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清 - 第12章
灰熊貓
「原來不是要坑我們啊。」聽了李星漢的話,挖坑的俘虜們立刻反應過來,方才還以為性命不保的普通清軍士兵,有不少人發出慶幸的嘆息,也有人向發布命令的李星漢說一些感恩的話。俘虜中間比較機靈的注意到了李星漢、周開荒對鄧名恭敬的神態,在心裡暗暗猜測鄧名的身份,這些大難不死的人趕緊表達他們的感激,言語間儘是對韓王世子仁慈和寬宏的奉承。
李星漢的臉上露出些驕傲之色,自己跟涪侯學了這些年,今天在大家面前也露了一手。周開荒暗暗佩服,把李星漢這個收復軍心的好辦法記在心裡。
和他們不同,鄧名聽到這些稱頌時卻只是感到荒謬。那些帶着傷痕的臉,充滿了恐懼、痛苦目光的眼睛,他們嘴裡卻高聲喊出一些感恩的話,鄧名在心中感慨道:「我記得有一個詞叫斯德哥爾摩綜合症,說的就是有一些被挾持的人質,在極度恐懼下生存了一段時間以後,會把挾持他們的匪徒視為首領,真心實意地為劫匪出謀劃策,甚至視劫匪為恩人,把劫匪的利益置於自己的利益之上。據說這種怪現象的出現還是很有道理的,源於一種生物的本能,因為人不能永遠地在恐懼和壓力下生活,不然自己就會崩潰,所以當現狀無法被改變後,人質就會補償性地寧願相信劫匪是好人,是自己的救星,發自內心地感激他們殘暴之餘的某些非惡行,從而維持自己精神上的平衡。」
對面的人都是叛國的敵人——鄧名覺得不管怎樣對面的士兵都逃不了一個叛國罪。不過無論是這些普通士兵還是譚弘的親衛,鄧名都不願意在他們放下武器後再進行殺戮,決心堅守自己把他們交給文安之的諾言。
這幾十個被綁到坑邊的譚弘親衛比之前那些俘虜要勇敢很多,鄧名注意到雖然他們一個個臉色煞白,但是並沒有人發出悲聲或是哀求活命。有幾個人的目光剛接觸到鄧名的時候,含義複雜地閃了一下,但還是主動避開,不願意讓鄧名誤會他們在哀求一條生路——鄧名感覺最開始確實是有這股意味在裡面的。
倒是他們的指揮官譚弘大放悲聲——他被明軍拉來觀看,見明軍要把他的心腹統統處死,作為一個侯爺的譚弘竟然嚎啕起來:「是我對不住你們啊!」
借着火光,鄧名看到周圍的明軍士兵臉上滿是快意的復仇之色。譚弘的營牆上懸掛着許多重慶之戰明軍潰兵的首級,明軍進營後才把他們取下來,準備讓他們親眼看見明軍宰了這些叛徒後再予以安葬。明軍士兵很清楚,若不是今日全軍取得勝利,自己的首級也會排着隊地掛在這堵營牆上。
這些射向俘虜的仇恨的目光,還有他們見到譚弘失態後的快意笑容,讓本來打算出言勸解的鄧名猶豫了一下,但是考慮再三,他終於還是開口,對身邊的軍官們說道:「我們不是答應降者免死麼?」
「殿下……鄧先生打算放這些賊子一條生路?」這句話讓李星漢有些吃驚,他愣愣地看着鄧名。
「叛變投敵,死罪難逃,就是文督師也不會放過他們,」鄧名解釋道:「我們就把他們交給文督師好了。」
「既然是死罪難逃,那我們替文督師把這事辦了,不就得了?」李星漢仍相信鄧名是個不願意吐露身份的宗室,一般的命令他都會服從,不過鄧名眼下的要求實在太出乎李星漢的預料,他忍不住說出自己的理由:「還可以省些糧食。」
「首先只有五十個人,到奉節也沒有多遠的路了,省不了多少糧食;其次,他們放下武器,讓我們避免了死傷,我們那些弟兄的命還不值得這點糧食和他們幾天的命麼?也算是公平交易。」見周圍的人張口做出要爭辯的模樣,鄧名加重語氣道:「最重要的是,我們答應了他們,不是嗎?我們許諾了。」
「鄧先生,我們又不是商人,守諾幹什麼?兵不厭詐,我們當兵的豈能信守諾言?」這次出聲的是周開荒。
不錯,商人、平民需要信守諾言,可軍官也是官,當官的那裡還需要守諾啊?周開荒反對鄧名的做法,他覺得鄧名的理由很可笑,做官的人尤其是軍官還守諾,那不是不務正業麼,需要的明明是謀略嘛。
「可是我們答應他們了,如果一定要想節省糧食那就放人。」
鄧名堅持自己的觀點,要把這些俘虜帶去文安之的大營再做處置。如果軍官們不肯受拖累,那就把這些人就地釋放。他勸說道:「這天寒地凍的,就是放他們走也未必就能活下去,起碼我們沒有殺俘。如果他們能活下去對我們也有好處,他們一定會到處宣揚我們言而有信,放投降的人一條生路,以後敵軍處於下風的時候也會投降,不跟我們拼命到底。難道非得把敵人逼得狗急跳牆才好嗎?」
在明軍軍官們看來,釋放俘虜無疑是匪夷所思的想法。其他的人還好說,譚弘的心腹怎麼可以放?
周開荒則是誤會了,以為鄧名覺得譚弘的這些近衛不錯,有心想招攬幾個。周開荒覺得這事不會成功,不過若是不去試試,估計鄧名也不會死心。於是周開荒就轉身去招呼那些馬上就要被埋的傢伙們,勸他們棄暗投明,為鄧名效力。
不出周開荒所料,果然沒人應承,有的人甚至還懷疑這是貓捉耗子的遊戲。譚弘的近衛都得過譚弘的厚恩,受到優厚的待遇,是譚弘費盡心思籠絡的死黨,這些人就算投降了也不會有人敢用。更不敢說待遇可以和譚弘給他們的一樣好——就算能給,那又置自己原來的心腹於何地?
有的人先哄騙俘虜逗他求饒,然後奚落一番才處死,這種事不是沒有見過。若是不赦免譚弘,這些近衛也就不會有活路,明知這點所以他們統統不降。
更有幾個人對周開荒的話做出了激烈的反應。比如今天從始至終守在譚弘身邊的那兩個侍衛本來就不同意譚弘投降,跟着一起投降是出於服從,也是想為譚弘增加些活命的機會——如果譚弘的實力完全覆滅了,那麼按照慣例不會得到赦免,但如果還有相當一部分忠於譚弘的人存活,而朝廷又想利用這股力量的話,也許會考慮赦免譚弘——機會雖小但終歸是一線生機。
這些人對被處死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聽到勸降聲後紛紛發出不屑的冷笑聲。其中一個高聲叫道:「我這條命就是侯爺給的,也賣給侯爺了。」這人一邊說着一邊就從隊伍中躍出,跳進一個坑中,躺在坑裡喊道:「填土吧。」
有這個人帶頭,又有幾個對譚弘死心塌地的傢伙跟着一起跳進了坑裡,在坑底躺着,齊聲大叫:「侯爺,我們下輩子還跟着您!」
作為同樣駐紮在萬縣的軍隊,譚文的部下對譚弘部隊的情況了解不少,當即就有人告訴鄧名和周開荒,領頭跳進坑裡的那個人是亂世中父母雙亡的孤兒,被譚弘撫養長大,跟着譚弘打仗,在譚弘身邊工作,擔任一個職務,是譚弘幫他尋覓媳婦成家立業。這種養子極少聽說過有叛變的,都是對養父將領忠心耿耿、惟命是從。
周開荒和李星漢的情況也差不多,雖然他們倆知道自己的父母出身,但從小到大也一直受到各自頂頭上司的照顧,同樣是最受信賴的一批心腹。聽了介紹後,周開荒豎起大拇指,大聲稱讚道:「壯士!拿酒來,我要請這些個跳坑的壯士滿飲一碗。」
李星漢對周開荒的提議同樣非常贊同,雖然是敵人,但這樣的忠義之士還是要表彰的。跟着稱讚了幾句後,李星漢回頭望向鄧名。李星漢從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培養這種為主盡忠的精神,以他想來,鄧名也會稱讚這種忠誠行為——畢竟沒有人喜歡叛徒,不是嗎?
但鄧名的臉上卻沒有絲毫的讚許之色。將前因後果聽明白後,鄧名對這種行為有一種說不出的厭惡感。
他首先聯想到的就是陳公博這個大漢奸。陳公博遠沒有像汪精衛對日本那麼親,但是他自詡受過汪精衛很大的恩惠,所以無論汪精衛讓他去做什麼,他都會忠心不二。為了兩個人的私交,陳公博可以背叛國家,毫無愧疚地對自己的同胞白刃相加,這在現代人眼裡只可能有一個評價,那就是:人渣敗類!
「把他們從坑裡拉出來。」鄧名再開口的時候口氣變得冷冷的:「不許給這些人敬酒,更不許給他們吃飯,不過還是不殺他們。我既然答應繞他們一命,就一定會饒的。」
鄧名向愕然的周開荒解釋,信守諾言是為了在以後的戰爭中便於勸降,而不是對這些戰俘心存善意——之前鄧名其實是有的,但是現在散去了不少。他能夠理解這個時代的人的思考方式,但難以苟同。
「既然你們都說我是宗室,那我就索性裝到底了!」鄧名心裡這樣想着,把理由解釋清楚後,不由分說地直接下令:「把他們都拉回去看好,把這些坑都填上,沒有我的命令不許擅自殺人!」
發布完命令後鄧名打算離去,見李星漢臉上還是頗有不滿之色,突然心生一念,問道:「若是涪侯決定和新津侯他們一樣背叛朝廷,李千總你會附逆嗎?」
這個問題讓李星漢一愣,張口結舌無法回答。
譚文是李星漢的恩人和長官,是李星漢效忠的對象;而朝廷對李星漢來說則是一個很模糊的形象,作為一個軍人,讓他為了一個模糊不清的形象去反抗、懷疑恩威並重的長官,這顯然是不可能的事。對李星漢來說,譚文說的一切都是對的,譚文的命令他理解要服從,不理解也要服從。或者說,只有先服從,然後再去理解命令。
「封建帝制啊。」鄧名心裡感嘆了一聲。
他突然意識到,或許闖營、西營也同樣,每個人都有一個自己效忠的對象,然後級級向上,最後集中在帝王身上。封建制度下的道德觀和公民社會是完全不同的。
鄧名記得,蓋世英雄岳飛的忠君思想被歷朝歷代歌頌,岳王即使明知皇上是錯的,也要無條件地服從。他明知皇上要葬送北伐大業也絲毫不反抗,為了保證皇上的意志能完全執行,岳王被捕的時候還把軍隊中自己的兒子和心腹一起帶走,不讓他們有反抗的機會,給皇上減少顧忌和障礙,聽任皇上收拾自己、破壞北伐。結果岳飛和他的兒子一起遇害。這種被古人讚嘆不已的忠誠在公民社會只有一個評價:愚忠——是英雄的不足而不是長處。
鄧名之前的好心情散去大半,走回自己營帳的路上默默想着:「以前我還不覺得,來到這個世界,我才明白五四運動是如何深刻地改變了我們的民族和國家。處決石友三的時候,再沒有人覺得他部下是背主忘恩了吧?槍斃大漢奸陳公博的時候,也不會有壯行酒吧?」
鄧名走後,周開荒很不情願地命令把犯人又都關了回去。雖然不贊同鄧名的命令,不過現在鄧名的威信這麼高,地位也在自己之上,周開荒不會為了這麼幾個俘虜去違背他的意思。
「君無戲言!」片刻後,認定鄧名是三太子的周開荒又嚷嚷起來,他自認為終於想明白鄧名的心理了。
沒錯,鄧名不是普通的人物,而是宗室子弟,雖然不一定是崇禎遺孤,但看起來也是個親藩大王,那麼他顯然就要遵循一些與眾不同的行為規範。周開荒不少次從故事和戲劇里聽過「君無戲言」這個詞,他把這個詞和鄧名對承諾的堅持聯繫起來了。
「啊!不錯!」李星漢也恍然大悟。
鄧名雖然不承認他是三太子,但周開荒認為他其實就是,而且遲早有一天會真相大白。若是今日鄧名毀諾,自然是令他自己蒙羞。想通這點後,周開荒也就不再對鄧名的命令耿耿於懷——這倒是證明他老周在晚宴上不是信口開河的新證據。
李星漢在逃亡的路上只想着如何千方百計領着兄弟們返回萬縣,沒有時間考慮今後的前途,今晚的大捷讓李星漢稍稍減輕了心裡沉重的負擔。剛才鄧名的問話觸動了李星漢的心弦——之前他一直無條件地服從譚文,和這個時代所有的人一樣,他選擇了一個效忠的對象,這個對象需要足夠近,讓他能夠接受命令、作出報告;需要比他地位高,讓他能夠心服口服。
在封建帝制中,只要是個不想謀朝篡位的人,他就需要這樣一個效忠對象,李星漢現在失去了效忠的對象,被鄧名順口一問,李星漢心裡立刻變得空蕩蕩的,沒了着落。這種效忠鏈就像是拴住風箏的線,從至高無上的天上傳到天子、朝廷手中,然後一級級地傳遞下來,當人在這個鏈條上時,好像就找到了自己在整個社會中的位置,而失去了它之後,李星漢就感覺自己好像是水中的浮萍,被社會所拋棄了。
這種感覺就類似於公民社會中的失業,失業就是社會不需要一個人的勞動,因此他感到自己被邊緣化了,沒有價值;在這個封建時代,如果沒人需要李星漢的效忠,那他就會感到自己被邊緣化了,他也確實是成了邊緣人群中的一員。
不僅自己需要重新找到位置,李星漢的部下們也不願意做一葉浮萍,李星漢必須要迅速地給自己重新找到一個效忠的對象,把自己穩穩地重新鎖在效忠鏈上,這樣他和他的部下們心裡才能踏實,才能重新感受到自己在這個天下、這個世界中的價值。
不同於忙忙叨叨的周開荒,或是茫然無助的李星漢,趙天霸聽到這個詞之後變得更加憂慮,剛才他從營帳里出來看熱鬧時鄧名已經走了,正好趕上李星漢吐出「君無戲言」這個詞。
「若是晉王殿下沒有了擁立之功,那將來晉王在朝堂上就不會像今天站得這麼穩了,而且晉王幾次擎天保駕之功,也就不會被記得了。」趙天霸被牢牢鎖在晉王——永曆天子這條效忠鏈上,而那些闖營的人都不是,如果能夠自己擁戴一位天子趙天霸覺得他們多半會樂觀其成。
幸好,奉節的文安之也是永曆朝廷的人:「等到了奉節,我一定要向督師仔細匯報這件事,三太子對皇位的覬覦之心,已經是絲毫不加掩飾了。」
第十九節
軍功
第二天明軍並未立刻出發,鬧騰了大半夜不少士兵都是天開始發亮才有機會睡覺,而且緊張情緒一鬆懈下來,有不少士兵都感到極為疲勞,明軍因此在譚弘的大營又多休息了一天。
糧食不可能都帶走,所以明軍就下令士兵們敞開肚皮吃。往常他們一天只吃兩頓飯,在重慶城下的時候也是如此,習慣每天三頓飯的鄧名頗不適應。但這天則是不停地開飯,鄧名也得以見識了軍漢們到底都有多能吃,不管粗糧、細糧,窩頭還是米飯,整筐整筐的食物一轉眼就被軍漢們干光。不少士兵吃得撐得慌就去舉石樁、耍大刀,等緩過來這口氣後就回來接着吃。
看到邊上數百俘虜悽慘的樣子,鄧名又忍不住心軟,說服明軍軍官同意給他們吃晚飯。無論如何,如果想要一個合格的士兵,那每天就需要給這個人補充三千大卡的熱量,否則就頂多得到一個夫子,而如果不給人吃飯,那就連一個合格的夫子也得不到。
本來明軍軍官計劃等軍隊開拔後再給這些人半飢半飽的吃上一頓,但鄧名堅持說必須要事先吃,而且給人吃飽才能充分發揮這些俘虜的搬運能力,既然鄧名信誓旦旦地說這是他從書上看來的,其他軍官也只好接受這個理由。
第三天一早,兩千五百明軍(和譚弘的交戰明軍損失極小,負傷一般也都是輕傷)分隊出發,向下遊方向前進,譚弘大營里的輜重和行動不便的傷病員一起被裝上船或是臨時打造的一些木排隨軍前進。那些塞不下的東西以及鎧甲就由俘虜來背負,士兵們只需要攜帶自己的武器,見行軍時大家都顯得輕鬆愉快,鄧名趁機又宣揚了一下優待俘虜政策——就是每天至少給吃一頓飯。
不過前路比鄧名想像的更難走,很快沿岸的道路就消失不見,河岸也變成陡峭的懸崖,士兵們只能保持很窄的縱隊,沿着山間小道蜿蜒前進。這些道路多是附近居民走出來的,非常崎嶇而且時斷時續。明軍的前鋒士兵披荊斬棘,把隱隱約約存在的道路擴充,或是從本沒有路的山間尋找、開發出一條可供大軍同行的道路來。
明軍的行動非常緩慢,冬季日短,很快就又到了需要紮營的時候,至此,鄧名才明白為何不遠的一段路,缺乏水師的文安之走了那麼久還沒有到。
「文督師那邊還好,船隻就是再少也比我們手裡富裕。」聽到鄧名的感慨,李星漢在邊上答道。
「這附近的百姓豈不是非常不便?商旅又該如何通行呢?」鄧名覺得以這樣的交通環境,不用說商業根本無從展開,就是日常生活也會收到很大影響:「前兩日覺得道路也不是這樣難行啊。」
「都府(成都)那邊還好,重慶,夔州,來往商旅非要有船不可,也正因為此,我們雖然失去了重慶,但是依舊可以截斷長江,讓上下游的韃虜音訊不通。」對於鄧名的疑惑,李星漢很熱心地一一給予解答:「重慶府那邊當然還是要比夔州這裡好些的,而且譚弘紮營,自然也要找稍微平坦一些,便於駐紮通訊的地方。不過等到了萬縣,地勢還是要比這裡好,道路也寬敞的多。」
李星漢告訴鄧名這因為是冬天,所以道路已經算是很好走的了,要是夏天植物茂密的時候,數千士兵在山地上迅速通行幾乎是完全不可能的,就是樵採的小路也會被植物完全覆蓋起來,那時如果想在夔州迅速移動大軍必須要有足夠的船隻。
明軍向東前進的路上,哨探偶爾回來報告發現些譚弘部潰兵的蹤跡,那天逃散的上千譚弘士兵,有不少也向東前進,經受不住凜冽的寒風,這些潰兵就不管不顧地升火取暖——暴露行蹤固然危險,但不升火明顯是死路一條。
不少明軍軍官見狀都躍躍欲試,想攻打這些潰不成軍的敵人,但是無一例外都被鄧名阻止了,擊敗譚弘後鄧名在軍隊中的威望大漲,周開荒等人的大昌兵都重視鄧名的意見,更不用說萬縣的譚文餘部。鄧名認為攻打這些潰兵對明軍來說並無絲毫益處,搞不好還會有所損傷,如果有人負傷還不能拋下不管,這與鄧名一心早日趕回奉節的目標是不符的。
鄧名把這個理由解釋給了大家聽,而且他覺得在這種山區里作戰,就算比對方兵力強大很多,但如果不熟悉地形被伏擊也是很正常的事,空有強大的兵力也難以增援,因此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鄧名也堅決不同意追蹤這些潰兵的蹤跡。
不過鄧名不解釋還好,解釋之後軍官心裡都微微有些失望,譚弘這些潰兵的狀態比幾天前這支明軍的狀態還要糟糕百倍,不少軍官——比如周開荒就覺得這是個難得的鍛煉軍隊的好機會,可以讓軍官和士兵彼此之間更加熟悉,而且還可以鼓舞士氣,至於可能付出的傷亡則是不可避免的代價。至於鄧名的第二個理由,更讓大家覺得有些畏敵如虎,又不是要學譚弘全軍出擊,只是讓一些小部隊驅逐追殺一下大軍周圍的喪家之犬,又能有什麼危險?能耽擱多少時間?
「鄧先生,我們很快就會到萬縣了,今晚開一個軍議吧。」在士兵紮營的時候,周開荒步履匆匆地來找鄧名。
沒有部下的趙天霸一路上依舊是鄧名的貼身保鏢,周開荒對鄧名說完後,就招呼趙天霸道:「趙兄也來一起謀劃、謀劃。」
「開軍議幹什麼?」鄧名有些奇怪地問道:「你們打算攻打萬縣麼?」
「正是!」此前明軍已經發現譚弘北岸大營也潰散了——這倒不奇怪,那裡沒有什麼輜重,又沒有得力的軍官,奉命守營的熊蘭據李星漢說是個膽小鬼,仗着溜須拍馬的工夫爬上來的,因此李星漢等萬縣兵就計劃去家鄉看看,如果有機可乘就攻下城池。
「之前你們不是認為文督師肯定會把涪侯部屬的家小搬走了麼?」鄧名聽周開荒他們議論過此事,人口對夔州明軍的意義很大,尤其是在丟失了重慶一帶之後,文安之幾萬軍隊過境,不可能不順便把萬縣的民戶都搬運回奉節去。
「不是人口的問題,譚弘北岸大營的人估計有不少逃回萬縣去了,他們沒有什麼像樣的武器,我軍現在士氣正旺,正好將其一舉殲滅!」
「我覺得當務之急是返回奉節,萬縣沒必要去攻打,就算能攻下來,就憑我們這兩千人,不是還要回到奉節去麼?」鄧名連連搖頭,這些天來他連清軍的散兵游勇都不願意打,更不用說去攻打一座縣城。
「嗯,這個……」周開荒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趙天霸。
但趙天霸只是搖頭:「我手下沒有一兵一卒,全憑鄧先生和周兄說了算。」
「那晚上再說,再說。」周開荒依舊不放棄,明軍軍官大多覺得這是個立功的好機會,此次攻打重慶失敗,想來文督師也是迫切希望看見更多場勝利的。
等周開荒走後,鄧名又問趙天霸道:「趙兄到底怎麼看這件事?」
「鄧先生為何不同意進攻?」趙天霸沒有回答問題而是反問起鄧名。
「我覺得沒有必要讓官兵們付出無益的傷亡,」鄧名坦率地說道,他對軍功毫無追求:「我們行軍速度本來就不快,進攻萬縣勢必還要耽誤時間,無論如何我們都是身在險地,對吧?早一天回到奉節不是早一天安全麼?」
趙天霸沉默不語,鄧名也不催促而是任由他去思考,只是鄧名不知道趙天霸想的遠比他料想的要多。
「三太子取得勝利之後,本是眾人擁戴,至少這兩千多人對他已經是心服口服。可是這兩天三太子顯得過於怯懦,遇到幾個、幾十個潰敵都不敢進攻,又讓軍中上下對他有些失望。」這兩天由於鄧名不斷壓制明軍的進攻欲望,趙天霸已經聽到一些對鄧名膽小的不滿,覺得他到底還是貴人子弟,上次表現出的勇氣可能也只是曇花一現罷了。「若是三太子親率將士攻下萬縣,那他的聲望必定可以大振,等將來回到奉節,大家看到的是袁宗第兵敗、譚文身死,數萬大軍無功而返,而三太子過關斬將,整理了兩千潰兵把沿途敵兵一掃而空……若是如此的話,再加上他的身份,恐怕文督師也壓不住他了。」
在封建帝制下,擁立之功極大,同樣,風險也是極大,如果你擁立的人最後沒能坐穩寶座,那這擁立的行為就不是大功而是大罪了。趙天霸又瞄了鄧名一眼,心想:「三太子和晉王毫無交情,萬一取代了當今天子的話……嗯,別看現在很好說話,但將來遲早會記起晉王擁立當今天子的仇,會覺得晉王幫別人搶他們家的天下。」
「以我之見,」趙天霸心中已經有了腹案,就對鄧名說道:「鄧先生的持重還是沒錯的,但是過萬縣不入,下面的人恐怕心裡着急,畢竟誰也不敢說文督師一定把大家的家小都搬走了。」
「趙兄的意思到底是什麼?」鄧名覺得有點奇怪,在他印象里趙天霸說話不是這樣拐來拐去的。
「讓周千總或者李千總帶些人去瞅瞅,若是無機可乘就算了,要是一座空城或者根本就沒有幾個兵把守,那不妨進城去看看,說不定還可以收集些輜重一併帶走。」
「為了說不定的事,耽誤行軍的時間。」鄧名依舊有些遲疑。
「鄧先生沒有打過很多場仗吧?」趙天霸發聲問道。
當然沒有,就是前一場鄧名參加的戰鬥也不全是他制定的計劃,聽到趙天霸的話鄧名臉上微微一紅,暗罵自己太不知天高地厚,鄭重其事地對趙天霸一拱手:「趙兄責備的是,我太狂妄了,軍中要務還是要聽趙兄你們的。」
「鄧先生謙虛了。」趙天霸心裡有點不好意思,不過事關晉王還有西營眾多將士的前程安危,他已經打定了主意。
按照這個時代的慣例,對無法防守的城池一般都會進行破壞,趙天霸估計文安之退兵的時候對萬縣也進行了相當程度的破壞,一群嚇破膽的潰兵守着座遭到破壞還有糧草的城池,趙天霸覺得攻下來不是什麼難事,只要鄧名不去,那就對他提高威望沒有幫助,而且若是輕鬆拿下還可以讓大家看清他的懦弱。
「鄧先生身份尊貴,若是親身去萬縣,眾人恐怕會唯鄧先生之命是從,這對行軍作戰也有些不利,」趙天霸決定冒一下險,根據他的印象,鄧名目前還不是個心計深重的傢伙,而且脾氣也不錯:「去萬縣偵查的時候,先生不妨就留守後面。」
鄧名聽的臉上又是一紅,他明白對方是暗示自己不要去瞎指揮,也不要過份施加影響給軍隊,免得干擾一線軍官作出正確的判斷:「趙兄金玉良言,我受教了。」
「不敢,不敢,我說話比較直接粗魯,鄧先生不怪就好。」
當夜軍議最後確定,要對萬縣進行偵查,如果有機可乘就攻下其中的敵兵,鄧名雖然不支持,但是也聽取趙天霸的意見沒有堅持。此外,雖然趙天霸沒說,但是其他軍官有人提到萬縣的城防可能已經被破壞,建議鄧名親眼去看一看,以作出最後的決定,如果決定進攻不妨親自指揮這場難度可能很小的戰鬥。但鄧名堅拒了這個提議,讓有經驗的明軍軍官去做臨場判斷,他情願與輜重呆在後方。
提議的人就是一個和戰勝之夜有幸和鄧名握手的人,見鄧名如此表現,不少人心裡確實頗為失望。不過大家轉念一想,這個其實也是情理之中,豈有讓宗室親臨前線的道理?上次鄧名的表現本來就是不尋常的。
既然確定了戰略,明軍就停下來做一些預備工作,挑選軍官士兵編組成幾個分隊,還為了以防萬一打造了一些簡單的攻城器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