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清 - 第35章
灰熊貓
被從頭頂落下的火粒燙了幾下,軍官掙扎着站起,看着地上忽明忽暗的火星——這些閃爍着的紅色顆粒密密麻麻鋪滿了整個大地,誰也不知道剛才那次爆炸到底噴灑出來多少。軍官背后街道上、屋頂上也落下了不少,這些已經無人居住的民房頂上的茅草和木板正在發出焦臭的味道,氣味迅速地變濃,和瀰漫在空氣中的硫磺焦臭混雜在一起。實際上從這裡到幾個街區之外都落下了這些火粒,只是密度不同罷了。
再次抬起頭,軍官看着仍不停噴灑火雨的庫區天空,知道一定要儘快開始救火,不過還不等他喊出這個命令,剛剛站直身的軍官就感到腦袋裡好像又是幾口大鐘同時作響,轟隆一下子震得他再次雙膝一軟跪倒在地。雙手扶在地上,軍官感到一股劇烈的噁心從腹部直衝上胸膛,然後從喉嚨中噴涌而出。這個軍官和幾個嘗試站起來的士兵們一樣,都趴在地上嘔吐着,隨着開始嘔吐,他們的感覺也稍微恢復了一些,現在他們全身上下都開始作疼。
在這個軍官背後的軍營方向,也有一些清軍士兵的人影,他們距離爆炸現場較遠,但一個個看上去也是東倒西歪,像一群喝醉酒的人般搖搖晃晃,不得不用力扶住周圍的東西來保持平衡。這是另外一些巡邏兵和兵營值夜的衛兵,他們站起來後雖然也有人感到噁心,但大部分還沒有出現嘔吐現象,他們想過來看看究竟,但就是無法走出一條直線。
……
洪承疇府中。
被那聲轟鳴嚇了一跳,一個將領吐了下舌頭:「好響的雷,今天這場雨可小不了。」
不過話才出口,這個將領自己也感覺有點不對了,和屋內的另一個將領一起跑到窗口,推開窗戶向天上望去。倒是能看到天上滾滾的陰雲,但沒有看到一顆雨點,也沒有看到在雲層間竄動的銀蛇。為什麼能看到陰雲呢?因為天空被染上了一層紅色,而這紅光似乎是從房子的另一邊發出的。
「不好!」兩人中沒去喝酒的那個頭腦反應較快,他大叫一聲就離開這面窗戶向房子的另一側跑去。另外一人楞了一下,也急忙轉身離開,扶着洪承疇走出房間趕向戶外。
離開室內來到房子的另外一面時,洪承疇已經可以看到夜空中升騰的紅光和焰火,還有半空中繽紛的火流星雨。
「啊!」
「啊!」
看到這火光已經映紅了好大一片天空,洪府的官兵都驚叫起來,剛才那一聲巨響才過去沒有多久,怎麼火勢會燃起得如此之快?
「這是武庫的方向吧?」眾人之中洪承疇最快恢復判斷能力,他大聲問了一句,可是沒人回答。周圍的人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頭頂上發紅的天空,被照亮的夜空正急劇地擴大,迅速地變得更加明亮,火勢的發展超乎所有人的預料。見狀洪承疇知道再也耽誤不得,他低聲罵了一句:「兩個酒囊飯袋,無能誤國!」
剛聽說那個保寧千總深夜去武庫,洪承疇就覺得有些不對,不過這個人膽大包天竟然在武庫中放火,實在還是出乎他的意料。在重兵雲集的昆明周圍進行這種破壞,在洪承疇看來和自殺也差不多了。當然,用幾條人命換十幾萬大軍的軍需倉庫,對方大概覺得很合算吧。
「馬上去武庫救火。」洪承疇覺得武庫那麼大,一時半刻未必能燒盡,其中儲備的大量物資十分重要,很多都是多年生產出來,歷盡辛苦跟着大軍一起運輸到昆明的。現在的首要目標已經不是抓人。洪承疇重新分派任務,他讓一個將領馬上帶着手邊所有的人趕去武庫,沿途叫上所有遇到的清兵,儘快設法將武庫大火撲滅,儘可能地搶救其中的物資。
另外洪承疇又派了兩隊人去武庫周圍的街區巡邏。他覺得對方明目張胆地放了這把火後,多半也不想活着離開了,可能會在周圍點燃更多的火。洪承疇派出人馬在這些地方仔細搜尋,若是見到有人縱火就捉拿人犯、撲滅火頭。
完成了這些部署之後,洪承疇為了以防萬一,還下令幾個士兵持他的令箭通報各個城門,嚴禁任何人離開昆明城,即便自稱是吳三桂的親衛也不行,若遇到這樣的人也必須要先行扣留,然後派人向平西王府核實身份。
洪承疇還不是很悲觀,以前他遇到很多次細作縱火,即使數百細作一起動手也被洪承疇控制住了,沒能鬧出多大動靜,而今天對方的人手還不太多。雖然剛才那聲響雷給人帶來不祥的預感,但洪承疇覺得武庫內雖然看守不多,但有一個兵營就在附近,火勢應該很快就能控制住——損失肯定會很大,但未必不能彌補。
看着手下將佐點齊府內兵丁,帶隊離開洪府,洪承疇又一次向火光處看去。他看得並不是很真切,因為他的眼睛已經很不好了——看文字都變得很費勁,常常像有一層薄霧蒙在眼前。洪承疇又命令人去通報吳三桂,不過他決定先不提自己對那個保寧千總的判斷,這個時候要務是救火而不是分辨責任。而且洪承疇相信吳三桂很快也能猜到是怎麼回事,他沒有必要把平西王惹得惱羞成怒。他給吳三桂送去的消息里,只是讓後者儘快動員手下全部的人參與救火。
下達完這一系列應急命令後,洪承疇想了想,決定自己親自去前面一趟,近距離監督手下將領救火,免得有人在這個時候弄出差錯,給雲南清軍帶來不必要的損失——對李定國的部隊即將發起全面的進攻,這個時候每一分物資都很重要,都能讓清軍更早地取得決定性勝利,摧毀最後一個漢人朝廷。對這一天洪承疇已經盼望了不少年,這個夢想時刻激勵着他更加勤奮的工作。想到這裡洪承疇急忙回屋去換衣服。
不過火勢的發展遠比洪承疇想像的要快,沒有人能夠進入起火現場,大爆炸發生後進入火災原發地是否還有意義也成為疑問。那個被洪承疇寄以厚望、距離武庫只有一牆之隔的清軍兵營,此時也有不少營帳開始起火。由於距離太近,這個軍營幾乎是沐浴在火流星雨中,睡得迷迷糊糊的士兵們被那巨響驚醒後,就看到有些紅通通的硫磺顆粒燒穿了頭頂上的帳篷,直接落到自己的被褥上來。
一時間兵營內人聲大嘩,有人被燙得大喊大叫起來,沒有被燙到的士兵們也紛紛跳起來,在已經滿是硫磺和火藥味道的營地里扑打眾多突然竄起來的火苗。軍官們湧出來維持秩序,其中不少人和士兵們一起看着隔壁沖天而起的火焰發呆,沒有一個人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倉庫周圍的兩三條街道內,房子上或多或少都落上了火星,大部分被噴上半空的火星都在空中熄滅,被卷到空中爆炸的殘餘火藥多數也化作了青煙。至於那些落地時仍沒熄滅的火星,其中大半很快也自行燃燒殆盡。
但也有一些火星,在熄滅前烤焦了房屋頂上的茅草,或是把木板熏出一個黑圈。漸漸的,從這些焦黃彎曲的茅草和焦黑的木頭上,升起了一股股的煙,然後逬發出明亮的火苗。
最靠近倉庫的整整一圈街道,差不多在同一時刻從各個地方騰起了火苗,和滿是士兵的兵營不同,這些沒有住戶的居民區的火焰無人關心。很快小股的火苗就形成大團的火焰,或是合併起來,開始吞噬這些無人照料的房屋。
在第一圈街道的火勢不斷壯大的同時,距離倉庫還要再遠一條街的民房也開始被火光照亮,這些街道的屋頂上落下的火星密度要少一些,出現的火苗也要稀疏得多,沒能迅速匯合起來,但隨着時間它們也在不斷地燃燒。在更遠一些的地方,東一串、西一串地出現了火舌,不過它們的密度小,大部分都在孤零零地獨自燃燒,可能好幾間房子裡,才有那麼一叢還很不起眼的火苗,這些無人控制的火苗在慢慢地舔食窗戶上的紙張、房頂的茅草。
最靠近倉庫區的街區已經是火光滔天,兇猛燃燒的大片房屋上火焰高達數米,發出噼噼啪啪的爆裂聲。火區生出強勁有力的熱風,把一束束還在燃燒的茅草和木條吹上半空,這些東西又被空中的急風吹得更遠,播灑到更大的範圍里去。
看到這樣的火勢,本來還打算去庫區救火、至少也要保住自己營地的清兵當機立斷,馬上放棄了這些已經沒救的街區和他們的兵營,飛快地向上風區撤去,對愈演愈烈的火勢再也不做任何控制。
火焰就這樣在空無一人的居民區急速地蔓延着,很快就橫掃數個街區,有一股徑直向着昆明的糧倉燒去。
那聲巨響同樣驚動了糧庫的守衛和駐紮在糧庫邊上的五百清兵,一開始他們還覺得事不關己,看着遠處的火光議論紛紛,發表着自己對這場變故的猜測。軍營里一些嚴厲的軍官,還勒令士兵立刻回營,等待命令。
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們還沒有等到去救火的命令,這火頭就直逼他們的營地和倉庫而來。
沒受到阻礙和控制的火龍掃蕩了數以百計的民房,洶湧而來的火牆已經高達十米以上,此時還距離兵營很遠,但士兵們已經需要仰頭去看它。耳邊呼呼風聲大作,士兵們看到威脅倉庫和營地的火龍雖然還未到,但已經可以看到被它拋上去的雜物——椅子、桌子、門板、茅草屋頂,無數的東西燃燒着在天上飛舞,稀里嘩啦地向營地、倉庫還有四周的街區落下。
第五十四節
授權
此時在昆明城外,鄧名等人已經連續跑到第三個城北清軍營地前。
和前兩個一樣,這個也是吳三桂舊清軍的營地,營地里的清軍也都被昆明城內出現的火光和響聲所驚動,營牆內的空地上站着大批士兵,他們望着城市上空的紅光,臉上都帶着驚恐和不安。
馳近營門,鄧名向衛兵出示了腰牌後,馬上就有人飛奔着進去通報,另外的幾名守衛打開營門,忙不迭地把鄧名一行引進去。
中軍帳眼下已經是燈火通明,主將召集了滿營的軍官,議論着昆明城到底出了什麼事。本來這位將領覺得可能是一般的失火,還派了一隊士兵去詢問昆明需不需要他們進城協助滅火。可是昆明城門守兵的表現讓人覺得有點奇怪,各個城門都戒備森嚴,將領派去的衛士聽到城樓上的人喊話,說是洪經略嚴禁城門進出。
將領和他手下軍官聽到這個回報後都感到今晚的事情里透着一絲詭異,城裡沒有百姓,城外沒有敵軍,他們都不明白怎麼昆明突然擺出一場如臨大敵的模樣,還隔絕了城內外的通訊。
有人懷疑是有細作放火,不過在永曆朝廷已經遠遁,昆明附近沒有明軍的情況下,清軍兵將也想不出來會有哪路人馬來昆明搞破壞,更想不明白連城外的清軍都無法進城,細作又是如何混進昆明城並鬧出這麼大動靜的。聽說平西王的親衛來到了營外,中軍帳內的人頓時都鬆了一口氣,覺得馬上就可以解開所有的謎團,搞清楚城內到底出了什麼事了。
鄧名被引進中軍帳後,立刻掏出了平西王的令箭。和在前兩座營地里的行動一樣,鄧名根本不解答那些人七嘴八舌的問題,只是迅速地把想好的說辭吐出:「早些時候昆明城內有人作亂,大帥已經把他們收拾得差不多了,很快城內就會無事了。大帥擔心城外新降的前明軍不穩,已經下令他們呆在營地里不許出門。大帥命將軍就近監視,若是他們有什麼動作,將軍可便宜行事。」
聽到城內有亂兵,營帳里一下子就炸開了,鄧名四周都是嗡嗡聲,不過對此他充耳不聞,而是一口氣把該說的話說完。
「城內什麼人在作亂?」將領耐心地聽鄧名說完,然後出言問道。這期間他一直仔細地觀察鄧名身上的裝束。
「幾個蟊賊罷了,將軍不必以昆明為念。」說完鄧名一拱手,一刻也不肯多停留,就向這位將軍告辭:「卑職還要去其它地方傳令,告退。」
將軍見鄧名口風如此之緊,知道再問下去對方也不會回答,就點點頭把吳三桂的令箭還給他。鄧名再次向這位清將鞠躬行禮,然後轉身大步走出營帳。
這位清軍將領走到門口,看着鄧名翻身上馬,目送着他們一行十幾個人呼嘯而去。
「什麼人在作亂啊?」
鄧名走後,幾個愣頭青軍官還在議論,而穩重一些的則和他們的將領一起遙望着鄧名離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看來城內的亂事不小啊。」將領嘆了口氣,他對那幾個還沒有明白過來的部下說道:「你們沒看見大帥這些親衛的裝束麼?」
如果城內的形勢真像剛才那個親衛說的那麼輕鬆的話,將領覺得鄧名就沒有必要口風那麼緊,而鄧名一行那副武裝的行頭更加重了將領心中的不安,以前只有在戰場上才會見到吳三桂的親衛打扮成這個樣子,現在平西王的親衛們都準備拼命了,這城裡的事情還能小的了麼?
而且城外新投降的明軍有數萬之眾,吳三桂並沒有指出是哪一支不穩,而是要清軍就近監視,這說明平西王並沒有掌握形勢,大局相當的混亂不清。要是這數萬降軍出了問題,而且已經有內應入城,那今晚之事可不能善罷甘休啊。
想到這裡將領感到自己開始出汗了,他不敢耽擱,急忙調兵遣將,準備出營監視距離自己最近的那一營降兵。在這種關鍵時刻,他一定要在平西王面前好好表現,不能讓吳大帥失望。
就像去武庫縱火是鄧名臨時起念一樣,到這些軍營假傳命令也是他在出城路上才冒出的念頭。剛才他看到吳三桂已經喝得大醉,城內起火後估計他也不會立刻想到是誰幹的,多半還會認為是意外。一個醉醺醺的人遇到意外失火,吳三桂肯定會把全部精力首先都用在指揮救火上,這倒是個進一步給城外清軍製造混亂的機會。
鄧名聽說剛投降的西營官兵即將被派去攻打李定國,都部署在城西南的幾座營地里,與吳三桂的老清軍是分開的。不知道前西營的將領都是誰,所以不能編造具體命令指明目標,鄧名能做到的頂多是假傳一些非常含糊的命令,讓清軍去自己猜測。一開始鄧名覺得這樣的命令未必有效,但在城外休息的那段時間裡鄧名仔細思考了一番,發現自己還是有機會的。
有一句關於人性的判斷鄧名記得很清楚,那就是「任何擁有權利的人都會濫用權力」,鄧名覺得若是給清軍將領傳達明確的命令,讓他們去進攻降軍,反倒不太容易成功,這樣的命令非同小可,清軍將領一定會非常謹慎地詢問細節,要搞明白吳三桂到底為什麼會下這樣的決定。
而一旦牽扯到細節問題,鄧名覺得露餡的可能性就會大大增加。而如果以吳三桂的名義給這些清軍將領「便宜行事」的權利,那反倒是一個看上去非常合理的命令,還可以避免交代細節。更重要的是,清軍將領會很願意接受一個這樣的命令,因為這道命令里隱含着吳三桂對受命將領的信任,清軍將領能從中感到一種對自己能力和判斷力的肯定——有誰不喜歡恭維呢?又有誰會認為自己缺乏能力、不值得信任呢?所以鄧名就毫不猶豫地給城外各營清軍送去了平西王的充分信任。
進展比鄧名想象的還要順利,沒有任何將領質疑鄧名帶去的命令——果然沒有人認為自己配不上平西王的信任。很好,現在要做的就是給他們創造濫用權利的機會了,或者說,是給他們一個表現不辜負平西王信任的機會了。
離開北城,鄧名急急忙忙地趕往城南,那裡駐紮的都是前西營部隊,鄧名注意到這裡的氣氛也相當緊張,顯然他們也注意到了昆明城的變故。
這次鄧名並沒有進入軍營,甚至沒有靠近營牆,而是帶着自己那隊人站在較遠的地方,連馬都不下,只是衝着對面舉起吳三桂的令箭。周開荒打着火把照亮了鄧名手中舉着的令箭,高喊讓裡面領軍的將領出來答話。等營牆上有人自報是此營之主後,鄧名立刻朝着營牆上大喊:「平西王有令,昆明失火,為了避免殃及你們,立刻拔營向南二十里紮營!」
一連喊了三遍,鄧名收起舉着的令箭,帶着手下一溜煙跑離了這座營地。
看着那隊全副武裝的吳三桂親衛消失在夜色中,營牆上的西營降將默默地站立良久,終於對身後的衛士下令道:「傳令,拔營,連夜出發,向南二十里。」
「大人,這大半夜的!」聽到命令後,衛士們中間不少人都不滿地叫起來。目睹吳三桂親衛用那種傲慢自大的態度下達了這樣無禮的命令後,不少人都是心頭火起,見長官真要遵命而行,一個個都快要氣炸胸膛。
「昆明城裡不知道到底出了什麼事,但事情一定不小。」降將輕聲說道。看到吳三桂親衛那明顯的作戰姿態後,他更深信昆明城裡出大事了。作為一個剛剛投降的將領,他知道清軍肯定在懷疑自己。之前吳三桂讓他們作為先鋒去攻打李定國的命令其實也是一種羞辱,不過既然已經投降了,遇到什麼樣的侮辱都只好忍氣吞聲。今天看到這些平西王的心腹甚至不打算掩飾對自己的懷疑,這位降將更是感到淒涼,只是為了眾多部下的性命着想,他也不能不低頭:「平西王不讓我們在昆明城邊上呆着,我們就走好了,難道現在是惹平西王不痛快的時候麼?」
另外幾座西營降軍的軍營鄧名也是照此辦理,擺出一副「平西王信不過你們,現在昆明城內有事,不想在附近看到你們,你們就是摸黑趕夜路也得給我滾。」的樣子。
或許有些人會奉命離去,有些人會賭氣就是不走,不過就算他們不走,就算舊清軍和新降軍沒有發生衝突,鄧名也沒有任何損失,只是白費了一些唇舌而已。而且事後吳三桂肯定要費一番力氣對這些降將說明情況,向他們解釋這是有人假傳命令,而不是他本人在懷疑他們。如果不逼着吳三桂這麼做,自己辛辛苦苦地放一把火,說不定卻被吳三桂掩飾說成是意外事故。只要能迫使吳三桂暴露真相,那就等於替鄧名做了一通廣告。總之,這是有賺無賠的買賣。
……
火勢直逼糧庫而來,看着那足有十米高的烈焰,清軍人人感覺頭皮發麻。兵營的指揮和糧庫的管事,還有他們手下的幾百士兵、守衛,人人都張着大嘴,看着那火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眼看大伙兒就要一鬨而散,正在這時,突然有一彪人馬疾馳而來,為首的將領大聲呼喊着:「經略大人到!」
來人正是洪承疇帶領的經略親衛。
洪承疇換好衣服走出府邸,就有人跑來報告武庫附近的火勢已經無法控制,駐守在武庫附近的兵丁已經逃離火場往上風區去了,洪承疇派去協助的幾隊人馬也被烈火所阻,根本靠近不了武庫,其中一隊還被發展迅猛的烈火隔絕,現在全隊失去音訊生死不明。
更讓洪承疇震驚的消息是大火已經快燒到糧庫了。對李定國的總攻在即,不但城外數萬大軍出征要帶走很多糧食,而且還需要持續不斷的補給。若是昆明城內的糧食被燒光,那再想從飽經戰亂的雲南籌集到足夠的糧草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事關即將發動的攻勢能否展開——肯定是無法如期展開了,現在要是還能發起這場攻勢就不錯了——洪承疇當機立斷,率領親衛隊全速趕來糧庫督陣。
洪承疇發覺自己趕到的正是時候,火勢已經蔓延過來,而糧庫周圍的清軍看上去就像是一群受驚的蛤蟆,只見傻傻地張着大嘴流着口水,不見一個人站出來設法保衛糧庫。
「立刻把前面的這條街的房子都推倒。」到達現場後,洪承疇沒有任何遲疑,立刻開始下達命令。他指着糧庫和火勢之間的街區,命令兵營的指揮官帶領全部的五百兵丁立刻上前,清理出一條隔火帶來。
「組織人手形成長龍,運水,把這條街上的土都潑濕。」洪承疇說完後馬上轉過身,對身後的倉庫管事交代起任務來:「還有,全速提水,把所有的倉庫前面都淋濕,地面都要澆水,不要有一寸干着的土地。」
現在可顧不得糧食是不是會受潮了,無論如何都要先保住倉庫再說。
洪承疇用最快的語速不停地下達着命令。他有過很多次防火、救火的經驗,雖然今晚的形勢看上去特別的糟糕,但是洪承疇不是第一次遇到前所未有的糟糕局面,而其中大多次都被他依靠經驗、決心和意志所扭轉。
「推平了眼前這片房子,把木頭向左右搬開,引開火勢。」洪承疇一邊說一邊想,他估計士兵會有不小的傷亡,不過與糧庫相比再大的損失也是值得的。糧庫裡面儲存的物資事關皇上的統一大業,和這樣的偉業相比,付出任何損失都是值得的。
一旦把火勢從正面引開,洪承疇打算繼續推平兩側的街區,最後圍繞糧庫形成環形的隔火帶,這並不能完全保證糧庫的安全,畢竟對面的火勢看上去實在太驚人了。不過洪承疇還會全力組織人手向隔火帶上澆水,只要堅持下去,火勢終歸會越來越小的,而且……洪承疇仰頭看了看天上的陰雲,或許一場大雨片刻後就會來臨。
……
在鄧名不停地假傳命令,洪承疇緊急組織救火的同時,吳三桂正拼命地往自己臉上潑冷水。大醉之後還沒睡上半個時辰,就被親衛們喊醒。那聲來自武庫的巨響並沒有能夠驚醒吳三桂,火勢剛起的時候心腹將領就自行下令救火,那時他們還沒有叫醒吳三桂的打算。但火勢發展之猛讓所有的人都措手不及,不但沒能控制住,一轉眼還蔓延了大片城區,部將和親衛們再也不敢自行其是,急急忙忙地把吳三桂叫醒。
連驚帶嚇,吳三桂的酒已經醒過來不少,但他現在感覺腦袋還是昏沉沉的。聽說武庫發生大爆炸後,吳三桂滿肚子的疑惑:這滿城都是自己人,不可能有細作,武庫內部有眾多的防火措施,連燈籠都是特製的,附近還駐紮着幾百士兵以防萬一,怎麼就能發生大爆炸,還讓火勢不受阻礙的蔓延呢?
再三確認大火是從武庫燒起來的後,吳三桂突然想起他好像派什麼人去過武庫,一問左右果然有此事,他連忙召那個親衛來見,但左右回答那個親衛出去了就沒回來,他們還以為是被保寧千總、也就是趙良棟新收的手下拖去喝酒了。
「這混蛋,不,這兩個混蛋。」吳三桂罵道,他開始懷疑這場事故和自己的親衛、以及趙良棟的新部下有關。
過了沒多久,趙良棟衣冠不整地跑進平西王府。今天他喝完酒後沒有出城而是在昆明歇息。往常吳三桂和趙良棟很少喝酒,這次是為了招待洪承疇,也是為了給即將出征的趙良棟踐行。現在趙良棟也是一個勁地在肚子裡喊晦氣。永曆遠遁緬甸,周邊的明軍非逃即降,安寧了好幾個月,怎麼稍微放鬆一下喝了點酒,就突然着大火了呢?
眼看着大火燒得越來越旺,洪承疇那邊派人來通報經略已經親自趕去糧庫督戰了。督戰!洪承疇已經用這個字眼來形容形勢的危急了。吳三桂考慮,是否有必要召喚城外部隊進城協助救火,他用力甩了甩頭,竭力把沉甸甸的不適感驅逐出去。
吳三桂沒有動員降軍,也沒有動員他覺得軍紀不好的幾營兵馬,而是有選擇地挑選了幾個他認為既可靠又忠誠的將領。一時間令箭齊發,親衛們帶着吳三桂的口令從平西王府蜂擁而出。吳三桂抓緊時間喝了幾杯茶,不光是為了醒酒,現在吳三桂腦袋發疼,喉嚨也非常不舒服。
親衛回來得比吳三桂想像的要快許多倍。他正驚訝怎麼一轉眼他們又回來了,沒想到親衛先叫嚷起來:他們全在城門口被堵住了,手持洪承疇令箭的人與他們爭論不休,說什麼也不讓他們出城。
跟着這幾個親衛一起來的還有城門樓的守兵,他們既不敢得罪洪承疇的人也不敢得罪吳三桂的人,夾在兩撥將領中間一個勁地說好話。他們跟着過來是為了核實身份——洪承疇的親衛說,核實身份後就可以出城。
吳三桂臉色一沉,正要大發雷霆,突然心中一驚,轉身看向趙良棟。後者剛喝了醒酒湯,也在琢磨洪承疇這道命令的含義,兩人都知道洪承疇可不是個荒唐糊塗的人。
二人還來不及交換意見,突然又有一個親兵跌跌撞撞地跑進門來,向着吳三桂嚎叫:「大帥,大事不好啦!城外打起來啦,殺喊聲震天動地啊!」
第五十五節
混戰
駐紮在城北的綠營參將戴劍雄不是鄧名最早見到的清軍將領,但卻是最先帶人趕到城南的一個。戴將軍斗大的字不識得一筐,名字也是後來請師爺幫忙起的,是個頭腦簡單、身體肥碩的武夫。他祖籍杭州,滿清摧毀弘光政權、控制江南以後,戴劍雄就投軍吃糧,跟着清軍東征西討了十年,積功升到了游擊。清軍攻入雲南摧毀昆明永曆政權後,綠營將佐一律有賞,戴將軍剛得到參將頭銜不過一個多月而已。
雖然打了這麼多年的仗,但無論在哪位統帥的手下,戴劍雄都是被當作猛犬使用,與敵兵正面交鋒的時候,此人也很敢上前衝殺一番,但也就僅此而已。現在昆明周圍暫時沒有戰事,吳三桂在城中坐鎮,就讓戴劍雄領着所屬部下在城外邊獨立紮營。這是戴劍雄多年以來獲得過的最大信任,至於委以獨當一面的重任,那是任何熟悉戴劍雄的統帥都不會考慮的事情。
當然身居高位的各路將帥絕對不會和戴劍雄明說這一點的,他本人也從沒有意識到,只是看到和自己地位差不多的同僚被派去某處負責清剿潰敵時,戴劍雄心裡也會覺得有些失落。前些日子一個不起眼的同僚被打發去東川那個無人區修築烽火台,這個差事讓戴劍雄羨慕了很久。畢竟是統轄一方,政由己出啊,他戴劍雄的資格這麼老,但是從來沒有過這種自由自在的機會,永遠要在統帥身邊聽令。
今天通過吳三桂親衛之口,得知吳大帥給自己信任有加地發來了「便宜行事」的命令後,戴劍雄激動得心臟都要從喉嚨里跳出來了。他在心裡不停地勉勵自己萬萬不要辜負了大帥的這番信任。雖然興奮不已,可戴劍雄同樣注意到了那些大帥親衛的裝束——大帥的心腹都要上陣拼命了,他這條猛犬此時不撲上去狠咬敵人一口更待何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