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清 - 第33章

灰熊貓

  試探着問了一下吳三桂的衛士,鄧名才知道吳三桂占領昆明後把城內的壯丁都抓起來當作了夫子,而他們的家人則被驅趕到城外,由軍隊監視生活,還威脅那些壯丁說:若是他們敢逃跑就要拿他們家人是問。李定國在昆明多年,吳三桂對城內的百姓不放心,怕其中還有西營潛伏的細作;而且把城裡人都趕出去後,吳三桂還可能占有城內百姓的糧食。

  此番進攻雲南的清軍眾多,吳三桂怕其他軍隊洗劫昆明——畢竟這將來會是他的居住地,所以現在城中只有一萬吳三桂和洪承疇的嫡系部隊駐紮,其他清軍一概駐紮城外。若是有事入城就要解除武裝,這也是出於安全考慮,既防止有西營細作混入,也免得其他各路軍隊的人進了昆明城中打架鬧事。

  

  第五十節

懷疑

  

  進入昆明城在兵站里住下,趁着吃午飯的時候鄧名和衛士急忙進行了一些簡要的偵查。昆明城外戒備森嚴,但城內卻顯得相當寬鬆,兵站里有一些照顧飲食的伙夫,但並沒有如同城外驛站那樣到處都是衛兵。

  現在雲南境內到處都有西營殘兵出沒,昆明一帶剛剛平定,清軍在地方上又大肆劫掠過一番,他們也知道百姓對自己的敵意很重。所以吳三桂把原來住在城裡的人全都轟走了,現在昆明城內沒有百姓、沒有外來的商販、沒有旅客,就連雜牌軍都沒有,三個多月里從來沒有發生過事故。就算有膽大包天的人企圖混進城來,也難以通過把守城門的衛兵的嚴格檢查。

  經過初步的觀察,鄧名一行覺得逃離這個兵站並不是什麼難事,但想要逃出城卻是一個很大的問題。鄧名收起所有鬧事的心思,打算低調地拜見吳三桂一次。

  一路上,鄧名曾經旁敲側擊地詢問召他來昆明的原因,吳三桂的衛士明確地告訴他,就是要詢問一些有關東川府境內戰鬥的問題——吳三桂時間有限,沒有工夫也沒有心情和一個小兵磨嘰,所以親兵的職責之一就是在吳三桂接見之前,讓鄧名明白他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不要耽誤了吳三桂的寶貴時間。

  在路上的時候,吳三桂的衛士已經問過幾次,鄧名聲稱自己什麼都不知道,他們只是奉命從重慶去建昌受降,後來聽說有吳三桂的雲南使者到了,就去會面,然後就遭到建昌兵的突襲,軍隊潰散,他們就撤到了東川府,然後沿着大道來到昆明,打算走貴州這條路返回重慶。至於東川府境內的戰鬥,鄧名宣稱自己什麼也沒有看到,在通過沿途據點的時候一切還都是好好的。他們通過以後,才看到身後的許多烽火台被點燃,但是他們並沒有返回去看一眼。總而言之一句話,鄧名提供不了任何有價值的消息。鄧名絕不承認自己曾經拿到過東川府守將的令箭和印信——他作為一個保寧兵自然嚴守本份,除了接受沿途據點的招待外,絕對不會幹涉他們的行動,也不會打探他們是否接到什麼消息,更不會詢問他們傳遞的軍情內容。

  吳三桂的這個親衛沒有談起東川府報上來的消息,鄧名也絕口不提此事。他早在通過東川據點的時候詢問過清軍士兵,知道他們收到了自己寫的那份假通報,其中提到了有一隊保寧兵,但並沒有人知道就是這隊保寧兵首先送出的通報。

  吳三桂的親衛聽完鄧名的敘述,覺得這個人的用處不大。不過吳三桂既然交代了,那怎麼也要把人帶回去給他看看,說不定吳三桂能問出什麼有用的東西;而如果不把人帶回去,那就是這個親衛的失職了。

  鄧名估計吳三桂不會把一個小小的保寧千總放在心上,所以讓周開荒等人做好準備,他下午跟着這個親衛去見吳三桂,等對方不耐煩把自己轟出來以後,大家馬上就啟程離開昆明。現在每多呆一刻都很危險,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有東川府的潰兵逃回雲南,到時候把保寧千總「李名」飛揚跋扈的事情一說,上報到昆明,謊言立刻就會被揭穿。

  吃完午飯鄧名離開兵站,周開荒等人就在裡面等他回來,大家連行李都沒有打開,就等着鄧名一回來就馬上啟程。但一直等到日頭偏西鄧名也沒回來,眼看再不動身今天就沒法趕在城門關閉前離開了。

  好不容易鄧名總算是回來了,但他們現在還不能離開,因為吳三桂根本沒有見鄧名。洪承疇剛剛返回昆明,和吳三桂、趙良棟二人商議即將對李定國、白文選發起的新一波攻勢,在這種重要的軍事問題前,吳三桂和趙良棟那個無關緊要的小賭博自然要放在一邊。

  鄧名就這樣等了一下午,然後出來一個親兵讓鄧名先回去,明天再來拜見。因為吳三桂和洪承疇他們要用晚飯了,今天不會接見鄧名了。

  周開荒等人聽完就連聲叫苦,若是吳三桂今日有事、明日又有事,豈不是要曠日持久地在昆明待下去嗎?隨着時間的推移他們暴露的危險變得越來越大,可是進城的時候大伙兒把武器都交出去了,到時候就是想拉個墊背的都做不到。

  李星漢則提議在城中放火。一萬清軍集中駐紮在幾個城門附近的營地里,大部分昆明城區都空蕩蕩的,就是偷偷點火也不會被發現,火勢得大到一定地步才會被發現。這些日子鄧名的手下差不多人人都成了縱火專家,見到這種特別適合縱火的局勢,真讓李星漢等人不覺技癢。

  不過這個意見馬上就被大家否決了。夜晚點火倒是容易,但是一見到城中火起,守衛城門的士兵更不會放人出城,就憑這十八個赤手空拳的人,難道還能斬關而出不成?

  「再等一天,如果明天吳三桂還不見我,我們就趁傍晚溜走。」鄧名覺得立刻溜走有些太顯眼,所以打算再忍一天,若是明天又無所事事,大概吳三桂的親衛也不會再對此事特別上心。

  ……

  一些吳三桂的年輕衛士久聞洪承疇的大名,但卻是首次見到他。等見到這個大名鼎鼎的人物後,一些衛士心底下都有些出乎意料,也有些失望。此時洪承疇已經老邁不堪,走路都需要緩緩而行,老得好像連眼睛都不怎麼睜得開了,看地圖或是公文的時候需要把眼睛湊到近前。吳三桂和趙良棟對洪承疇說話時都拼命地扯着嗓子喊,但這位經略大人還是常常會聽不清,就算聽清了也很少發表意見,對吳三桂和趙良棟提出的各種計劃一副無可無不可的樣子,好像精力已經完全不夠用了。

  之前還有不少人總是津津樂道幾年前洪承疇臨危趕到湖廣的事,他阻擋住氣勢正盛的李定國,讓明軍從此再也無法寸進一步。再加上之前洪承疇為滿清南征北討的功績,那些沒見過此人的清軍官兵都覺得洪承疇肯定是個天神一般的人物。可看到洪承疇老邁年高的這個表現後,不少邊上的衛士,還有那些沒有和洪承疇打過交道的清軍將領,心裡都暗暗覺得他真該回家養老去了——看來最近幾年在湖廣擋住李定國也未必是洪承疇的功勞,都老朽成這個樣子了,還怎麼指揮大軍?不臨陣犯迷糊、不把部下送進虎口裡就不錯了,多半當時李定國已經是強弩之末,洪承疇運氣好,適逢其會。

  吳三桂準備的招待晚宴菜餚很豐盛,包括各種雲南特產,有幸參與的眾將都吃得眉開眼笑。只有洪承疇仍是一副反應遲鈍的模樣,滿口的牙掉得不剩幾顆,只是嘗了幾口粥就把調羹放下了。

  見洪承疇好像就要睡着了,吳三桂就說起了一些最近遇到的趣事來活躍氣氛,引起了一場又一場的滿堂歡笑。但洪承疇卻並沒就此提起什麼精神,他勉力露出幾次微笑後,眼皮耷拉得更低了,眼看就要在宴會上打起瞌睡來。

  「最近東川府那裡有一件事,末將有些疑惑,還望老經略指點。」吳三桂說着說着就提起了東川府的戰事,趙良棟坐在邊上也插了幾嘴,兩人各抒己見頓時又是一番爭論。旁邊有幾個將領也湊趣議論了幾句,其中頗多荒謬之處,遭到了吳、趙二人的一致嘲笑。

  爭了幾句後,吳三桂突然醒悟過來,這是招待洪承疇的宴會,怎麼好不搭理客人,但等他轉頭再望向洪承疇那邊時,看到這老頭已經腦袋一歪,斜靠在座位上睡着了。

  「老大人確實是累了。」吳三桂索然無味,就示意洪承疇的衛士們送他回去休息。

  但洪承疇這時自己驚醒過來,接着就向在座的眾人致歉,聲稱自己歲數大了實在不經熬,他讓隨行的部將都留下繼續好好吃飯,自己在幾個衛士的攙扶下先行離去。

  離開吳三桂的住處,坐上馬車後洪承疇就在車廂里閉目養神。現在他對這種人事交際毫無興趣,他覺得自己離入土不遠了,人際關係已經意義不大——對洪承疇來說最大的懸念就是滿清能不能深根固本,牢牢地把整個中國控制在手中。

  洪承疇知道自己被天下人唾棄咒罵,他也知道自己在歷史上肯定得不到什麼好評價,甚至就連他的滿清主子將來都不會講他的好話。至於什麼「維護祖國統一」、「順應歷史潮流」、「促進各民族文化大融合」之類的美譽,洪承疇還不懂這些名詞,就算懂,做夢也不會指望能夠扣到自己的腦袋上。至於家鄉的故居,現在連洪承疇的親生母親和嫡親弟弟都拒絕回去住,連親人都鄙夷洪承疇到這種地步,他更不會想到有那麼一天,這種人人路過都要吐一口唾沫的地方,竟然有人會把它建設成愛國主義的教育基地。

  既然被世人罵得這樣慘,洪承疇就下定決心要幫着滿清建立萬世不拔之基業。如果中國人子子孫孫、世世代代都被韃子統治,如果全中國的人到最後都是韃子的奴才——那麼你們又能比我強到哪裡去?

  至於吳三桂和趙良棟的爭論,洪承疇剛才也聽見了,此時他在心裡哼了一聲:「終歸還是兩個武夫,只會從軍事上想。這很明顯是建昌在鬧內訌,有人主戰、有人主降,主降的肯定還占了上風,所以主戰的就拼死一戰,要斷了建昌投降的後路。」

  不過在吳三桂、趙良棟兩個人面前或是眾將面前,洪承疇沒有出風頭的興趣。剛才吳三桂不是說已經有人從建昌回來了麼?洪承疇知道等吳三桂問過情況後就會了解真相,洪承疇覺得自己與其在那裡費勁說服眾人,還不如回家再仔細推敲一遍今天吳三桂和趙良棟講述給他的進攻計劃。洪承疇覺得方案上沒有什麼大問題。不過眼看就要幫助韃子拿下全中國來啦,馬上大家就都要和我一樣給韃子當奴才,再也沒機會翻身了,可不能在最後這個節骨眼上出個漏,給別人留下反抗韃子的機會。

  ……

  兵站里,鄧名在和衛士們偷偷商議明日混出城後的脫逃路線,突然門口一陣喧譁,聽起來像是有幾個騎兵趕到。

  片刻後,另外一個身帶吳三桂親衛腰牌的清兵步入兵站,站在廳中高喊:「保寧千總李名!」聞聲鄧名就出去參見。

  原來洪承疇離席後,吳三桂就告訴趙良棟已經有個目擊者被帶到昆明了,二人既然談起了關於東川府戰事的話頭,就讓衛士去把鄧名帶來問話。

  得知情況後鄧名心中有喜有憂,喜的是在酒宴上,吳三桂可能更加不耐煩多問;擔憂的是酒宴沒有時間限制,吳三桂也有可能問起來沒完沒了。此外人多口雜,誰知道其他人會不會突然提出什麼難以回答的問題來。懷着這種忐忑不安的心理,鄧名跟着吳三桂的親衛,獨自一人來到平西王的臨時王府。

  親衛進去報告的時候,吳三桂他們的話題已經扯到了別處,人也有了幾分酒意。剛才派人去找的時候,吳三桂把那個帶鄧名來昆明的親衛找來問了兩句,知道這個保寧千總其實啥也不知道。現在談話的興致過去了,來人又提供不了什麼有用的信息,吳三桂眉頭一皺,就讓親衛把人轟走。但趙良棟在邊上說了一句,覺得既然來了就見一下為好,說不定這保寧千總還有點有用的消息,隨便問上幾句再打發他走人也不遲。

  吳三桂一想也是,人都帶到昆明來了,不見一面也寒了衛士一片犬馬忠心。為了這麼一個什麼都不曉得的傢伙再專門抽空,吳三桂也沒有這份閒心。

  「帶進來吧。」吳三桂於是下令道。

  鄧名就這樣被帶到了鬧哄哄的宴會上。本來已有幾分醉意的吳三桂,見到來人後倒是眼前一亮。這個年輕人看上去身體不錯——鄧名因為營養好所以發育良好,腰板挺直,相貌看上去也可以。

  以吳三桂為將多年的眼光,他還看出這個年輕軍官身上有一股勇武之氣:「這是個上過戰場,打過仗、殺過人的漢子,還這麼年輕,不錯嘛。」吳三桂在心裡評價道。他邊上的趙良棟向鄧名掃了兩眼,心裡對此人的判斷和吳三桂也差不多。

  吳三桂問了一些東川府的情況,鄧名就按照事先想好的一概推說不知,自己只是忙着南下,打算繞道早些返回重慶,根本沒空去管後面的戰事。東川府境內傳遞的軍情報告,鄧名因為職權所限更是不可能詢問得知。至於建昌現在的情況,鄧名的說法和他送來的報告差不多,就是建昌目前是狄三喜主政,可能是為了獲取威信吧,就向李國英和吳三桂詐降,騙幾個清兵過去殺了立威。鄧名反覆強調這都是他的猜測,具體實情並不清楚。

  如果是一般人,那麼談話大概也就到此結束了,吳三桂可能會扔幾個賞錢給這個跑了一通冤枉路的保寧千總,把鄧名打發走讓他明天離開昆明。不過因為鄧名給吳三桂留下的第一印象不錯,他就多問了一聲:「你們在建昌是怎麼被伏擊的?」

  ……

  兩個時辰後,洪承疇的部將從平西王府返回。一個心腹將領回到府中後見到書房依舊是燈火通明,洪承疇面衝着桌上鋪開的巨大的滇西南和緬甸地圖,正在皺眉沉思着,在他的手邊則是厚厚的一摞前線將領的報告。

  「老大人太辛苦了。」這個心腹見狀感動得不知道說什麼好。他們在吳三桂的宴會上狂歡時,洪承疇卻獨自默默推敲着軍事計劃中的漏洞。

  「王事豈容疏忽?」洪承疇淡淡地說了一聲,問了幾句晚宴上發生的事情。

  聽到吳三桂把那個去過建昌的目擊者找來時,洪承疇微微一笑,頭也不抬地問道:「建昌誰主戰?誰主和?」

  「嗯?」洪承疇的話讓將領一愣,他對洪經略可是非常熟悉,知道這老頭子看上去老態龍鍾,其實仍是寶刀不老、言必有中。

  「難道建昌不是一派主戰、一派主降嗎?」洪承疇見部將沒有回話,就緩緩抬起頭,慢吞吞地問道:「那個保寧千總是怎麼說的?」

  「他說……」部將連忙把鄧名敘述的大概意思重複了一遍:看不到建昌明軍有內訌、分歧的跡象,很可能就是狄三喜為了立威。

  「不對!」洪承疇沒聽完就開始搖頭。

  吳三桂和趙良棟其實已經想到了明軍的軍事行動,但因為無法從政治上解釋所以又退縮回去,洪承疇卻很清楚在東川府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這個保寧千總的陳述與洪承疇認定的事實不符,讓明明一清二楚的事實變得模糊不清。剛才洪承疇沒提醒吳三桂,因為他覺得片刻後就會真相大白,這並不是什麼特別要緊的事。但聽了心腹的報告,立刻讓洪承疇有了一絲不安:有人在設法蒙蔽滿清的將領,雖然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但明顯的是這個人企圖對韃子征服中國的大業不利!

  「此人說話不盡不實,」洪承疇伸手從竹筒里取出一支令箭,扔給那個部將。此時他雙目睜開,其中更沒有一點遲鈍、渾濁之色:「速速前去,將這個保寧千總給本經略拿來!」

  

  第五十一節

晚宴

  

  兩個時辰前……

  之前鄧名對吳三桂自稱是李國英的使者,奉命去建昌搬運糧草去重慶,得知吳三桂也派人來四川行都司他就先去拜見。鄧名覺得這命令應該還算合理,說不定吳三桂也有類似的想法。確實如此,吳三桂甚至懶得過問李國英命令的細節,因為吳三桂和鄧名的地位懸殊實在太大,作為一個王爺和數十萬大軍的統帥,沒有必要事必躬親,也沒打算和一個小小的千總說個沒完。

  不過吳三桂問到他派去的受降軍隊被明軍伏擊的情況時,鄧名就不敢憑空捏造了。如果在吳三桂面前杜撰交戰過程,露餡的可能性很大,一旦引起對方的懷疑,就可能遭到仔細的盤問,那樣鄧名是肯定無法過關的。

  於是鄧名就實話實說,敘述起那天自己襲擊清軍營地的過程來,只不過他是站在被襲擊者的角度來陳述。當天鄧名領着衛士在清軍營地里左衝右突,對清軍營盤的部署非常了解,給吳三桂講述起來也是頭頭是道。

  鄧名覺得這樣很穩妥,但趙良棟聽來則感覺非比尋常。正常情況下,被偷襲時人會變得非常恐慌,頭腦混亂,很難鎮定地觀察周圍情況。鄧名和以前趙良棟見過的敗兵不太一樣,他並沒有用「敵人很多」、「到處都是敵軍」、「到處都是大火」這樣籠統的描述,而是提到了敵騎衝擊的方向,火勢的蔓延,還提到友軍混亂造成的惡果。

  漸漸的趙良棟從三心二意地不太理睬變得聚精會神起來,這個保寧千總沉着冷靜的表現,以及他有條有理的陳述引起了趙良棟的注意——很多部下因為不識字,在戰場上可能很勇猛,但是一說話就顯得粗魯、莽撞、頭腦簡單,就是打了勝仗也不會好好地總結,更不用說打了敗仗。當然趙良棟手下也有一些良將,可是他們從小在軍旅中長大,生活內容離不開封建軍隊那一套,雖然鄧名只是想要敷衍過關,但趙良棟還是覺察出這個保寧千總有些見識,與自己手下的小軍官不太一樣。

  這時趙良棟聽見吳三桂又問這個年輕的小軍官道:「你現在想來,當時敵軍有多少,為何要在營中這樣往來不停地衝突?」

  趙良棟知道吳三桂這是在考量鄧名的才能,對於一個小小的千總來說,這道題的難度顯然是太高了,就是一般的將領也未必能答好,比如吳三桂派去東川的那個游擊顯然就交出了一份糟糕透頂的答卷。趙良棟一言不發地等着那個保寧千總的回答,剛才聽了他的描述,趙良棟對此戰的經過已經猜到了大概。

  「人數必定不過百!」鄧名斬釘截鐵地答道,此時他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表現出和官銜不相符的勇氣、鎮靜和表達能力,他依舊按着「百虛不如一實」的思路,換個角度陳述真相:「至於敵騎在營中反覆地衝突,顯然是疑兵、攻心的策略。」

  鄧名還提到在明軍發起攻擊之前,有一個建昌軍官來拜見游擊的事情——仍然是換了個角度陳述真相。面對吳三桂這樣大名鼎鼎的人物,鄧名覺得敘述需要儘可能地真實,以免對方起疑:「事後卑職回到自己的營帳里吃飯,所以倖免於難。這個人可能是特地來偵察中軍帳的位置,敵軍因為人數不足,事先冒險前來偵察,以保證突襲能夠一擊得手。」

  「好!」趙良棟稱讚道:「說得不錯!」

  鄧名給趙良棟留下了見微知著的印象,他自問也沒法把敵軍的舉動和居心分析的更清楚了——當然不會,因為鄧名就是敵人,他對自己的行動和目的自然再清楚不過。

  「哈哈,」主座上的吳三桂笑道,又吩咐左右道:「取筆墨紙張來。」

  等衛士把吳三桂要的東西取來後,平西王吩咐鄧名道:「那天你們的營地大致的樣子,畫出來給我看一下。」

  趙良棟看出吳三桂對這個保寧千總非常欣賞,沒人會要求一個千總具有畫簡要地圖的能力,這個階級的軍官只要服從命令上陣砍人就可以了,很多靠武勇拼上來的將領都是一腦袋漿糊,跟着上峰行軍打仗沒問題,但讓他單獨紮營、布陣就一塌糊塗。

  鄧名並沒有用吳三桂給的筆墨,而是掏出自己懷中自製的炭筆,為了怕露餡還是認認真真地回答吳三桂的問題。那天他事先在清軍的營地里用心偵察了一番,又反覆衝突了許多個來回,對營地的部署記得很清楚,很快一副地圖就畫好了。想了想,鄧名又加了幾道標註,說明是自己推測的明軍攻擊路線——當然也都是他那天真實的進攻路線。

  衛士把鄧名畫的地圖取走,交給了高高在上的吳三桂,平西王拿着那張地圖看了看,然後示意衛士把它傳示眾將。趙良棟拿到手裡後,仔細地看着,想不到這個年輕人不但地圖畫得不錯而且還能寫字,最後嘆了口氣讓衛士把它傳給下一個人。

  「你們真都該找個李千總這樣的手下。」等眾將都看完後,吳三桂說道:「那天若是李名你這個千總在主持,絕不會有此失敗。」

  吳三桂覺得這人不錯,動了點愛才的念頭,他本也不在乎這麼一個小兵,但是多一個人,說不定哪天能用得上。但趙良棟突然高聲說道:「大帥說得對!末將一直苦於沒有幾個得力的手下,很想要這個李名到末將軍前聽用。」

  趙良棟手下人才不像吳三桂那麼多,相對來說他的愛才之心更強烈些,趙良棟對鄧名笑道:「李名你在四川也沒有什麼前途,本將不日就要統帥大軍征討偽君永曆,你就跟我去吧,立點功。」

  平西王笑了笑,雖然李國英曾經是自己的部下,但現在和趙良棟關係更近,只聽他說道:「李名你的福氣不錯,趙將軍看得起你啊。」

  「這……」鄧名心中卻是連連叫苦。剛才吳三桂把他畫的地圖展示眾人的時候,他就猜到大概是吳三桂覺得自己畫得還不錯,這可不是什麼好事,他應該低調地、不露破綻地離開昆明,如果被趙良棟收為手下就無法溜走,遲早東川軍情傳來自己的身份要暴露。

  吳三桂卻以為鄧名是擔心李國英的反應,便大包大攬道:「那本帥就做主了,李名給你兩天假期,大後天去趙將軍那裡報到,至於川陝總督那裡本帥自會修書一封,和他解說清楚。」

  事已至此,鄧名無法可想,只能向吳三桂和趙良棟道謝。幸好吳三桂說給兩天假期,他打算明天就裝作去城外踏青,然後頭也不回地逃離昆明。想到這裡鄧名心念一動,就向趙良棟討要腰牌,趙良棟滿不在意地說道:「你先用現在的,等大後天來報到的時候,本將再給你不遲。」

  這時吳三桂問鄧名道:「李名你懷中怎麼會帶着筆?那是什麼筆?」

  鄧名連忙答道:「卑職喜歡丹青,但野外用墨不容易,所以就做了這個炭筆,平時揣在懷裡,遇到風景人物就畫上一筆。」

  說着鄧名就把炭筆呈了上去,吳三桂看了看又還給他,笑道:「聽說漢將軍飛(張飛)喜好丹青,李名當努力。」

  「遵命,卑職一定不忘大帥今日教誨,以張將軍為楷模。」

  沉着冷靜,還有見識膽略,懂得丹青甚至還讀過書,自己一提漢將軍飛對方立刻就知道是張飛的自稱……吳三桂覺得趙良棟有些不順眼,在自己面前奪走了一個人才。

  鄧名捕捉到吳三桂那一絲不悅之色後,不知道這是衝着趙良棟去的,還擔心有指向自己的意思——剛才鄧名回答的時候心懷惡意:張飛的志向是興復漢室,鄧名自稱要以張飛為楷模,看上去像是附和吳三桂,但他心裡則在譏諷吳三桂。

  鄧名擔心吳三桂聽出自己的弦外之音,連忙取悅地說道:「卑職敢請為大帥做一幅畫。」

  「太麻煩了。」吳三桂擺手拒絕,他知道作畫時自己須要端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

  鄧名解釋說他作畫的手法與眾不同,吳三桂與其他將領談笑時,鄧名同樣可以畫。

  鄧名向吳三桂的衛士要了一張紙,拿一個長方形的托盤翻過來做襯板,左手托着襯板和紙,右手捏着炭筆,站在吳三桂餐桌的側面就畫了起來。吳三桂和將領們喝酒談笑,再也不理睬邊上的無名小卒。散布在各個餐桌的上的文武官員輪番給吳三桂敬酒,爭先恐後地奉承諂媚,鄧名對眼前走來走去的人置若罔聞,熟練、迅速地一筆筆勾勒着,埋頭於自己的畫中。老師在課堂上反覆講過,畫人物主要是要畫出感覺、印象,畫出人物的氣質和精神面貌,與之相比,是不是與人物的五官長得很像倒是次要的。鄧名為了迎合吳三桂的心理,不但要畫出他的梟雄氣質,還要仔細描繪他的容貌特徵。傳統王公將相的畫像都是面如滿月,慈眉善目,胖胖的一副富態樣,而鄧名完全是寫實派。

  「畫得真好。」

  聽到旁邊一個人的聲音,鄧名轉過頭,才發現好幾個將領的親衛都圍攏在自己身後,看着他畫像。剛才就是一個衛兵情不自禁發出的讚嘆聲,隨着圍觀的親衛們都議論起來。

  吃了一驚的鄧名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畫,感到冷汗從額頭滲了出來,本來他只是想巴結吳三桂一下,卻不知不覺又做得過分了。

  喧譁聲引起了平西王的注意,他把目光投過來:「畫好了?」

  「卑職覺得只用炭筆不足以顯示大帥的威風,最好是採集些專用的土石,調製些顏色。」鄧名答道,他想要為自己出城找個藉口。

  「拿過來。」吳三桂讓親衛取走鄧名手中的畫,然後再次傳示眾將。眾人驚訝這種奇怪的筆法之餘,不管看得懂看不懂,紛紛稱頌畫像上的吳三桂英雄蓋世,與其說誇獎畫技,不如說是藉此巴結吹捧吳三桂。吳三桂聽得仰面大笑,指着鄧名問道:「你要什麼賞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