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清 - 第17章
灰熊貓
「殺!」雄赳赳走在軍前的李星漢把手中的長劍在空中舞了一個花,敵人近在眼前,不過他還是保存着體力,穩健地前行而不是奔跑前進,只是稍微加快了一點速度,並進行了最後一次戰鬥前鼓舞:「莫要讓殿下失望!」
當看到鄧名孤身在敵軍陣前時,士兵們心中的緊張並不比當事人差:韓世子不但之前冒險留下來和自己同生共死,之後還干冒奇險為自己盡力爭取戰機,現在終於到了自己出力的時候了。
「殺!」
跟在李星漢身後的士兵們齊齊地應了一聲,邁着整齊的步伐,向眼前那些呆若木雞的敵兵、還有稍遠一點譚詣將旗下的那張蒼白面孔逼去。
……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萬縣城頭的一群人遠遠望着明軍逼近那面譚詣的將旗,一個個迷惑地眨着眼睛:「仁壽侯的兵力是韓世子的兩倍,韓世子還臨陣脫逃了,怎麼大勝的局面一眨眼看上去又亂了呢?」
「不僅是亂啊,這仁壽侯看上去可不妙啊。」
「怎麼搞的?」軍官們面面相覷,都說不出個所以然。
剛剛他們還都覺得明軍不堪一擊,包括譚弘在內都哀嘆譚詣不廢吹灰之力就取得了大勝。
「兩軍對壘,五千對兩千四,」一個低沉的嗓音響起,譚弘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人多的這邊看見了對面的二十個騎兵,就出動了四千多人去進攻,用大隊的弓箭手和火銃兵、全部的長槍兵和刀斧手,一起去進攻區區二十個騎兵!」
剛剛看到鄧名「棄軍逃走」時,譚弘也覺得這仗已經結束了,不過他也是萬縣城上第一個反應過來的,在萬縣城頭的這些人里,譚弘大概也是最重視鄧名的一個,其他人包括熊蘭在內對鄧名勇氣和機智的了解都差了一層,也沒有譚弘那般的切膚之痛。和遠處的譚詣不同——只能看到鄧名的一個背影,遠處似乎畏縮不前的明軍譚詣並不能看得很清楚,但萬縣城頭的譚弘能夠看清明軍的動作:明軍並沒有動搖,雖然距離清軍很遠,但是嚴陣以待的姿態並無絲毫改變。
「等到二十個敵騎脫離戰場以後,」譚弘的聲音越來越高,終於無法自制地激動起來:「四千多步兵就毫不猶豫地跟着脫離戰場繼續追擊去了,留下不到一千人的火夫、苦力、水手和對面的主力打,這還怎麼打?這還打什麼?」
一旦譚弘看破韓世子根本不是統帥,當他意識到這隊騎兵的戰場價值不過相當於一支斥候時,立刻就明白譚詣已經犯下了不可饒恕的愚蠢錯誤,譚弘意識到必須要立刻行動起來拯救自己,大敵不再是譚詣,而是即將獲勝的明軍——幸好韓世子此時依舊在險地,譚弘還有機會和時間。
第二十六節
反覆
譚弘心裡已經有了腹案,還剩一些細節需要斟酌,雖然不敢說是萬全之策,不過譚弘還是要奮力一搏。
「你們還在等什麼,等死麼?!」
沒等譚弘回身發號施令,萬縣城頭就響起一聲大吼。聽到從背後傳來的這聲喊叫後譚弘就扭頭去看,還不等他看清身後的情景,就有一個人猛地撲到了他的背上,把身體已經相當虛弱的譚弘撞倒在地上,同時那個人還在焦急地大喊:「還不快來幫忙!」
撲過來的正是熊蘭。
在熊蘭的招呼下,其他萬縣軍官也紛紛反應過來。經過這些日子的潛移默化,雖然大家還不覺得,但實際上熊蘭已經隱隱成了眾人的領袖,在這群萬縣降軍中有了一些號召力。每次大家惶然不知所措的時候,熊蘭都能站出來當領頭人。聽到他的催促後,腦子轉不過彎的人還在彷徨不決,但也有人跑上來幫忙按住譚弘。
「快拿繩索來,趕緊把他捆住。」雖然呼嘯的冷風不停地從萬縣城頭掠過,但熊蘭已經是滿頭大汗,這次放譚弘出來看來是押錯注了,也不知道立刻改換門庭還來不來得及。剛才譚弘盯着城下說清軍必敗,熊蘭聽在耳里,就在譚弘背後指指點點,用手勢攛掇大伙兒動手拿人。不過有人沒有看懂他的手勢或是看懂了但是還在猶豫——畢竟翻臉如翻書這種事做起來也不是那麼容易的。見狀熊蘭就再不等待,發出了剛才那聲大喝,毫不遲疑地率先向譚弘撲去。
熊蘭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押寶失誤,這一把賭錯了,如果不向明軍倒戈就得趕快逃跑,趁着鄧名還沒回來就逃得遠遠的。不過這並不是熊蘭做事的風格,他辛苦了這麼久,費盡唇舌才說服北岸大營的人返回萬縣,又領着大伙兒自縛出城投降鄧名,再冒險放譚弘出牢……熊蘭當然不甘心經過一番努力最終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譚弘要搏一下,熊蘭也是一樣。
城頭的降官們七手八腳地又把譚弘捆成了一個大粽子,拿繩子的那個人一邊捆還一邊表示歉意:「對不住侯爺了,小的給侯爺請罪了,侯爺您再忍忍吧。」
沒有反抗能力的譚弘這次終於破口大罵起來,罵了一會兒後他又叫道:「你們反覆無常,就是再投降過去韓世子能饒了你們麼?別忘了兩天前你們才剛降過一次!你們又跟着熊蘭去投降,韓世子能不把你們千刀萬剮了?」
「這就不勞侯爺費心了。」熊蘭滿不在乎地說道。
捆好了譚弘後,熊蘭拽着繩子就拉着他往台階那邊走,一邊唾沫橫飛地對同夥們嚷嚷着:「你們幾個,快去把旗子都換過來!」
「你們幾個,跟着我去縣衙!」
……
縣衙大廳里,譚弘的親丁們正在享用剛熬得的米粥,或是小口、小口試探性地咬着剛端上的滾燙蒸餅。在他們身邊,熊蘭安排的士兵們正殷勤地給他們端茶倒水,滿面笑容地讓他們慢慢吃、不着急。雖然只有很少量的一點食物入腹,但是馬上就給了他們新的氣力,在南大營里率先跳坑的幾個人仍然手腳發軟,卻已經商議妥當,等吃完了一張軟餅就去城頭護衛譚弘——餓了這麼久,細糧軟餅端到眼前,一點都不吃那是不可能的,但除非不要命了才敢胡吃海塞撐個半死。
才咬了幾小口,縣衙外突然傳來一陣喧譁聲,緊接着凌亂的腳步就傳到了門前,譚弘的親衛們茫然地抬眼望去,只見熊蘭領着一伙人殺氣騰騰地衝進來。
「官兵大勝,譚賊必敗。」熊蘭沒時間和縣衙里的同夥們多做解釋,用最簡潔的話語概述了即將出現的情況後,熊蘭指着那些嘴裡還咬着餅子的人叫道:「快把這幫韃子都拿下,關進我們的大牢里去!」
所有的人都為之愕然,突然每個人都像是被鞭子抽了一樣地跳起來,剛才還點頭哈腰的北營士兵一個個頓時面上凶光畢露,轉身就向椅子上坐着的那些南岸親衛撲去;而南岸親衛一個個也沒有束手就擒,同樣紛紛躍起,向身邊的那些餅筐撲去。
餓得快要咽氣了,好不容易聞到糧食的味道,此時這些親衛想的就是無論如何都要再吃上一口東西。這些人被按倒在地上的時候,還在使勁地把麵餅往嘴裡塞。
「三十五、三十六,三十七……」熊蘭飛快地點着俘虜的人數,以確認一個也沒能漏網。最後一個被拉過來的俘虜雙手被捆在身後,嘴裡還咬着一張餅,他仰面朝天,努力地想把嘴邊的食物吞下去。
熊蘭伸出手捏住那個餅的邊角,用力拽了一下,把還在嘴外面的半塊餅撕了下來,隨手扔回了餅筐中。
「熊賊,給爺爺個痛快吧……」口邊的餅被搶走的那個傢伙已經被拖出了大廳,他咽下了含在口中的一點,悽厲的喊聲從外面傳了過來。
對此熊蘭充耳不聞,他急急忙忙對縣衙里管事的人交代道:「趕緊挑幾十個嗓門大、有膀子力氣的人到城頭聽用,剩下的人好好準備飯菜,迎接殿下回城。」
縣衙里管事的人名叫朴煩,不久前還不過是個普通的伙夫。譚弘潰敗軍心大亂以後,被熊蘭一路提拔,現在已經是萬縣城裡一個小頭目了。熊蘭步履匆匆地離開縣衙後,朴煩心急火燎地把長官交代的任務布置下去,把所有工作都安排好後,才輕鬆地長嘆一聲,胸中全是工作之後的滿足感。
環顧空無一人的縣衙大廳,朴煩看着狼藉的座椅,還有打翻的粥缽和餅筐,不禁心疼起來,一手提着餅筐,一手把地上的碎麵餅仔細撿起來。拾取着地上的糧食,朴煩想起了自己年幼的時候家裡是如何的拮据,不要說這樣好的細糧,就是一粒粗糧渣也捨不得丟掉。村子裡鄰舍打架,都會自動避開碗缸之類免得損壞,哪裡會讓珍貴的糧食被糟蹋呢?
幼年時父母長輩語重心長地教誨朴煩,做人要有信義、說話算數,不然就沒有朋友,世上所有的東家也都喜歡忠厚老實的漢子。過去的二十多年裡,朴煩也確實是這麼做的,在譚弘軍中當火工這麼久,從來沒有偷奸耍滑,誰都知道他工作勤懇、老實本份、待人厚道……直到前些天,侯爺忽然說從此大家就不是明軍了,是大清的兵了,這個事情讓朴煩彷徨了好幾天:祖祖輩輩都是大明的人,怎麼一下子就剃頭去當韃子了呢?
朴煩還在彷徨的時候,侯爺把他分派到了北營——北營的人不吃香,可是北營軍人也要吃飯,離不開伙夫;心懷對大明的羞愧做了兩天飯後,就聽說侯爺被人捉走了,為此朴煩還偷偷掉過淚,無論如何這幾年都是侯爺賞口飯給他吃啊;淚跡未乾,熊把總就嚷嚷着要投降明軍,軍官們都被熊把總說服了,朴煩一個小小的伙夫又如何能夠反對?就算他覺得虧心也只能把這不滿深藏心中。
朴煩戰戰兢兢地把熊把總交代的工作做好,想不到熊把總誇獎他能吃苦、不怕累,把他一路提拔,幾天下來朴煩成了伙夫隊裡數一數二的人物了。今天熊把總衝進縣衙,下令把譚弘和他的手下都放出來時,朴煩覺得這事好像有點不妥:韓世子人不錯,也沒有追究大伙兒的罪過,這前腳出城後腳就反,就是人走茶涼也不能這麼快吧?但熊蘭的命令朴煩還是不折不扣地執行了。
見到譚弘的那幫親衛後,朴煩又開始慚愧了,這些人說什麼也是老戰友,多年來一個營里的弟兄,才幾天不見一個個餓得都不成人形,朴煩覺得自己前幾天真該偷偷給他們送點吃的東西去。對於朴煩這樣卑微的傢伙,親衛們平時就把他呼來喝去,今天當然更不會給他們這些叛徒什麼好眼色,對此朴煩一點兒也沒有生氣,他滿臉的笑容不是裝出來的,心裡確實想着對不住這幫子兄弟,以後有機會一定要好好補償、贖罪,本來就是自己背叛了譚侯爺,不對在先遭些白眼也沒什麼嘛。
沒想到熊蘭又一次衝進來,聽到熊蘭命令捆人,朴煩的腦袋嗡的一聲就暈了,條件反射地服從執行,向那些他剛剛還滿懷歉疚的人撲過去。制服這些熊把總的敵人時,朴煩還窮凶極惡地掐住他們的喉嚨和臉頰,把他們已經咬到嘴裡的麵餅奪過來。朴煩自己不知道,當時他臉上的凶光可是把周圍的同伴都看得心裡發毛。
現在回想起被自己口中奪食的那些人的絕望目光時,朴煩感到一陣陣心酸,可是當時他卻只有快意,覺得在熊把總面前展示了自己的身手。
「咱怎麼就變成這樣了呢?」朴煩抱着頭,感到非常的迷惑。短短几天的生活比過去二十幾年還要變化多端,朴煩顛覆了自己過去的行為準則,變化之大讓周圍的人、也讓他自己吃驚不已。不過也就是這麼幾天,朴煩從一個默默無聞的小角色,變成萬縣伙夫中小有名氣的一員。剛才熊把總稱讚他勇於任事,還說萬縣城內數百的伙夫從今天起就都歸他朴煩管了。要是幹得好,等渡過了眼前這關,熊蘭還會讓他帶一隊兵試試看——那不就是軍官了嘛。
「頭!我們來了!」
朴煩正在煩惱的時候,一群人走進屋來打斷了他的思緒,幾個領頭的傢伙都是朴煩從自己手下剛挑出來的小頭目,領着一群膀大腰圓的人來向朴煩報道。
「跟我來。」朴煩跳將起來。反正自己的腦子不夠使,許多事情想也想不明白,乾脆不去想了。把憂愁拋於腦後,全身上下又充滿了幹勁:「去城頭,到把總大人那裡聽用去!」
……
鄧名聽到身後響起新一輪響亮的鼓聲,他勒定戰馬回頭望去,不錯,確實是明軍開始出擊了。
注意到這個動靜的不止鄧名這些人,有些本來還緊追不捨的敵兵聽到鼓聲腳步也慢了下來,回頭向明軍方向指指點點。但是大多數沒有覺察,繼續向鄧名這裡追來。
「停,我們就在這裡稍等一會兒。」鄧名環顧左右一圈,問趙天霸道:「如果我們堅守在這裡,大概能守多久?」
「韃子短時間裡是攻不上來的,」趙天霸看着那層層疊疊追來的人群,有些已經開始向他們所在的高處爬來,有些則繞過高處跑過,想要抄到鄧名前面的路上:「不知道周千總他們能不能一時半刻內趕到。」
「好吧,我相信周千總沒問題。」清軍比己方兵力雄厚得多,雖然直到現在一切順利,大部分清軍都被自己引誘了出來,但是鄧名依舊非常擔心清軍會回過頭去救援主將。他引着衛隊一直來到這座山丘的最高處,然後一躍下馬,拔劍在手:「諸位,如果大軍不勝,我們豈能獨存!」
趙天霸記起聽鄧名講過,鄭村壩一戰,燕王朱棣帶着一百多人,吸引官軍主力繞着大圈子跑,那時鄭和是一百多人中的一員。官軍都是南軍精銳,數萬步騎兵拋棄了主將李景隆去追殺朱棣,官軍幾次追近燕王時,領頭的將領都被鄭和所殺。雖然鄧名寥寥數語,但其中的驚心動魄可想而知,也正是這樣朱棣才緊緊牽住了南軍主力,從始至終都沒有人想到回去救援李景隆和大營。此時趙天霸看到有些清軍腳步放慢,似乎猶豫不決,誰敢說不會有更多的敵人效仿?
「殿下所言極是,」趙天霸大聲贊同:「當戰則戰!」
看到韓王世子不再繼續逃竄,而是在山丘頂部下馬後,追擊的清軍頓時歡聲雷動:很顯然韓世子已經被困住,無路可逃,所以不得不在山頂做困獸之鬥。從河邊一路追來,大部分清軍士兵都已經相當疲憊,可看到韓世子終於落入包圍後,他們顧不上休息繼續奮力前進,他們發出的歡呼聲壓倒了從背後傳來的金鼓聲,所有的士兵都再一次目不轉睛地盯住前方。就在他們的眼前,韓世子帶着寥寥無幾的隨從站在山頂,黑壓壓的清軍正在爬上山坡,迅速地形成包圍圈,縮短了與韓世子之間的距離。
「騎戰,當有閃轉騰挪的餘地,否則騎馬還不如步行。」看到密密麻麻的清兵往山腰上爬來,趙天霸對鄧名說道:「殿下在此安坐,看卑職破敵。」
說完趙天霸就帶着十名騎兵上馬,向着距離山頂最近的一股敵軍發起衝擊,十名騎兵雖然不多,但人人奮勇。彎腰爬山的清軍已經是氣喘吁吁,靠着一股子領賞的念頭在勉強撐着,看到十一名騎兵吶喊着從高處衝下時,不少人連舉槍迎戰的力氣都不多了。
趙天霸衝到敵軍陣中,刀砍馬踏,轉眼間就把最前邊的幾個清兵都擱倒在地,他身旁的明軍騎兵也是揮刀砍殺。那些清兵本來以為勝劵在握,準備輕鬆拿人,不料明軍這麼兇悍,心中的幻想登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清兵士氣一泄,就紛紛調頭退到身後的同伴群中去。趙天霸也不追趕,見已經把這邊的敵軍逼退足有十步,就馬上調轉馬頭返回山頂,揮手示意剛才跟他沖陣的人稍稍休息,帶着另外十個人又向另外一邊的敵軍衝去。
如此反覆衝殺幾次,清軍的攻勢登時緩了下來。本來為了搶功,大家都是能跑多快就跑多快,現在見到明軍強悍,他們就互相湊在一起,齊聲吆喝着緩緩向山頂逼上來。趙天霸幾次沖陣,使得明軍與清軍之間始終隔着一段距離,能夠讓馬跑起來,氣勢上也壓倒敵人。當清軍不再像之前那樣疏散而是結成緊密隊形後,趙天霸就不再進入敵陣,頂多是衝過去嚇唬一下,讓敵軍自行停步或是往後倒退,以此拖延時間。
又一次退回山頂後,趙天霸站在馬背上向岸邊遙望。那裡譚詣的大旗已經不見了,岸邊沙塵滾滾,朦朧中似乎正有一些人在亡命奔逃,江面的船隻也在移動,有幾艘已經起火。
「周千總應該是得手了,再等一會兒,就會來給殿下解圍了。」趙天霸大聲吩咐旗手和另外四個人:「你們保護好殿下,餘下的和我擋住敵兵。」
現在清軍的陣型很緊密,沖陣已經沒有什麼效果,同時包圍圈也縮小了,明軍只剩下環繞山頂的一圈地盤,就是想沖陣馬匹也沒有足夠的距離加速,更不用提眾人的坐騎也開始疲憊了。
趙天霸改變了策略,讓其他人盡力維持着戰線,自己繞着包圍圈奔跑起來,看到哪裡壓力大就上前幫忙。趙天霸口中大聲呼喝着,把手中的一杆長槍舞得虎虎生風,不停地向眼前的敵兵群中扎去,把清兵擋在外面不敢前進。
前排的清兵都是一路上跑得最快的,不少人丟掉了盔甲,沒有防護,面對凶神般的趙天霸,不由自主地心裡膽怯,所以只是口中吆喝,但並不拼命進攻——韓世子已經窮途末路圍在圈子裡了,四面八方這麼多清兵,只要有幾個攻上山頂就贏了,省點力氣到時候搶上去抓住韓世子才是明智之舉;要是自己玩命地往前沖,死在勝利前不用說是虧本,就算沒死,萬一把明軍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對面的同伴衝上山抓住韓世子又該哪裡說理去?
包圍圈最內側的清兵沒有一擁而上,被他們擋在身後的同伴,包括譚詣的親衛騎兵都急得破口大罵,催促前面的人趕快撲上去,要不然就後退把位置讓出來。
第二十七節
飲血
把好不容易搶到手的好位置讓出來當然是絕對不可能的,前排清兵既不願意死在勝利前夕,也不願意讓眼看到手的大功勞飛走。着急上火的後排清兵紛紛用力向前推着前面的夥伴,眼看韓世子近在咫尺,怎麼可以遲遲不將他拿下?至於那個來回奔馳,把武器在空中舞得虎虎生風的韓王近衛,最好和自己前面的同伴殺個同歸於盡才好。
後排清軍不斷的推搡,加上前排人對功績的渴望,使得清軍的包圍圈繼續縮小,雖然緩慢但是不停地收緊。不知不覺中趙天霸已經是汗流浹背,一刻不停地用武器去驅趕敵軍讓他體力迅速地消耗着,趁着一個空檔,趙天霸又向遠處眺望一眼,這時岸邊的戰鬥似乎已經告一段落,已經能夠看見打着紅旗的明軍正向這個方向趕來,而他們面前的清軍也開始潰逃。
面對衝上來的大批明軍,譚詣很快就意識到根本無法抵抗,殘留在他身邊的清兵好多人連武器都沒有,更不用說鎧甲。那些平時主要工作是搬運、營造的輔兵見人多勢眾的明軍挺着長槍衝上來後,早就已經腿肚子發軟,等被捅死了幾個人後頓時就有不少人腳底抹油,戰線一瞬間就土崩瓦解。還在譚詣身邊的近衛二話不說就砍斷了將旗,護着譚詣往岸邊的船上跑,其他士兵見狀更是一鬨而散。
由於船隻停靠的位置太近,明軍一下子就衝到了停泊地點,譚詣的護衛攔住了一些水手,搶了條船就拔錨離岸。可是其他人就沒有這樣的好運氣了,不少水手慌不擇路沒能立刻逃上船,有些士兵雖然跳上了船,但是手忙腳亂地怎麼也解不開纜繩,或是失手把船槳扔到了水裡,明軍殺到眼前的時候大部分船還沒有離岸,更沒有人組織士兵進行抵抗拖延時間。殺到的明軍沒有遇到有力的抵抗,直接就衝上了船,來不及逃走的清軍士兵紛紛跳水逃生。
周開荒和李星漢都擔憂鄧名那邊的局勢,不敢在這些潰散的清兵身上耽擱太多的時間,他們留下一點兵力繼續追擊潰兵,把控制不過來的船隻點燃以免被逃敵利用,主力則馬上回頭去增援鄧名。距離明軍主力最近的清軍此時也已經看到譚詣的將旗消失,船隻正在被焚燒,連萬縣都重新掛起了紅旗,本來還是極為高昂的士氣一下子跌落到谷底,他們的表現絲毫不比岸邊的同伴強,一見到明軍嚴陣的隊伍逼近就四散而逃。此時只有圍着鄧名那座山頭的清軍依舊還在進攻,他們太關注眼前的功勞,以致還沒有注意到身後和萬縣的變故。
根據看到的情形,趙天霸估計明軍很快就會殺到面前的敵軍身後,這些清兵就會發現他們已經處於絕境,所以只要再堅持一小段時間就可以安全脫險了。想明白這點後,趙天霸感到身上的疲憊一下子散去了,他大喝一聲,又要衝下丘頂去前線助戰,這次趙天霸去的是北面,他覺得因為視野的關係,一定是這面的敵軍最後知道他們已經遭到失敗、也會是最後停止進攻的一批,所以此處的戰線才是最危險的。
在趙天霸衝下去前,他看到鄧名也一手握劍、一手持韁,要上前參戰,連忙伸手一攔:「殿下要幹什麼?」
鄧名確實是打着過去助戰的念頭,他讓旗手自己呆在丘頂,就要領着最後四個貼身護衛上前。
剛才鄧名提議不退,用的理由就是大軍若是戰敗,他們這隊人絕對無法獨存。聽到趙天霸的問題後鄧名沒有多想,隨口答道:「你們若是不在,我又豈能獨存?」
說完鄧名就要縱馬上前。
「殿下不可!」趙天霸一把扯住鄧名的韁繩,雖然清軍步步進逼,但是明軍的動作同樣很快,轉眼間這裡的清軍就會知道自己的處境,到時候哪裡還會有心情繼續圍攻鄧名?而這點時間趙天霸確信能夠為鄧名爭取出來,根本不需要他冒險。
阻止鄧名的時候,趙天霸看到前方一個衛士被清兵刺落馬下,戰線上出現了一個空隙,他沒有時間再和鄧名廢話,縱馬上前去補漏洞,同時對身後的人大聲喊道:「無論如何都要護住殿下,援兵轉眼便到。」
鄧名帶來的這二十個衛士都是軍中翹楚,不但騎着馬還身披重甲,可長時間的戰鬥讓他們都已經很疲勞了,已經有三人落馬。落馬的重傷明軍在趙天霸趕到前就被蜂擁而上的清軍殺死,敵人也利用這個空隙又成功地突前一步,面對黑壓壓的敵兵趙天霸毫無懼色,把一杆又一杆刺過來的長槍撥開,不但沒有後退一步,反倒壓得眾多敵兵無法上前。
只是並不是每個人都有趙天霸這樣的本事,在他身側的那個明軍騎兵苦戰多時,現在雙臂只感到沉甸甸的都快要抬不起來了,勉力撥開左右兩桿刺向他兩肋的槍尖後,沒來得替坐騎擋開一矛,已經幾次受創的戰馬一聲悲鳴,轟然倒地。這名騎兵也跟着摔倒在地,一條腿還被壓在馬身下。
雖然就在趙天霸觸手可及的地方,但他此時忙於應付幾個同時攻過來的敵人,竟是無法分神相助,眼看清兵已經逼到那個倒地的明軍身邊,舉槍掄刀向他刺去。這時趙天霸背後傳來一陣風聲,又是兩騎先後趕到,前面的一匹坐騎人立而起,好似要向敵兵的頭上重重踏下,清兵為了躲避這氣勢十足的一擊也只好放棄攻擊地上的明軍稍微退後躲避。跟在後面的那個則從馬上躍下,單手揮劍在空中砍了一個大圈,另一隻手拉着地上明軍的領子,幫他把腿從死去的馬下抽了出來。
下馬的人就是鄧名,得救的明軍士兵雖然成功從馬屍下脫身,但顯然也已經精疲力竭,鄧名拉他出來把這個士兵推向丘頂,而自己則並沒有跟着一起退回去。
趙天霸心裡焦急,暗罵護衛不曉得輕重,但鄧名和最後四名騎士加入戰團後,明軍的戰線一下子就又穩住了。而且很快明軍就主動後退了一段:剛才為了將鄧名保護在安全的地方,趙天霸他們不得不盡力把敵兵隔遠一些,但現在鄧名已經到了一線就沒有必要繼續維持這麼大一個圈。
「殿下,殿下!」
後退的時候,趙天霸焦急地朝鄧名叫了幾聲,援兵轉眼就到,要是在這個最後關頭鄧名受了什麼意外,豈不是前功盡棄?但鄧名對趙天霸的叫喊聲毫無反應,抓住機會又上馬後,還是和其他明軍並肩對抗清兵。
又有一個明軍士兵沒能躲開敵人的攻擊,一支從側面投過來的短劍擲中了他頭盔和鎧甲的結合部,從縫隙間深深地刺入咽喉。隨着戰鬥的持續,清軍的攻擊也變得越來越兇狠,儘管知道韓世子就在邊上,他們也大量地使用飛刀、投矛進行攻擊,顯然已經殺紅了眼。
明軍這邊也是一樣,被擲中的明軍士兵本能地作出一個去捂住傷口的動作,人已經向後倒去,從頸部噴出的血像噴泉一樣地灑向半空,然後化作無數雨珠落下,把鄧名左側的頭盔和臉頰都淋得濕漉漉的。在重慶城下的時候,也曾有血濺到鄧名的臉上,不過那是敵人的血,而現在則是一個戰友,而且這個人在犧牲前一直在為保護鄧名的安全而拼盡全力作戰。
甚至沒有時間伸手擦去臉上的血,鄧名就是一劍劈下,斬在一個撲上來想抱他腰的敵兵耳邊。又是一股血泉和悽厲的慘叫同時沖天而起,把鄧名的衣甲染得更加鮮艷。和那次用箭射殺了一個人不同,這時鄧名臉上再沒有絲毫的同情之色,他飛快地側頭看了一眼那剛剛倒下的衛士,他還能從左側臉頰感覺到戰士殘留的體溫。把視線重新投向前方,又有幾個敵兵向自己馬前撲過來,鄧名挑了一個最近的又是一劍揮下……
「譚詣——敗了!」
「譚詣——敗了!」
從遠處好像傳來了鑼鼓聲和這樣的呼喊,雖然周圍是一片廝殺吶喊,但這聲音相當的響亮,並沒有被完全遮蓋下去。
此時周開荒和李星漢已經領軍殺到了南坡近前,不過這呼喊聲並不是從他們那個方向發出的,雖然他們也在喊着類似的話,那些開始奔逃的清軍也在發出類似的驚慌呼聲,但是他們呼聲大多雜亂無章,遠遠不如這和着鑼鼓一起發出的聲音那麼整齊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