士兵的性命。
對於士兵們的這點小心思,軍官們一個個都心裡有數,也就是鄧名對此一無所知。但是明軍本來就是由潰兵組成,兩天來一直是被清兵追擊的喪家之犬,士氣有些浮動一點也不奇怪,有的軍官也未嘗就沒存這心思。只有特別堅定的才把事情做絕一點餘地不留,比如周開荒和他身邊的十幾個人就沒抓到一個俘虜,而跟在他身後的隊員則抓了一些。等到勝負已明,連譚弘本人都被生擒活捉,這些俘虜就完全是無用的累贅了,守諾的人還繼續他們與清兵的協議,而不太守信的就乾脆處理掉這些合作者——畢竟這種協議傳出去也不好聽,還容易給自己惹禍。
當兩千明軍押着六百多名俘虜浩浩蕩蕩地開進譚弘的大營,周開荒已經布置好了崗哨,燒了一些水給將士們飲用。攻破大營的時候周開荒俘獲了四、五個沒來得及逃走的伙夫,這幾個毫無威脅的廚子周開荒也沒斬草除根,而是讓他們做飯。
現在大批的俘虜抵達,明軍就派出人手監視他們,讓他們砍柴燒火,營地里就點起一堆堆的篝火,勝利者圍着這些明亮的火堆溫暖着自己的身體,興高采烈地聊着今天的戰鬥,向周圍認識或是不認識的人吹噓着自己的英勇善戰。
幾個伙夫先是給軍官們做好了飯,接着指導俘虜們淘米、刷鍋,給明軍準備食物。俘虜們也盡心盡力地工作着。根據一般的慣例,表現最好的俘虜可以活下來成為軍隊的苦力夫子,隨着時間的推移有可能獲得信任重新成為戰鬥兵,個別手藝好而且能把握機會的則能成為伙夫——負責做飯是個好差事,不但能吃飽還受到軍中的普遍尊敬,雖然不能參加戰鬥搶劫但也沒有性命之憂。
鄧名饒有興致地觀看着營地里的動靜,之前他從未有機會知曉整個營地的運作,今天卻被軍官們群星捧月一般地圍在正中,各項工作安排都向他報告,等候他的指示——當然,這些命令鄧名也不清楚該如何下達,統統採納周圍軍官們的建議。
「等這些俘虜做好飯,會給他們吃一點麼?」站在遠處看着那些在寒夜裡埋頭苦幹的清兵,還有他們周圍持着皮鞭的監視者,鄧名覺得這個可能性很值得懷疑。
事實證明鄧名的懷疑很有道理,聽到這個問題後,趙天霸帶着一種理所應當的口氣答道:「當然沒有給他們吃的東西。先把他們餓上兩天,等到手腳乏力也就沒法作亂了,畢竟我們還是沒回到奉節,還是身處險境啊。」
「可是餓得手腳沒力氣,怎麼幫我們搬東西呢?」鄧名已經知道這些俘虜會被當作夫子,既然是搬運工,那不給他們吃飽飯怎麼有力氣幹活呢?
「有鞭子啊,誰敢偷懶耍滑?」趙天霸斷然地答道。他心裡有些驚奇鄧名什麼都不懂,不過馬上意識到對面是宗室子弟,這些天提了不少怪問題,可見對世間的俗務太不了解。難道皇宮裡不用鞭子麼?大概皇宮裡食物充足,三皇子也沒住多久,逃出來以後都是忠心耿耿的護衛,用不到鞭子。
在趙天霸胡思亂想的時候,鄧名在心裡輕輕嘆了口氣,他不相信鞭子能取代食物的作用,但看起來這個時代就是如此對待俘虜的。鄧名也想明白了,鞭子可以榨出俘虜身上最後一絲力氣,如果是他們因為飢餓和疲憊倒地死亡,這些勝利者多半也不會太放在心上:「怪不得這個時代勸降十分困難,譚弘身邊只剩下幾十個人,明知無路可走還難以下定投降的決心。」
想到這裡鄧名微微有些不適感,他回首招呼大家:「我們吃飯去吧。」
「好!」年輕的軍官們人人喜形於色,他們一直就盼着鄧名這句話呢。
此時無論是興奮的明軍士兵還是軍官,還有鄧名本人,都覺得前途一片光明,攔路虎譚弘已經被擊敗,最精銳的親衛盡數成擒,殘餘的兵力似乎也喪失鬥志,等着大家的不但有溫暖的營帳還有充足的食物,看起來通向奉節的道路已經是一片坦途。明軍上下覺得繼續順利地行軍,平安返回奉節已經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
第十六節
家學
給軍官們準備的飲食相當豐盛,不僅有米麵,還有肉類和酒,鄧名估計周開荒是把譚弘給他自己預備的好東西都翻出來了。但鄧名對布置還是很不滿意的,因為他發現周開荒居然給自己安排的位置是當中的首席,這讓鄧名感覺非常窘迫,對周開荒暗暗埋怨:「別人不知道我這個宗室子弟是假冒的,你還不知道麼?」
之前鄧名冒充韓世子是為了詐譚弘出營,再往前說,周開荒對譚文餘部宣稱鄧名是宗室子弟時鄧名也沒有否認,那是因為鄧名認為當時有內訌的可能,需要安撫人心,他已經把這個宣稱歸類為善意的謊言了。在眼下已經獲得大勝的同時,鄧名就琢磨着要找機會向李星漢等人說清真相,同時賠禮道歉。但是看周開荒眼下這個安排,擺明了還是要讓自己把戲繼續演下去。
「難道他認為軍心還不穩麼?需要繼續對友軍撒謊?我看不至於吧。」鄧名心裡也有些嘀咕,雖然今天有數個時辰鄧名的地位接近於一軍之主,但鄧名對自己的軍事水平心知肚明,依舊沒有一點信心。周圍人多眼雜,鄧名沒有機會和周開荒私下交流意見,只能用眼色暗示對方給自己點提示。見周開荒自作主張地堅持要自己坐上首席,而且一口一個「殿下」表演得十分熱情,鄧名徹底心虛了:「我對這個時代的禮節也不了解,是不是現在騎虎難下?難道對李星漢他們說明真情會引起對方的極大憤怒,因此周開荒要我在險境繼續裝下去?」
這許多個疑問讓鄧名失去了好心情和坦白的機會,還讓他再次憂心忡忡起來。在他神不守舍的時候,興高采烈的軍官們已經紛紛就座。明廷政府軍嫡系和前闖軍本來有着很深的隔閡,此時卻是親密無間,沒有按照陣營分成涇渭分明的兩派,而是混雜着坐在一起,高聲攀談的同時甚至還有人互相詢問祖上、故鄉、經歷,拉起了交情。
帳內的人吃喝歡笑之間,先後有人起身小解。由於天氣冷,所以這些軍人也不出營帳,直接就在帳邊解開褲子尿在牆角的地上。解手完畢後這些人也不洗手,系好腰帶就大模大樣地走回座位,坐下繼續飲樂。對這種不衛生的習慣鄧名一直不適應,以前在袁宗第軍中他就看到過類似的情景,軍官直接在營帳中解決,垃圾也隨手扔在地上,一概交由衛兵打掃,倒上些土鏟到營外去便是。
「若是有朝一日我獨領一軍,我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修廁所,讓所有的人都到廁所去解決,絕對不許隨地大小便。」鄧名覺得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自己初來乍到不好干涉太多。
又過了片刻,周開荒突然想起還沒有向身份最尊貴、而且親自上陣殺敵的鄧名敬酒——本來他是想這麼做的,但是剛才一落座就被邊上的人扯住了說話,現在酒至半酣才想起來這件重要的工作竟然還沒有完成。
另外一個鄧名的熟人趙天霸則另有心思。錦衣衛的職務使他有機會見過永曆皇帝和其他宗室皇親,自從他看見鄧名的表現後,不由得和當今天子以及其他的宗室子弟反覆加以比較,越比較就越覺得鄧名的此番表現實在太過異常。
在周開荒走過來叫他一起去給鄧名道賀時,趙天霸正在心裡思量:「幾天來三太子完全不避危險,好像是刻意在眾人面前表現得和其他宗室皇親不同,尤其是他今天的英勇行為通過眾人之口傳揚出去,必能深得川鄂將士的尊敬和愛戴啊!朝廷距此地甚遠,若是三太子傾心結交川鄂一帶的官兵……嗯,三太子也和韓王、東安王不同,他哪怕是想繼承大統,大概眾人也會覺得理所應當吧?就是闖營的兵馬,若是他肯既往不咎,擁戴之功可是遠遠高過保護幾個宗室,他們以前攻破北京、逼死烈皇的事情也許就真能一筆勾銷了……」
出身西營的趙天霸動了這個疑心後,就開始擔憂此事會對永曆朝廷最堅定的支持者——晉藩上下造成的影響,越想越是覺得難以預料,被周開荒打斷了思路後,才發現自己只顧胡思亂想,這么半天也一直將鄧名冷落在一旁,連忙收斂心神和周開荒一起大聲向鄧名敬酒。
「今日能夠大勝,全虧了殿下的計策,將那譚賊誘出大營,才把他們殺得東逃西散啊。」周開荒頗有些醉態,大聲地恭維道:「殿下真是用兵如神啊,想出這般的計謀竟然也是毫不費力……」
鄧名聽了這幾句話滿臉通紅,他以前玩個即時戰略遊戲還總被朋友殺得丟盔卸甲,見周開荒說得太過分就連連擺手,解釋道:「這可不是我想出來的計謀。」
「咦,不是殿下想出來的又是誰想出來的?」周開荒奇怪地反問道:「我可沒看見有誰給殿下出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