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清 - 第36章
灰熊貓
看到戴劍雄的部隊開過來時,西營軍官知道是從北邊來的清軍,更加生氣:「不就是要我們走麼?何必還派兵來催,難道我們還敢不走不成?」
雖然覺得吳三桂欺人太甚,但這些西營降軍也不敢表現出來,他們加快撤退速度做給這些監視自己的清兵看,以便讓昆明城徹底放心。
但戴劍雄見到這些降軍正在趁夜離開營地,就立刻派人上前阻攔問話。戴劍雄並沒有考慮得太多,他見到西營降軍準備向南走,以為他們知道事敗要逃跑;如果他見到的是這些降軍向城市靠攏,則會以為他們打算進城策應,總之這些西賊肯定是勾結城內亂黨了。就算降軍穩居營內不動,說不定戴劍雄都會懷疑他們是在等待時機——如果不需要自己來鎮壓這些西賊,那大帥為什麼要給他「便宜行事」的命令呢?不痛打他們一頓簡直就是對不起大帥這溫暖人心的信任。
聽到傳令兵回報,說什麼對面的西營降軍自稱是奉吳三桂命令拔營後,戴劍雄頓時仰天一通狂笑,他早就聽鄧名說過,吳三桂已經下令西營呆在營內不許亂動:「無恥西賊,大帥早料到你們會反覆無常了!」沒錯,大帥給予的「便宜行事」的命令,不就是為了控制這種局面麼?
狂笑過後,戴劍雄臉色一沉,再不猶豫,拔出寶劍大聲喝令道:「殺!」
有些軍官、親衛試圖勸說,但戴劍雄煞有介事地分析道:「這營西賊急着逃竄,還公然欺騙本將,定是亂黨無疑。給我殺!」
而對面的西營降軍說明情況後就繼續分批撤退。吳三桂命令來得急,大晚上撤退終究還是不容易,當又有一批軍隊開始撤離時,旁邊那支監視的清軍突然猛衝過來,不分青紅皂白逢人就砍。西營降軍的為首將領見狀先是錯愕,接着就是無限的悲憤:「韃子這是要把我們趕盡殺絕啊。」
這些西營將官判斷自己肯定是受騙了,吳三桂先把自己騙出營,然後埋伏在路邊的清軍就上來殺人。因為對戰局悲觀失望,這些西營官兵覺得抵抗下去只有死路一條,迫不得已只好投降。但投降後不但備受羞辱,最後卻仍是死路一條沒有絲毫差別。絕望的西營兵將感覺已經到了最後時刻,多日來被強壓下去的羞恥、憤怒和對清軍的仇恨終於一起爆發。
「和韃子拼了!」
在戴劍雄率先發起進攻後,被襲擊的西營降軍迅速還以顏色,不退反進,向清軍猛撲過來——在西營將領眼中,既然吳三桂要伏殺自己,那多半是逃不掉了,只能抱着殺一個韃子算一個的念頭了。
緊跟戴劍雄趕來的另外兩路清軍將領也是差不多的愣頭青,見到前面已經打起來了,其中有一個二話不說就上來助拳。而另外一個稍微謹慎些,先派人來探探情況,得知西營企圖逃跑,然後突襲官兵後,頓時也是勃然大怒。別說大帥給自己「便宜行事」的命令了,就是不給,也不能站在邊上看熱鬧啊。
其它幾座西營降軍的軍營,有的已經按照吳三桂的命令準備撤退;而有的比較慎重,還在商議該如何應對,是不是有必要派使者去向昆明表忠心,甚至可以由將領親自前往以便讓吳三桂放心。
但突然聽到喊殺聲震天,從北邊開過來的幾支軍隊圍攻一營西軍,無論是想撤退的西軍還是仍在猶豫的西軍都全營譁然,認為這是吳三桂安排的行動。雖然之前還抱着希望,覺得清軍未必會把自己斬盡殺絕,但現在吳三桂擺明了要食言,開始動手屠殺降軍,今夜多半是沒機會逃生了,這些前西軍自然沒有一個人願意坐以待斃。
「投降了都不給老子活路,那就誰也別想活!」
這差不多是此時西營降軍上下所有人的想法。本來應該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但昆明城內的大火燃得正旺,在這層火光的映照下,很快各個西軍營地都響起戰鼓,大批的西軍士兵吶喊着衝出營地,增援正受到圍攻的那支友軍——幸好這兩天吳三桂給了一些糧草,也沒有收繳各軍的武器,也可能他是為了麻痹人心吧。反正今天吃飽了,手裡還有傢伙,先滅了這批清軍兔崽子再說。
並不是每個清軍將領都是和戴劍雄一樣的二百五,有一個營地的清軍將領就沒有匆忙地大舉帥兵出營,他只是叫醒大部分士卒讓他們保持戒備,並且進行了一些部署調整,又向城南派去一小支監視部隊。他對吳三桂「便宜行事」命令的理解是:不讓西營降軍做出有害昆明的行為。
但沒過多久,城南突然喊殺聲大起,派去那邊監視降軍動靜的偵查兵也趕回營中,偵查兵連滾帶爬地沖入中軍帳,報告說三萬西營降軍盡出,正在圍攻清軍,戴將軍等人已經被圍陷入苦戰。
「狼子野心,果然不出大帥所料!」清將聞言大驚。剛才得知戴劍雄等幾個將領直接帶兵過去的時候他還覺得莽撞,不想西營賊子果然和城內亂黨有聯繫,一下子皆反。將領感覺自己的反應有些遲鈍,似乎是辜負了吳三桂的信任,不過幸好還有補償的機會。
除了趙良棟的那營因為主將不在而沒有擅自行動外,城北其餘各營一通喧譁大亂後,清軍傾巢出動,向城南撲去。
……
在糧庫前,洪承疇催促着兵丁們上前。以現在的火勢之大,不把這片房子推平,倉庫的外牆和牆外的一條街道是不安全的,兇猛的烈火會把大量的火星和着火的東西拋到空中,然後落到倉庫里來,而且烈火太近的話,很快就能把潑在牆壁和地上的水烤乾。
等士兵們去執行命令以後,洪承疇又到糧庫內看了看水缸,缸裡面確實盛滿了清水。水井邊有些人正在議論得熱鬧卻沒有提水,洪承疇頓時衝過去一通喝罵。井邊的人都是倉庫的守衛,他們對守住糧庫沒有太大的信心,可是看見經略大人親自帶人過來視察,他們再也不敢嘀嘀咕咕,紛紛涌到井邊開始全力提水。
「這幫奴才,不盯着就是不行。」洪承疇又罵了一聲,準備留下幾個親衛當作監工,以免這幫倉庫守衛偷懶耍滑。
但洪承疇還沒有交代完,奉命去前面監工的部將就氣急敗壞地跑過來,朝着洪承疇大叫道:「經略大人,不好了,外面那幾百兵都跑了,末將怎麼攔也攔不住。」
雖然大火還沒燒到近前的這片房屋,但滾滾熱浪已經撲面而來,給人的感覺如在火爐中。有些士兵衝上去拆房子以前聰明地給自己身上潑了些涼水,但才推倒了一面牆,衣服就被烤乾了,房頂、牆壁也已經被烘乾了水分,那些泥灰、木料用手碰上去已是滾燙,還可以看到窗戶上的紙被灼烤得開始變黃,正在捲曲發焦。
推平了房屋只是命令的第一步,士兵們接下去還需要把這些發燙的木料搬開,或者冒死向前扔到火牆裡面去。可是現在不少士兵感覺自己的鬍鬚和衣服發燙,好像都要燒起來了,周圍也熱得沒有地方落腳。洪承疇不在乎士兵的性命,就算拼着死上幾百人也要把隔離帶開闢出來,但士兵們自己卻在乎啊。他們知道,在當官的心裡,與糧倉相比士兵的性命一文不值,現在火還沒到近前就已經這麼兇險了,等一會兒險情更重的時候,自己這條小命十有八九是保不住的。
有幾個大膽的士兵偷偷看去,發現監視他們的經略親衛隔着一段距離——洪承疇的親衛看到前方的火勢後也人人心裡驚駭,而且前方溫度太高,烤得人站不住,親衛們就躲在牆後邊,只是大聲呵斥小兵上前——救火的小兵就橫下一條心,不管不顧地拔腿飛奔,迅速逃離火場。
既然有人帶頭,其餘的幾百士兵也跟着一鬨而散。耽擱了才一小會兒,火牆就又逼近了兩條街,街後面的士兵見狀扔下一切東西,亡命的飛跑,就盼着能跑得比後面追過來的大火快。
洪承疇聞訊大驚,又急急忙忙地趕到倉庫牆邊。等他趕到時火勢已經近在咫尺,火色已經亮得刺眼,整個視野內都是紅彤彤的一片,街對面的那些房屋上的紙張已經開始燃燒。倉庫的這面牆壁只有數米高,在十數米高的火牆面前顯得不堪一擊。即使是站在這麼一道厚牆後面,洪承疇也已經能夠感到熱量正源源不斷地透過來,牆壁已經發燙,上面的漆正噼啪響着剝落。
「快潑水!」雖然形勢萬分危急,但洪承疇還是不打算放棄。倉庫里還有好多水井,如果不停地提水,或許還能阻止熱量透過這面厚牆。
但喊聲未落,留在倉庫後面的親衛也哭喪着臉跑來報告,得知前面的兵丁都跑了之後,負責提水、運水的倉庫守衛也一鬨而散。洪承疇剛往前面去,後面那幫守衛就發一聲喊,不約而同地往更後面的倉庫圍牆跑,親衛去追趕也沒用。守衛們爭先恐後地翻牆逃走,剛剛阻止一個,另外一個已經跨過牆去了;拽下這個再拽另一個時候,前面一個又爬起來再次翻牆。最後不但守衛都逃光了,連不少洪承疇的親衛也跟着一起越牆逃走。
洪承疇派部將立刻去叫周圍的隊伍趕來倉庫救火,部將雖然滿口答應,但離開倉庫後頭也不回地往遠處逃去。洪承疇又等了片刻,這時大火已經吞沒了倉庫牆外的民房,火舌開始舔着倉庫的外牆,很快靠近火牆的一角牆壁就漸漸變成紫紅色、然後變成大紅色……
從半空中有些灼熱的東西開始掉下來,落到糧庫的地上。望眼欲穿的洪承疇一直沒能見到部將帶着大隊兵丁前來救火,連派去查看外面動靜的親衛都有去無回。
「大人,再不走就晚了啊。」洪承疇身邊最後幾名親衛抱着他的大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這些奴才,完全不把皇上的統一大業放在心上!」洪承疇心中大罵不止,但也知道糧庫真的沒救了。
見洪承疇點頭,這些親衛馬上提起一隻水桶,把水潑了洪承疇和他們自己一身,幾個人背起洪承疇,撒腿就向倉庫後牆跑去。先是七手八腳地把老頭子舉起來扔過牆,等翻出了倉庫後又背上老頭子,一群人向着城牆方向狂奔而去。
……
吳三桂和趙良棟得知城外兵變後,急忙趕向城頭。他倆知道洪承疇已經前往督促救火,所以就先放下武庫失火這一段,急着要知道城外的八萬大軍到底出了什麼事情。
洪承疇給城門守軍的命令讓吳三桂和趙良棟二人起了疑心,感覺老經略似乎在暗示什麼,但兩個人現在還是暈頭漲腦的,昨天酒宴上和他們說話的人很多,那個保寧千總的事兩個人都有印象,但這印象有些模糊,有些話也記不清楚。雖然吳三桂昨晚派往武庫的那名親衛一直沒有回來,那個李名也不見蹤影,但吳三桂還是不信會有膽大包天的人竟敢當面哄騙自己,並且肆無忌憚地放火。在今天與自己見面以前,那個保寧千總不可能知道他會有機會進入武庫,所以這不可能是有預謀的縱火。
城外兵變後,吳三桂更加相信自己的感覺。如果只是失火,那可能是個別人的破壞行動。可現在城中火起,外面跟着就發生激戰,這給吳三桂的感覺就是一場事先策劃的陰謀。比起保寧千總臨時起意進行破壞這種說法,吳三桂更願意相信這是一場蓄謀已久的行動,這樣也比較容易解釋得通——有一批降軍不知道用什麼手段混進了城裡,甚至設法混進了武庫。不管他們是找到了內應還是靠賄賂守衛,總之這批人成功縱火,隨後還給城外的同黨發出信號。
如果事實果真如此的話,問題就變得很嚴峻。敵人的目的是什麼?是偷襲、奪取昆明,還是準備襲擊自己?是不是有李定國的軍隊利用降軍為掩護,潛行到了昆明附近?吳三桂腦袋本來就在疼,現在這一團亂麻般的事情讓他頭痛得更加厲害。
昆明城內都是可靠的部隊,而且城外還駐紮了五萬多忠誠的清軍,足以從數量上壓倒城南的三萬多前西營降軍部隊。但是只要還沒了解清楚敵軍的規模和叛亂的規模,吳三桂就不能徹底放心下來。
出了府後,吳三桂首先想趕去北面的城樓——既然是西營降軍掀起叛亂,城外發生了戰鬥,那肯定是西營降軍在攻打清軍的營地。
但親衛報告戰事目前集中在城南,吳三桂聽了大吃一驚,難道這麼快清軍就發起反擊,攻到了叛軍營前?
越走近城南,城牆外傳來的喊殺聲就越是震耳欲聾,等吳三桂和趙良棟奔上城南的城牆後,看到火光照亮了城前的大地,無邊無際的士兵正在混戰廝殺。
吳三桂急不可待地向隨從們詢問道:「是誰先動手的?」
「看不太清楚啊,大帥。」城樓的守衛因為夜色的關係沒能辨認出戴劍雄的旗號,但肯定是城北老清軍無疑,他告訴吳三桂起因是北面過來了幾隊兵馬,一直向城南的軍隊走去,然後就發生了衝突。
「你說什麼?」一瞬間吳三桂以為這個軍官在胡言亂語:「你說是城北大營的軍隊趁夜進攻友軍?」
「是啊,大帥。」城樓的守衛軍官給了吳三桂肯定的回答。
第五十六節
離去
吳三桂作為統帥,當然了解幾萬駐紮在城北的舊清軍看不起新投降的前西營部隊,但是他們之間的仇恨還沒有深重到這個程度,還不至於有任何將領會趁着昆明城中的騷亂去偷襲西營降軍。就算真有這種不怕吳三桂軍法的瘋子,也不會所有的將領都昏了頭,帶領五萬大軍齊出。最重要的是,吳三桂知道除了自己沒人能調動軍隊。
但不由得吳三桂不信,仔細詢問了一圈城樓上的守衛,證實還真是城北的清軍首先出兵。早先吳三桂酒醒以後曾經派親衛出城傳令,雖然親衛被攔住沒能出城,但有幾個人也是這場衝突的目擊者,他們向吳三桂證實了守衛所言非虛,確實是清軍一窩蜂地率先向前西軍發起了攻擊——對這些昆明城樓上的守衛和親衛來說,西營降軍兵馬出營並不是多麼了不起的事。首先這些兵馬不是向着昆明而來,似乎不是一種具有威脅性的行為;其次,無論是西營兵馬調動還是他們營中點燃燈火也算不上太奇怪,畢竟昆明城中火起,這種情況下城外的部隊進入戒備狀態等待命令是很正常的,城北的清軍早先也是這麼做的。
吳三桂很想派人去問問城外的舊清軍,怎麼敢沒有自己的命令就擅自行動?善待這批降軍對吳三桂來說不僅有軍事意義,也有政治意義。在湖廣戰場投降的大多都是孫可望的嫡系,吳三桂進入貴州後,一些並非孫可望的嫡系部隊也在前者的帶動下一起向清軍投降,不僅僅因為南明局勢危急,也因為清軍對待這些降軍還算不錯。
現在昆明已定,永曆天子棄國,李定國被逼進荒山野嶺無力反擊,大批明軍因為徹底喪失信心而向吳三桂投降,他知道只要善待這些降軍,給剩下的明軍做一個榜樣,那麼投降的明兵明將就會接踵而至。沒有了這些明軍對清軍的牽制,李定國就更加無法抵抗清軍主力的重點進攻,吳三桂也就能騰出更多的機動兵力把李定國趕得更遠,讓其餘的殘存明軍變得更加絕望。這好比是在滾一個雪球,這個過程已經開始了,只要吳三桂不犯錯,那李定國就無法阻止這個雪球的滾動,任憑他有天大的能耐,最後也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自己被壓死。
這個道理吳三桂給手下將領講過,而且和他們說得很明白:只要好好對待這些投降的前西營,以後就不需要打硬仗了。甚至可能連仗都不需要自己打了,讓這些降軍上陣就好了,你們可以坐在後面看着別人為你們拼命地掙功勞。
吳三桂好不容易招降了三萬西營軍,他不明白城北的清軍為什麼要愚蠢地去攻打他們,如果真的把事情鬧大了——那可是三萬多西營軍啊,傳揚出去,天下的人肯定會認為是自己在坑殺降卒,不但將來殘餘的明軍都會死戰到底,就是別處已經投降的明軍也會軍心不穩。
雖然藉助昆明城上騰起的火光能夠看見一些戰鬥的場面,但城外一片混亂,很難找到各營的指揮旗幟都在哪裡,想要與各營將領取得聯繫是件很困難的事。雖然困難,但還是要儘快地去做,吳三桂想的就是儘快恢復對城外軍隊的控制,讓他們不要再莫名其妙地自相殘殺。
……
此時肇事者正在遠離昆明而去,背後熊熊燃燒的昆明就像是茫茫夜色中的一支火炬。
「這是我們放的火麼?」李星漢等人頻頻回頭,昆明現在的景象讓他們在欣喜之餘同樣也吃驚不小,半個天空都被這大火映紅,李星漢還有些不解:「我們直接出城來的啊,沒去城區四處放火啊。」
「比我們去城區放火還好啊,沒有幾百個人怕是點不起這樣的火頭吧。」鄧名說道。他一開始也沒有想到火勢會這麼大,不過火勢再大終究也會被撲滅,畢竟昆明城內外有近十萬清軍。他催促同伴加快速度離開。
遠遠地還傳來陣陣的吶喊廝殺聲,鄧名估計自己的授權行動取得了成效,眼下大概西營降軍正在和清軍交戰。洪承疇和吳三桂都久經戰陣,對於這種夜間亂戰的局面,其他人或許會束手無策,但他們兩個經驗豐富,很快就能收攏亂兵,鎮壓西營,頂多就是手忙腳亂一會兒。西營降軍沒有統一指揮,若是不投降,也許很快就會被消滅。
而且還有趙良棟的部隊。剛才去過幾處清軍營地,鄧名對趙良棟營地的印象最為深刻,僅僅從外面匆匆觀察,就能看出與眾不同,秩序井然。從衛兵口中得知是趙良棟的軍營後,鄧名找個藉口就轉身離開。因為他知道以這樣的軍紀風貌,主將不在的情況下假傳命令也是白費口舌。不管怎麼樣,現在兩軍交火,吳三桂、趙良棟等人肯定會支持老清軍,趙良棟的兵馬將會是攻擊西營降軍的生力軍。
周開荒聽見鄧名嘆了口氣,有些奇怪地問道:「先生怎麼還同情那些叛賊?」
「韃子入關已經十幾年了,西營將士能夠堅持到今天實在是不容易。這些留在雲南的西營將士比建昌軍還要困窘,如果天子不棄國,他們還有統帥指揮的話,我想其中的大部分都不會投降。」
不過儘管鄧名同情他們,但無論如何,就是讓他們被清軍消滅在昆明城下,也比眼睜睜地看着他們去攻打李定國強。
「西營或者很快就會投降,或者被吳三桂消滅。投降的西營兵將少一點,將來被吳賊派去攻打晉王的前鋒就會少一些人。」鄧名硬起心腸不再過多考慮西營降軍的下場,有吳三桂、洪承疇主持,他們的結局已經註定。這次行動倒是給李定國稍微幫了一點忙:「然後清軍就會全力救火,如果西營能多拖一會兒,那清軍的損失就會大一些,晉王的壓力也就輕一些。」
吳三桂最快也要到天明才能結束昆明內外的混亂,等到他查明鄧名的身份,發出緊急軍情命令沿途攔截,怎麼也要到下午了。
「抓緊時間,我們要儘快趕回東川府。」
吳三桂的親兵身份今天或許還能用一天,明天恐怕就得用保寧千總的牌子了。不知道明天保寧千總的腰牌會不會被一併攔截。如果可能的話,也許能找機會伏擊一個信差,看看吳三桂究竟如何向各個地方通報,而且出雲南之前,還要給吳三桂留下一封信。
……
「都是洪經略……」吳三桂一邊吩咐城門守衛打開城門,一邊輕聲抱怨了一句。他覺得都怪洪承疇下達那個封鎖城門的命令,否則的話他的親衛或許就能及時趕到城外眾將的營地中了——其實還是來不及,但吳三桂覺得有機會,至少也能攔住幾個,不至於鬧成現在這個樣子。
「洪經略」三個字一出口,好像突然有一道閃電從吳三桂眼前划過,撕開了他面前的重重迷霧,自己感覺抓到了點什麼線索,今天的事情似乎和洪承疇有很大的關係。
沒錯,吳三桂覺得城外的將領不可能集體發瘋,他們這麼行事肯定是受到了某人的指示。而誰能指揮得動這五萬清軍呢?除了自己只有一個人可以調動軍隊,那就是洪承疇。吳三桂捫心自問,就是他自己要命令城北的清軍突襲城南的降軍,也需要花費工夫與他們解釋,說明原因,讓他們看到功勞好處,不然誰肯打仗、賣力氣?除了洪承疇和吳三桂自己,沒有第三個人能指揮這麼多將領出兵。是誰給這些將領撐腰,讓他們敢於違抗自己的軍令?
吳三桂感到自己的心臟一下子收縮了,他那聲抱怨的話嘎然而止,手懸在半空,緊張地思索着。越是順着這個思路往下想,吳三桂越是覺得可怕,因為城外有一些將領是他的心腹親信……難道洪承疇把他們都控制了?
吳三桂不認為洪承疇有能力讓所有的部將都背叛自己,也許這就是洪承疇為什麼要封鎖城門的原因,還特別交代不許吳三桂的親兵出城,必須要驗明正身。他這是要隔絕城內外的交通、聯繫啊。
吳三桂頓時發現所有的疑惑都迎刃而解。
為什麼能在武庫放火?很顯然是洪承疇安排的,既然有他統籌那當然容易得很,這場火多半是為了牽制住吳三桂的注意力。至於自己的親兵和那個倒霉的保寧千總,很可能是湊巧撞破了洪承疇的布置,已經被滅口,所以一直沒有回來。吳三桂從來沒相信過李名縱火一事,那個保寧千總只不過湊巧進入昆明城裡,他能有什麼預謀?
而攻打城外的西營降軍,吳三桂覺得這可能有兩方面的原因,第一,這些西軍是他吳三桂主持招降的,而且也受到他的控制,將來若是取得戰功更會記在吳三桂的名下,消滅了這些西軍並給他們扣上一個趁夜叛亂的帽子,就可以從根本上否定吳三桂的功績;第二,這些軍隊中應該還有一些傾向吳三桂的將領,洪承疇只能先利用一場戰爭控制住他們,然後再設法完全予以掌握。
「為什麼洪承疇要對付我?」雖然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但吳三桂並不多耽誤時候,他馬上開始猜測對方的底牌:「他這麼幹就不怕朝廷問罪麼,還是他此舉得到了朝廷的授意?」
吳三桂很快否定了後一個疑問,如果有清廷的授意,那洪承疇就不必搞得這麼麻煩。不過既然幕後黑手是洪承疇,而目標就是自己,吳三桂馬上意識到眼下該怎麼辦。他掃了一眼周圍的士兵,就在這個城樓上還有手持洪承疇令箭的經略親衛,吳三桂使了一個眼色,輕喝一聲,他身後的衛士們就撲上去把這幾個洪承疇的人抓住。
「說吧,洪經略現在到底在什麼地方?」吳三桂冷冷地問道。洪承疇說不定正在城外主事,企圖用這把火掩蓋行蹤,並把自己的注意力完全吸引在昆明城內。
洪承疇的親衛一個個張口結舌,都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吳三桂凌厲的目光從他們身上移開,又在那些目瞪口呆的城樓守衛身上掃過,突然他看到了躲在牆邊的趙良棟。
吳三桂和趙良棟合作的時間不太長,以前趙良棟一直在洪承疇的手下做事。因為吳三桂感覺和洪承疇志向相投,在剿滅明軍的大事上需要兩人攜手合作,加上對趙良棟軍事才能的欣賞,一直把趙良棟當成自己人看待:「他今夜接到的會是什麼命令?是不是洪承疇放在我身邊絆住我的?」
酒醒後趙良棟也感到今夜的事情前所未有地亂七八糟,剛才吳三桂吐出「洪經略」三個字後突然愣神不動了,趙良棟被提醒了一下,生出和吳三桂差不多的懷疑。但是當吳三桂突然發難把洪承疇的親衛都拿住後,趙良棟哪裡還會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這肯定是洪承疇發動的內訌!
趙良棟敢發誓自己絕沒有參與到這樁陰謀中,對於城外的戰事也同樣深感痛心。為了拉攏這些投降的西營將領,他這些日子沒少花工夫;趙良棟同樣確定,整個昆明城除了吳三桂和洪承疇,沒有第三個人能發動這場兵變。雖然趙良棟被委任為城外遠征軍的統帥,即將率大軍出發,但他自問也無法說服眾將違抗吳三桂的軍令,去攻打剛招降的西營部隊。
發現自己正處在一個兇險的漩渦中後,趙良棟就靜靜地、慢慢地往牆邊挪着腳步,想神不知鬼不覺地挪到台階旁溜下城樓,設法逃回自己城外的軍營,然後把大門一關死也不出來,直到昆明城裡決出勝負,再向勝利者輸誠。
每退開一小步,趙良棟都感到自己距離這個可怕的漩渦遠了一些,但不幸的是,明明一隻腳已經碰到了台階的邊了,卻被吳三桂發現了。和吳三桂那兇狠的目光一接觸,趙良棟就知道自己沒機會置身度外了,這個時候必須要做出選擇了。
「大帥明鑑,末將對此一無所知,如有半句虛言,天打五雷轟!」趙良棟的反應奇快,噗通一聲就跪倒在地,賭咒發誓起來。趙良棟也不解洪承疇這是要幹什麼,難道他想謀害吳三桂,獨占平定西南的功勞嗎?立下這樣的大功,就是被朝廷封為割據一方的藩鎮也不是不可能的事,真沒看出來,洪經略還真是人老心不老啊,趙良棟在心裡嘀咕着。
吳三桂盯着趙良棟再三思量,這個人不太可能參與了洪承疇對付自己的陰謀。晚宴上趙良棟喝的酒也不少,而且吳三桂這些日子為了拉攏趙良棟確實下了一番功夫,他覺得洪承疇也拿不出更多的功勞來收買此人。最後,吳三桂又想到李名一事,這件事很可能會被洪承疇做成一口黑鍋,對朝廷說是自己的親兵和趙良棟的部下在昆明縱火,這樣看來趙良棟也在洪承疇的算計當中。
「我對皇上、朝廷忠心耿耿,這是陷害忠良啊。」吳三桂換上了一幅悲戚的表情說給趙良棟聽,他覺得無論是洪承疇打算利用李名誣陷趙良棟、還是想用這個把柄威脅趙良棟,都說明現在趙良棟還不是洪承疇的人。
「正是,正是,末將敢請大帥上書朝廷分說個明白,末將敢請信末具名。」
趙良棟覺得洪承疇此舉實在太過冒險,固然可以說是吳三桂叛變,勾結西營李定國企圖奪取昆明迎還永曆,不過這種彌天大謊朝廷會信麼?洪承疇老謀深算,既然他敢動手,那後面肯定會有一連串的兇狠殺招使出來。趙良棟真不想卷進這場吳三桂、洪承疇相爭的渾水裡,只是不表明態度就過不去吳三桂這關,可是表明了態度趙良棟也只有一條路走下去了。他馬上建議道:「末將在城外還有一營兵馬,沒有末將令箭誰也調不動,末將願意派一個親兵去招呼他們進城。」
趙良棟設身處地替吳三桂想了一下,眼下的當務之急就是確保昆明,控制住手邊的軍隊保證吳三桂的安全。而洪承疇最大的機會就是趁亂殺了吳三桂,只要吳三桂能堅持到白天,讓城外官兵看清自己,那麼洪承疇就不好殺人滅口了。不管洪承疇有什麼理由,只要這場官司打到朝廷裡面去,吳三桂看起來就不會輸,多半是洪承疇要倒霉,最壞的情況也就是朝廷各打五十大板,讓他們繼續和衷共濟。
吳三桂也是這樣琢磨的,不過他同樣深知洪承疇的厲害,而且對方今晚一出手就是非同小可的殺招,火燒昆明的同時引發城外八萬大軍混戰。洪承疇鬧了這麼大動靜,接下去不知還會有什麼手段,也許有置自己於死地的殺手鐧。
吳三桂點頭同意,和趙良棟一起趕到北門。路上吳三桂和趙良棟酒意又消去一些,開始懷疑起剛才的判斷:洪承疇是國家重臣,他燒昆明幹什麼?不過怎麼看調動兵力和放火燒城都是有連帶關係的,不太可能是兩批人這麼巧合地同時製造混亂。
等二人趕到北門後,吳三桂馬上就喚來城門樓的軍官再次詢問情況。這些人也說看到清軍主動離開軍營向南進發。吳三桂和趙良棟聽完後斷定這是有人在調動軍隊,既然不是吳三桂那只能是洪承疇。如果軍隊是洪承疇調動的,那放火也是他幹的——總不可能是別人放火,然後洪承疇一看昆明着火了就突然調兵遣將攻打城南的兵營吧?這老傢伙一輩子坑過不少人了,也算得上是老奸巨猾,吳三桂覺得還是安全第一,萬萬不可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