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清 - 第3章

灰熊貓

  鄧名的話讓袁宗第、還有他背後的周開荒和趙天霸都駭然不已。現在他們已經不是當年李自成的部下,都是明兵明將,這種造反有理的言論當然是提也不能提。尤其是從鄧名這種宗室子弟口中吐出,顯然是說明他根本不打算原諒這些曾經的反賊,所以一聽袁宗第的自辯就出言反諷挖苦。

  「當年確實是糊塗了,不曉得烈皇一片愛民如子之情,而且烈皇身邊也確實有幾個小人……」袁宗第大驚之下連忙繼續辯解,而且提出一個鄧名也不能反駁的理由——崇禎皇帝周圍有奸臣。

  「我聽說,先有堯舜之君,然後才有堯舜之臣。」鄧名先是不明白為何袁宗第會這樣死心塌地為崇禎辯解,接着就想:也許是因為自己和對方還沒有深交,對方擔心說崇禎的壞話不符合袁宗第現在明朝國公的身份,哪怕僅僅是贊同鄧名的說法也不可以。為了進一步取信於人,鄧名也豁出去了,接着又說道:「崇禎年間,貪官污吏層出不窮,天子對這些臣子卻仍舊信任、重用,朝廷上下簡直是無官不貪,而且官員們對百姓非常狠毒……就好像一個無惡不作的土匪窩子裡,他們的山大王倒是個聖人,這可能嗎?」

  這回輪到趙天霸和周開荒聽的眼睛都快瞪出來了。周開荒對鄧名說的話是很贊同的,但是關鍵問題在於這不該是一個大明臣民該說出口的話,也不該是對一個大明兵將說的話,尤其鄧名還可能是個宗室子弟,可能是崇禎的三皇子——有這樣罵老子的兒子麼?周開荒看向鄧名的眼色越來越充滿懷疑:「這人真的是烈皇的遺孤嗎?」

  趙天霸在最初的震驚後漸漸平靜下來,在心裡暗嘆一聲:「這位鄧先生果然是烈皇的皇子啊,昨天我還不信吶。烈皇既然殉了社稷,其他的宗親,誰還能說一句烈皇的壞話?除了他嫡親的兒子外,哪個宗室要是敢說這樣的話,那還不得被戳爛了脊梁骨?」

  袁宗第此時也恢復了平靜,鄧名毫無疑問就是崇禎的嫡親皇子,其他明朝親藩沒有資格批評一位殉國的皇帝,不是嫡親的宗室又有誰敢對皇帝說三道四?雖然兒子責備老子是一種很大的失禮,但這是一種態度,一種很明確的不予追究的態度,也只有崇禎的皇子可以表現出這種態度。袁宗第忍不住想到,如果將來鄧名依然保持這樣的態度,那朝廷多半不會追究闖營舊將的罪過。對方大概已經意識到自己洞悉了他的身份,所以這樣不加掩飾地表明態度——崇禎遺孤對闖營將士不予追究的態度。

  「子不言父過。」袁宗第輕聲說了一句,這既是表示他對鄧名的感激,也是暗示自己已經明白對方的態度,不需要繼續討論過去的是非了。

  袁宗第的話讓鄧名頓時又是愕然,他在心裡琢磨着:「子不言父過?這意思是兒子不該說老子的壞話吧?但袁宗第明明不是崇禎的兒子,這話啥意思?為啥聽不得……哦,我明白了,是臣子不該聽別人說君父的壞話,現在畢竟他是大明的臣子,我呢,理論上也算是大明的臣子。」

  「嗯,國公說的是,我們做臣子的是不該議論先皇。」鄧名到底不是很有把握,就試探性地說道。

  「不錯。」袁宗第點點頭。

  「這都是怎麼回事啊?」鄧名見對方果然是這個意思,心裡不禁對袁宗第看輕了不少:「怪不得他對讀書人這麼尊敬,果然是沒有什麼見識啊。臣子評價皇帝的話多了,尤其是明朝,官員罵皇帝的事那是太多了,連廷杖——皇帝打板子都不怕。」

  袁宗第卻在心裡想:「三太子真當我一點見識都沒有嗎?國朝敢於罵皇上的臣子當然是很多了,可是他怎麼這樣解釋『子不言父過』這句話呢?嗯,想必三太子這是一種態度,說明他雖然猜出來我很清楚他的身份,但是他依舊不願意暴露,要我繼續稱呼他為鄧先生。而且三太子堅持不去譚文的營里,也正是向我表示他對我的信任吧。」

  

  第三節

援軍

  

  隨後的十天裡,明軍一直忙着清除重慶城下的障礙物。隨着越來越接近城牆,明清兩軍的交戰也愈發激烈,袁宗第忙於一線監督進度、指揮作戰,沒有空餘時間再和這個宗室子弟閒聊。趙天霸和周開荒時常陪陪他,這兩個人已經算是鄧名的熟人了。對這樣的安排鄧名也感到十分滿意,在這個世界上他也就認識這麼幾個人。他感到其他明軍士兵對自己的態度顯得有些古怪——尊敬,但是保持距離。

  在明軍中暫時不用考慮剃頭問題,鄧名對此很高興,但一想到未來滿清勢必席捲全國,就難免憂心忡忡。如果開玩笑的外星人或是未來人不把自己送回去的話,鄧名覺得自己算得上是朝不保夕了,不過一時他也想不出什麼脫險的辦法,這種苦惱也無法與任何人商量。

  今天中午時分,鄧名看到從下游開來一隊船隻,頓時有些緊張,不過看到身邊的趙天霸倒是一臉的輕鬆。想起這兩天一直聽袁宗第他們介紹下游乃是明軍的勢力範圍,鄧名暗暗罵了自己一聲膽小鬼,伸長脖子向那船隊眺望。果然,來船上打着的都是紅旗,是明軍的援軍。

  這支新的明軍沒有沿着長江開到袁宗第的營地,而是駛入嘉陵江,到譚文那裡去了。

  「是仁壽侯的軍隊。」趙天霸張口說道。

  「哦?」鄧名不知道仁壽侯是誰。

  「鄧先生,」趙天霸聽出鄧名的回答里頗有猶豫之意,就轉頭看着他:「鄧先生知曉仁壽侯是誰嗎?」

  鄧名麵皮發紅,搖頭答道:「孤陋寡聞。」

  趙天霸並沒有如鄧名猜測的那般露出疑色或是譏諷他無知,而是立刻答道:「譚侯諱詣,和涪侯一樣都是萬縣的守將。」

  涪侯就是譚文,這個鄧名已經聽袁宗第說過。他明白了新到的是「三譚」中的另一位——譚詣,就點點頭:「多謝趙兄賜教。」

  「來的真晚啊。」周開荒忍不住埋怨了一聲。

  袁宗第從大昌趕來都已經十天了,和譚詣同在萬縣駐紮的譚文已經到了十二天。根據事先明軍各部的計劃,萬縣一帶的明軍和袁宗第要爭取趕在大軍抵達前把重慶城外的清軍工事盡數摧毀,等明軍主力一到就立刻全面攻城。明軍的物資儲備非常有限,大軍難以曠日持久地呆在重慶城下,而且還要防備吳三桂再次回師。明軍的時間如此緊張,譚詣姍姍來遲讓袁宗第的部下們心中相當不滿。

  「能來就不錯了,新津侯還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到。」對這些官兵趙天霸其實也是有成見的,當年西營曾經和這些川軍苦戰多年,現在雖然都打着明廷的旗號,但是隔閡仍在。趙天霸接着給鄧名解釋,新津侯就是譚弘:「新津侯姓譚,諱弘。」

  重慶城上不時傳來隆隆的炮聲,這是鄧名第一次親眼看到戰爭和死亡,望見又有一些明軍士兵倒下後,他不禁發出一聲嘆息。

  周開荒知道鄧名心中不忍,袁宗第曾經悄悄告訴過他,一個心軟的宗室子弟很容易被感動,也更可能幫着說好話,這樣也不錯。

  周開荒說道:「眼前這點傷亡並不算大,等我軍掃清梅花樁,填平壕溝,我們的大軍也就該到了,那時將士們攻打城池才是決戰,若是心存怕死的念頭就無法成功。」

  鄧名微微點頭,又是一聲輕嘆。

  ……

  此時在重慶城中,清軍守將王明德坐立不安。

  原先城下袁宗第和譚文的兩路明軍各有七、八千之數,滿清任命的四川巡撫高明瞻見才來了兩路就有這許多人馬,知道後續軍隊更是眾多,於是當機立斷,藉口去向川陝總督李國英討援軍就從袁宗第和譚文兩軍的結合部竄出圍去,臨走時命令總兵王明德死守待援。王明德明知高明瞻棄城潛逃,卻敢怒不敢言,只好留在城中抵抗。

  「總督遠在保寧,見到巡撫以後,問明情況、召集兵馬都需要時日,恐怕這時還沒有出發罷。」四川總督的駐地雖然定在成都,但是成都目前在明軍手中,吳三桂把精兵良將都帶去打雲南,李國英剩下的部隊無力攻克成都,只好暫時呆在保寧,終日寫信給成都的明將勸降。

  眼看着城下又來了一支新的明軍,王明德更是愁眉不展,他一個勁地抱怨着吳三桂:「吳帥說什麼闖賊和明廷宿有舊怨,互相猜疑,上次來重慶沒討好,所以這次絕不會再出力,吳帥這次可是看走眼了啊,這回來的怕是比七月那次還要多。」

  王明德暗自揣測,總督李國英那裡對守備相對薄弱的成都尚且窮於應付,不像是能發兵來給自己解圍的樣子。十天來明軍一直在向城牆進攻,雖然他們砍木樁的速度不快,但由於城內的守軍短缺無法出城逆襲,所以明軍一直在推進。今天有好幾處城牆守兵向王明德告急,他登上城牆,看到明軍在這幾處已經接近牆下。尤其是來得最早的譚文部,他們已經開始填壕溝了。袁宗第那邊的進度雖然慢一點,但看起來抵達壕溝也就是一兩天內的事情。

  王明德心知局面已經非常危急,一旦讓明軍在多處填平壕溝,等明軍主力抵達後他們就能全線攻城。此時重慶城中的清軍人心不穩,有人向王明德請求突圍——這當然不可以;還有人請戰,力主趁着明軍主力還未抵達,殺出去與城外明軍決一死戰,與其坐以待斃,還不如拼死一戰。王明德也不能同意這個計劃,城外的明軍比守軍強大得多,一旦戰敗,重慶就會立刻失守。

  站在重慶城頭的王明德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譚詣的軍隊與譚文匯合——看上去新來的明軍又有五千之多。很快,譚詣接替了譚文的陣地,而譚文則移營到中間,這樣明軍的戰線就合攏起來了。現在,王明德就算想效法高明瞻棄城脫逃也沒有出路了。

  「唉,吳帥這次真是看走眼了。」王明德悲哀地想道。一個念頭猛地浮現出來:「趁着我手裡還有近萬人馬,加上這麼一個重慶,若是降過去應該能保住性命吧?」

  但也就是一轉眼,王明德搖搖頭把這個念頭給壓了下去:「如今朝廷幾乎已經統一天下,殘明只剩下四川、雲貴這麼一點地盤了,投降過去也不過就是早死、晚死的事,說不定總督大人真能給我解圍呢!」

  又琢磨了片刻,王明德咬咬牙,給自己鼓勁道:「就是戰死了,朝廷總會撫恤我的兒子們。投過去最終還是難逃一死,還連累了全族,何必呢?」

  抱定這個念頭後,王明德決心死守重慶,能拖一天是一天。

  ……

  與王明德相反,袁宗第今天回營的時候顯得興致很高,請鄧名過去吃飯,席間還有說有笑。雖然鄧名對這個時代的禮節不是很清楚,但他感到袁宗第對自己的態度絕對不同尋常。鄧名以為自己如果運氣好,頂多也就是充當一個幕僚,但袁宗第卻不與自己商量事情,不需要自己的幫助分析。此外,袁宗第對自己的禮貌遠超過了上司對待部下,即使是如周開荒這樣的心腹也不會受到這樣客氣的對待,更別說其他的部下了。

  「仁壽侯帶來消息,文督師兩日前越過萬縣,現在估計已經到了豐都。」袁宗第笑呵呵的說。

  文安之是永曆皇帝派到四川的督師,駐地在奉節,主要工作就是安撫、節制雲集在川東、湖廣北部一帶的闖營餘部。文安之的大軍走陸路,會比譚詣的水師晚到兩、三天。現在袁宗第和譚文的營地已經穩固,而且儲備了足夠數萬軍隊所需的糧草,重慶外圍的工事也掃蕩得差不多了。今天譚文和袁宗第都開始試探性地進攻城門和城牆以摸清守軍虛實,等大軍一到就可以強攻重慶。

  趙天霸不動聲色,心裡對譚詣卻十分鄙夷。

  不像趙天霸,周開荒一聽到這消息立刻大聲說道:「怪不得仁壽侯來了,督師快則三天、慢則五天就能抵達重慶了,他要是再不來,這功勞不就沒他的份了嘛。」

  「話不能這麼說,都是為國出力,而且仁壽侯也有仁壽侯的難處。」袁宗第對這些明軍嫡系不是沒有想法,不然也不會和譚文把營地分開。要是平時,對周開荒這種不加掩飾的挖苦,袁宗第多半會點頭讚許,至少也是笑而不語,但今天鄧名這個宗室子弟在邊上,袁宗第就留有餘地了。

  「能有什麼難處……」周開荒還在爭辯。

  周開荒打開了話匣子就停不下來,越說越激動,趙天霸根據以往的經驗,知道這傢伙很快就要開始痛罵明廷了——這幾天周開荒在鄧名身邊,不能隨便說話,應該也快憋壞了。同時趙天霸注意到袁宗第在打量鄧名的表情,估計靖國公心裡也開始不安。

  「拿下重慶就是切斷了吳賊的退路。聽說城中積蓄頗多,足以支持數萬大軍行動。」按說趙天霸不該在袁宗第面前談論川鄂明軍該如何行動,畢竟他的身份只是一個使者,但他還是把話題岔開:「若是吳賊不肯回師,說不定還要勞煩督師大人統帥三軍南征哪。」

  「理所應當,」袁宗第立刻點頭道:「等拿下重慶隔絕川南、川北,就是晉王不說,我們也要上書朝廷讓我們去會會吳賊,他可是欠了我們不少血債啊。」

  這個話題鄧名非常有興趣,正好可以解答他心裡的疑問,於是就詢問起袁宗第的看法,同時豎着耳朵聽對方的回答。

  袁宗第是個老軍伍,對打仗的事情相當清楚,說起來頭頭是道。

  在他看來,僅靠長江運輸的糧食肯定不足以供應吳三桂那支規模龐大的軍隊,吳三桂還是需要在行軍途中從百姓手中大量地征糧。袁宗第認為,既然有孫可望指路,那麼吳三桂選擇的進滇路線肯定有足夠稠密的人口供他利用。但是吳三桂以前中途回師過一次,然後又再次出兵,就算人口稠密,兩次大軍過境也必定把老百姓折騰得顆粒無存。袁宗第覺得,等到明軍獲得重慶糧草後,四川派去雲南的援軍可以取道建昌,那裡由劉文秀經營了很長一段時間,估計有不少糧草積蓄,也有足夠的壯丁人口能夠為援軍所用。當闖營和西營這兩大系統的明軍會師後,就是對付吳三桂也不會落下風。

  總之,袁宗第對拿下重慶後的戰局相當樂觀,認定吳三桂已經成為懸師。進攻雲南的清兵越是數量龐大,越會因為物資匱乏而難以持久,退路又被明軍堵住,下場可想而知。

  趙天霸聽得頻頻點頭,顯然是非常贊同。

  鄧名一邊聽着,一邊感到陣陣疑惑。這些天來,在袁宗第營中,聽他們反覆說起若能攻下重慶就能逆轉西南戰局,鄧名漸漸也覺得他們說得有道理。現在重慶外圍的梅花樁接近掃清,城牆、城門都已經裸露出來,兩天後闖營精銳都將跟着文安之一起趕來,至少又有數萬兵馬,那麼重慶眼看就要落入明軍手中。可是鄧名知道歷史上西南戰局最終並沒有被逆轉,那麼重慶應該沒有被攻克,清軍確實徹底擊敗了李定國……

  袁宗第對奪取重慶後的戰局越是樂觀,鄧名越感到緊張和不安。

  因為距離遙遠,通訊不便,無論袁宗第、趙天霸、周開荒還是鄧名,都不知道此時雲南的戰局與他們樂觀的預料相去十萬八千里。實際上,吳三桂帶着清軍南下逼近昆明後,永曆皇帝聞風倉皇出逃。廣西的明軍主力奉命向昆明返回,漢奸耿精忠趁機發動攻勢,奪取了明軍大片領土,而洪承疇也從湖廣出發,參與對雲南的進攻。

  晚上回營的時候,鄧名輾轉反側無法入睡:「若是明軍進攻重慶失敗,那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袁宗第講過幾次,以四川現在的人口,根本經不起大軍來回折騰,所以不認為清軍還能從陝西派來大批的人馬援軍。再者,陝西清軍已經沒有什麼像樣的部隊了,就是有時間也來不及。

  鄧名判斷,可能是因為重慶城池堅固難以攻破,將會導致明軍無功而返,那麼他就跟着袁宗第一起回到明軍的基地,往後再考慮下一步怎麼辦。但是明明再有兩天文安之的主力就要抵達了,憑着明軍的優勢,重慶難以支撐,估計很快就會陷落。

  「一定是發生了什麼意外的變故!會不會有一支清軍突然趕到,給重慶解圍了?」鄧名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但他無法想象到底是怎麼發生的:「如果袁宗第說得對,陝西和四川已經沒有一支清軍能夠擊敗明軍主力的話,只能是還有另一支清軍援軍突然抵達了,而且數量極其眾多!那這支突然抵達的清軍就應該是……」

  想到這裡鄧名感到自己全身的寒毛都豎起來了,這支清軍應該趕在文安之主力到達前出現,所以也就是這兩、三天內的事了。

  「我該如何提醒袁宗第呢?要他多派探馬偵查?可是如果他問我憑什麼得出這個判斷,我又該如何回答呢?這支清兵從何而來,走哪條路,在哪個方向上出現?我對行軍打仗一無所知,對這個時代沒有任何了解,四川哪裡有清軍駐紮也不知道,我怎麼能夠說服袁宗第相信會有一支清軍突然出現?」

  鄧名苦苦思索,但是一無所獲。他感到狂風暴雨即將從天而降,巨大的危險就潛伏在身邊。茫茫黑夜中隱藏着野獸,雖然你現在看不到它眼中的凶光,聽不到它饑渴的喘息,不知道它會從哪個方向撲過來,但是無疑它正在某個附近角落窺視着你,向你步步逼近。

  突然傳來一陣嘈雜的吶喊,接着就有一個清兵裝束的人撩開帳子,舉着火把衝進來,二話不說對着鄧名揮刀就砍。

  面對着刀光鄧名猛地坐起身,才發現是南柯一夢,自己剛才不知不覺睡着了。心中咚咚地跳個不停,鄧名擦去額頭上的汗水,摸黑起身,輕輕地走出帳外。月光灑滿明軍的營地,四周靜悄悄的,能夠聽到附近帳篷里傳來的鼾聲。遠處營牆上挺拔的哨兵身影清晰可見,他們正警惕地保衛着營地的安全。

  鄧名望着滿天的星斗——這個世界危機四伏,唯一讓他感覺平靜、安心的就是這滿天的繁星,他以前從未發現星空這麼美麗。鄧名默默地嘆氣。命運對其他人來說是未知的,但對他來說卻是可知的,甚至是可怕的。鄧名知道自己,還有這些天來善待他的這些明軍將士走上了一條不歸路,等待他們的是毋庸置疑的滅亡。但鄧名卻不知道該如何改變這一切。

  「很可能有一支敵軍已經逼近我們身邊,明軍會被徹底消滅,但我卻無法幫助袁將軍。我怎麼忍心告訴他們——他們為之奮戰一生的事業,最終還是會一場空。」

  其實鄧名並沒有猜錯,他擔憂的那支清軍已經順利抵達重慶城下了。

  

  第四節

生變

  

  十二月十四日晚,譚文怒氣沖沖地來到譚詣的營帳,一見面就大聲責問道:「為何不出力攻城?」

  這麼多天以來,譚文和袁宗第部下的明軍不停地攻擊,就是要讓重慶守軍成為疲兵。但是譚詣接過譚文的陣地已經兩天了,卻一直按兵不動。眼看同僚莫名其妙地給敵人以喘息之機,譚文忍無可忍地跑來催促譚詣趕快出戰,他估計對方心裡肯定存着保存實力的念頭,多半也會找一些將士需要休息之類的藉口。

  可現在天下的形勢如此危急,哪裡還能保存實力!譚文打定主意不讓譚詣矇混過去。

  對着譚文面上不加掩飾的怒色,譚詣卻是一點也不緊張,慢悠悠地開口了:「我們真能打下重慶麼?」

  「怎麼不能?」出乎譚文的意料,對方竟然沒有用他猜測的藉口,譚文不假思索地答道:「我們眼下的兵力是重慶守賊的兩倍多,文督師的大軍更是旦夕就能抵達,豈有攻不下重慶的道理?」

  「是啊,一旦拿下重慶就隔絕了南北,即使朝廷在雲南戰事不利,最壞的情況下,起碼朝廷也能轉戰四川。那幫闖營餘孽也能南下和西營餘孽合流,聲勢大張。」

  譚文、譚詣以前都是明廷的川軍,和西營的李定國打過不少仗,和闖營的袁宗第也有過不少摩擦。譚文心想,譚詣大概是不願意看着這些以前的叛軍立功,心裡不痛快所以不願意出力,就好言勸說道:「唉,現在社稷危急,暫時和他們聯合起來勉力圖存吧,等大明中興之後,再把這些亂賊千刀萬剮也不遲啊。」

  「頂多就是勉力圖存罷了,就算打下重慶,中興恐怕也是無望。」譚詣仍是一副不緊不慢的模樣:「我覺得,趁着我們還能打下重慶,手中還有能隔絕長江的兵力,不如就降了吧……」

  「這是什麼胡言亂語!」譚文重重地一拍桌面,厲聲喝道。

  「清廷那邊一貫是不改原爵,在大明這邊的侯爵投過去還是侯爵,伯爵投過去還是伯爵,孫可望在大明這邊原來是一字王,投過去以後也還是一字王。我們當個大清的侯爺,總比大明的強吧?」譚詣似乎完全沒有看到譚文激動的表現,語速仍保持不變:「就算過去以後清廷給我們降了級,當個大清的伯爵也比這朝不保夕的大明侯爵強吧?哪怕是男爵、子爵,也比在這邊強多了啊。」

  「這還是人話麼?」譚文震驚中更加憤怒:「我們絕不能降虜!」

  「當真?」譚詣隨即拍拍手,頓時一大群甲士涌了進來,人人刀劍出鞘,把中軍帳擠得滿滿的,譚文和他帶來的幾個隨身衛士被圍在一個難以轉身的小圈子裡。譚詣趁着譚文吃驚的一瞬間,迅速退開兩步,躲到甲兵的身後去了。

  譚文臉色變得十分蒼白,對方顯然已經打定了主意,若是自己不贊同譚詣的主張,恐怕片刻後就要被亂刀分屍。身邊的幾個衛士呼吸也變得十分急促,這幾個人都是譚文的近衛壯士,但憑着幾個人的力量肯定是不能殺出重圍的。

  「我生是大明人,死是大明鬼。」譚文終於還是把決心說出了口。

  「人各有志,我不強求,就如你所願吧。」躲在甲士身後的譚詣哈哈一笑:「不過,做鬼要人頭也沒用,就送給我吧。」

  ……

  王明德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信使,他聽了對方的話,好一陣子才從震驚中明白過來。眼看重慶城下的明軍越來越多,兩日前在城外合圍後他就沒想過還能活下去,只是抱着拖一天便多一天的念頭在抵抗。今天入夜後,城門守衛報告城外有使者前來,王明德心中經歷了一通天人交戰,他估計對方多半是來勸降的。雖然他自認為打定了一死的念頭,但到了節骨眼上又有些遲疑了。最後盤算着不如暫時虛與委蛇,看看能不能拖上些時間,起碼也不要徹底斷了投降的路。

  但使者被吊籃拉上城後,一見到王明德就摘掉帽子,烏青發亮的腦殼一看就是剛剃的發。這使者是譚詣的親兵,聲稱他的老爺已經誅殺了明廷的涪侯譚文,全軍剃髮請降。

  「這重慶城旦夕就要攻破,他怎麼反倒投降我了?」王明德心裡一陣嘀咕。不過此事若是真的,那就是絕處逢生了。王明德再三盤問,漸漸猜到對方有可能就是趁這個時機來投降,以便立功謀一場富貴。

  「將軍若是不信,可派人跟隨小的去營中看看,譚文的首級就在我家侯爺的帳中。」那個使者竭力解釋。

  王明德雖然極其希望是真的,但生怕對方是為了騙開城門而來詐降,就把兩個親信和來人一起吊下城去。過了一個多時辰,派去的親信總算是回來了,他們親眼看見了譚文的首級。

  「哎呀,天不絕我王某啊,」王明德狂喜之下歡呼起來,又急忙加了一句:「朝廷洪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