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清 - 第18章

灰熊貓

  「一,二,一。」

  喊號的人話音才落,二十個鼓手就同時用力擂鼓:咚,咚,咚!

  三響過後,「譚詣——敗了!」二百多個人扯開喉嚨齊聲大叫。

  接着又是二十面銅鑼的合奏:

  咣,咣,咣。

  「一,二,一!」

  熊蘭喊號子的時候還做着手勢,若是鄧名在現場,說不定會感慨他頗有點前世音樂指揮的架勢。就算是以熊蘭之能,他也無法把萬縣的士兵拖出來打仗。整個萬縣城中也沒有幾件武器——本來他們就沒有多少,鄧名來了之後更是因為不放心降軍而盡數搜走,至於士氣就更不用提了。實際上在熊蘭趕回城頭後,就發現留在那裡的幾個同謀的軍官在他走後越想越怕,嘀嘀咕咕地商議了會兒後,他們心中的恐懼再也無法抑制,已經出城奔向北面的山地逃命去了,熊蘭交代的立刻換旗子一事也由於無人監督而沒有完成,有些士兵同樣擔心明軍回城後大肆報復,跟着那些軍官一起逃離了萬縣。

  把這些廢物笨蛋大罵一通後,熊蘭只好一邊親自監督換旗幟的工作,一邊盡力鼓舞尚留在身邊的那些同夥的士氣。給萬縣重新換上紅旗後,熊蘭從各隊網羅來的壯漢和大嗓門也基本到齊,他立刻親自帶隊出城——雖然沒有去和譚詣餘部廝殺的勇氣,但是隔着里許沖他們大喊的膽量還是有的。

  為了引起更多清兵的注意同時也是為了喊聲整齊,熊蘭把能夠找到的所有鑼鼓統統拿出來伴奏。熊蘭知道自己如果不努力做點什麼,明軍回來就是想饒自己一命都沒有藉口——把譚弘抓起來顯然不是功,因為那就是他放出來的。而河岸那邊明軍打的很好,熊蘭就算想幫忙也沒有可做的,所以只有設法幫韓世子這邊出點力。

  一遍又一遍的喊聲傳到了更多清兵的耳中,心中狐疑的士兵們手中的動作也慢了下來,這時鄧名南面的清軍已經開始混亂,有人回頭看到明軍靠近後發出的驚呼很快就引起了更多身邊同伴的注意。而北坡的清軍此時還看不到那邊的形勢,數百視野受阻的清軍既看不到譚詣的將旗已經消失,也不知道明軍靠近,但這喊聲引起了他們的疑慮,不再瘋狂地一個勁向山頂(這河蟹的)進攻。

  很快就有人發現萬縣城上此時又張滿了紅旗,這變故引起了一片譁然,軍官們或許還強自鎮靜,但士兵們交頭接耳,感到似乎這是明軍的什麼計謀。隨着恐慌心理在軍中不斷蔓延,對鄧名他們的攻勢徹底停止下來,清兵和明軍隔開了一段距離,然後四下張望。

  四下張望的清軍開始認真地傾聽周圍的動靜,馬上就聽到從南面傳來的更多的喧譁聲。側面的清軍士兵也陸續看見無數敗兵從南面滾滾而來,一看他們驚慌的樣子和人數就知道這絕不是裝出來的或是局部受挫。

  「中計了!」不少向北跑的清兵悽厲地喊叫着,軍官也都充滿了這樣的絕望感,在他們看來,連一開始萬縣的易幟都是明軍計謀的一部分。

  「敗了。」看到這番場面,鄧名左右兩側的清軍也發生了雪崩,他們再也沒有心情和明軍相持,紛紛扔下武器開始北竄——之前有人扔下了盔甲,現在只要扔武器就夠了。

  「敗了!」鄧名和趙天霸眼前的敵人也喪失了所有的鬥志,片刻前還爭先恐後蜂擁而上的敵兵,在倉皇吐出這個絕望的字眼後,當着不遠處敵兵的面轉身離開,一個個奮力向後排擠去。後面的士兵見到這番情景,意識到全軍崩潰即將或者說已經發生,那還有誰肯停在原地?

  直到這時,鄧名才騰出手擦了擦臉頰上的血跡,得以回首仔細地看一下剛才那個就在他身邊倒下的衛士。鄧名看到那個衛士直挺挺地仰躺在地上,嘴角間都是血沫,大睜着雙眼望着天空,保護鄧名的二十個衛士五人戰死,一人重傷。

  鄧名跳下馬,一言不發地把犧牲者的雙目合上,然後又一言不發地走回馬邊。翻身上馬後,鄧名重重地踢了一腳馬肚,坐騎立刻如離弦的箭般衝出,趙天霸和其他衛士微微一愣,隨後也先後跟着衝出,緊隨在鄧名的背後,全速向那些正在潰逃的敵軍追去……

  面前是滿山遍野逃竄的清兵,周開荒一直帶兵緊跟在他們身後,追殺逃敵的同時也在尋找鄧名的蹤跡,剛才鄧名的王旗明明就在一座山丘的頂峰,但是在周開荒趕到前一晃就從山丘的另一坡後面消失了。

  遍地都是清軍的屍體,今天明軍的損失雖然還不清楚,但是周開荒深信是微乎其微,譚詣身邊的人根本沒能給明軍造成傷亡就垮了;攻擊岸邊的船時大概折損了幾個,估計是幾個、十幾個的樣子;然後就是一路的追亡逐北,沒有指揮、喪失鬥志同時也缺乏體力的清軍士兵被明軍趕鴨子一樣地追。追着清軍不住手地砍,周開荒就沒看到一個敢於回頭反抗的。

  不過鄧名在哪裡?如果鄧名有什麼差錯,那損失再小周開荒也不認為這是可以接受的交換,可他不但沒有見到鄧名,連他身邊的衛士都沒有見到幾個。只找到了五具屍體和一個被馬壓斷腿的衛士,那個衛士說當時他疼得頭暈眼花,好像看到大伙兒都向北面去了,當時韓世子也在北坡。

  周開荒又向北趕了一段路,明軍的士兵此時也已經相當疲勞,很多人都脫隊,就是周開荒也追不動了,他看到和自己分頭進軍的李星漢部也停了下來,後者的部下不少就席地而坐,有的人一停下來就倒在地上休息。

  李星漢走來周開荒這邊,開口第一句話就是:「殿下呢?」

  「沒見到。」周開荒搖搖頭,臉上全是憂色。

  就在這時,突然有士兵發出了歡呼聲,周開荒和李星漢同時轉頭望去,看到一行騎兵的影子正從遠處的一條小道上繞出來。

  來的正是鄧名和李天霸,還有十四個衛士和掌旗兵,那面旗幟依舊被筆直地擎着。一見到周開荒和李星漢二人,趙天霸就笑道:「今天我可是殺得手軟啊。」

  不過周開荒和李星漢二人的注意力並不在他身上,他們都望着鄧名,現在後者身上的氣息和往日完全不同,見到二人後鄧名並沒有說話而是點頭示意。鄧名的衣甲和坐騎已經被徹底染成血色,他的劍收在腰間鞘中看不到,但是能看到隨着馬匹顛簸,不斷有血從鞘口滲溢出來,順着劍鞘淌下,滴答在地上。

  「回萬縣。」鄧名輕聲說道。

  「遵命!」聲音雖輕,但周開荒和李星漢都感到從這聲輕語裡透出一股威嚴,他們二人同時尊敬地躬身領命。

  

  第二十八節

人心

  

  浩浩蕩蕩的明軍一路向着萬縣開回來,士兵們都顯得非常興奮,今天明軍陣亡的不過十七人而已,負傷的雖然上百,但大都是不值一提的輕傷。除了鄧名身邊的這隊衛士傷亡比例比較大以外,明軍各隊基本是開出萬縣迎戰時的原貌。自己、好友,身邊的同伴一個個都完好無損,又是如此輝煌的勝利,這讓每一個明軍士兵都心情舒暢,就是那些被同伴抬回來的傷員,也都在擔架上高談闊論,放聲歡笑,嗓門更是一個比一個洪亮。

  出征前雖然士兵們都清楚鄧名的計劃,可同樣知道此戰是以一敵二,戰敗就是死路一條,嚴峻的形勢讓明軍官兵心中都沉甸甸的。對前景悲觀的士兵嘴上不說,心裡已經抱着殺一個夠本的念頭,還安慰自己能從重慶逃到這裡已經是多活了好些天了;其餘大部分士兵則覺得能夠打贏就已經是最好不過的結果,畢竟譚詣也是夔州的一條地頭蛇,對這些普通士兵來說則是需要仰望的大人物;就是樂觀的那些人,也覺得如果傷亡能少於一千並擊敗譚詣就是了不起的勝利。

  因此這樣的戰果讓士兵都覺得如在夢中,看上去不可一世、已經把明軍逼入絕境的強大敵軍竟然如此不堪一擊,今天的戰鬥簡直比行軍困難不了多少,這哪裡是打仗?不過是追着人砍了一個時辰而已。明軍先是突襲譚詣,然後急行馳援韓世子,軍陣最後面幾排的明軍士兵辛辛苦苦地跟着隊伍跑東跑西,結果連一個敵人都沒看到仗就打贏了——這種情況的士兵還不少,他們現在都在大聲抱怨着:說敵軍實在太過無能,白白累得兩腿發酸。

  在盡情地嘲笑無能的敵軍同時,這些士兵也很清楚是誰領導他們取得這樣的光輝勝利,當望見鄧名的身影時,明軍官兵都發了狂一般地向他雀躍歡呼,直到把喉嚨都喊啞了還完全沒有意識到。

  跟在鄧名身邊的趙天霸心裡也是美滋滋的。

  多年以來明廷總是敗多勝少,別說以少勝多,就是以多打少也經常鬧個灰頭土臉,比如這次重慶明軍一開始占盡上風,莫名其妙地敗下陣來。長年來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敗,讓明軍變得越來越悲觀,而清軍變得越來越驕狂,就連那些剛剛投降過去的,比如譚詣這種,一掛上了清軍的旗幟就感覺自己好像突然變強了很多,打起明軍來信心十足。這種悲觀情緒明軍口中不願意承認,但是心裡都有。這也是今天一聽說清軍比自己人多,明軍軍官幾乎立刻氣餒的原因之一,讓他們迅速達成統一意見:此戰必敗,趕緊撤退爭取讓更多的人能夠逃脫。

  「兩千破五千,還連損失都沒有,這仗不但打出來了,而且我還親身參與了,不但參與了,還在其中立下了大功。」趙天霸越想越是得意,二十二個人抵擋數千敵兵,這根本就是傳奇嘛,至於後面十幾個人追着成百上千的敵人砍,殺得十幾里路上血流成河,那更是了不得:「今天聽殿下說了好幾回昆陽之戰,當時我還想三千人追殺四十萬,那場面得威風成什麼樣子了?今天雖然敵軍沒那麼多,但也有點這意思了。」

  想完了昆陽之戰,趙天霸又想起鄧名提到過的鄭村壩之戰,本來趙天霸一向看不起太監,但聽說鄭和在幾萬追兵中數次取下敵將首級後,立刻就對三保太監肅然起敬:「連成祖皇帝都讚不絕口,還賜他姓鄭,咱今天也有點鄭大官的意思了吧?嗯,對,不是咱不想取,實在是沒有敵將啊,可惜咱不是太監,不然以後就是萬天霸了……呸,什麼可惜,是幸虧咱不是太監,不然這世上就要多個萬天霸了……」

  在萬縣城前,熊蘭帶着一群人迎接凱旋的明軍,剛才組建的鑼鼓隊跪在最前面——熊蘭指望韓世子看見這支隊伍,就能想起他剛才的一點功勞不至於痛下殺手。看到明軍的最前面就是鄧名的那面王旗,又一次自縛出降的熊蘭和他的同夥們趕快低下頭,跪在道邊一動不動。

  雖然盼望韓世子能夠繞過自己,但熊蘭也是做了兩手準備,他身上的繩索看起來捆得結實,但和其他人不同,熊蘭並沒有像其他死腦筋的同夥一樣讓人把最後扣真正結死,而是偷偷把兩個繩頭攥在自己手裡。雙臂背在背後,人又在地上跪着,還真沒法看出來他一鬆手就能自行把身上繩索解開。

  這次熊蘭也覺得自己做得有點太絕了,韓世子一出城門就易幟,雖然他感覺對方似乎是個心軟的人,但熊蘭也不敢說對方一定會饒了自己。在熊蘭的計算里,明軍打了這麼久的仗,一定都很疲憊了,如果韓世子翻臉要殺萬縣的降官,場面可能也會混亂得很,他就鬆開繩索往山裡面跑,疲勞而且還身披盔甲的明軍未必追的上自己,再說還有那批認認真真把自己綁得結結實實的同夥能拖延下時間——同樣不敢說一定能逃生,但總是個為自己在最壞的情況下留一線生機的招數。

  韓世子的旗幟越來越近,熊蘭偷偷抬眼看了一下,看到鄧名已經策馬來到了不遠處,他趕緊又把頭低下——韓世子肯定不會親自追殺自己,而且他和那些親衛的坐騎估計也累的夠嗆了。

  馬蹄聲越來越近,剛才還一直強自鎮靜的熊蘭突然感到心臟狂跳,剛才的戰鬥他並不是沒有看到,素有威名的譚詣被這位韓世子摧枯拉朽一般地打垮了,那可是仁壽侯啊,心狠手辣、足智多謀,聽說在重慶隨隨便就把譚文和袁宗第打得一敗塗地。熊蘭不要說見過、聽過,就是做夢都不敢想會有這樣一邊倒的仗,兩千四百多明軍開出萬縣一個時辰,玩一樣地殺敗了兩倍於己的敵兵原樣回來了。

  這樣的人要是殺自己……熊蘭剛才用來給自己打氣的一點小算盤、小主意,突然之間不翼而飛,幾乎要啊不顧一起地鬆開繩子站起來逃跑,只是此時熊蘭還感到自己兩條小腿突然不受控制地哆嗦,腿肚子開始劇烈地跳動,迅速開始發疼,好像已經開始抽筋了。

  在熊蘭拼命嘗試收回身體的控制權時,他身邊的同夥同樣在瑟瑟發抖,熊蘭能夠感覺得到身旁那些人的劇烈抖動,一陣風吹過,熊蘭還嗅到了一股強烈的尿臊氣,肯定是有人失禁了,氣味是這麼的濃烈不知道到底有幾個人。

  馬就停在熊蘭前面,他看着那條馬腿,咬着嘴唇,背在後面的雙手也開始發抖,痙攣一般地死命握着手心裡的繩索,什麼利用同伴拖延片刻,什麼先往身後的人群里一紮,然後利用萬縣地形脫逃,這些熊蘭苦心琢磨了半天的脫身計劃都再也想不起來了。

  「熊蘭……」

  從頭頂傳來一個聲音,是韓世子的聲音,這聲音一響,熊蘭身邊突然有人徹底崩潰了,一個同夥向前撲在地上,好像身體癱軟已經完全跪不住了。

  在這個傢伙倒下的時候,語無倫次的哭喊聲被猛地吐出:「殿下,小的罪該萬死……饒命啊,殿下,小的再也不敢了,小的罪該萬死啊……」

  實現熊蘭還和同夥們交代過,不要瞎哭瞎鬧,要是徹底失態不但無助於求饒,說不定還會激起對方的殺心,這並不是熊蘭第一次和他們交代這個,上次投降的時候大家都把情緒控制得不錯。但是今天氣氛完全變了,看到剛才那一仗的結果後,熊蘭的這幫同夥對韓世子的恐懼已經無法控制,就連最鎮定的熊蘭,此時也是不由自主的全身發動,連早先想好的說辭都一個字也無法吐出口。

  馬上的人沒有搭理那些哭喊求饒的降官,繼續質問熊蘭道:「我是不是和你說過,背叛朝廷,一次已經是大罪,但念在你帶頭反正的功勞我許你可一而不可再?這次你還有什麼說的麼?」

  這句問話入耳,熊蘭感到自己的舌頭又開始聽使喚了,兩條小腿抖得也不那麼厲害了,因為他察覺到對方似乎並沒有堅決要殺自己的心。

  「殿下,罪人……罪人真是愚蠢至極!罪人真是膽小如鼠!一看韃子人多勢眾,把膽都嚇破了,只想着怎麼留住這條狗命。」熊蘭努力地想把自己的罪過降低一個層次,從叛國求榮變成貪生怕死:「剛才罪人知道死罪難逃,可沒有逃走,而是帶人出城向韃子喊話,殿下殺罪人理所應當,可這樣可能會讓其他有反正之心的人猶豫啊,殿下!罪人這條賤命一文不值,還是賜還給罪人吧,說不定能對朝廷的大業有一星半點的用處啊。」

  馬上的人沉默了一會兒,再次開口的聲音溫和了一點:「可我上次已經說過此事不可再,我放你一次足夠讓別人知道朝廷的寬大了,為何要放你兩次?」

  「殿下,罪人聽說聖賢有言:『事不過三』。不是『事可一不可再。』,聖賢說這話,意思就是讓人有悔改的機會。」熊蘭感到活命的機會一下子變得非常大,膽子也回來了大半,他也不知道事不過三是不是聖賢說的,反正能用上就好:「罪人今天不敢脫逃,一心立功自贖,放罪人能夠證明殿下的大度,讓其他有悔過之心的人學着罪人的樣子立功贖罪。再說,殿下上次說因為罪人有些功勞可以自贖,並沒有說自贖就那麼一次,以後不可以再次立功自贖啊。」

  鄧名低頭看着跪在馬前的熊蘭,今天剛看見熊蘭倒戈的時候他確實異常憤怒,心裡想着要是此戰得勝定要把此人碎屍萬段。但大獲全勝以後,鄧名對熊蘭的殺心確實淡去不少,此人的行動對明軍沒造成什麼傷害,而在已經殺了那麼多人以後,鄧名也殺得有些累了。

  「我出城前讓你準備的飯食、還有傷藥……」鄧名已經有了饒過熊蘭的心思,就拖着長音問道。

  「罪人已經安排妥當,」熊蘭忙不迭的答道:「罪人不敢偷懶,熱食、熱水都已經備好,大軍入城即可食用,若有缺少罪人甘願領死。」

  此時熊蘭已經徹底回復了身體的控制,說話的時候熊蘭偷偷把手中攥着的兩個繩頭系了一個蝴蝶扣,用大拇指捏着蝴蝶扣的兩個扣頭。

  「好吧,我再饒你一次。」這些天來鄧名覺得這個傢伙還是挺有才幹,明軍的飲食住宿都安排得很好,若是殺了他還要自己操心,說完鄧名就對熊蘭背後跪着的鑼鼓隊成員喝道:「給熊把總鬆綁。」

  那些跪在後面的降兵倒是沒有自縛,聞言有人就要膝行上前幫熊蘭和其他降官鬆綁。

  「殿下,罪人還有一事稟告。」熊蘭又叫了一聲。

  「什麼事?」

  「罪人剛才把譚弘放出來了一會兒。」熊蘭老老實實地向鄧名交代了自己釋放譚弘還有其他俘虜的行為。

  「現在他在哪裡?」鄧名不耐煩地打斷了熊蘭關於給犯人熬粥、蒸餅的敘述,直截了當地問道。

  「又被罪人關回去了,還在縣衙大牢里。」

  「好吧,那就也不和你計較了。」鄧名一提馬韁,不再看熊蘭徑直向萬縣城門行去。

  「罪人謝殿下不殺之恩。」熊蘭在背後高聲頌道,雙手同時使力,把手中的蝴蝶扣系成了一個死扣,這時背後的降兵又開始移動,挪過來給熊蘭這伙兒綁着的軍官解開繩索。

  解開繩索後,降官們依舊在道邊跪着,一直等明軍都開過去後才敢站起來,熊蘭有些鄙夷地看着那些褲襠濕漉漉的同伴,正要罵他們兩句,突然一陣風吹過來,凍得熊蘭一個哆嗦,這時他發現自己的衣服也已經被汗浸透了,都快要能擰出水來了。

  雖然鄧名已經遠去,這些降官的臉上還是多有驚懼之色,上次他們投降後彈冠相慶,很快一個個就笑容滿面,而這次他們雖然高興又撿了一條命,但卻絕對不會再有人笑得出來。

  「這韓世子,這麼慈悲心腸的一個人,打起仗來卻這般厲害。仁壽侯……不,那譚詣老賊談笑殺人,我還以為韓世子絕不是他對手,想不到韓世子打他比殺雞還容易。」回到萬縣城中後,一個降官低聲說道。剛才他們又從得意洋洋的明軍士兵口中得知,鄧名領着十幾個騎兵追着幾千人砍——他很難把這種英雄氣概和那個不嗜殺的韓世子聯繫起來,也沒法和任何一個他知道的將領聯繫起來。

  其他的軍官聽到這話也都露出贊同之色,他們同樣感到極度的不可思議。

  「譚詣翻臉無情,伏殺涪侯的本事是有的,但是讓他自己上陣去和敵人廝殺那是不行的,」熊蘭已經換了一件乾衣服,聽到這話後他低聲地發表意見道:「無情未必真英雄,反過來也是一樣的。」

  ……

  「殿下真是寬宏啊。」

  上次赦免熊蘭的時候,李星漢等人都有些不滿,但今天卻沒有什麼反對之聲,除了鄧名是這場大勝的領導者外,明軍微小的損失也是原因之一。假如今天明軍是苦戰得勝,傷亡數以百計,那軍官們心情就不會像這麼好,現在大家都覺得殺不殺熊蘭、追究不追究萬縣降軍的責任實在是小事一樁。

  「熊蘭這個人挺有本事的,」之前鄧名他們都覺得經過第一次投降時的紛爭,熊蘭和萬縣其餘的軍官已經勢不兩立,想不到他居然還有這麼大的號召力,最讓鄧名覺得此人了不起的是他採取行動的決心和能力,制定計劃相對來說是容易的事,但制定計劃後能夠迅速付諸實行,這就是相當了不起的才能了:「確定一個目標,然後圍繞這個目標去盡力做事,這是人傑啊,怎麼會在譚弘軍中混得這麼不得志?」

  鄧名的疑問周開荒和李星漢自然都解答不了,因此他就派人去打聽一下熊蘭的情況,至於鄧名對熊蘭的評價這些人也不太贊同:「一個雞鳴狗盜之徒,殿下太抬舉他了,什麼人傑,殿下要殺他還不是和殺一隻狗一樣?」

  「他能給我個不殺他的理由,」鄧名向大家解釋為什麼他決定饒熊蘭一命:「今天若不是他敲鑼打鼓地喊『譚詣敗了』,圍着我們的韃子不會那麼快退去,恐怕還會有折損,熊蘭此舉可能救下了幾個衛士的命,他以此換回自己的命。說不定,折損的不是衛士而是我,他救我一命我饒他一命,才算是兩不虧欠。」

  「殿下當時也是太冒險了。」想起當時鄧名身先士卒,趙天霸頗有些後怕,明明援軍馬上就到了,包圍圈也還能維持,鄧名完全沒有必要親自戰鬥。

  「是我提出來的留下,不再逃跑而是固守丘頂,」鄧名當時隨口說的理由並不是他當時真實所想,現在他才有機會把真正的理由說出口:「有人戰死也是因為我的這個決定,我豈能留在後面?」

  「這不是為了全軍嘛,」趙天霸覺得這個理由完全不能成立:「殿下千金之體豈能輕擲?」

  「不錯,殿下可不是眾人。」李星漢很少會附和趙天霸的說法,但是這個問題他的看法是一樣的,宗室與眾不同。

  「我不是什麼宗室,今天我要把話和你們說明白了,」鄧名搖頭道:「我姓鄧不姓朱。」

  

  第二十九節

機密

  

  從最一開始鄧名就沒想冒充過宗室,別人有這樣誤會不是他的錯,只要糾正了就可以。這也不是鄧名第一次想糾正這個錯誤,不過之前他擔心會給自己帶來比較大的麻煩所以一直在這個問題上沒有明確表態,始終是既不承認也不否認。但是今天鄧名自認為出力不小,大家心情也不錯,在這個時候坦承想來其他人也不會特別憤怒,大不了真誠的道歉就可以了。雖然眼下的時機看起來不錯,但鄧名也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挑明此事。

  果然如鄧名所料,隨着他這句話一出口所有的人臉色一下子都變了,屋內鴉雀無聲地等待着鄧名的下文。

  「嗯,就是這樣。」鄧名讓屋內的等了半天,終於又吐出這麼一句,現在大家給他的感覺很不好,哪怕有人站起來怒斥他欺眾也好,現在這種一片沉默令人難以忍受。

  不過大家等待的下文顯然不是這個,鄧名的話令人震驚,但就算是有人要跳起來怒斥他欺騙了明軍上下,那也得先聽明白他到底是怎麼騙的嘛。剛才屋內眾軍官都在等鄧名繼續說下去,聽他到底要自稱是什麼人。

  「就是這樣?」周開荒有些不敢置信地輕聲問了一句。

  「是啊,我姓鄧,我真的不是宗室,你們還是叫我鄧先生吧,」鄧名急急忙忙地再次強調了一句:「叫我鄧名也可以。」

  又是一陣令人尷尬的沉默,所有的人都瞪着鄧名看,但是好長時間都沒有人說話,很久之後終於有一個人忍不住問道:「那鄧先生到底是誰?」

  「不是誰,鄧名是我的真名。」

  屋內出現了嗡嗡之聲,開始有人小聲地議論,不過偷偷交談的人都很警惕,一個個貼着別人的耳朵說話,還用眼睛看着鄧名以便觀察他的注意力是不是在自己身上,猜測的話語是不是可能被鄧名聽到。

  「鄧先生是哪裡人士,祖上如何稱呼?」趙天霸開始發問,他大概是這裡面最懂得禮數的一個,從用詞來看他對鄧名依舊非常尊敬:「敢問令尊名諱?曾居朝廷何職。」

  「我是北直隸人士……」父祖姓名鄧名隨口就說了,至於官職那肯定是沒有,他們連大明人都不是:「祖父、父親都是平民百姓。」

  「種地的嗎?」周開荒叫了一聲,滿臉都是古怪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