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清 - 第19章

灰熊貓

  「不是,是城市裡的小民。」鄧名知道對方絕對不會信自己是農民家的兒子,雖然自己確實不是宗室,但是如何交代來歷卻令鄧名非常頭疼,說自己是從幾百年後來的嗎?這個估計比說自己是農家子弟更無法令人相信。

  「鄧……鄧先生怎麼從北直隸來到四川的?」又有一個人發問道。

  鄧名在心裡暗暗叫苦,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如何從河北到的四川。

  看見鄧名這副支支吾吾的樣子,善解人意的趙天霸提出了一個解圍性質的問題:「鄧先生可是有難言之隱?」

  「是啊,」鄧名感激地立刻接口道:「實在是一言難盡。」

  「可以慢慢說啊。」剛才那個提問的人還不肯放棄。

  「鄧先生都說了他不想說!」李星漢轉頭喝斥那個人道:「你沒聽見嗎?」

  「總之,我確實不是宗室,以前迫於形勢不好直言,我心裡非常過意不去。」鄧名向大家抱拳致歉。

  「這可不敢當。」屋內的人都連忙起身回禮。

  「吃飯,吃飯,實在是餓壞了。」周開荒的神情已經恢復了常態,招呼衛兵趕快開飯,然後又來請鄧名上座:「鄧先生請。」

  把鄧名請到中間坐下後,其他軍官也紛紛就座,雖然氣氛還是有些古怪,他們也還在偷偷地交頭接耳,但好像大家都接受了鄧名的說法,李星漢還追問了一句:「鄧先生要把此事通報全軍嗎?」

  「是——啊。」鄧名剛才下定決心不再隱瞞,既然告訴了這些人,那當然也不能欺騙其他的士兵,但為什麼李星漢問話的語氣讓他感到這麼怪異呢?

  「遵命。」不少軍官同時應道。

  鄧名半晌無語,他感覺自己的坦白好像不是很成功,不過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還能說什麼呢?

  大部分人在屋內陪鄧名說話,有幾個趁着飯菜還沒送來的時候跑出去傳達命令,很快鄧名的命令就一層層傳遍了全軍。

  「殿下有令,以後不許再稱呼他為殿下,依舊要稱呼他為鄧先生。」

  「殿下為何要下這樣的命令?」不少士兵都對這個命令感到十分不解,接到命令的不僅僅是明軍,萬縣的降軍也收到了同樣的通知,不少人也是好奇只不過他們不敢明目張胆的質疑。

  「要是你能想明白,你不就也是殿下了嗎?」提這種問題的明軍士兵被他們的頭目沒好氣地打發回去,剛才他們向傳達命令的人詢問時,就遭到了一模一樣的奚落,現在就和命令一起原封不動地傳遞給了他們的手下。

  現在正在陪鄧名吃飯的眾人,嘴上不說但是心裡相信鄧名說實話的連一個都沒有,鄧名這些日子來並不是第一次以宗室的面目出現,每次鄧名扮演這個角色的時候對眾人稱他為「殿下」都顯得泰然自若——在鄧名看來這很正常,演戲就要演得像嘛,再說作為個曾經的現代人他也不覺得被稱呼幾聲殿下就怎麼樣了。

  不過這種行為在其他人眼裡則會留下完全不同的印象,諛稱不是沒有,但是侯爵肯定不敢自稱本公如何如何,沒有爵位的人也覺得不敢讓周圍的人稱呼他為侯爺,在這個時代這種僭越的行為不要說做,很多人是連想都不敢想。鄧名因為不知輕重而坦然受之的樣子,在這些人眼中就是理直氣壯。

  還有下命令的膽量也是其他人深信他來頭不凡的原因之一,鄧名前世電視、電影看得不少,很快就適應了周圍人的尊敬而且能夠發號施令,而這些軍官見過的其他沒有身份、沒有官職的普通人,在這種場面下根本就會緊張得說不出話來,見到官膝蓋早就發軟了。

  比如周開荒吧,要是有人稱他為殿下,那他一定會如坐針氈,一定要死命推辭,就算處在不得不扮演的情況下,他也無法泰然自若,更不會在察覺到別人有類似誤會的時候猶豫是不是該坦白,而是一定會立刻辯白清楚。當然,周開荒不會亂了尊卑上下,僭越的時候也就無法像鄧名這般坦蕩蕩的沒有一星半點心虛的樣子,因此就算假冒宗室也會被立刻發覺,更不會被誤認。

  「或許是因為還身在險境?或者是因為其他的什麼原因?」周開荒心裡轉着念頭,對鄧名的命令十分不解,不過既然鄧名態度如此堅決那他一定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反正很快就要到奉節了,到時候殿下肯定會和文督師詳細說明,到時候就等文督師公布吧。」

  其他人多也和周開荒的看法差不多,李星漢就覺得如果有人被這樣誤解的話,也一定會以頭搶地、說什麼也要證明自己的清白,什麼樣的人敢心安理得地接受宗室的待遇?不是喪心病狂的騙子就是真正的宗室,可鄧名怎麼看不像是前者。不過這場風波倒是讓李星漢動了別的心思,以前他就一直不相信鄧名是朱三太子,周開荒第一次捅出這個新聞時鄧名的表現也加深了李星漢的這個懷疑——不過也僅僅是懷疑而已,要是換作這個時代一個並非騙子的正常人聽到自己被扣上烈皇之後的名義,表現肯定要比鄧名激烈的多。剛才那句「鄧先生是怎麼到四川來的」問題讓李星漢心中一動,鄧名肯定是宗室這沒有問題,因此被人說成烈皇之後的反應不太大也就容易理解了:被錯認為堂兄了嘛,雖然有誤會但並非天差地別。

  「是不是蜀王?」李星漢心裡突然冒出這樣一個念頭,老蜀王被張獻忠宰了,王府也被洗劫了,聽說有個幼子沒有殉難但是失去蹤跡,本來之前也有這樣的猜測,但現在李星漢越想越是有理:「這個西賊一直在殿下邊上,殿下若是蜀王肯定不好明言,而且這樣殿下在四川還用奇怪麼?」

  至於從鄧名口中聽不出川音這種有損於李星漢猜想的缺陷,很快也給他找到了解釋:「王府里和我們當然不同,皇上以前一直在北京,王府里學點北直隸話有什麼奇怪的?要是和平常人家一模一樣,那還叫王府麼?反正很快就要到奉節了,等見到了文督師殿下自然可以統統說出來……哎呀,蜀王尚在,這可真是大喜事。」

  往日這種場合都是周開荒和李星漢話說得最多,今天兩人各有心事所以顯得比以往低調得多,倒是往常一貫話語不多的趙天霸今天顯得相當興奮,喝了兩杯酒後就又恭賀鄧名道:「那譚詣也是李景隆一樣的蠢貨啊,鄧先生略施小計,就把他殺得片甲不留。」

  李景隆是被成祖奪爵,在明朝三百年的輿論中一直是個既無能又膽怯的卑鄙小人形象,評書小說中只要提及靖難之役,就免不了對李景隆一陣奚落。既然沒有朝廷的爵位,又如此不得人心,大家嘲笑起來也都是肆無忌憚。趙天霸的話引起一片贊同聲,其他軍官也紛紛笑稱譚弘可能還不如李景隆這個蠢貨。

  「譚詣應該是不如李景隆的,」在鄧名看過的書里,李景隆也一樣被評價為靖難第一無能之輩,他在現代的形象和明朝時沒啥變化,不過鄧名在自己看了靖難過程後,對這人的印象倒是有些改觀,年輕人心裡藏不住話,既然討論到這個問題鄧名就忍不住說起自己的見解:「大臣方孝孺、黃子澄為建文天子殉難,雖然是他們推薦的李景隆,但大家覺得他們是忠臣,也就不說他們有什麼不對,錯誤都歸在李景隆頭上了……」

  正如鄧名所說,方震儒和黃子澄為建文帝殉節,所以他們受到的待遇肯定和小丑李景隆不一樣,鄧名直呼其名自己沒覺得什麼,但在本來就深信他是天家的眾軍官眼中,這自然是君王評價臣子的那種居高臨下的態度。

  「又在講這些宮中秘聞,還說自己不是三太子。」周開荒腹謗着,以他所想,鄧名知道的這些東西都絕不會是普通臣子有機會見到的。

  「李景隆是江南人,領兵出征時不過二十出頭,從來沒有到過北直隸一帶,手下雖然號稱有六十萬兵馬,但是統兵將領來自天南海北,之前和李景隆還素不相識。別說是這麼一個毛頭小子,便是太祖的老將耿炳文都未必能讓眾人心服口服……」鄧名覺得統帥六十萬軍隊絕不會是一件輕鬆的事情,尤其是指揮這麼一支大軍採取攻勢,如果沒有一點才能,那糧草、道路、偵查等工作上的巨大壓力足以讓這麼一支大軍不戰自亂。與李景隆相比耿炳文有善守之名,還是跟隨朱元璋的老將,但鄧名在靖難一役中沒看到耿炳文表現出任何過人的防守能力,甚至連在軍中的威信都很值得懷疑,和朱棣前哨才遇,就有兩路兵馬譁變逃走,一支倒戈投降;再比如真定一戰,耿炳文集結十萬大軍環城布防,在雄縣等地部署兵馬為屏障,自以為可以高枕無憂。直到朱棣破雄縣逼近真定的時候,耿炳文還深信剛消滅了外圍南軍的朱棣需要休養絕對無法連續作戰——身負國家重任的統帥竟然可以大意到這種地步!結果朱棣引二十個騎兵在黃昏時分奔襲真定,衝進城外毫無防備的大營就開始放火,部署在城外六萬大軍不明敵情亂作一團,當時麻痹大意的耿炳文在外巡視,守城士兵明知統帥還在城外就關閉城門、收起吊橋,滾木、礌石、沸油一個勁地朝逃向城下避難的友軍扔去;這時又有三千燕軍趕到,耿炳文被朱棣追得繞着真定跑圈,最後仗着夜色脫逃,但同來的監軍駙馬李堅、副手中都督顧成都被朱棣擒獲,城外六萬大軍被三千燕軍抓了四萬多俘虜,城內尚存的三萬多南軍被十分之一的燕軍圍在城中半個月不敢出門。

  「……真定一敗之後,方孝孺、黃子澄推薦李景隆上任,李景隆整頓耿炳文敗軍,和他新帶來的軍隊一起進攻北平,一路上不曾有過譁變,也不曾有過糧草不濟或是約期不至的事情,沒中過埋伏,像耿炳文那樣因麻痹大意被偷襲的事更是從未發生,收復了兩府之地也包圍了北平,判斷成祖會走鄭村壩這條路回救北平也沒斷錯,不過自從遇到成祖後李景隆每戰必敗也是事實。」鄧名輕輕敲打了一下桌面,這就好像是一個從未見過車、也沒有開過車的年輕人,被趕鴨子上架去開一輛超重的卡車爬九曲十八彎的山路,正常情況下這個年輕人應該連山都看不到就摔倒溝里去了,但李景隆倒是把車開上了山,而且還爬過了半山腰,就是在看到頂峰的時候一頭紮下了山谷。但這到底是這個年輕的司機是蠢貨,還是把這個任務交給他的人是更大的蠢貨呢?鄧名問了周圍人這個問題:「李景隆一敗、再敗、三敗,大敗還朝後,當初把從未領兵打過仗的李景隆推薦給建文帝的方孝孺、黃子澄極力主張要殺他,更當朝大罵他是壞了天子事的賊,但你們覺得呢?是推薦不知兵的人給天子的人壞了國事,還是這個不知兵的人壞了國事?」

  剛才聽鄧名講到朱棣親帥二十騎借着天色掩護製造混亂,為三千燕軍擊潰十萬真定軍創造機會時,這些年輕的軍官無不眉飛色舞、大呼痛快,然後就紛紛扼腕嘆息只恨自己不能身臨其境;當鄧名講到李景隆能夠統帥六十萬軍隊在敵境行軍不出毗漏時,周開荒和李星漢都微微色變,他們這些天可是知道行軍的麻煩,他們一人指揮一千多士兵行軍都常常手忙腳亂。

  當聽到鄧名問出這個問題後,眾人都楞住了兒,突然趙天霸起身向鄧名大聲致謝:「知人善任,人盡其才,才能百戰不殆,鄧先生指點的是,卑職受教了。」

  鄧名剛才是在閒聊而已,但聽到趙天霸的話後大家都恍然大悟,原來這是借着故事培養眾人啊——這種行為同樣還有栽培心腹的含義,眾人也都紛紛向鄧名道謝。

  見狀鄧名又是有些臉紅,不過他倒是覺得這樣也不錯,平時給這些不識字的軍官們講講自己所知的名將故事,應該能有助於增進他們的視野,對他們以後行軍打仗可能也會有些好處。

  「這些都應該是宮中才有的軍情機密吧?涉及到成祖皇帝、靖難舊事,皇宮之外誰能看到?」趙天霸在心裡琢磨着,他可不信非宗室成員有機會看到這種對靖難舊事,更進一步說除了皇子外趙天霸覺得一般宗室也不太可能有機會看這些詳細描述天家爭位的資料:「不過三太子為啥要下令隱藏身份呢?等到了奉節我得好好向文督師匯報。」

  趙天霸、周開荒還有李星漢,他們的眼光稍微接觸了一下就又散開,其中滿是默契之色:自稱不是宗室,自稱姓鄧不姓朱……誰會信?

  

  第三十節

新年

  

  明軍本計劃在新年前趕回奉節,原來駐紮在萬縣的譚文舊部的家屬多跟隨文安之前去奉節,這部分明軍希望能夠過年團聚;而袁宗第部的大昌兵雖然多半來不及在新年前趕回去和家人團聚,但也希望能在奉節過個肥年——明軍撤離萬縣時刮地三尺,沒給留下點什麼。

  可等鄧名擊敗譚詣後,無論如何明軍也無法立刻出發了,需要在地方上清剿殘敵,需要甄別剛抓到的俘虜,還需要讓負傷的傷員得到修養——雖然不多但也不能拋下他們前去奉節。見無法及時趕回奉節,譚文舊部也就不再心急火燎地出發,而是同意在萬縣過年,在這裡總比在荒郊野外守歲強;至於大昌兵,他們之前不願意留在萬縣的原因主要是想在過年時好好吃一頓,現在多虧了譚詣不辭辛苦地從重慶給明軍運來了大批年貨——出征前譚詣就知道肯定要在萬縣迎接新年,為了軍心士氣他除了軍糧還帶來了生豬和酒類,此時都已經被明軍收入了萬縣的倉庫。

  雖然鄧名急着想離開萬縣這個險地,但眾軍官再次對他信誓旦旦地保證:這次附近是絕對不會再有清軍前來了,王明德肯定不敢把重慶這個軍事重地變成空城,然後領着全軍跑到萬縣來;退一步說,就算王明德發瘋要全軍出擊夔州來為一個新近投降的叛將找回場子,可清軍潰敗的消息也還需要一段時間才能傳回重慶,王明德需要花費很多時間才可能說服手下不在重慶好好過年而是遠征萬縣,對此肯定不會心甘情願的清軍路上再磨蹭會兒,不知道最終幾時才能趕到。

  儘管聽上去很有道理,但是之前他們的誤判讓鄧名對這些軍官的戰略眼光很沒有信心,既然大家不離開萬縣這個險地那就要加固城防,至少先把城牆豁口馬馬虎虎地堵上,城門可以不追求質量但多少也得有。

  這點眾人倒是不反對,反正這種苦力肯定是讓降軍去干,和譚詣一戰後明軍又抓到了一千五百多俘虜,加上之前的已經有了兩千一百人,萬縣的降軍雖然逃走了些但還剩下兩千,這四千人就立刻被動員起來修築城防。最辛苦的當然是剛被抓到的這一千五,他們要干最重的活,卻只有最少的口糧。同樣是俘虜,首戰從譚弘那裡抓到的六百此時有人已經開始翻身了,最積極要求進步的一批俘虜此時已經開始和熊蘭那伙人一起擔任監工。

  清點首級後明軍把數字和捷報一起送去雲陽,再轉送奉節,相信這些捷報能夠讓文督師過個好年。同時鄧名還下令整理己軍的人員名單,把它也發往奉節,重慶戰敗後這些軍人的家屬估計十有八九都認為他們已經喪生,鄧名認為趕在年前向這些人的家中報個平安是很必要的。

  這種收錄人名的工作當然不會麻煩鄧名,一直和譚弘作伴的秦師爺因此被從大牢里放了出來,得以狠狠地吃了頓飽飯。雖然書寫大批人名是很麻煩的事,但與餓肚子相比秦修采寧可辛苦手腕子,這些天忍飢挨餓的生活磨去了秦修采對譚弘的所有忠誠心,現在他一心就是把鄧名交代的事情辦好,確保以後能天天有飯吃。由於鄧名的過問,那些譚弘的死黨現在也有了足以維持生命的口糧以便獻俘,其中不少人也和秦修采一樣,已經無法繼續維持對譚弘忠誠,不過既然他們沒有秦修采能書會寫的本事,也就無法像他一樣走出牢門、步入飯堂。

  「書中自有千鍾粟!」回想着那些難友看到自己離開監獄時的複雜目光,秦修采暗嘆古人之言果然不假。

  在秦師爺忙着記錄人名,並竭力擠出時間幫明軍軍官寫信時,無事一身輕的鄧名自己動手製作了一些炭筆,每日在萬縣城周圍寫生。

  由於材料和工具問題,鄧名自問暫時還做不出油彩。萬縣一戰給鄧名很大的震動,雖然戰鬥只持續了短短一個時辰,但他看到的種種表情,性命相搏時的動作,吶喊廝殺時的神態,給予鄧名的衝擊可是遠超過去多年的總和。

  手中的畫夾里已經有了幾百張速寫,鄧名在幾天前的戰場上走着,每一次駐足停留時,當時的場面就撲面而來,耳中也又充滿了金鼓之聲。

  「若是有一天我能有機會……」以前鄧名總希望能夠畫一幅氣勢恢宏的油畫,最好是能夠長寬都有數米才好,不過他也知道這樣的素材難尋。可此時看着手中畫夾中那厚厚一疊的速寫,鄧名卻是一陣陣遺憾,若是他此時手邊有足夠的顏料,便是技法不足也要強行畫上一畫:「這樣的題材,就是畫滿畫廊的一面牆恐怕都意猶未盡啊,都不知道是不是能夠容納得下啊。」

  「鄧先生今天畫了什麼,給我們看看吧。」

  下午時分,李星漢和趙天霸又湊到鄧名身後,他們雖然不懂畫,見過的也不過是些仕女圖之類的,一開始發現鄧名在作畫時也就是湊趣地看幾眼,可等見到鄧名筆下筋肉畢露的人物形象後,都喜歡上了這種畫法。

  看過鄧名今天的東西後,李星漢突然想起了一事,臉上滿是期盼之色地問道:「鄧先生去過京師吧?京師是什麼樣子的?」

  「嗯,去過。」鄧名略一沉吟,他也不太清楚北京的建築哪些是明朝就有的,哪些是後來新修的,不過頤和園他知道肯定不能畫,北京城牆也拆得只剩前門樓。最後鄧名提起筆,在一張白紙上開始勾勒天安門的樣子——鄧名記得人說過紫禁城是明朝就有的。

  不過鄧名不知道明朝時天安門還叫做承天門,順治時期才被清廷改名為天安門,因此他一邊畫一邊告訴身旁的趙天霸和李星漢:「這就是天安門,紫禁城。」

  李星漢和趙天霸都是越看越是喜歡,隨着鄧名對光影的處理,建築的宏偉之勢漸漸從紙面上透出,兩人臉上的崇敬之情也越來越重。

  「鄧先生能把這幅畫給我嗎?」李星漢問道,語氣中的企盼之情濃烈得都快要凝結成形了。

  「當然可以。」鄧名笑着把手中的畫最後處理了一番,遞給了李星漢:「可惜沒有顏料,不然會好得多。」

  李星漢倒是完全不介意,又問了一聲:「鄧先生說此門喚作什麼?」

  「天安門。」鄧名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他把畫取了回來將這三個字寫在邊上,才再次交到李星漢手中。

  「鄧先生我也想要一張。」趙天霸看得眼熱,見鄧名作畫似乎也不是很難,便也開口討要道。

  「當然可以。」聞言鄧名又畫了一張,同樣題上了「天安門」三個字然後送給趙天霸。

  把手中的畫看了又看,然後小心翼翼地收入懷中,李星漢又問道:「還有什麼景色嗎?」

  「唔,」鄧名當然不能畫立交橋、高鐵給二人看,思來想去還是紫禁城安全,就提筆又畫了些紫禁城中的宮殿、亭台,不過這次他畫的相當簡單,而且還對二人有言在先:「我可不能每張都一式兩份啊,你們看個大概就好。」

  儘管這些草稿要比前兩幅畫簡陋得多,但還是被趙天霸和李星漢二一添作五瓜分一空,回城後城府較深的趙天霸對此守口如瓶,根本不打算與別人分享。但所謂三人不秘,李星漢虛榮心作祟,把畫拿出來炫耀,頓時營中大嘩,一眾軍官都撲上來一定要細看皇宮的長相。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發現眾人先是欣賞、然後迅速生出搶奪自己寶物之心後,李星漢馬上把趙天霸招了出來。但即使出賣了趙天霸李星漢也未能自救,最後就是趙天霸和李星漢都被搶走了不少,二人也都是以性命相搏才保住了鄧名題字後送給他們的天安門圖。

  直到事情鬧大,周開荒等人找到鄧名死乞白賴要拿到一張鄧名的題字畫後,他才意識到自己根本不該畫皇宮,因為跑來的人雖然都堅決要求題字,但畫的內容各有不同:有的要求他畫個御座給自己,有的要求畫個朝堂,還有人竟然要求畫個龍床、寢宮給他們開開眼。

  暗罵自己沒有深思熟慮之餘,鄧名堅稱自己不知道皇宮細節,但事到如今軍官們哪裡肯依?雖然大家口口聲聲還是喊鄧名為「鄧先生」,也絕口不問他是如何得知皇宮內景的,但以周開荒為首的眾人說什麼也要把畫拿到手,還有個人乾脆解開衣服把和譚弘交戰時受過的傷擺出來給鄧名看。

  最後鄧名只好又提筆給他們畫上幾幅,事實證明這些傢伙中像趙天霸那樣穩重的是一個都沒有,拿到畫後全和李星漢一個德行:喜不自勝地滿營炫耀。而他們成功的經驗導致更多的人跑來鄧名這裡撒潑打滾,發現鄧名心軟好欺負後,這些人的好奇心也就越來越重,在這批人中已經有人要求鄧名把御用的純金馬桶畫一張給他。

  「宮中絕無此物!」鄧名義正詞嚴地拒絕了這種無理要求,為了息事寧人,鄧名最後只好答應畫一批一模一樣的金水橋風景給眾人,由他們自己去討論如何分配的問題,以後不得再來騷擾自己。

  儘管達成了這樣的君子協定,但接下來追加數量的要求一次接着一次,最後鄧名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畫了多少,只感到胳膊都酸得快不能動了,質量當然也是每況愈下,最後都是極端粗製濫造的草圖——這些草圖也被搶奪一空,連熊蘭和秦修采都趁亂前來盜取一張。

  ……

  奉節。

  文安之最近的心情非常不好,朝廷那邊岌岌可危,自己拼盡全力說服川東、鄂北的明軍盡數出動攻打重慶,但卻因為譚詣、譚弘的臨陣倒戈而功虧一簣。

  文安之一直滿心盼望晉王能夠擊敗吳三桂,確保朝廷平安,最好是把吳三桂大軍盡數殲滅在雲南,給四川明軍一個主動出擊收復甘陝的機會。但事情也可能會變得更壞,若是晉王交戰不利,文安之覺得朝廷就必須要經過川西建昌向成都平原轉移——若能做到的話就是丟失雲貴也不是不能接受的局面,吳三桂把西北一帶的精銳清軍都帶走了,現在川北、陝西等地差不多都在唱空城計,只要李定國的主力沒有受損,還是可以嘗試反攻甘陝,若是得手就當是和清廷交換地盤了。

  可是現在由於進攻重慶的失敗,四川明軍在最好的情況下也不可能向陝西發起進攻,若是朝廷遷來四川夔州一帶的明軍連去成都迎接的能力都沒有。文安之還擔憂清軍會趁機向萬縣發展,若是清軍真如此行動那耗盡了軍糧儲備的明軍還沒有什麼辦法作出反應——雖然文安之在萬縣進行了一定程度的破壞,但是距離收穫要有很長的時間,等明軍下次能夠動員大軍的時候,多半清軍已經鞏固了萬縣的城防。

  五天前傳來的一個消息讓文安之的心情稍微好了一點,那就是雲陽一帶的駐軍報告:丟棄在重慶城下的明軍並沒有全軍覆沒,而是有一部逃出生天,不但逃出來了還把叛變的譚弘給打垮了。

  而前天傳來的消息更是讓文安之大喜過望,那支從重慶撤回來的軍隊又擊敗了來搶萬縣的譚詣,粗略估計斬首、俘虜也在三千以上,如果這個捷報是真實的,那萬縣暫時就沒有危險,等明年明軍緩過口氣後,還是有機會重新予以控制的。這份捷報讓好幾天不思茶飯的文安之一下子就有了胃口,當天不但吃了兩碗乾飯,還心情舒暢的喝了一杯酒,就等着進一步的詳細報告送來。

  昨天雲陽那裡確實送來了更詳細的報告,這支明軍尚存兩千四百餘人,一起送來的還有花名冊,送捷報的使者也被雲陽一起護送到了奉節。可仔細詢問過這個使者後,文安之的好心情一下子又煙消雲散了。

  「大膽狂徒竟敢冒稱宗室!」雖然使者信誓旦旦地說領導他們取勝的就是一個不願透露姓名的宗室子弟,但文安之對此嗤之以鼻:「我從未聽說有宗室子弟來到四川,宗室子弟來了四川會不來奉節而往重慶跑嗎?還恰好就被進攻重慶的袁宗第碰到了?這破綻也太多了吧?而且袁宗第根本就沒和我提過,若是有如此重要的事情他會不與我講嗎?」

  話出口後文安之轉念一想,來送信的這個人也是袁宗第的部下,據他說親眼看見袁宗第和這個人交往甚密,而拍着胸脯說袁宗第已經確認此人是宗室的更是袁宗第的親信。

  「還是修書一封,問問靖國公到底是怎麼回事。」文安之不打算深究袁宗第的部下的妖言惑眾之罪,局面都險惡到這種地步哪裡還會懲罰有戰鬥力的官兵呢?

  不過那個冒稱宗室的狂徒則另當別論,只要這裡還打着大明的旗號此事就不可能裝沒看見,再三詢問過使者後,文安之覺得袁宗第可能隱瞞了點什麼,他修書一封過去問問情況,同時也是打一聲招呼:若是此人和袁宗第非親非故,那最好對此事裝不知道讓督師衙門自行處置。

  對袁宗第文安之到沒有太多想法,對方心裡那點小算盤文安之也不是沒有察覺,若是真有人去欺騙袁宗第的話,他上當一點也不奇怪。而且袁宗第確實如文安之所料隱瞞了發現鄧名一事,袁宗第覺得鄧名多半是失陷敵手了,這個時候還上報曾經發現宗室一名有何好處?

  但和袁宗第不同,對於那個騙子文安之則是越想越是氣憤,朝廷岌岌可危,各種妖魔鬼怪就都冒出來了,現在居然有人明目張胆地冒稱宗室,企圖趁着時局艱難竊取朝廷的軍隊,而且這個膽大包天的騙子還一直騙到國公面前去。

  本來還以為能心情愉快地過一個好年,文安之一想到萬縣的數千軍隊尚在此人的蠱惑之下就感到憂心忡忡,不過從使者的話語來看,此人已經把這支軍隊哄騙得昏頭漲腦了,若是舉措不當後果難以預料。

  「莫要打草驚蛇。」文安之仔細斟酌一番,決定先假裝相信此人確實是宗室子弟,好言好語,甚至可以裝出一副誠惶誠恐的模樣,只要先把此人穩住就好。

  「二十出頭的年輕騙子,應該不難對付。」在這個絕大多數人畢生都不會離開自己出生地百里、所有的知識都來自鄉里鄉親的時代,文安之不但讀書識字,而且行走數省。文安之不是沒有見過騙子,不過他們使出來的伎倆騙騙同樣是不聞百里之外事的農夫沒問題,對他來說則是滑稽得可笑;文安之同樣見過假冒宗室的騙子,他們對皇家根本就是一無所知,完全是村夫的憑空想象——這個騙子不過二十出頭,就算巧舌如簧在文安之的如炬法眼前又能如何?

  文安之打定主意,先利用騙子的貪念把他和已經被他迷惑住的軍隊召到奉節來,然後毫不留情地將他的謊言當眾予以揭穿,先讓眾人心服口服再把騙子明正典刑。這樣應該是最好的處理辦法,不讓這個人有機會帶着軍隊投向清廷,也不會讓軍中生疑,以致謠言流傳。

  窗外,慶祝永曆十三年的爆竹聲已經響起,雖然物資緊張,但是這個還是不能省的。

  「新的一年啊,一定會變得更好的。」爆竹聲帶走了文安之心中的大半憂慮,讓他滿懷憧憬。

  ……

  保寧。

  李國英的新年過得並不愉快,短短十幾天他經歷了大喜大悲的全過程。

  聽說重慶即將不保時,川陝總督李國英一夜就長出了不少白髮,但苦思再三也沒有兵力可以派去給重慶解圍,甚至連如何保住保寧都束手無策。但很快捷報傳來,譚詣、譚弘臨陣倒戈,譚文被殺,袁宗第遠遁。看着報告的時候李國英哈哈大笑,仿佛親眼看到文安之那張憤怒但又無可奈何的面孔。

  更讓李國英高興的是,不等他下令降將去取萬縣作為重慶的屏障,譚弘就知情識趣地送來軍令狀,說是一定要堵住文安之,並為他奪取萬縣。

  很好,李國英當即向北京報捷,同時請求北京承認二譚的侯爵爵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