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清 - 第23章
灰熊貓
興也罷、衰也罷,喝吧。
闖營餘部已經在巫山山區堅持了十餘年,鄧名看着這幅對聯,想到這些年來戰局不但沒有起色而且不斷惡化,闖營內部的悲觀氣氛恐怕也是一日甚於一日。
見鄧名沒有說話,袁宗第又順着他的目光看了看,馬上暗嘆自己糊塗,忘記讓酒家把這幅對聯換下去了。眼下袁宗第只能寬慰鄧名道:「大昌兵都是原來的鹽民,祖祖輩輩視跋山涉水為等閒,在懸崖峭壁上攀爬時生死就在呼吸一線間,他們也都當作平日裡的尋常事。大昌人心性極為堅韌,就是在三峽這一帶的山民里,也是數得上第一的好兵。這副對聯不過是戲言而已,當不得真的。」
(筆者按:在我們的歷史上,上下游的大寧、巫山向清廷投降後,大昌繼續堅持抵抗到康熙三年,滿清任命的川督李國英在破城後進行了瘋狂的報復。筆者到大昌時看到一則介紹,所有現在的大昌人都是從湖廣移居來的,沒有一戶是原來的住民。)
鄧名輕輕嘆了口氣,他想起此行的一個目的就是希望了解一下袁宗第等人對未來戰略的看法,於是鄧名就詢問袁宗第覺得眼下形勢如何,是不是不應該在這一隅之地堅守,而是轉移到清廷控制能力薄弱的地方去。
但袁宗第聽到這個問題後,第一個念頭不是該如何向鄧名分析戰略形勢,而是鄧名這個問題似乎是在暗指他以前的闖營身份,鄧名提出的轉移流動設想怎麼聽都有些昔日闖營的影子在裡面,因此袁宗第馬上表明反對態度:「官兵應該守土不失,意圖恢復,豈能不戰而退?」
這慷慨激昂的表態讓鄧名頗感意外,在他聽來這根本不是表達軍事意見而是在表明政治態度……好吧,鄧名之所以向袁宗第詢問這個問題當然也是考慮到他曾經是闖營的大將,更是商洛山十八騎之一,商洛山時闖營的形勢要比南明現在的形勢還要險惡十倍、百倍。不知道當時李自成是如何考慮化解這種險惡局面的,袁宗第毫無疑問應該很精通流動作戰,鄧名很想知道目前的局面和崇禎末年有什麼異同,有沒有什麼經驗可以借鑑參考。
「避實擊虛不也是兵法麼?而且以卵擊石有什麼好處?」鄧名也猜到了袁宗第的一些想法,就向對方表明這是不帶政治意味的純軍事問題:「眼下十分天下,八、九分都淪陷了,的確是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了。但我並不覺得絕望,因為當年闖王的形勢……嗯,就是如果靖國公知道有什麼好辦法的話,最好不要再藏着掖着,趕快拿出來吧。」
鄧名的言語顯然沒有起到任何效果,聽他明確提到闖王兩個字後,袁宗第的臉色變得蒼白,片刻後艱難地說道:「鄧先生,甲申年的時候,末將正在追擊左良玉……不,末將正在向左寧南(左良玉封寧南伯)靠攏。」
雖然文安之判斷鄧名有可能是唐王,但除了趙天霸以外他還沒有向別人說過這個想法,此時袁宗第依然認為鄧名是崇禎三太子的可能性最大。他試圖撇清自己和李自成甲申年攻破北京逼死崇禎這件事之間的關係,今天並不是第一次了,在重慶城下的時候袁宗第就已經進行過這樣的嘗試。
不過在鄧名看來這是種很可笑的辯護詞,就類似於被告在法官面前為自己辯護說:法官大人,我肯定不是殺人兇手,因為案發時我正在另一個地方搶劫銀行。
或許更貼切的說法是:法庭上的主審法官就是被害人的兒子,而被告的辯護詞是——兇手在臥室槍殺法官大人您的父親時,我正在後院毆打你們家的保安。
鄧名自問若是自己是這個被告,那肯定不願意看到法官的位置上坐着自己的仇人,更不能想象自己會擁護仇人掌握大權,獲得對自己生殺予奪的權利——從這個角度看,永曆朝廷不信任闖營是自然合理的,因為闖營餘部有太充足的理由背叛明廷,南明的君臣甚至不知道有什麼理由能阻止他們背叛。
可是闖營餘部一直堅持抗清,到最後也沒有背叛,大部分闖營將領都有一個底線,即使形勢徹底絕望也不向韃子投降,正因為有這樣的底線,所以闖營餘部也只能選擇支持明廷到底。永曆不知道這個底線,但鄧名知道闖營大部分將領都是可以完全信任的。
「李國英也是左良玉的舊部,對吧?」鄧名這些日子了解了不少對面的敵人的底細,這個問題他是明知故問。
「不錯。」袁宗第一臉戒備的表情,輕輕點頭應是。
「當初靖國公追擊左良玉的時候,左良玉決定放棄襄陽,離開襄陽以前,他把城中的百姓洗劫一空,把男丁全都殺死,把女人掠走統統販賣到江西去。我說的沒錯吧?」
袁宗第不由得一聲長嘆。袁宗第抵達襄陽城後,見到的是堆積如山的骸骨,河面上全是被左良玉屠殺的百姓的浮屍,連孩童也百無餘一。
「婦女假如是敢落淚也會被當場斬殺,因為左良玉說,如果哭泣不停就沒法賣個好價錢,對吧?」鄧名又追問了一句。
袁宗第沒有回答,只是搖頭嘆息不已。
「當時李國英就在左良玉的軍中,襄陽、九江,歷次屠城他一次都沒落下過,不過很快他就不是明軍了,他變成了清軍。」鄧名沒有用「韃子」這個蔑稱,而是用「清軍」這個明軍官兵極少使用的詞彙:「而靖國公、蜀王(西營劉文秀)則變成了明軍。後來在漢中,在岳陽,每次遇到明軍來攻,李國英還是和當年一樣,把百姓殺戮一空,唯恐有一個男丁逃到明軍那邊,唯恐少賣了一個婦女少掙了一份錢,我說的都沒錯吧?」
不等袁宗第回答——鄧名也知道對方會怎樣回答這個問題,他就用周圍所有人都能聽到的洪亮聲音對袁宗第說道:「靖國公當年追擊左良玉沒有錯,唯一做得不好的就是沒有追上左良玉,要是那時把李國英宰了,就不用今天看着他囂張了。」
所有的人都沉默不語,無論是鄧名身後的護衛還是袁宗第和他手下的大昌兵,沒有人知道該如何接鄧名的話,但更讓他們感到震驚的言論還在後面。
「當年,諸位將軍在闖王帳下,打着闖軍的旗號;晉王他們打着西營的旗號;而吳三桂、洪承疇他們打着明軍的旗號。十幾年過去了,現在吳三桂他們打起了清軍的旗號,而諸位將軍們則打起了明軍的旗號,不過打仗的兩邊很多人還是原來的那些人……當年陝西兵打着明軍的旗號進攻河南闖軍的時候,所過之處的百姓都被他們殺光了,比如郟縣;正是在河南燒殺搶掠的那幫明軍現在已經打起了清軍的旗號,雖然換了面綠旗,但他們人還是那幫人,依舊在做着禍害百姓的事情。就說王明德,凡是他經過的地方老百姓百無存一,比如保寧、再比如重慶。」
鄧名的聲音十分響亮,確保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能聽得清清楚楚:「我在重慶就已經說過,現在不妨再說一遍,當年闖王要消滅這幫畜生沒有做錯,唯一沒做好的事就是沒把他們消滅乾淨,不然何至於有今日之禍?」
「你們闖營和西營打敗過他們一次,現在雖然他們認了韃子當主子,但我們還是要再打敗他們一次,我們也一定能再次把他們打敗,這一次要連同他們背後的韃子主子一起打垮。」鄧名把「我們」這兩個人咬得很重:「這是我的真心話,靖國公!」
……
在大昌呆了兩天,臨走前袁宗第邀請鄧名到演武場觀看練兵。不得不承認大昌兵確實個個都有飛檐走壁之能,看着他們攀登牆壁的敏捷身手,鄧名不禁想到若是此時明軍處於優勢展開大反攻的話,這些大昌兵倒是不錯的破城尖兵。
除了攻防演練外,還有射箭、刀劍、長槍等。物資缺乏造成的訓練不足導致明軍整體水平非常之低,因此袁宗第精挑細選了一些出眾的武士來展示身手,其中有個年輕的壯漢表現得特別搶眼,不但精通好幾種武器,而且馬術也不錯。
袁宗第看見鄧名注意到此人的出眾本領後,就下令取來演戲用的道具,讓他與另外的人當場較量武藝。安排的比武對手鄧名那是再熟悉不過,乃是陪他從重慶一路返回奉節的周開荒,這兩個人在場上打得難分難解。
「真是將遇良材,棋逢對手。」周開荒的武藝鄧名是很了解的,不過今天剛見到的這個人非常面生,鄧名確信他從未在重慶城下出現過。
「此乃末將的侄子袁象。」袁宗第給鄧名介紹道,重慶一戰時袁象在大昌留守。
「靖國公還是不要自稱末將為好。」鄧名雖然不便於否認宗室的身份,但也不願意給他人留下印象,好像自己已經承認了。
「快來見過鄧先生。」袁宗第讓袁象和周開荒一起過來見鄧名,他再繼續自稱「末將」,但依然小心翼翼,說道:「我看鄧先生的衛隊似乎還缺少個隊官,周千總在我手下多年,辦事十分讓人放心……」
周開荒把部隊帶回大昌後,袁宗第覺得,那些在萬縣之戰中參加了鄧名衛隊的壯士們沒有給鄧名留下,是周開荒的一個失誤。但既然人都回到了大昌,袁宗第也不好再把他們給鄧名派去,所以就決定把周開荒派給鄧名——這個是他自己的衛士。
「我這個侄子也有膀子力氣,給鄧先生提些行李不在話下。若是鄧先生有空,能不能帶他到各處走走,長長見識?」袁宗第並非鄧名的上司,不能明目張胆地在鄧名身邊安插人,所以只有先設法讓鄧名欣賞他們的武藝,才能趁機推薦,若是鄧名不要他也不能強塞,免得讓人覺得他是要在鄧名身邊安插眼線。
雖然對把人當作禮物送人還有些不習慣,但鄧名知道袁宗第希望把他的親戚故舊安排在自己身邊,有機會的時候幫助袁宗第說些好話,別說袁象是一個壯士,就是手無縛雞之力鄧名也不會拒絕。帶上了周開荒和袁象,離開大昌的時候鄧名一行變成了十二人。
第三十六節
否決
在巴東,鄧名又一次受到駐守明軍的夾道歡迎,鎮守巴東的大將劉體純和袁宗第一樣親自到城門口迎接。
「劉將軍。」鄧名很尊敬地抱拳躬身。許多人都有爵位,要想記清楚非常麻煩,而且鄧名感覺明廷授予爵位的標準也成問題,明明地位相差不多卻可能一個是公一個是伯,所以鄧名決定以後一概稱他們為將軍。
「鄧先生。」劉體純回禮道。
在城門口客套了幾句,等入城坐定後鄧名很快就轉入正題,詢問起和在大昌問袁宗第一樣的問題:「將軍覺得眼下的形勢如何?以將軍之見,我們是繼續在三峽為朝廷看守四川門戶為好,還是設法去下游發展?」
聽到一連串的問題,劉體純並沒有顯出驚訝的樣子。巫山縣劉體純的留守人員早就給他送來了消息,袁宗第和鄧名在眾人面前也沒有隱瞞他們的談話內容,所以劉體純早有準備。不過見鄧名剛到巴東就提起這個問題,劉體純倒是有些吃驚於鄧名的心急。
「鄧先生說得對,在三峽這裡堅持沒什麼前途,眼下為朝廷看守四川門戶也沒有益處。就是不知道鄧先生打算去哪裡?」
既然鄧名不斷向人詢問這個問題,而且還是一副急不可待的模樣,那麼劉體純就判斷鄧名已經打定主意放棄三峽了。是不是要放棄可以最後再說,至於什麼時候放棄也是一時半刻無法定下來的,所以劉體純不認為支持這個建議有什麼直接危害;如果鄧名打定放棄的主意了,劉體純口頭上不附和幾句也不太合適,畢竟還希望能給鄧名留下一個良好的第一印象呢。
劉體純回答得這麼痛快,讓鄧名微微楞了一下。和文安之談話,鄧名總是摸不透督師話里的含義,更猜不到對方的想法,但看清闖營餘部這幫武將的念頭則要容易得多。
在大昌時,鄧名和袁宗第進行了一場私下的兩人密談,袁宗第當時也問鄧名到底想轉移到哪裡去,然後他才好判斷可行不可行。袁宗第認為戰略轉移困難重重,此一時、彼一時,眼下的情況和李自成退守商洛山那時有很大差別,所以袁宗第根本就拿不出一個可供考慮的轉移地點。
在鄧名看來,劉體純雖然答應得很痛快,但和袁宗第一樣拿不出具體的地點,那多半他的內心裡也和袁宗第一樣,不認為戰略轉移是可行的。
「嗯。」想到這裡鄧名的興致就差了許多,沒有繼續說自己的想法而是沉吟不語。
「鄧先生可覺得有什麼為難之事嗎?」劉體純看到鄧名臉上顯出憂色,詢問道。
「不瞞將軍,」鄧名答道:「西南的局勢危急,我是希望能夠力保三峽不失的,督師讓我來各鎮閱兵,也是有意給各鎮的駐軍鼓勁。不過這才走了兩個地方,袁將軍和將軍對於繼續堅守三峽都不看好,這實在讓人有些為難了。」
「原來……他原來是想堅守啊。」劉體純先是愕然,然後心中一陣叫苦,更把幫自己參謀的那個師爺在肚子裡埋怨了幾句。
揣摩失敗,劉體純連忙改變口風:「鄧先生說得是,仔細想想,還是應該堅守三峽。如今軍中有許多謠傳,說西南王師交戰不利,我們若是再傳出要轉移的風聲,這一分的謠言也要化作十分了。再說在這裡我們熟悉山水地形,要是換個地方那就是主客易位了。」
見劉體純迅速地推翻了他剛才說過的話,鄧名深信對方就是揣摩自己的意思來說話。幸好鄧名很有自知之明,再加上劉體純不擅長此道,口風轉變得有點生硬,鄧名總算沒有被糊弄過去。
「我聽說昔日闖王山海關之戰的時候,六萬闖軍遭到了十二萬韃子和五萬關寧軍的前後夾擊,因為兵力懸殊太大,戰場形勢又發生了意外的突然變化,所以闖王的各營都一下子出現潰敗,只有將軍一支軍隊能夠臨危不驚。大多數人戰敗以後驚慌失措地跑回北京,也只有將軍領着自己的部隊整隊而還。」
山海關一戰的最初階段是六萬闖軍與據關死守的五萬關寧軍對陣,由於兵力差距不大兼有防守的優勢,此時吳三桂還在和多爾袞討價還價。但第一天交戰中吳三桂就連敗三陣,山海關的外圍堡壘全部被闖營攻克,一萬多人被消滅,吳三桂就連夜剃頭,然後孤身一人跑到多爾袞面前乞求救兵。第二天,闖營攻打山海關主堡時,被兩倍於自己的清軍突然從背後突襲,滿以為勝券在握的闖營眾將頓時都亂作一團,只有劉體純的反應最為迅速,他很快就安撫住軍心,控制軍隊有秩序地後退,還擊退了多爾袞派來追擊的先鋒。山海關一戰,六萬闖營損失了三萬人之多,若不是有劉體純,損失肯定還會更大。
鄧名搖頭道:「如果有人說將軍是個心意搖擺不定、沒有主見的人,我是絕不信的。」
聽到鄧名提到闖王的名字和闖營的舊事,劉體純沒有什麼激烈的反應,臉色平靜得很,完全不像袁宗第那般張皇失措。
鄧名在大昌那番驚世駭俗的言論傳到巴東,劉體純剛一聽到的時候,比身在現場的袁宗第還要震驚——畢竟他從未見過鄧名,袁宗第還多少了解鄧名的與眾不同;而且袁宗第可以用自己不在北京聊以自慰,劉體純可是跟着李自成從西安一路殺進北京的。
接到報告,確認三太子說的話以後,劉體純和師爺通宵達旦地研究他話里的含義。
以往南明朝廷雖然屢次聲稱赦免闖營眾將以往的悖逆犯上之罪,但每次聲稱也可以被看成是又一次的確認,確認他們曾經犯過這種大不赦的罪孽——他們的罪名抹不掉,就是袁宗第能找到藉口,劉體純也是躲不過的;而且南明再三的赦免也不讓人放心,要真是既往不咎,何必一再聲明?
但鄧名在大昌的言論卻被當成天翻地覆的態度轉變,表達的意思是闖營根本沒有犯過罪,而且對於國家有功——要是鄧名是當今天子而不只是一個隱姓埋名的三太子的話,這差不多就是對「闖營應該如何定性」這個問題的最終定論了。讓劉體純等人想不通的是,鄧名這種說法的依據何在?如果這真能夠成為對闖營問題的蓋棺定論,劉體純等人當然希望釘在這具棺材上的釘子是真材實料而且堅不可摧才好。
最後師爺對鄧名言論的解釋——師爺對三太子的個人理解或者說個人猜測是:闖營和西營是在清君側。不是烈皇曾經有一句「諸臣誤我」麼?三太子這是在宣布他不把闖營的行動視為對朝廷的叛變,而是視為臣子們自發的清君側行為;三太子是繼烈皇那個比較含糊的說法之後,首次明明白白地確認闖營和西營清君側做得對!清君側清得沒錯,唯一的錯誤是沒有做得乾淨徹底,導致這些亂臣後來又投奔韃子去了。之後闖營的表現更加無可指責:在清除了皇帝身邊的奸佞後,又回歸到皇明旗下,繼續與韃子以及那些投奔韃子的逆臣作戰。
劉體純覺得師爺的解釋很完美,他從來沒有想過居然可以這樣解釋闖營和西營的叛亂。但唯一的問題是,無論從哪個角度,都沒法把自己登基解讀為忠君而不是篡位,所以李自成和張獻忠依舊無法撇清罪名……
好吧,師爺也承認歷史上打着清君側旗幟的人很多,失敗的那些毫無疑問是叛賊,而完成清君側大業的成功者最後無一例外也都篡了位。不過不管怎麼樣,三太子的最新發言顯然是要給闖營和西營目前尚存的將士們摘掉頭上的「叛賊黨羽」帽子,歸類到「被野心家蒙蔽的忠臣」這個集合中去。闖營和西營的將士們曾經給野心家們——也就是李自成和張獻忠寫過「勸進」表,擁護他們登上皇位,雖然這件事還有點麻煩,但性質變了就好辦了,再說就連孔府——孔聖人的後代,不也給李自成上勸進表了嗎?不但給李自成上了表,一個月以後,孔府還又給滿清上了一份,難道朝廷還能為此追究孔府的罪過,滅了孔聖人的族不成?
劉體純和師爺都明白,鄧名也就是一種表明態度罷了,和之前朝廷宣布赦免闖營的態度雖然差別很大,但依舊不是免死金牌。如果未來的天子對劉體純有看法,想找他的不痛快,用其它的藉口一樣能滅他的族。歸根結底,第一要改變在未來天子心目中的看法,讓對方喜歡你;第二是立下功勞,讓天子不好意思殺你——或者說功勞要足夠大,以致天子覺得在天下人面前,殺你泄憤是件得不償失的事情。
因此劉體純就決定跟着鄧名的指揮棒走,不去當反對的急先鋒和出頭鳥,將來再尋找機會立功就是了。沒想到還沒說上幾句話,卻被對方指出自己言不由衷,劉體純頓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烈皇曾經說過:諸臣誤我。烈皇雖然勵精圖治,但大臣們做了許多欺瞞烈皇的事情,使得烈皇不能了解實情、明辨是非。希望將軍放大膽子說真話,不要讓朝廷和督師受到蒙蔽。」
鄧名什麼官職、身份都沒有,所以他就打着永曆朝廷和文安之的招牌。剛才說的話也有點苛求崇禎的臣子,儘管鄧名一再否認自己是宗室子弟,大家對他的身份只是猜測,但僅僅這一點可能性也足以使劉體純、袁宗第不願意惹他不快;在掌握生殺予奪大權的正牌天子面前,臣子們就不僅僅是不願意,而是不敢了。
劉體純在聽到後也有些不好意思,自己再順風倒未免會讓對方看輕了自己——幸好鄧名沒有那種說一不二的權利,所以劉體純還會出於自尊而決定認真對答,若是此時是在金鑾殿上,面對皇帝的重重天威,劉體純也就不會再考慮什麼是不是自己會被看輕的問題了。
「鄧先生打算去哪裡?」劉體純問道。
「江南如何?」鄧名覺得江南經濟發達,人口稠密,能夠提供大量的軍需和兵員,而且可以與鄭成功等海外明軍取得聯繫,似乎還有發展海貿的可能,他把自己的這些理由給劉體純敘述了一遍。
「我沒有去過江南,可能就像鄧先生說的這樣好吧,不過眼下的問題是如何去江南?如果把三峽一帶所有的壯丁、輔兵都算上的話,我們還有十萬人,家眷十餘萬,三十萬人拖家帶口向千里之外的江南進軍,糧草從何而來?如果有這麼多糧草可以動用的話,督師就會再次反攻重慶了。」劉體純連連搖頭,闖營里並無江南人,那裡對他們來說完全是陌生的地區:「如果只動員一部分精銳,那不過是一支孤軍,走不到江南就會被韃子消滅。」
「當初闖營似乎也沒有固守一地吧?」鄧名又問道。
「當初是不得已而為之,陝西大旱,老百姓都沒有吃的。」劉體純的意思就是如果在災區開闢根據地,那麼就算官兵不來自己也都餓死了:「到了河南之後,雖然同樣鬧災,可糧食不用再運往北京……嗯,本要被那些奸臣拿走的糧食不用運出河南,我們立刻就駐紮下來……」崇禎十四年李自成在河南開闢根據地,闖營得以迅速地成長,很快就獲得了同明廷正規軍作戰保衛領土的能力,不再是以往那種虛弱無力的樣子,被官兵追着跑幾乎沒有還手的能力:「還有,避實擊虛,當初河南空虛所以闖營才能紮下根,但湖廣現在並不空虛,韃子對我們戒備甚嚴,從巴東向下游去一路上都是韃子的堡壘,駐紮了眾多的軍隊,若是我們能攻破這些堡壘早就擴大領地了。」
「嗯。」有些話劉體純說的隱晦,但鄧名能夠聽懂對方的意思,目前雖然形勢危機,但總比放棄控制區流動作戰強,這是不得已而為之的事情。
「此外還有軍心,」劉體純越說越是放得開:「除非是大家都知道身在死地必須離開,否則這種千里流動最是不得軍心,一路上你讓不讓士兵和妻兒見面呢?若是讓的話,他們難免有畏戰之心,想留着氣力保護家小;還有飲食,士兵們風餐露宿也無所謂,但帶着家人呢?誰肯讓家人受苦,平時肯定竭力為家小收集食物;也不會捨得子女受寒吧?還得花氣力給家小搭建茅屋,這軍隊行動能快的起來?最後,軍隊出征傷亡是平常事,士兵們也看慣了生死離別,可全家從軍則大大不同,每仗必有折損,戰後妻哭其夫、子哭其父,相熟的女人可能還會陪着一起哭,哭完之後多半還會在她們的丈夫的耳邊說泄氣話。每次打完仗就聽到滿營嚎啕,看着嬌妻幼子淚流滿面,這幾仗下來,軍心還如何收拾?」
當初李自成設立老營,兒童婦女都在營中,與士兵隔絕,不過那時闖營里的家庭還不多,遠不能同現在的三峽明軍相比:「要真想去千里之外的江南,必須要分立男女營,不許夫妻見面,要是丈夫戰死或是妻子掉隊也不能通知家人,這樣士兵以為妻小就跟在身後,願意捨命殺出一條出路;而妻子也以為丈夫就在前軍,就會拼命跟上。」劉體純覺得這樣行事理論上可以保持軍心士氣,只是還有剛才的老問題,那就是形勢沒到那麼險惡的時候,這種分營計劃一出就會嚴重動搖軍心:「現在軍中很多都是川人,就算不是也在三峽這裡生活了多年、甚至十年之久,恐怕分營令一下,還不等出發就有大批人攜帶妻兒逃進山里了,肯跟着我們冒死向江南進發的不多,就是忠心耿耿的部下也難免會有怨言。」
鄧名不加掩飾地長嘆一聲,他並非不明事理的人,劉體純提出的這些難題他一個也解決不了。
「江南的物產、人口如果真像先生說的那麼好的話,倒確實是個好去處,」劉體純又想了想,道:「除非延平、張尚書能夠先在江南取得一塊立足之地,最好再沿着長江向湖廣這裡打進來一段,然後我們就可以動員軍隊順江而下去與他們回合。知道此去的目的是什麼地方,知道那裡有友軍可以提供食物、住處,生活也比這裡要強得多,官兵或許能咬牙堅持;若是兩眼一閉,扔下三峽就全軍東進,莫說是士兵,便是我也不願意去,誰知道到了江南是不是真能打下一塊土地?韃子在那裡是不是兵力空虛?」
「那以將軍之見,我們下一步應該向那裡進攻?」至此鄧名已經基本放棄了圖謀江南的戰略,袁宗第和劉體純都不同意,那說明這個戰略的可行性不高。
「成都。」劉體純想也不想的答道:「但我軍沒有軍糧,連重慶都去不了,先生如果能與朝廷聯繫上,最好讓晉王儘快進入成都與我們夾擊重慶。」
第三十七節
回返
成都目前還在明軍手中,守軍屬於舊川軍系統,兵力有限而且戰鬥力也很可疑。
自從吳三桂帶兵進入四川攻克重慶後,把四川一分為二,川西的明軍軍隊既沒有牽制的能力也沒有反攻的兵力,只能勉強守住地盤,而能堅持到現在主要原因還是李國英手裡沒有太多的機動兵力。
目前的形勢就是明軍在川東有善戰的軍隊,而且數目還相當可觀,但是軍糧告罄;而川西有大量的屯田,倉儲也非常可觀,建昌的糧草堆積如山,但沒有軍隊也無法運送到川東來——就算有運輸力,會不會運過來也是個疑問。四川的明軍部署變成這個樣子,其中摻雜了多年以來各種複雜的因素:永曆朝廷不希望闖營的勢力太大,地方川軍不願意地盤被別人侵占,闖營上下擔心不抱成一團會被吞併,再加上來自湖北清軍的威脅,所以闖營餘部就都集中在三峽一帶。
前些年蜀王劉文秀曾經有經營四川之心,可是他也不願意闖營入川與他分享地盤,只要闖營幫他守住三峽側翼就行了,這樣顯然對他更有利。劉文秀曾經收編了一些川軍,這固然是削弱了地方武裝而且讓地頭蛇們有些不安,但憑藉劉文秀的實力完全能夠壓製得住,至於各地小軍閥實力下降造成的問題,劉文秀大軍在四川也完全可以解決,而且通過收編,他的軍力也有提高。當時闖營雖然在三峽一帶為劉文秀守望相助,但對他也暗暗戒備。
突然之間孫可望在雲南意圖篡位,劉文秀回師雲南協助李定國勤王,可是等到趕跑了孫可望後,劉文秀和李定國又起了摩擦——劉文秀公開聲稱李定國攬權,好似另外一個孫可望;而李定國指責劉文秀收編孫可望餘部是收買人心,有做孫可望第二的意圖。
鬥爭的結果就是李定國軟禁了劉文秀,為了消除連番爭鬥的後遺症,李定國還不得不留在昆明坐鎮,無法到湖廣前線親自指揮作戰——缺乏有威望的人在一線穩定軍心,以及三王內訌之後明軍中不可避免的人心惶惶和思想混亂,導致了清軍在湖南發起進攻後,明軍的前線迅速崩潰;四川這邊也差不多,劉文秀把大軍帶到昆明然後就再沒能回來,川中既空虛又混亂,還有一群心懷不滿的小軍閥,給了吳三桂輕而易舉奪取重慶的機會。
「川東有兵,三峽地勢險要,是用武之地,只要軍糧有着落,我們可以在這裡長期堅持下去。」劉體純和其他闖營將領都在三峽經營了多年,訓練了不少本地士兵。眼下已經有不少消息傳來,說是西南的戰事不利,雖然劉體純在軍中聲稱這是謠言並盡力闢謠,但他在鄧名眼前就沒有什麼顧忌了:「若是晉王能夠到達成都,然後設法攻下重慶,與我們打通聯繫,我們在川陝大有可為。」
「如果要晉王率領全軍北上,恐怕也有將軍剛才說的那些麻煩吧?」據鄧名所知,李定國現在手下也有不少雲南人,還有很多西營官兵都在雲南成家立業,和闖營這邊的情況有點近似。
「從雲南到建昌可沒多遠,最近韃子那邊一直聲稱說已經攻下了昆明,我看可能是真話,昆明多半是真的丟了,此時不跑更待何時?」劉體純和李來亨都曾去見過永曆朝廷,李來亨還曾在貴州駐紮過一段時間:「我聽說過貴州、雲南的情況,出了昆明遍地都是土司,想要招兵買馬、徵兵征糧都是大麻煩,如果昆明真的丟了,不趕緊走人還等什麼?士兵們也不會再留戀不舍了。至於男女分營、夫妻不得見面這種道理,晉王斷然不會不知道!西營別的都忘了還能忘了老本行嗎?」
「如果吳賊尾隨追來呢?」鄧名覺得如果李定國能來,那吳三桂當然也能來。
劉體純又是一通搖頭:「吳賊哪裡來的糧食?吳賊十八萬兵馬,運糧是肯定不夠吃的,軍糧大部分要靠從當地徵集。」
之前吳三桂在陝西盤踞的時候,屯田積蓄糧草多年,同時清廷也不停地從山西、河南給他轉運糧食,這才能一舉打到重慶。他在重慶又呆了半年,通過長江從江南運來了大量的物資,積蓄了足夠他行軍三個月的糧草,然後才攻入雲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