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清 - 第22章
灰熊貓
對此張煌言束手無策,他身邊的幕僚也沒有什麼好主意。當年小唐王和永曆天子打得你死我活,誰都知道鄭成功是唐王的鐵杆,老唐王賜給鄭成功國姓不說,還賜給他「成功」這個名。
「是不是因為他們父子當年奉隆武的命令殺害了監國的大臣一事?」有個幕僚問道。
「魯王說了,此事他早不計較了。」張煌言答道。
「那是為了鄭家曾奉唐王之命搶奪魯王的軍糧?」
「魯王說此事也不計較了。」張煌言表示魯王的這層好意他也轉達過。
「那就是為了當年阻擋魯王招兵的事?」
「還是他參與脅迫、威逼魯王放棄監國的名義?」
又有幾個人七嘴八舌地猜了一通,張煌言始終搖頭。魯王的寬宏大度他反覆和鄭成功說過:「不是,魯王同樣說過,這些事情他早就全不放在心上了。」
「所以危險還是在收復南京之後,」張煌言對幕僚們講道:「搞不好延平是在琢磨着要從哪裡給唐王過繼個嗣子,所以此戰我們既不能不出兵,也不能完全和延平合軍……」總之就是不能讓鄭成功一個人大包大攬的把功勞都拿走:「到時候要是延平露出這個意思,我們一定要據理力爭,打消他這個念頭。」
……
客客氣氣地送走了張煌言,鄭成功在營帳中沉思,不是思考攻打南京的軍務——南京空虛,這個應該問題不大,而是在思考攻下南京之後該如何行事。
自古以來,功大莫過於擁立,反過來說就是罪大莫過於擁立錯誤。遠的不說,看看本朝的于謙于少保,天大的功勞一樣難逃一死。于少保可還沒有像鄭成功這樣領兵和天子對着幹過哪。每當鄭成功想起有一天永曆天子會君臨天下時,都感到無盡的恐懼和絕望。
張煌言和自己本來是同病相憐,但看到有機會攻陷南京後就心思開始活動了,還說什麼魯王寬宏大量既往不咎:「魯王和我的仇一點都不比永曆天子和我的仇小。說什麼過去十數年的事情都不放在心上了,可不放在心上怎麼還一條條都記得那麼清楚?」
可惜唐王絕嗣了。雖然廣州城破時聽說世子被人抱着逃走,但日後鄭成功怎麼打探也沒有音訊,顯然是夭折了,不然沒有道理這麼多年也不找到自己的軍中。好幾次鄭成功都暗下狠心要找人冒名頂替,但想來張煌言不是那麼好糊弄的。最後還是作罷。
「這次收復南京那是天大的功勞,我要先在太祖的孝陵上好好哭一場,城破後再好好哭一場,然後就挑個宗室子弟過繼給唐王。」鄭成功也知道這樣做不合禮法,不合臣節,肯定會遭到激烈反對,不過事關家族命運,而且辦成了又是一樁擁立大功:「嗯,我隨軍帶去一個,等破城後就在孝陵上把這事辦了!」
第三十四節
動搖
鄧名的軍隊抵達奉節之後,文安之很快就接過對譚文餘部的指揮權,而周開荒也要出發返回大昌向袁宗第報到。
奉節的一切事物都有人負責管理,對將士們論功行賞的事宜自然也輪不到鄧名插嘴,鄧名閒來無事就在奉節周圍閒逛。鄧名本來希望趙天霸能夠給自己做個導遊,因為他聽說趙天霸同樣沒有固定的工作,但文安之告訴他趙天霸另有任務,已經帶着幾個隨從星夜出發離開了奉節。
奉節人生地不熟,鄧名就向文安之討要嚮導,對他的安全問題文督師同樣非常關切,就打算給他派一隊士兵充作護衛。不想聽說此事後,立刻就有幾個人自告奮勇,全是萬縣一戰時跟隨鄧名誘敵的護衛。除去受傷、陣亡的戰士以外,剩下的十四人中有八個原來是譚文的手下,掌旗手同樣是原萬縣軍,這九個人一起向文安之請纓到鄧名身邊充任隨衛。
一般這種調動都需要原來的頂頭上司點頭,而且容易留下背叛恩主的壞名聲,但這九個人中有七個的長官都已經在重慶一戰中失蹤,還有一個人的長官是李星漢,他和最後一個人的長官都心甘情願地把手下的壯士派給鄧名,就連鄧名需要衛隊這件事都是他們主動告訴手下並鼓勵他們去自薦的。
鄧名知道這九個人都是身手了得的好漢,根據他已經了解到的這個時代習慣,李星漢他們肯割愛是件很大的人情,因此收下來人後就跑去向兩位軍官致謝。見鄧名專程趕來道謝,兩人都滿臉通紅連稱不敢,算上從重慶北岸渡江脫險,他們都欠鄧名三次救命之恩,而且因為兩戰的功績文安之還有可能獲得嘉獎和晉升。李星漢他們既然到了奉節,以後就不會再歸鄧名指揮,將來也未必會一起行事,這也算是他們的臨別「贈禮」了,倒是鄧名對他們拿人送禮頗有些不適應。
距離奉節不遠就是白帝城,鄧名等人乘船駛到山腳下,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船太小了,仰望着頭頂上的白帝城巍峨高聳,就好像坐落在仙山頂上一般。
「這裡就是草堂湖。」登岸後,文安之派來的嚮導指着白帝城背後的一片湖區給鄧名介紹。
本來以為衛士可以兼任嚮導,不想清一色都是原來的萬縣兵,對此地同樣是一無所知。如果是鄧名的前世,會覺得萬縣人沒來過奉節是件不可想象的事情,但這個時代沒有汽車、沒有輪船,雖然兩地距離不過二百里,一般的萬縣人可能一輩子也不會考慮跋山涉水、歷盡辛苦地到奉節旅遊一趟。
「草堂在哪裡?」馬上就有一個人問道,此人名叫武三。
「那裡不是有一個?」另外一個衛士替嚮導答道,伸手指着遠處的一間茅屋,這個衛士的名字和前面一個有點像,叫吳三。
「草堂湖叫這個名字有好幾百年了吧,」嚮導哈哈笑起來:「當年有個大詩人在這裡居住,他的草屋也早就壞了。」
「是杜甫嗎?」鄧名聽到草堂湖這個名字,覺得可能與杜甫有關。
「鄧先生明見。」嚮導一愣,隨即就笑着點頭。
草堂湖裡停泊着不少船隻,有些還是鄧名從譚詣那裡繳獲回來的。嚮導告訴他,奉節一帶的明軍水師平時就駐紮在草堂湖中,西面的奉節和東面的白帝城上都有嘹望哨和烽火台,若是發現清軍運輸艦隊就會發信號給水師。如果清軍水師勢力龐大,明軍就繼續呆在安全的草堂湖中,若是清軍護衛船隻不足,明軍就會殺出來攔截。
「韃子的船想從下游開到重慶,就要經過三峽和奉節,整個三峽沿途都有我們的攔截,白帝城這裡是最後一關。」
據嚮導所說,過去十年,清軍水師一直難以通過這一層層的阻擊,若是想進攻四川腹地只能從漢中一線運糧。去年雖然從下游調來了不計其數的船隻給糧船保駕護航,但是藉助地利,明軍依舊成功地攔截了很多清軍的輜重。清軍在這一條路上要時刻戒備,始終保持隊形,若是隊伍分散脫節就可能受到明軍的攻擊,至於落單掉隊的當然更是絕無生理。
「最近一兩個月以來,韃子的船還很多麼?」鄧名問道。
「少多了,最近十幾天更是沒有船還敢來。」嚮導得意地說道:「這三峽里已經不知道留下了韃子多少人和船了。」
鄧名卻不像嚮導那麼樂觀。在他看來,清兵若是不顧一切地拼命向重慶運輸物資,那說明吳三桂大軍吃緊。重慶一戰後,川、鄂明軍水師遭到重創,但清軍卻突然不走這條水路了,那只能說明吳三桂的進展順利,他們覺得已經沒有必要損失船隻、付出這種代價了。
白帝城是劉備去世之處。嚮導是本地人,因為口齒伶俐被文安之特別挑出來的,他沿途就給鄧名一行講述有關劉備的事跡,以及白帝城名字的由來:「就在這個地方,漢朝的公孫弘夢見有白龍沖天而起,以為是上天要他代漢為天子的徵兆,就修建了一座城池起名叫白帝城,並且定都這裡,沒想到卻被漢光武帝剿滅……」
「這裡就是昭烈天子託孤之地啊,就在這個地方,昭烈天子讓後主拜諸葛丞相為相父……」
鄧名和衛士們都興致勃勃地觀看導遊指給他們的一個個地點。
「君才能勝曹家小兒十倍,必能定天下,吾兒可輔則輔之,不能輔則可取而代之。」在劉備託孤的地方,武三突然大聲朗誦起來,這舉動嚇了鄧名一跳。這個衛士一字不識,竟然能一口氣背誦出這段文縐縐的詞句,然後,武三還語調越發高昂地發出一聲感慨:「壯哉,我大漢天子。」
在武三激情澎湃的時候,鄧名突然想起來一件事:這些人平時都極其看重尊卑上下,趙天霸還曾經對自己直呼劉秀的名字有些不滿,怎麼這個武三竟然管魏天子叫小兒?
「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壯哉,諸葛丞相!」同樣一個字不識的吳三也跟着大喊起來。
周圍的石崖上刻寫着歷代文人留下的詩句,詞句鏗鏘,筆跡龍飛鳳舞,鄧名的心中突然也是一陣感動。以前鄧名接觸三國故事的時候,並沒有仔細想過劉備臨終的心情,現在想一想,除了劉備以外,好像也沒有哪個皇帝會在臨死前,對即將在主幼國疑的形勢下掌握大權的重臣說出這種類似禪讓的遺言,更常見的手段倒是用一杯毒酒帶上重臣和自己一起走人。
「要是諸葛亮真有二心的話,將來倒可以用劉備的話作口實,就是當時沒有二心,日後反覆念叨着這幾句,也能刺激出篡位的念頭了吧?難得劉備如此信得過諸葛亮而且諸葛武侯還當真心無雜念。」鄧名在心中默默想着:「不久以後曹家那邊託孤時,好像也類似於這一手,讓太子抱着司馬懿的脖子,司馬懿當時還痛哭流涕表白了一場,可是等不了多久就篡位了。嗯,在至高無上的皇權面前,夫妻父子都毫無人情可言,真難得諸葛丞相毫不動心啊。」
即使是不識字的人也記得這段往事,千古以來更有無數人到此憑弔,實在是因為這種把諾言、信義和友情看得比皇權還重要的人實在太少了啊。鄧名還記得,在他的前世的歷史上,康熙皇帝就對此事不屑一顧,認為劉備不會信得過諸葛亮的品行,而諸葛亮也不過是裝模作樣。
據康熙判斷,劉備的身後肯定會密布甲士,如果諸葛亮神色稍有不對就衝上來把他剁成肉醬,諸葛亮只不過是看破了劉備的陰謀,所以忠言馬上脫口而出。不過難道劉備的甲士還能跟諸葛亮一輩子麼?口不應心難道能口不應心一輩子麼?
康熙好像也是被他的父親福臨託付給顧命大臣的,後來康熙還宰了其中的一個。賊人眼裡全天下都是賊,福臨託孤的時候說不定床後密布甲士,若是索尼、鰲拜他們一個神色不對,就會衝出來把這些個奴才剁成肉醬。像康熙這麼自戀的人,怎麼能容忍劉備、諸葛亮君臣相得的程度超過他爸和鰲拜呢……
鄧名還在浮想聯翩的時候,嚮導打斷了他的思緒:「鄧先生,看,那就是夔門。」
從白帝城東面的嘹望台上,可以將夔門一覽無遺。高聳的山巒好像被利斧劈開一條縫,背後淺灰色的山峰在雲霧中影影綽綽,在兩邊宏偉的巨山映襯下,流入夔門的長江就好似一條白色的小溪,水面的船隻更小的如同蟻蟲一般。目光從夔門那裡沿着長江移動到腳下,沒錯,身邊翻騰咆哮的寬闊江水,和遠處像是一條纖細銀蛇的水流確實是同一條河。
鄧名走上來的時候,崗哨上的明軍士兵紛紛向他行禮——現在奉節一帶的守軍都知道他力克譚弘、譚詣的兩次勝仗。行禮完畢,這些士兵馬上就又轉過身去,目不轉睛地看着夔門的方向,監視着長江上的動靜。
「只要有船從夔門駛出,從這裡就可以一眼看到。」嚮導給鄧名介紹着地理,順便帶上歷史故事:「當年昭烈天子在夷陵被東吳打敗,退回白帝城,趙子龍將軍就趕到這裡,親自站在這個位置上向東看,只要吳兵敢追來他就要迎頭痛擊。」
這個故事自然又引起衛士們的一陣熱烈討論,不過鄧名卻突然感到一陣悲觀和絕望:就算大敗了譚弘、譚詣,也只是擊敗了兩個叛將而已,萬縣本來穩穩控制在明軍手中,現在雖然沒直接落到清兵手裡但也岌岌可危。以諸葛丞相那樣的能力,趙雲等人的忠誠勇敢,團結一心也沒能恢復中原、興復漢室,現在四川這樣殘破,周圍全是敵人,又連重慶都丟了,還能支持幾年?
鄧名意識到經過這兩戰後,他已經引起了清廷注意,就是想隱姓埋名估計都做不到,而且有了這段經歷後,他也不願意再考慮剃髮做個順民:「我是不是應該想辦法到海邊去,出海。」鄧名環顧了周圍的衛士一眼,心裡琢磨着:「要是能在海外找個島嶼,說不定還可以堅持抵抗。如果實在不行,或許可以下南洋?」
……
在白帝城周圍遊玩了幾天後,文安之又把鄧名請過去說話。
「這是靖國公的來信,」文安之把剛剛收到的一封信遞給鄧名:「他希望鄧先生有機會能去大昌一趟。」
鄧名接過了這一封,還未等他打開就見到文安之又拿起了另一封,是郝搖旗寫來的,語氣恭敬地詢問鄧名是否有時間到房縣去檢閱將士。鄧名把第二封信接過後,文安之馬上又拿出了第三封,這封是劉體純派人送來的,他向文安之報告說要在巴東甄選壯士,請督師前去視察。當然這只是信的開頭,劉體純也知道七十七歲的文安之不可能為這點小事跑一趟,所以馬上又說除了督師以外,若是奉節的鄧先生來他也一樣歡迎。鄧名伸手去接第三封信時多了個心眼,他向文安之的桌面上掃了一眼——那裡還有很厚的一摞信……
寫信來的人基本都是闖營的餘部,對這些人文安之沒有什麼成見,覺得鄧名若是去一趟也無妨,不過他也沒有強迫鄧名去的意思。
看着手中的信,鄧名感到一陣為難,他很清楚這些人同樣誤會自己為宗室,所以才這樣殷勤迫切,不去的話這些人難免失望,但若是去的話可想而知要繼續騙人。
正在兩難時,鄧名突然想起自己一直冒稱韓世子,前來奉節的路上他多次想過要找機會向韓王道歉,可等到了奉節後倒把這件事情忘記了。既然想起此事,鄧名馬上就對文安之說,他要當面向韓王道歉。
不料文安之聞言就是一通搖頭:「並無什麼韓大王。」
「督師此話怎講?」鄧名早就聽人說過,韓王的身份是文安之確認的,韓王還多次給眾將寫過書信。
「韓王乃是子虛烏有,是尋來一位老人假扮的,信都是老夫寫的。」書房裡並無外人,文安之對鄧名並不打算隱瞞。首先,他不認為在鄧名這個宗室面前假韓王能夠矇混過去,其次這件事他已經上報了朝廷並且得到同意,一點兒也不心虛。
看着目瞪口呆的鄧名,文安之坦然說道:「只有郝公(郝搖旗)那裡有個東安王,其他人雖然也都盼望能有個宗室,將來在天子耳邊為自己說上話,但哪裡有那麼多的宗室?若是沒有,他們又怕朝廷將來只記得他們曾行過悖逆之事,卻忘記了他們抗擊韃虜的功績……」
文安之曾經請求永曆朝廷派個夠分量的宗室大王到夔州來坐鎮並安撫眾將,但朝廷那邊不同意,以文安之私下揣測,朝廷並非看不到這樣做的意義和好處,但是首先沒有哪家大王有膽量來這個危險的地方,其次朝廷也怕宗親大王出鎮一方會有機會培養勢力,給朝廷帶來威脅。
已經到了火燒眉毛的時候,還在瞻前顧後!文安之雖然心裡不滿但也不會講出來,他就再次上書朝廷,建議假稱韓王逃到四川,借韓王的名義來安撫眾將。果然不出文安之所料,朝廷也很清楚四川事關重大,立刻就批准了他的提議。
文安之滿腹錦繡、見多識廣,在一群闖營舊將面前讓人假扮宗室大王沒有問題,美中不足的就是這個假韓王只能呆在奉節,不能出去巡遊諸鎮。這次見到了鄧名,文安之覺得鄧名比自己找的那個人強,足以令川、鄂眾將心服。
「諸將冒風雨、臨矢石,但卻有後顧之憂,老夫身為督師,豈能不給他們一個心安?」文安之嘆道。
說實話,文安之也不知道將來朝廷會不會追究闖營眾將昔日的罪過。比如袁宗第和劉體純都是李自成的商洛山十八騎之一,崇禎十一年李自成兵敗,率領十八騎退到陝南商洛山,後來又重整旗鼓打進北京。在明廷眼中這兩個人絕對是李自成最兇惡的黨羽。李來亨乾脆就是李自成的侄孫和繼承人。但文安之對這些闖營舊部到底會有何下場是心裡沒底的,文安之說要給他們一個心安也是他能力的極限。
如果連一個心安都不能給他們,又如何忍心讓他們為國效力?鄧名已經漸漸明白一個事實,就是闖營、西營和明軍嫡系互相不把對方當成自己人。如果勝利以後,這些抗清將領很可能會死在「自己人」手裡,鄧名對此還是感到難以忍受。文安之說得不錯,這些將領既然打定主意不投降滿清,那也就只有和明廷一起抗戰到底,給他們一個希望不僅僅是應該的,而且是遠遠不夠的。
「督師的意思我明白,我這就啟程。無論如何,不能讓將士們一邊與韃子作戰一邊心裡沒底,好像取得勝利就意味着距離被明正典刑更近了一步。」
離開奉節乘船順流而下,越過夔門後就進入了三峽地區,路上有明軍嚮導指指點點,給鄧名講述巫峽各處的風景和故事。從重慶到奉節的路上,雖然河岸崎嶇難行,但總還能找到一些可以通行的途徑,可巫峽兩岸都是陡峭的岩壁,上面是不知道多少年才修築出來的棧道,懸在江面上看上去寬窄也就能讓一個人通行。
嚮導告訴鄧名,三峽的地形差不多都是這般險峻,一直到東面的宜昌才有一些平緩的地面,川東、鄂北的明軍完全依靠長江進行通訊聯絡。由於明軍有主場之利,清軍一直無法在這條通道上取得一個立足點駐紮一支水師,所以清軍也無法從陸路進攻各路明軍的基地;但反過來說若是水師覆滅,清軍取得了這段水域的控制權,那沿着長江展開的明軍也就會被分割成無法呼應的一隊隊孤軍。
「這次攻打重慶失利,豈不是對我軍很不利嗎?」看到巫峽的地勢,鄧名知道嚮導說得不假,有些擔憂地問道。
「先生放心,我們還有足夠的船隻,而且多虧先生在萬縣大破譚詣老賊,沒讓韃子在萬縣站住腳。」這次如果讓譚詣穩穩控制住萬縣,那清軍就可以在靠近奉節的地方聚集船隻,然後不斷順江而下挑戰明軍對江面的控制權。現在清軍的水師基地還遠在重慶,三峽一帶的明軍並沒有受到太大壓力。
不過嚮導的話並沒有讓鄧名感到多麼安心。雖然現在清廷的戰略重心不在四川而在西南,可等清廷平定西南以後——在鄧名看來這是一定的,只是時間早晚問題,那清廷就會開始着手圍剿三峽一帶的明軍,從容地在上下游同時大量生產船隻,源源不斷地開入三峽。僅僅依靠這一隅之地,無論是造船能力還是人力資源,明軍都遠遠無法同掌握全國資源的清廷相比。甚至根本不需要進行大範圍內動員,只要湖北、江西大規模造船,再從陝西抽調一些工匠到重慶,鄧名覺得,清軍能在幾年之內就完全壓倒三峽的明軍水師。
「看來四川不是什麼久留之地啊。」鄧名對呆在四川的前景更加不看好。不知道闖營舊部這幫人還有沒有昔年縱橫天下的銳氣,可不可能鼓動他們孤注一擲向下游突圍。鄧名覺得,若是能開闢一片靠海的地區作為根據地比較好,他記得歷史上說滿清不重視海上的力量,而且背靠大海還能得到海外明軍的呼應支援。鄧名決定等見到闖營眾將後,好好詢問一下他們的意見。
抵達巫山縣後,鄧名受到駐軍的熱烈歡迎,雖然大家都按照鄧名的要求依舊稱呼他為鄧先生,不過接待他的熱情程度顯然不在以往接待文督師之下。
巫山縣本來是劉體純駐守,但隨着李定國被從湖南擊退,清軍在湖北方向上的實力明顯增強,劉體純就放棄這裡去下游巴東駐紮,只在巫山縣留下少量駐軍。劉體純的部下竭力勸說鄧名繼續沿着長江向東,劉體純正在巴東翹首盼望鄧名的駕臨,巫山這裡也已經為鄧名準備好了換乘的江船。
不過雖然劉體純如此熱情,鄧名卻只能婉言謝絕,因為他已經訂好計劃要先去大寧河流域的大昌,也就是袁宗第的基地。無論如何,袁宗第是這個世界第一個向鄧名伸出援助之手的人,鄧名不可能過其門而不入。
第三十五節
表態
大寧河是長江的一條支流,河床雖然寬闊水流也很急,但水面並沒有覆蓋住整個河床,水面只有數米寬,最狹的地方看上去也就一兩米寬,只能行駛較小的船隻,和鄧名見到它之前的想像相去甚遠。河兩側都是高不可攀的陡峭岩壁,行走在峽谷底部時,鄧名仰頭只能看見頭頂上的天空,兩邊的崖頂都被直上直下的岩壁遮蔽無法看到。
這樣的景觀給鄧名的感覺是雄偉並不遜色於巫峽,乘船在巫峽江中行駛,頭頂上的天空更加遼闊一些,而現在則是在谷底行走。這種雄偉景致是如何形成的現在大概只有鄧名一個人清楚,如同長江劈開了西部高原的群山一般,大寧河這條寬度不過幾米的激流,經過億萬年的不懈衝擊,硬是在巫山北部的山嶺里切割出一道深數百米的峽谷。不過看着河兩岸那仰首不見其頂的連綿黑色岩壁,鄧名很懷疑這裡能種植得了大量的作物。
給鄧名帶路的嚮導是大昌人,早早就在大寧河與長江交匯處等待鄧名,原來乘坐的船進不來,鄧名一行換成小船劃了一段路,最後就由嚮導帶路步行向大昌前進。
「這裡能種田嗎?」
聽到鄧名的問題後,嚮導立刻答道:「本來大昌就沒有種田的習慣,我們這裡從來都是不用種地的。」
「那大昌人的生活怎麼維持呢?」觀察着周圍的地理形勢,鄧名想到大寧河上有兩座縣城,分別是大寧和大昌,可能附近還是有能夠種植糧食的地方,不然如何維持兩個縣的日常生活?
「大寧那邊耕地還有些,不過也很有限,我們大昌人從古至今就不種地,最近幾年種莊稼都是才學的,」嚮導一邊說,一邊向岩壁上指去:「我們大昌有鹽啊。」
鄧名順着嚮導的手臂看去,高聳的岩壁上,隱約可以看到許多岩洞。據嚮導介紹,這些岩洞都是千百年來大昌人從岩壁上鑿出來的,洞中會不斷地流出鹽水,經過燒煮就可以得到優質雪白的石鹽,大昌人就是用這些鹽從川東和湖北換到糧食和布匹。這幾年因為戰亂,銷路受到影響,大昌人也不得不自己種上一點莊稼和蔬菜。
這個消息讓鄧名對袁宗第的戰爭潛力更加不看好。凡是不適合種植的地區一般都難以養活大量的人口,現在大昌的鹽還可以去周圍的明軍控制區換生活必需的東西,而且還可以向清軍控制區走私,但將來清軍全力圍剿三峽時,袁宗第手中的鹽就是再多也無法當糧食吃。
那些岩洞都在刀削一般的峭壁之上,鄧名看了半天,真不知道當初是如何開鑿出來的。在這些岩洞下方還有些棧道,和長江上其他地方見到的一樣,這些棧道都懸在岩壁上,它們所處的位置在鄧名看來就連飛鳥都無處落腳。
當鄧名說出他的疑問後,嚮導笑道:「鄧先生小瞧我們大昌人了,這山壁看上去沒路,但對我們大昌人來說卻是通途。」
有些大昌人在兩邊的崖頂上搭蓋了臨時住處,他們要到岩洞採鹽,就從崖頂順着懸崖而下,背着鹽水再從光禿禿的岩壁上爬回去。如果想要去巫山賣鹽,也都是背着鹽從山上直接下到谷底走河邊這條路,根本不會捨近求遠從山區里繞。鄧名聽得暗暗咂舌,這在他看來完全就是無保護攀岩冒險,似乎只有特種兵或是電影裡的小湯哥才有這種本事,但大昌人卻是經年累月地這麼幹,已經完全不當一回事了。
經過一番跋涉,鄧名總算趕在日落前抵達大昌縣城。相比前面的峽谷,這裡的地勢稍微平坦一些,縣城就見縫插針地修在了此處。城池的規模之小也有些出乎鄧名的意料,比萬縣還要小上很多。他們快到大昌的時候有人就先行一步飛報袁宗第,鄧名抵達城門前時,袁宗第已經站在那裡等待他。
此番相見袁宗第更加彬彬有禮,鄧名雖然堅持要所有人都繼續稱呼他為「鄧先生」,但對他們的誤會也不再努力去解釋,而是採取模糊不清的「不承認、不否認」態度。大昌縣城雖小,但是裡面的設施相當齊全,一點不比萬縣的繁榮程度低,鄧名不但看見各種店鋪,還有一間酒肆——酒在這種時候絕對屬於奢侈品。
「大昌雖然地處偏僻,但是有產鹽之利,所以一直生活富足,百姓有餘錢飲酒。」袁宗第注意到鄧名的目光,就解釋道。不但以前,就是現在大昌的鹽走私到湖北,也可以從清軍控制區換到很好的酒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