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清 - 第11章

灰熊貓

  「這是……嗯,是成祖皇帝的計謀。」明末的歷史讓人讀起來總是太傷感,可是鄧名曾經很有興致地讀過一些明朝初期的記載,成祖皇帝就是朱棣。

  明朝太祖朱元璋死後,他的長孫在南京繼承帝位,稱建文帝。朱元璋的另一個兒子朱棣造反,朱棣稱帝後將首都從南京遷到當時的北平,改北平為北京。鄧名覺得朱棣當了皇帝以後變得很殘暴,不過坐上寶座前他卻是個有氣量而且寬厚的人,而且在戰場之上英雄了得,奇計百出。

  朱棣起兵造反,從北平南下,在東昌被建文帝的南軍大將盛庸擊敗。朱棣向北平撤退,途中又受到吳傑的阻擊,他靠施展計謀輕鬆取勝。鄧名今天在困境中靈機一動想起這個故事,就姑且試了一下。

  看見營帳里眾人好奇的目光都投向自己身上,鄧名就把自己看過的歷史講給他們聽:「……成祖皇帝當時身邊只有四千多兵馬,可是阻擊成祖的吳傑有兩萬兵馬,而且當道紮營,堵住了成祖回北平的必經之路。成祖皇帝覺得,如果強攻突圍肯定會死傷很多人,所以就讓軍隊先埋伏起來,自己只帶着幾十個衛士趕到吳傑營前,請求和吳傑見面。吳傑在營牆上露面以後,成祖對他說,希望看在自己往日曾對他有恩的情面上放一條生路。吳傑聽了非常高興,立刻催動全軍出營,分成幾路出擊,四面包抄,一定要捉拿成祖皇帝。沒想到被成祖皇帝引到了埋伏圈裡,結果成祖以少勝多,吳傑反倒遭到了慘敗。」

  說完這個故事後鄧名輕嘆一聲,今天的遭遇讓他想到,當年吳傑空營而出很可能也是做好了搜捕的準備,擔心被朱棣跑掉了,讓這天大的功勞落入別人手中,正像今天譚弘的表現一樣。今日在譚弘營前時,鄧名心裡非常緊張——若是譚弘真給他一條船倒是無法收場了。朱棣當年向吳傑大營喊話時,會不會內心也在擔憂——吳傑若是真給他的五十幾個士兵讓出一條去路,又該如何是好?

  朱棣戎馬一生,在戰場上的英勇氣概還是讓鄧名頗為欽佩的,關於這段故事的記載他看過不少,在他講解的時候營帳內漸漸安靜下來,周開荒聽得全神貫注,酒都醒了許多。

  「吳傑和平安、盛庸一樣,當時都是南軍獨當一面的大將,更是久經沙場、多次出擊塞外的宿將,建文帝對他非常倚重。成祖皇帝橫掃河北、大敗李景隆以後,各路官兵都聞風而逃,只有吳傑堅守在真定,讓成祖皇帝無可奈何,期間還不停地襲擾北京,不但能夠成功襲擾還每次都能全身而退。吳傑也稱得上是有膽有識,只可惜貪念一起,下場就是慘敗。」

  譚弘雖然也是老軍油子,但是和吳傑這種征戰多年的明初大將還是無法相提並論,鄧名十分慶幸譚弘不知道這個故事,接着說道:「譚弘沒有讀過這段歷史,這真是我們的幸運。」

  「原來是這樣!」

  「怪不得殿下神機妙算!」

  「家學,原來是家學。」片刻的沉默過後,周開荒又大肆替鄧名鼓吹起來。

  周開荒的言論引起贊同聲,大家紛紛點頭稱是,原來這個妙計是朱棣首創,那作為宗室子弟的鄧名把這一招玩得得心應手也就是理所應當了。

  在周開荒唾沫橫飛的時候,鄧名心裡一直在考慮是不是應該把周開荒拉到營帳的外面仔細討論一下冒名頂替的問題。周開荒鬧成這樣讓鄧名心中的不滿不斷增多,現在他已經開始有些生氣了:「按說最好的應對辦法就是在擊敗譚弘以後立刻告訴他們實情,誠懇地向他們道歉,畢竟我們是撒謊了,難道那麼多人里就沒有一個能明白我們的苦心麼?現在倒好,變本加厲地騙下去,將來怎麼收場?」

  周開荒說過,李星漢那一伙人都是萬縣兵,而袁宗第的駐地在大昌,也許周開荒根本不在乎有一天騙局被揭穿,反正他們將來也不會駐紮在同一個地方。想到此處鄧名覺得周開荒真是個不管不顧的傢伙,將來說不定又在戰場上成為友軍,這樣欺騙人家就不怕留下後遺症麼?

  鄧名不能由着周開荒再漫無邊際地吹噓下去,見不少人都對周開荒那句「家學」的判斷一副心有戚戚焉的模樣,鄧名就開始進行解釋身份前的鋪墊工作,在營內眾人紛紛點頭稱是的時候堅決地搖頭否認:「這話不對,我只是看了一些書,對成祖皇帝的這段實情比較了解罷了。」

  「您識字啊。」一個已經喝多的軍官傻頭傻腦地插嘴道。說這句話的人也是不走腦子,他話一出口就感覺有些不對。

  這句話立刻遭到許多人的同聲呵斥:「糊塗,殿下還能不識字麼?」

  周圍責罵聲響起後那個軍官滿臉慚愧,起身向鄧名行禮道歉。

  在這個時代,軍中認字的人實在太少了,比如譚文的軍中除了師爺就不知道還有誰是識字的,就是統帥譚文本人認字也非常有限,大部分文書工作都要師爺代勞。像鄧名這樣年輕識字的讀書先生這個軍官前所未見,就脫口說了這麼一句。

  大家的反應讓鄧名啞然,他有些吃驚地試探着問道:「你們應該也都識字吧?」

  在鄧名看來,在座的都是軍官,尤其是周開荒他們幾個,不是一軍之主的近衛軍官,就是頗有威望的中層軍官,而趙天霸更是中央政府派來的使者。可鄧名的問話引起的卻是一片否認聲。眾人在搖頭的同時也感覺到鄧名對下情的一無所知,無論是周開荒、趙天霸還是李星漢,所有在場的人沒有一個識字的。從這十幾年的戰亂中成長起來的年輕川人,他們熟悉戰爭和死亡,對文字和歷史卻是一無所知。

  聽到眾人稱讚自己的見識廣博,鄧名猛然想起自己之前對袁宗第聲稱是個失憶的讀書人,這樣他不得不把對李星漢坦白的計劃延遲,重新設想如何說出一個能令人信服的出身。鄧名還有些心虛地望了周開荒一眼,幸好,並未從周開荒的臉上看到什麼疑惑之色。鄧名估計對方還沒有意識到自己今晚的表現與之前的說辭有矛盾,不過這個破綻如何彌補也讓鄧名頗為頭疼。

  周開荒又是兩大杯酒下肚,嗓門變得更加洪亮了,拍着李星漢的肩膀叫道:「李兄啊,我們兩個也算是患難之交了,再瞞着你也不合適……」話說了一半,周開荒突然打住,望向鄧名:「殿下,卑職覺得還是不要再對李千總他們隱瞞為好。」

  「我早就這麼想了,早就該實話實說了。」鄧名心裡說,雖然他不明白周開荒怎麼突然改主意了,但是這個想法很合鄧名脾胃。鄧名重重地點頭,還暗自出了口長氣:「周兄去替我解釋應該會好一些,要不然我都不知道該怎麼為自己辯解,為啥要欺瞞這麼久……嗯?既然要實話實說,他為啥還要喊我殿下?」

  未等鄧名想明白這個道理,得到首肯的周開荒先讓大家安靜下來,又故弄玄虛地環視了一圈,然後高聲對營中眾人說道:「大家都知道殿下其實不是韓世子,對吧?」

  眾人紛紛點頭,立刻有人出聲猜鄧名是東安王一系,而李星漢等四川人都盼望這個頗有英武之氣的宗室子弟就是世代居住在四川的蜀王后裔,所以暗暗猜測他是蜀王之後。

  「不是東安王,也不是蜀王,更不是秦王……」周開荒嗓門越來越大,眾人的胃口也被他越吊越高,只有鄧名例外,他剛剛有些放平下去的心又提了起來,胸中湧起了一股不祥的預感。

  「殿下是烈皇嫡系,三太子是也!」周開荒得意洋洋地說出了答案。除了趙天霸以外,所有人的臉上無一例外地露出了不可思議之色,接二連三地發出無數聲驚呼——袁宗第的手下們也都沒有例外,這個效果讓周開荒感到很滿意,胸脯因為得意而高高挺起。

  「殿下怎麼會來四川的呢?」

  「殿下為什麼要到靖國公的軍中呢?」

  陣陣驚呼過後馬上就有許多問題響起,大家一邊提問,一邊向鄧名看去,急切地尋求着答案。

  在周開荒宣布答案的時候,鄧名和眾人一樣的吃驚,比大多數人強的就是沒有喊出聲來,大量的問題向他撲面而來的時候,鄧名竟然呆了,張口結舌一個字也說不出。

  「殿下什麼時候來的四川?」李星漢也在大聲地提問:「這麼多年來殿下一直在何處?」

  最初的震驚過後,李星漢第一個念頭就是周開荒在撒謊。他先看了鄧名一眼,覺得對方臉上茫然的表情證實了自己的判斷,接着他又望向另一個應該深知內情的傢伙——趙天霸,後者波瀾不驚的樣子讓李星漢對自己的判斷又有點懷疑——或許三太子是沒想到周開荒真的和盤托出了?但如果不能得到合理解釋的話,李星漢是無法打消自己的懷疑的。

  此時周開荒心情大好,覺得晚宴上自己真是風頭無兩,大家看着鄧名的時候,他滿面春風地觀察着眾人臉上驚訝的表情,越看越是開心,全然沒有注意到從鄧名那個方向投來的一雙仇恨的目光。稍微緩過來些的鄧名嘿嘿乾笑了幾聲,如果不是知道周開荒武藝高強遠在自己之上,他真想一棍子把對方掄倒在地。

  「好你個周開荒,你是不把我逼死不算完啊。」鄧名心中大罵不止,現在他腦子裡一片混亂,根本不知如何是好,就繼續把球踢給周開荒,用手一指肇事者對大家含糊答道:「就由周千總來說好了。」

  以鄧名想來,既然周開荒敢如此大吹法螺,那他就一定有圓謊的辦法。鄧名以前一直覺得自己還有點急智——這個信心是從蒙蔽袁宗第,讓他相信自己是讀書人這件事中得來的。但是現在鄧名必須承認自己腦子完全不夠使,所以只能寄希望於周開荒,盼望這個大話王能夠把他自己說的話圓上。

  但出乎鄧名意料的是,周開荒不但沒有肩負起自己的責任,反倒「咦」的一聲,驚詫地反問鄧名:「這個卑職怎麼會知道?殿下您又沒有和我說過!」

  

  第十七節

挖坑

  

  營內眾人的目光都凝結在自己的臉上,鄧名好半天也沒有理出頭緒,他想不通周開荒這到底唱的是哪出戲。鄧名不知該如何接着周開荒的話對眾人解釋,同時又在琢磨周開荒把自己如此架上爐子烤是什麼用意,心裡還時不時地想:「編什麼編?實話實說統統倒出來得了!」這個念頭在一次次被按下去後又一次次地不停冒上來。

  鄧名雖然生氣但依舊還有理智,自己穿越時空雖然是事實卻不能實話實說,在大家的耳朵里這件事只會比最大的謊言顯得更荒謬,一旦講出來根本不是解決難題而是破罐子破摔。「冷靜,冷靜,我知道你是有急智的,之前在袁宗第那裡不就處理得很好嗎?你很成功地取得了他們的信任。」

  眾人已經安靜地等待了好久,可鄧名還是沒有想出什麼解決辦法來。鄧名在心裡安慰着自己,同時也是不斷地壓制自己胸中越來越高漲的怒火:「周開荒他到底想幹什麼?他以為我是撒謊大王麼?就算是編瞎話,你至少也要事先和我串串供啊!逼急了我就實話實說,誰也別想下台!」

  鄧名的沉默讓李星漢心裡的懷疑越來越重,之前他聽了周開荒的話,對鄧名的宗室子弟身份還深信不疑。現在鄧名對周開荒的言論不做任何回答,李星漢感到這有點不合常理。是或者不是,這對一個宗室子弟來說是很簡單而且關乎大是大非的問題,如果是,自然不能否認自己的祖先;如果不是,也不能冒認——再這樣下去,用不了多久李星漢就會開始懷疑鄧名的宗室身份了。

  「我的身世實在有難言之隱,」鄧名想不出任何辦法來幫周開荒圓謊,自己時空旅行的事情說出來也不會有啥好效果,鄧名只好繼續對付下去:「等到了奉節,我自然會和文督師去說明白。」

  這其實就是鄧名承認失敗。對面都是毫不含糊的軍人,謊話被識破了搞不好還要被他們生氣地打上一頓。鄧名覺得到奉節這段路程還需要走一些時間,自己可以從容地思考對策。周開荒實在是個惹禍的根子,但是文安之是個文人,也許會是個講道理的人,只要跟他解釋清楚,大概能理解自己的苦衷——為了振作全軍的士氣,在危急時刻不得不對李星漢一夥兒冒稱宗室子弟。

  李星漢記得初次見到鄧名時對方就是這樣說的,而且身在險境他也能理解對方的苦衷,不過周開荒這傢伙如此這般的說,總不會是毫無緣由的吧?想到這裡李星漢就不再催問鄧名,而是向周開荒發難:「周千總,這是拿兄弟們尋開心嗎?」

  周開荒頓時變成了大紅臉。剛才鄧名明明已經答應了,結果一轉眼就食言把他賣了,不過周開荒覺得不好和鄧名發作,只好解釋起來:「這是我們靖國公老人家看出來的……」

  酒已半酣的周開荒顛三倒四地說了半天,舌頭有點大,先是古怪的棉襖和靴子,然後又是沒吃掉骨髓的豬腿骨,嘮嘮叨叨講了半天,可在座的大多數人一點也沒聽明白,更加一頭霧水,甚至不清楚他到底想說什麼。

  鄧名終於確認了自己其實什麼急智都沒有,原來對方從一開始就沒相信過自己是什麼讀書人。周開荒敘述到豬腿骨沒有被敲開的時候,鄧名感覺非常委屈——明明已經啃得連肉渣都沒有了,居然人家還認為自己擺譜!

  「……尤其是那串珠子,那可是禁中之物啊。」周開荒講着講着,忽然腦子一轉,為了加強說服力,跑過去拉着趙天霸為他作證:「就是當今天子賜給晉王世子的寶珠,也遠遠不能和殿下手中的珍寶相比,這可是趙千戶說的。」

  「我沒這麼說過。」聽見要求自己作證,趙天霸把腦袋一搖,矢口否認。他忠於永曆皇帝的明廷主要是因為晉王忠於明廷,而他趙天霸一直對晉王忠心耿耿。今天鄧名的表現讓他隱隱感到了一絲不安,這個人要是得到擁戴,或許有一天會給晉王效忠的對象——當今天子惹來點麻煩。趙天霸已經打定主意,一回到奉節,就將自己的顧慮向朝廷派來的文督師報告。出於這個考慮,所以趙天霸現在不打算出力幫助鄧名拉攏軍心。

  沒想到趙天霸也出爾反爾,周開荒又驚又怒:「你說過!靖國公大人聽到了,我也聽到了。」

  「我沒說過!」

  「你說過!那天你在靖國公大人的營帳里說的。」

  「我沒說過!」

  「你說過!」

  「我沒說過!」

  兩個人翻來覆去的就是這兩句,也爭不出什麼結果,鄧名就藉口天色不早了明日還要行軍趕路,要求散會。除了一聲比一聲高尚在爭論的周、趙二人,鄧名大概是營帳里唯一一個清楚他們到底在爭什麼的人,他決定趁着大家還都不太明白的時候躲避風頭。

  鄧名已經知道,周開荒根本不是在施展什麼謀略,而是真的誤認為自己是宗室子弟。鄧名估計明朝的老百姓冒認宗室可不是個很輕的罪名,在他印象里,冒名頂替都是可能構成刑事罪的。

  散會後,鄧名迅速地離開了中軍帳,一出門就拉住門口站崗的衛兵:「麻煩你,帶我去譚弘的營帳。」

  門口的幾個衛兵見宗室這麼客氣地說話,一個個被唬得不輕,面對鄧名的那個衛兵連忙前面帶路,其他的幾個也一迭聲地道歉:「殿下折殺了小人。」

  周開荒把鄧名安排在譚弘的營帳里休息。

  以前在袁宗第軍中時,鄧名就常常利用獨處的時候思考自己下一步的行動,尤其是夜深人靜的時候。不過大多數情況下鄧名沒等想出來什麼就睡着了,他的思考很快就變成幻想,緊接着就帶着這些不着邊際的想法進入了夢鄉。

  根據他的經驗,自己若是躺下的話,很快就會胡思亂想直到迷迷糊糊進入夢境。所以進了營帳後,鄧名沒有躺下而是在帳內走來走去。今天晚上意外得到了很多信息,並且非常重要,鄧名要確保自己能夠清醒地對這些信息進行分析,進而做出合理應對。

  「我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我是宗室子弟,因此我沒有冒名頂替。」鄧名想,如果大明的法律也要求提供犯罪事實的話,那他應該是安全的:「不知道普通人冒稱宗室到底會有何下場?在封建王朝,這估計是了不得的大罪吧?這都是袁宗第、周開荒他們的猜測,和我沒有絲毫關係。」

  以鄧名對周開荒和趙天霸兩人性格的了解,他估計周開荒多半沒有說謊,也許趙天霸說過自己那串珠子是禁中珍寶之類的話。想到這裡鄧名忍不住摸了摸衣服下面的珠串:「我倒是想過挨餓的時候拿它換口飯吃,不過若是這樣珍貴的話,恐怕也就沒有什麼人敢收了,嗯……或許我可以把珠子拆開來,一個一個地去賣……」

  幻想了一會兒賣珍珠的情節後,鄧名發現自己有些偏題,急忙把念頭拉回來:「見到文安之以後,我又該如何解釋自己的身份呢?我讀書認字,可是這時代的人幾乎都不認字,失憶這個理由好像也不能永遠用下去。我到底該如何解釋自己的來歷呢?」雖然鄧名苦苦思索,卻因為對這個時代的不了解而拿不出一個好的解決方案。

  猛然間一個大膽的念頭冒上來:「要不我乾脆冒稱宗室算了,這兩天旁敲側擊地問問有哪系宗親被滿清殺得一乾二淨,我就說是孤身脫險,這樣讀書認字什麼的都好解釋了,這串珍珠也能幫我加強說服力。」

  不過這個念頭也就是一閃而已,鄧名稍微想一下就明白,冒充宗室的難度比一般的瞎編亂造還要大:「要是我冒稱個路人,別人還無法查清我的家世,如果冒稱宗室還一問三不知,立刻就要露餡。聽說明朝的宗室子弟還講究什麼輩份排行,我總不能連自己的名字和王府老王爺的名字都一無所知吧?」

  再說,那個文安之可是個讀書人,不比袁宗第這樣的武將,聽說還是朝廷派來四川的。讀過書,見過世面,還在朝廷里當過官,就算不是火眼金睛也差不多了,是不是宗室他一眼就能看出來,在這種人面前撒謊顯然是自尋死路。

  鄧名感到事情變得更加為難,斟酌再三,似乎還是只能說自己失憶。不過只是失去了一部分記憶,書本上學到的知識還記得一些:「只是如何拿捏這個火候分寸,必須要認真思量,要是像見到袁宗第那樣匆匆忙忙地對付,肯定是不行的,那就是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了。」

  鄧名在營帳里團團轉的時候,從外面傳來時斷時續的悲聲,一開始時他也沒有放在心上,認為這多半是有親朋戰死的士兵在發泄哀傷。隨着聲音越來越響亮,顯然是參加的人多了起來。

  「唉,重慶一戰下場如此悽慘,大概每個士兵都有些好友、親戚生死不明吧。」聽到這些悲聲,鄧名心中隱隱作痛,更想起了那個捐軀的年輕水營千總:「我還不知道他的姓名呢,下次見到了周開荒務必要問一下。」

  哭聲始終不停,鄧名也跟着傷心不已:「以前總聽說封建軍隊的軍紀苛刻不近人情,袁宗第和我說過,軍中不但嚴禁喧譁,而且懲罰更是嚴厲,能令犯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可是,聽聽外邊的哭聲,明朝的軍法也是可以通融的嘛,軍官有時候也有人情味,士兵們必定是心中太悲傷了,怎麼能再去嚴禁呢?所謂法不過人情,古今中外,都是這樣啊。」

  有些喝罵聲跟着哭聲一起傳來,鄧名凝神仔細聽去,似乎還有抽打皮鞭的聲音。

  「這必定是有軍官開始執法了,雖然軍官們知道士兵們心中難受,但是總會有人覺得軍法還是要維護的吧?」鄧名對這種處置有些不以為然,袁宗第、周開荒都曾經給他介紹過種種軍法,一想到那些懲罰鄧名就是寒毛倒豎,當即向營帳外走去:「雖然我沒有冒稱宗室,不過還算是有點面子,要是真有人要嚴格執行軍法,我總要替他們求個情的。」

  走出營帳後,只見營區的邊源處火把照得通明,鄧名急忙向那邊走去,營門口的兩個衛士也跟隨在他身後。越向那邊走,喝罵聲和鞭打聲也越發地清晰。雖然鄧名不懂明朝人的習慣,但他也察覺出異樣。

  火光中,周開荒威風凜凜地站在高處,見到鄧名走來後便奔過來。不等周開荒說話,打定主意不冒稱宗室的鄧名便搶先說道:「周千總,以後還是稱呼我為鄧先生吧。」

  雖然不知道鄧名到底做何打算,但是周開荒自認已經完全明白,鄧名現在還不願意暴露身份,於是周開荒順從地回答:「是,鄧先生。」

  前面數百明軍士兵手持明晃晃的火把圍成一圈,圈內是近千被俘的譚弘部士兵。俘虜們每人都發給了一件工具——譚弘在這裡修建營地、挖防護溝使用的工具,都從儲存的地方搬出來了,俘虜們在明軍的監視下正在挖坑。而且還不止挖一個坑,這些戰俘被分成幾組分別在地面上挖着,有的組挖得比較深,而有的組進度則非常慢。

  哭聲就是其中一些俘虜發出來的。大部分俘虜都垂頭喪氣地干着活,邊上的明軍一個個都用冰冷的目光注視着他們。還有一些明軍士兵手持皮鞭四下巡邏,看到誰故意磨蹭或者動作緩慢,就是狠狠的一鞭子抽上去。被抽打的人又疼痛又傷心,一邊流着眼淚一邊趕緊挖幾下。也有的人忍不住悲聲大作,換來的是怒罵和新的抽打。

  鄧名看到一個俘虜滿臉都是鼻涕眼淚,或許是因為這些東西遮擋了視線,他挖坑的時候腳下一滑摔倒在坑邊,頓時就是一記皮鞭飛到他的頭上,綻出來的鮮血和之前臉上的液體混在一起,可這個俘虜也沒有用手去擦,而是掙扎着勉強爬起來,用手中的鏟子去撬地面上硬邦邦的冰冷土石。

  「這是幹什麼?」鄧名看得目瞪口呆,這期間李星漢也走過來,鄧名就急忙向他、又向周開荒發問。

  李星漢遲疑了一下,似乎還在斟酌怎麼回答,周開荒搶在他前面答道:「好叫鄧先生知曉,剛才先生離去後,我們商議着打算坑幾個人。」

  周開荒的回答讓鄧名一時懵住了,等他明白過來後,不由得抬高了音調,指着那數以百計的俘虜問道:「這是坑幾個人嗎?」

  「噓!」周開荒連忙擺手示意鄧名輕聲,他們現在站的地方和俘虜的距離並不遠,若是高聲對答很容易被俘虜們聽到。

  「鄧先生誤會了,我軍現在還需要幹活的夫子,暫時還用得上他們,不會因一時之怒今晚就把他們都宰了的。」

  有了周開荒開頭,李星漢跟着解釋:「先生放心,我們還是懂得要以大局為重的,而且我軍也需要兵力,不會因怒就殺個精光。」

  「那今天晚上到底讓他們幹什麼?」鄧名聽出來李星漢的口氣里似乎遲早還是要和這幫俘虜算賬,不過不會是在今晚。鄧名想知道的是為什麼要讓俘虜挖坑,而且這些俘虜為什麼會哭得這樣傷心。

  「鄧先生有所不知,」相比李星漢,周開荒對鄧名已經比較了解,他知道鄧名對軍務一無所知,就指着周圍正在挖坑的俘虜們,給鄧名普及十七世紀的軍事常識:「我們打算把譚弘的那些近衛都坑了,那幾十個人都是譚弘的心腹,留着他們以後必定是禍患。至於這些傢伙……今天沒給他們吃飯,再讓他們餓着肚子賣勁干點活,他們就老實了,就是想搗亂也沒有力氣了。」

  「他們還以為這是給自己挖坑呢,所以又哭又喊的,等過一會兒他們知道坑的不是自己,就會對我們感恩戴德。」聽到周開荒的言語後,李星漢意識到這個鄧名完全是門外漢,就趕緊也展示一下自己的戰術謀略:「這是以前涪侯給卑職傳授過的兵法。」

  周開荒向四周望了望,覺得坑的深淺已經差不多,就喝令停止。

  有一些俘虜覺得這麼淺的坑好像放不下幾百人,似乎顯得太小,眯着眼睛不安地四下打量。但是絕大部分的人聽到這個命令後再也不能支撐,以為死到臨頭,一個個身體發軟,或者倒在地上,或者跪在自己剛剛挖的坑邊。剛才那些發出悲聲的人更是放聲大哭,任憑明軍的皮鞭在頭上飛舞,也不能讓這些人再挪動一下。

  「把人都拉出來吧。」周開荒一聲令下,就有明軍去提譚弘的親衛,也就是最後還守在譚弘身邊的那幾十個人。這些軍官、親兵和家丁都是譚弘的死黨,是譚弘往日挑選出來的精幹人員,一向享有高出普通士兵的待遇,他們有可能尋找機會煽動作亂。值此危機關頭,周開荒、李星漢不打算留下這些隱患。

  

  第十八節

鏈條

  

  最後跟着譚弘在江岸被捉的幾十個人早就被捆得結結實實的,聽到周開荒的命令,士兵們就把這些人拉出來。對於剛才那些垂頭喪氣挖坑的俘虜來說,這批人不但是他們熟識的,也是他們往昔羨慕的偶像和奮鬥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