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清 - 第24章

灰熊貓

  「鄧先生可不知道大軍過境那是什麼樣的景象啊,吳賊這次過去,我不敢說吃成赤地千里,但三五年內遵義這條路是別想再過軍隊了,哪怕一萬人也不行。按理說吳賊就是攻下了昆明,為了震懾當地土司、安撫地方,也需要個一兩年時間才能騰出手來,畢竟西營在雲南經營了十年,吳賊大軍不駐紮個兩年是不敢離開的。不過就算吳賊想立刻返回四川,他肯定要走建昌這條幾年來沒走過大軍的路。如果晉王搶先一步走,帶上十萬人,把沿途的糧食都吃光,把倉庫都燒掉,那吳賊還想追着晉王后邊回四川?哼,他的十八萬大軍先在雲南種三、五年田,再琢磨這件事吧。」

  今天和劉體純仔細聊過之後,鄧名發現自己對這個時代的運輸能力的認識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在沒有鐵路和可靠的公路網的情況下,想要動員十萬大軍遠征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此次清廷動員了舉國的精銳進攻雲南,固然戰果赫赫,但也讓清廷多年來的積蓄消耗一空,就是想把派去雲南的部隊撤回出發地都需要慢慢來,更不用說立刻發動另一場大規模的進攻。

  而這個時候,闖營堅守三峽的優勢就表現出來。如果長江在清軍的控制下,川東到川西水路通暢,那清軍的運輸能力就能大大提高;而在長江被明軍截斷的情況下,清廷除非不惜代價地闖關,無論是向重慶還是向雲貴運輸物資,都要翻山涉水地從陸路搬運,消耗極為驚人;清軍從下游進攻三峽的難度很大,而且明軍多年來也一直有防禦準備。

  在劉體純的戰略構思中,最關鍵的一點還是重慶,只要從川西到川東的這段長江完全控制在明軍手中,就可以用川西的糧食養活川東的軍隊,用川東的軍隊保衛川西的屯田。吳三桂、洪承疇如果不知死活地從雲貴追出來是最好,估計他們再次從川南的崇山峻岭爬出來後都已經餓成鬼了,明軍可以利用水運便利東西馳援,就算不與他們交戰,只要堅壁清野就可以。在劉體純看來,清軍即使摸到長江邊上,也沒法靠捕魚養活十幾、二十萬張嘴;當然劉體純認為吳三桂多半還是會再次不辭辛苦地給前線運糧,修築倉庫儲備物資,不過這怎麼也要幾年時間,清廷這次的傾力一擊沒能把雲南明軍徹底打垮就好。

  「一定要拿下重慶!」

  討論結束的時候,劉體純還特意又強調了一遍。

  與在大昌時一樣,劉體純也安排演習,向鄧名展示他的練兵所得。

  有了在袁宗第那裡的經驗,鄧名臉上不動聲色,心中則暗暗注意,看有沒有哪個人會受到劉體純的特別推薦。等到一個年輕人出場後,鄧名注意到劉體純不斷地扭頭,觀察自己的表情和反應。

  「真是個壯士!」鄧名大聲讚嘆道。這話倒也不是恭維,這個年輕人表現得確實出色,而且身材高大,看起來營養應該不錯,鄧名估計十有八九是劉體純的親戚。

  「正是犬子。」劉體純高興地大聲答道。

  「原來是令郎啊,真是英雄了得。」說實話鄧名還是有些意外,首先他沒想到劉體純會讓兒子出來表演,其次劉體純看上去已經五十出頭,鄧名沒想到這個年代人結婚生子這麼晚。

  劉體純這個兒子是崇禎十四年在河南得的,商洛十八騎出山後,他是眾人中最早得子的,今年也不過剛滿十八歲。看過演習後,晚飯上劉體純就叫長子來給鄧名敬酒。

  鄧名不喜飲酒,碰一碰嘴唇便放下杯子,客氣地對劉體純的兒子說道:「我長了少將軍幾歲,就叫少將軍一聲劉兄弟,如何?」現在鄧名假裝成身份尊貴的宗室是越來越得心應手了,劉體純明明是一方鎮守,鄧名和他兒子稱兄道弟卻好像還是別人占了多大便宜似的。

  少年人有些不知所措地回頭望了他父親一眼,見劉體純面帶喜色地連連點頭,就衝着鄧名老老實實地說道:「鄧兄在上,小弟有禮了。」

  劉體純的長子名叫劉晉戈,既然鄧名已經表現出了明顯的拉攏之意,劉體純馬上就吹噓起他兒子的武藝來,然後話鋒一轉,說他見鄧名身邊的衛士不多,不妨把他的兒子帶走。

  無論是劉體純還是袁宗第,他們的心思都掩飾得非常不好,今天鄧名早在劉體純進行鋪墊前就能猜到他到底做何打算。不過劉體純居然把長子送來,這讓鄧名有些吃驚也感到一些為難。袁宗第的一個侄子他就感到不好安排——畢竟和普通士兵不同,如果怠慢了說不定袁宗第會認為鄧名看不起他,但鄧名現在基本是一個光杆司令,不可能提供士兵給這些鎮守將領的子侄做部下。

  這個可是劉體純的長子,若是有個三長兩短鄧名不知道該如何交代——他現在還沒有完全適應自己裝扮的身份。在劉體純和袁宗第看來,子弟若是為保護天家宗室戰歿也沒話好說,而且從長遠看對家族也未必是壞事。自從劉體純聽說,袁宗第把他的侄子和那個他一手撫養大、關係好得和義子差不多的親衛隊長都送給三太子後,就決心讓自己的兒子也去三太子身邊效力。

  鄧名委婉地表示了擔憂,劉體純立刻聲明這不是問題:「鄧先生在萬縣一戰中的風采,我也是仰慕不已的,我兒既然是軍身,那大丈夫馬革裹屍也是本份事!」

  堅持不要的話鄧名擔心劉體純會有其他想法,所以只好答應收下。此時他心裡感到一陣憂慮,若是以後巡視的各軍鎮都和袁宗第、劉體純這樣行事,那將來回奉節時,自己豈不是要帶回一隊闖營將領的子弟?這樣下去,自己的衛隊還能充當衛隊用麼?這些子弟和士兵出身的衛兵會不會有矛盾,是不是有必要另外組建一支真正的衛隊?萬縣一戰的衛士就是真正衛隊的成員,而這些子弟則是名譽衛隊成員。

  在巴東住了幾天,鄧名很快就要啟程前往他的下一站。劉體純把即將分別的兒子喊到自己的書房,屋內除了他們父子二人,另外只有師爺。

  在劉體純看來,鄧名將來的主要工作也就是安撫人心,到各處的駐軍中巡視,有劉體純這樣的武將,自然不會讓鄧名上戰場冒險。雖然他們之前覺得明廷宗室都是不敢戰的怯懦之人,盼望着能有與眾不同的宗親大王出現,可真等鄧名出現了,他們的心態馬上就發生了變化,現在劉體純、袁宗第可不希望鄧名冒險,要是鄧名掛了他們就沒有投資對象了。

  「以後鄧先生多半不會再處於萬縣那樣的險地,」劉體純囑咐兒子:「不過若是遇到刺客或是什麼危急的場面,你可千萬不能給我丟臉。」

  「是,父親。」劉晉戈認認真真地答道。

  「少東家,以後出門在外就不比在老帥身邊了,」師爺語重心長地說道。劉晉戈還是太年輕,劉體純和師爺無論如何都不放心,擔心他與鄧名相處得不好,以後給自己和劉家帶來麻煩:「現在到處都有傳言,說晉王已經棄守昆明,朝廷也不知蹤影。這些傳言到底是不是真的?天子現在到底身在何處,能不能和晉王平安抵達四川?這都是不曉得的事。鄧先生的身份現在雖然還不定,但少東家事之如君卻不會有錯,不可以因為鄧先生叫了少東家一聲兄弟就不知分寸了。」

  「知道了,先生。」劉晉戈有些不耐煩地說道,幾天來師爺一直在向他灌輸類似的內容。

  「好好聽先生說!」劉體純一瞪眼,呵斥道。

  「父親,這都說了很多遍了啊,」劉晉戈自辯道:「孩兒都牢記在心,天地君親師,孩兒把太子當成君父,就像孝順您老人家一樣地孝順他。」

  「少東家此言不當,」師爺急忙糾正道:「君父和父親可是大不相同,在老帥面前少東家無論說錯了什麼話,老帥都不會計較,不會往心裡去的,可是君父不同,少東家在鄧先生面前一定要小心再小心,千萬不要逆了鄧先生的意思。事君唯忠,有時就是覺得鄧先生做的不對也不要提,按他的意思去做就是了。比如太子這兩個字,若是鄧先生不點頭就不要再提起。」

  劉晉戈驚訝地反問道:「覺得鄧先生做得不對也不說嗎?若是鄧先生要帶着大伙兒往死路上走,也不管嗎?」

  「你怎麼知道鄧先生會把大伙兒往死路上帶?就你聰明?」劉體純罵道:「還敢頂嘴!」

  「孩兒知錯了。」劉晉戈馬上垂頭道歉。

  「少東家。」師爺知道劉晉戈心裡依舊不服,就認真地解釋道:「鄧先生以後多半不會再身處險境,就是他想督師也不會同意的,就是督師有這個意思你也要拼命阻止;退一步說,若是鄧先生真又上戰場了,而且你覺得他的命令有不妥之處,也最好不要第一個出頭去提。」

  「要是都不提怎麼辦?」劉晉戈果然不服氣。

  「都不提就說明鄧先生的想法沒錯,是你錯了!」劉體純拍案叫道。

  師爺顯然要耐心得多,道:「若是錯得厲害,那會有沉不住氣的先出來說,少東家附和就可以;若是錯的不厲害別人都不講話,少東家你提了,鄧先生也未必會照辦,即使鄧先生的命令果然有錯,那事後對少東家也未必有好處,鄧先生會覺得你在眾人面前讓他丟臉了,少東家還記得老夫給你講過的袁紹、田豐的故事嗎?如果少東家真覺得鄧先生的命令實在行不通,非要指出來不可,那也不要當着眾人說,私下裡說上一句兩句……」

  「而且按你的主意辦就一定對嗎?要是萬縣之戰是你指揮,你能打敗兩倍的韃子嗎?」劉體純對師爺的妥協口氣有些不滿,就打斷了他的話教訓兒子道:「要是鄧先生聽了你的,結果打了敗仗,你就自個拿劍抹脖子吧!告訴你別亂說話就不要說。」說道這裡劉體純嘆了口氣:「前幾天我就是話太多了,不知道鄧先生會不會不痛快。」

  ……

  回到自己的房間裡後,鄧名還在琢磨劉體純的戰略,他覺得劉體純的理由很有說服力,幾天前也已經被劉體純說服了,但是這幾天來他又有些懷疑,因為他知道歷史上清廷取得了最終的勝利,也就是說歷史這個裁判認定劉體純的戰略是錯誤的;就像劉體純認為可以穩守三峽,繼續等待機會,可鄧名知道眼下實際上已經到了需要拼死一搏的時候了,這也是他為什麼對進軍江南念念不忘的原因——如果你已經知道周圍人選擇的條路最終一定會通向失敗和滅亡,你就忍不住會想嘗試另外一條路,或許可以帶來另外一種結果。

  就在鄧名彷徨不定的時候,衛士報告有奉節給他送來一封加急信件,打開信件後鄧名掃了一遍就抬頭對衛士說道:「請劉將軍過來一趟。」

  劉體純趕到後,鄧名對他說道:「我必須要立刻返回奉節,其他的軍鎮我暫時去不了了,還請劉將軍待我向諸位將軍道歉。」

  「奉節出了什麼事?」劉體純問道。

  「奉節倒是沒有出事,」雖然是文安之給他的密信,但鄧名並不打算對劉體純完全隱瞞:「但是接到消息:建昌不穩。」

  

  第三十八節

奔波

  

  離開巴東鄧名就直奔奉節,中途雖然沒有耽擱,但也花了數日,抵達的時候已經是三月初。進城之後,鄧名馬上去拜見文安之,後者立刻與他見面。

  「朝廷下落不明?」見到文安之後,鄧名立刻問道。

  三個月前他剛到明末時,對明軍的勝敗並不是很放在心上,但是漸漸就變得與自己休戚相關了;前一段時間,鄧名總擔憂將來如何對大明文武官員解釋自己的出身,萬一永曆皇帝派人來詳細詢問,鄧名可想不出繼續拒絕的理由;但這次一看到文安之的信,鄧名又立刻為明廷的安危牽腸掛肚起來,如果南明垮了,以鄧名現在的名聲肯定會受到清廷的通緝。

  「可能去了滇南。」文安之臉上滿是憂色。眼下各種說法都有,不過大部分都說李定國保護永曆天子繼續向西南轉移,距離奉節越來越遠,越來越難以取得聯繫。

  最近兩個月來,四川明軍中也是人心惶惶,為了穩定軍心,文安之一直宣傳永曆天子會不日入川——朝廷原本也給過預備接駕的命令。不過隨後就不斷有消息傳來,說朝廷在離開昆明後改變主意,沒有北上反而南下了。對這種消息文安之一概斥之為謠言,不過他心裡也是隱隱有些相信的。當今天子的性情文安之不是毫無了解,滇西南道路惡劣、山高路遠、人煙稀少,絕對不適合領導各地還在抵抗的將士,但卻不太容易受到清軍的追擊。

  「慶陽(馮雙禮被封慶陽王)已經抵達建昌,這是他派人送來給我的急件。」文安之把一封信交給鄧名。

  他本人還沒有察覺,自從與鄧名見過面後,他對鄧名變得越來越是倚重。文安之已經年近八十,四川不但軍事形勢嚴峻,而且派系複雜、勛鎮林立,經營起來讓文安之感到非常疲憊,可之前並沒有一個既能信任、又可以幫他分擔重任的助手——直到鄧名出現。這個年輕人精力充沛,做事勤奮,而且還是大明宗室,走路走得十分辛苦的老人抓到了一根拐杖,自然就越握越緊不肯鬆手了。

  鄧名飛快地看了起來,信很長,其中一些人名他也不知道,於是鄧名一邊看一邊問,文安之在邊上隨時解釋。馮雙禮告訴文安之他們苦等朝廷不來,卻不停得知朝廷和晉王大軍越逃越遠,從二月中旬開始建昌的逃兵就層出不窮,馮雙禮雖然用盡一切辦法彈壓部隊也無濟於事。這封信是二月二十日寫的,就在寫這封的兩天前,和馮雙禮一起奉命到建昌預備接駕事宜的艾繼業突然失蹤,和幾個親衛一起趁夜離開了軍營,等白天發現後馮雙禮派人去追但也一無所獲。

  「艾繼業是艾能奇的兒子……」文安之給鄧名解釋道,艾能奇也是張獻忠的義子,和孫可望、李定國、劉文秀並列為大西朝的四位王子,永曆招安西營後也給艾繼業封了王,雖然歲數不大也沒有太多部下,但在西營中還是有一定號召力的。

  鄧名點點頭繼續往下看,馮雙禮訴苦說軍中頓時大嘩,艾繼業的部下見王爺都棄軍逃走了,頓時也一鬨而散,現在建昌已經是一日三驚,士兵們成天流傳吳三桂向建昌攻來的謠言,任他如何闢謠都無法壓制住這些謠言的流傳,就是把一些傳謠的士兵斬首也不管事。

  馮雙禮最後寫到的事情更讓人擔憂,那就是吳三桂已經三次派人來勸降,馮雙禮想殺使者以穩固軍心,但是好多部下都堅決反對,搬出兩國交兵不斬來使的說法阻止他這麼做。而且有的部下還在明說暗勸他答應吳三桂的勸降,現在軍中的主降派已經和主戰派旗鼓相當。馮雙禮要求文安之無論如何都要設法給他派一隊可靠的士兵去,幫助他穩定建昌的局勢,而且要儘可能地快。

  「建昌很危機啊。」看完信後鄧名也明白那裡的形勢非常險惡,可是建昌是朝廷和晉王李定國撤向四川的退路,如果建昌落入吳三桂之手,那麼永曆和李定國北上的道路就會被堵死。

  「馮雙禮這個人老夫也見過,是個心志堅定,與韃虜不共戴天的忠臣,輕易不會求人,既然他寫了這封信來,那他一定是感到束手無策了。」文安之之前就告訴過鄧名,劉文秀經營四川時以建昌為基地,那裡不但有劉文秀儲存的糧食,還有他從雲南運來準備開墾四川的大批壯丁和農具器械:「建昌現在大概還有四萬男丁,比成都的人口還要多。」

  「督師招我回來,是要我去建昌一趟麼?」鄧名看出文安之捨不得放棄建昌,想助馮雙禮一臂之力,如果此事用不到自己,那文安之也不會發急信去巴東。

  鄧名猜得不錯,文安之雖然想幫助馮雙禮,但是他手頭根本派不出軍隊,頂多派去一、兩百人還未必濟事,苦思再三也沒有想出什麼良策,一開始都想回信直言他愛莫能助了。後來文安之靈機一動,覺得鄧名是個宗室,可以起到安定人心的作用,所以就寫信給建昌讓馮雙禮儘量堅持,同時急忙讓鄧名趕回奉節。

  「此去建昌非常之險,老夫頂多只能給鄧先生一百人,多了也無法避開重慶的耳目,而且行動也快不起來。」讓鄧名去一趟建昌對文安之來說也是迫不得已,如果還有其他辦法也不願意讓鄧名去冒險,畢竟身在夔州軍中鄧名安如泰山,文安之實話實說道:「若是還有其他辦法,絕不會麻煩到鄧先生。」

  「督師言重了,去建昌穩定軍心我責無旁貸,」鄧名剛和劉體純談過,知道他的戰略核心就在重慶,而攻打重慶必須要靠西營的力量,如果建昌丟失那劉體純的戰略就宣告破產,明軍也就會被困在三峽一隅:「事不宜遲,我這就準備出發。」

  文安之一愣,他沒想到鄧名這麼好說話,本來他擔心鄧名不肯冒險,還預備了一套唇亡齒寒的說辭——當然若是鄧名堅決不去他也沒辦法:「辛苦鄧先生了,我就挑選一百精兵陪先生一起去。」

  夔州還有一些軍馬,雖然不多但是一百匹肯定有,文安之打算同時派一隊船隻運送鄧名和他的護衛到重慶附近,等到達目的地後,鄧名和護衛下船離去——比如在長壽一帶,船隊則折返奉節:「水手和船隻兩天內就可以準備好,鄧先生繞過重慶後直奔成都,成都那裡應該也還有一些馬匹,幾十匹肯定是有的,鄧先生到那裡可以換一些馬,然後再去建昌。」

  鄧名先是說好,但想了想後又搖頭道:「不用這麼多人,我現在有十二名護衛,督師再挑十個壯士給我就好,這樣準備起來應該能快些吧。馬匹給六十多匹就好,我們一人三馬,輪流騎乘速度會快得多,而且到成都也好換馬。」

  若是只去二十幾個人,又少帶三十多匹馬,文安之倒是能在明天就準備好船隻和水手,不過他有些擔心:「人是不是太少了點。」

  「關鍵不是我要到建昌嘛,一百人和二十人有什麼區別?」鄧名又想了下,直接跟文安之要人:「上次陪我從重慶回來的李千總勇猛過人,督師把他借給我用用,此外再給我六個人就好了,湊齊二十人,六十匹馬。」

  雖然明軍中不少人還在觀望局面,對未來抱有不切合實際的美好希望,認為機會總會出現,但鄧名卻知道南明即將覆滅,永曆是他知道的最後一位南明天子,如果他不能改變歷史,那永曆就會逃去緬甸,隨後清廷就會一統天下。現在鄧名急迫地想做點什麼,盡最大的努力去闖出一條不同的歷史道路,因此比文安之還要爭分奪秒。

  雖然不知道鄧名為什麼這麼急切,但文安之還是感到,鄧名身上有一種很多年不見的朝氣,努力去爭取勝利的姿態也很能鼓舞人心,讓文安之頓時感到事情大有可為,多日來心中的陰鬱也清除了大半——前幾天,文安之又像得知萬縣大捷前那樣愁得吃不下飯,現在則是露出笑容,感慨了一聲:「就是辛苦鄧先生了,如此勤於王事。」

  「督師啊,」鄧名哈哈一笑,道:「這世上還能有比我更勤於王事的人嗎?若是戰事不利,我不是受害最大的嗎?若是王師能夠驅逐韃虜,光復中原,還能有比我收益更大的嗎?」

  文安之也笑着點了點頭,儘管他覺得鄧名說的有道理,但依舊暗暗佩服。

  兩人更不多話,分頭各自準備。

  離開文安之的房間後,鄧名被冷風一吹頭腦忽然清醒過來:「什麼叫沒有比我收益更大的人?我明明不是宗室啊,大明中興干我什麼事?到時候我肯定裝不下去了。唉,我這是裝宗室都快裝成真的了,騙人騙到都快把自己騙進去了。」

  又走了兩步,鄧名心中又是一驚,停下了腳步:「我不是和文督師說過我不是宗室麼?還向他反覆說明我和烈皇絕無瓜葛,出使三峽也是和他搞的那個假韓王一樣是為了安撫軍心。怎麼看他那表情好像還很贊同我的話?難道是他根本沒信?依舊認定我是宗室。」

  此時文安之在書房裡回味鄧名剛才的話,忍不住讚嘆道:「要是天家子弟個個都像少唐王這樣明白事理,大明又怎麼會變成今天這樣。大明若是沒有了,宗室也不會再有任何地位,這麼淺顯的道理居然只有少唐王一個人看得清。」

  「嗯……」文安之感慨了一通後,突然又有一陣疑雲從心頭升起:「少唐王剛才說,若是官兵驅逐韃虜光復全國後,他是收益最大的?不對啊,明明應該是當今天子才對啊。」

  不過這疑雲在片刻後也就煙消雲散,想起鄧名那雄赳赳的樣子,文安之臉上又浮起笑容:「我都七十七了,能不能看到官兵光復兩京一十三省還不知道呢。三年前出仕的時候就想着不能辜負了先帝的恩典,只要大明中興,我在九泉之下也就能心安了,到時候誰是天子和我又有什麼相干?唉,真想親眼看到王師光復神京的那一天啊,那樣到了地下我也能去見悊皇帝了。」

  ……

  當天文安之就把李星漢叫來,聽說要把這樣一個危險的任務交給鄧名,李星漢立刻出言反對,勸文安之收回成命,但聽文安之說鄧名決心已定後,李星漢就慨然表示他願意跟着一起出發。

  在文安之和李星漢仔細斟酌其餘六個人選時,鄧名也把任務告訴了他的衛士們,周開荒還有九個和他一起在萬縣戰鬥過的同伴都表示願隨他奔赴建昌,而劉晉戈和袁象則同聲反對,他們認為這不是身份尊貴的鄧名應該去冒的險。

  「先生身負重任,豈能自處險地?」劉晉戈和袁象的說辭都基本相同,總之就是鄧名太重要了,如果非要建昌和鄧名兩者選一個,那他們肯定選鄧名的安全第一。而且他們也不認為鄧名不去建昌就一定有危險,用袁象的話說就是馮雙禮都被朝廷封為慶陽王了,那他怎麼也得有點本事,一定能夠穩住建昌的形勢。見袁象反對得如此激烈,支持鄧名的周開荒也變得態度曖昧起來,不再出聲支持鄧名的決定,而是躲到旁邊一聲不吭。

  「如果國家不存在了,我還重要麼?」鄧名知道這幾個人都視自己為宗室,就擺出一副皇家的派頭來——不得不承認,鄧名覺得裝皇家子弟確實能讓人的虛榮心得到不小的滿足:「袁將軍和劉將軍都是忠貞之士,為國無暇謀身,對我來說則是為國就是為自己,更應該不落人後才對。」

  見袁象和劉晉戈還有再勸的意思,鄧名便道:「我已經下定決心,若是你們還是不同意,那我就讓督師把你們留在奉節,這次出行可能會遇到危險,我需要與我同心同意的兄弟夥伴,如果你們覺得不妥我也不勉強,總比路上再鬧分歧好。我會再向督師要兩個人,」說着鄧名掃了一眼沉默不語的周開荒:「若是周千總也不贊同的話,我就要三個。」

  劉晉戈聞言大怒:「鄧先生把我們的一番好意當成什麼了?」

  話才出口劉晉戈就發覺自己的態度好像有問題,他剛才苦勸鄧名不要冒險是聽從父親和師爺的交待,可現在突然又想起師爺說過要「事君唯忠」,凡事不要和鄧名爭辯,更不要當出頭鳥去反對鄧名的決定——這交待明明是自相矛盾了嘛。

  陷入困惑的劉晉戈話才說了一半就變成了啞巴,邊上的袁象替他補上了後半句:「既然鄧先生已經有此決心,卑職誓死跟隨。」

  周開荒沒有說話,只是向着鄧名重重一抱拳。

  「好吧,都去準備一下,我們明日就要出發。」

  ……

  當晚文安之就做好了預備工作,給鄧名一行的乾糧、武器也都再三檢查,最後文安之還把鄧名找來做最後的交待:「慶陽是蜀王的舊部。」

  「哦?」鄧名對這話有些不解。

  文安之早就料到鄧名不懂,後者在這方面鬧出過不少笑話,第一次說到蜀王的時候鄧名還以為蜀王是明宗室——其實蜀王被西營殺得絕嗣,永曆把這個王爵封給了曾經的西營王子劉文秀,這還導致很多川軍心中不滿。

  「蜀王和晉王有些不和……」既然文安之已經了解鄧名是個派系一竅不通的人,現在就不會再暗示而是明明白白地給他講解起來。由於李定國軟禁劉文秀到死,還把劉文秀的很多部下都歸為「舊秦兵」——指他們是孫可望派,所以劉文秀的部將暗地裡對晉王有意見。文安之的意思就是鄧名到了建昌後,要多對馮雙禮強調建昌對朝廷的重要意義,話中最好少提晉王李定國,免得惹馮雙禮不快:「慶陽公忠體國,但……」

  文安之說的話讓鄧名心裡頓時又是一個疙瘩:都什麼時候了,還要在意這個?

  之前文安之就給鄧名講過很多類似的注意事項,他知道文安之在四川這個派系眾多的地方做督師必須要注意這些,也很清楚文安之不厭其煩地給自己講這些完全處於愛護好意,是為了明軍的團結,但鄧名還是不能不感到荒謬——不是覺得文安之荒謬,而是覺得這個時代還有南明實在太荒謬了,都已經被滿清打得快要無立足之地,但門戶之見卻依然這麼重。軍隊要分闖營、西營、嫡系;西營里又要分晉王系、蜀王系、秦王系;不僅僅是西營,闖營和嫡系裡面也是亂七八糟的派系。

  「督師放心吧。」鄧名向文安之保證:「我一定不會在慶陽面前說晉王什麼好話,也不會說要他堅守建昌保證晉王退路,免得他一賭氣撤去成都了。」

  文安之聽出了鄧名話中的嘲諷之意,不過他也知道這並非針對自己,他輕輕嘆了口氣:「你心裡有數就好。」

  

  第三十九節

都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