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清 - 第38章

灰熊貓

  但馬寶等人沒有同行,留下的一萬五千西營官兵大都是屬於西營晉王一系,馮雙禮既可以視為西營中的秦系也可以視為蜀系,和晉系沒關係,馬寶他們不願意去建昌那裡受氣。這些人和李定國的感情比較好,投降之後始終覺得對不起晉王,現在反正出來就想着如何去尋找永曆朝廷以便戴罪立功。

  這些天來昆明方面並沒有派兵來追擊西軍,反倒是勸降的使者一個接着一個,苦口婆心地想把這些西營降將再勸說回去,吳三桂的使者賭咒發誓說從頭到尾是有人假傳命令,因為種種原因吳三桂無法把真相原原本本地說出來,他只能再三保證對西營絕對沒有惡意。不過使者的這番解釋並不被西營將領接受,他們覺得如果不是吳三桂授意,那城外清軍不會一擁而上進攻城南降軍,至於有人假傳命令什麼的,西營將領們也都不相信。

  不管是不是誤會,馬寶知道自己肯定是沒有回頭路的,當晚他衝殺在前,還陣斬了一個清軍的游擊。現在就是真像吳三桂說的那樣,馬寶也只有頑抗到底了,更何況他還不信吳三桂說的話。被諸營公推為臨時統帥後,馬寶就開始仔細思考這支西軍的前途,經過一天一夜的反覆權衡,馬寶召集眾將,提議沿着大道向西,攻擊騰衝一帶的清軍。

  「昆明那晚火燒的那麼大,多半城內的積蓄都被大火一掃而空了。」馬寶的這個推斷引起一片贊同之聲,大家都看見了那天的火勢,而且若是昆明還有軍糧的話,他們就會派出部隊來攻擊西軍,肯定不會看着他們在昆明周圍大肆破壞。

  「總的說來,現在韃子在雲南的部署是外重內輕。」馬寶與眾人探討着他的想法。

  以前清軍以昆明為中心,形成了一個防禦圈,十萬軍隊分散在這個圈子上,鎮壓、控制雲南全境,而投降的明軍軍隊被送到昆明,或是整編後被派到這個圈子上協助清軍鎮壓工作,或是像馬寶他們這樣集中起來,組成攻打永曆朝廷的遠征部隊。

  而吳三桂本人坐鎮昆明,城外駐紮着五萬機動兵力,城內儲存着大量的糧草,無論何處有緊急情況發生,昆明的機動兵力都可以迅速做出反應。地方上的軍隊都需要依靠昆明的物資支持,就算有投降的明軍再次反正,他們也會因為無法獲得物資而迅速再次陷入困境;李定國指揮的明軍主力或許能對地方上的某支清軍駐軍取得優勢,但這些駐軍能夠得到昆明機動兵力的迅速支援;而且就算昆明不支援,明軍也未必有力量長期圍困轉入防守狀態的地方清軍駐軍;就算能夠長期圍困並且拿下城市,也繳獲不到什麼糧草。

  但現在昆明出現了問題,吳三桂手中的機動兵力突然失去了機動能力,那樣整個清軍防禦圈上的部隊就顯得兵力分散,這些同樣需要昆明提供物資的清軍同樣喪失了機動能力。

  「我們不要光想着去緬甸尋找皇上和晉王,我們先打怒江,然後攻打騰衝,從背後殺過去。只要昆明那邊無法派來援軍,我們就可以沿着大道掃蕩府縣、倉庫、村鎮,讓西邊的韃子得不到任何糧草供應,然後和晉王夾擊他們,把他們統統消滅。」越遠離昆明,地方上就會變得越荒涼,越難以籌措物資。由於李定國已經退到緬甸邊境,所以跟在他身後的清軍監視和防備部隊也已經深入到沒有人煙的邊境地區,馬寶覺得只要自己把怒江各處渡口掐斷,騰衝一帶的倉庫都攻破,這些清兵的補給狀況恐怕會比李定國和白文選還要糟糕。而背後這些地區是沒有多少清兵守衛部隊的,肯定抵抗不住一支高達一萬五千人的西營野戰部隊。

  ……

  此時在騰衝,駐防的清軍游擊接到一封從滇中傳來的信件——這是馬寶徹底把這一帶清軍驛站交通系統陷於癱瘓前送來的最後一封信。按照標籤看,似乎是一位平西王的親衛發出的。

  此時清軍游擊還不知道昆明發生的事情,只知道後方的交通線上似乎有些麻煩,好像有大股的西賊在流竄搗亂,導致滇中發來的軍糧幾天來一直沒能及時入庫。游擊很驚訝現在後方居然還有大規模的西賊,不過他對此也不是太擔心,昆明附近的吳三桂大軍正愁找不到西營的主力呢,他們既然敢跳出來,那昆明方面肯定會火速出發進剿,現在可能已經被掃蕩得乾乾淨淨了。

  「念。」游擊把這封信扔給師爺。

  「公開信。」師爺大聲念着封面上的字眼。

  「什麼叫公開信?」游擊問道。

  師爺搖搖頭:「沒有這個詞,明顯是生造詞語。」

  「不管他,繼續念。」游擊一擺手,這年頭有文化的人太少,一個親兵估計也請不起師爺,生造幾個詞彙沒什麼了不起的。

  師爺撕開信封掏出公開信,聲音洪亮地念出了信的開頭:「漢將軍名拜書前山海關總兵吳……」

  師爺的聲音迅速變得很低,念到最後那個「吳」字時幾乎細不可聞,鄧名的用詞相當客氣,不過這種稱呼一出,口氣再客氣也沒有意義。

  不過他的東家並沒有生氣,聽明白這封信的主人在說什麼後,游擊發出一聲冷笑:「又是哪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狂徒?接着念。」

  這時師爺已經又向下看了一段,他的臉色此時變得蒼白,對游擊的吩咐一時沒有做出反應。

  「怎麼了?念啊。」游擊奇怪地看着師爺。

  「東家,大事不好!」

  ……

  貴陽,收到公開信後,貴州巡撫衙門和提督行轅內外一起失聲。信裡面說的事情實在太過離奇,那個自稱漢將軍名的人,在信中對吳三桂坦承:將軍派去建昌的兵將,是我帶着十九騎盡數殲滅的;將軍部署在東川府的軍隊,也是我和這十九騎盡數驅散的;將軍的昆明城,同樣是我和另外十七個人放火燒的;將軍駐紮在城外的十萬大軍,還是我假傳命令讓他們內訌的。

  「這個……」雖然巡撫衙門、提督行轅中都是經驗豐富的文武官吏,但看到這封信後還是手足無措,信上對於形勢的介紹雖然只有寥寥數語,但眾人不由心中駭然。雖然衙門很快就下令保密,但這樣驚人的消息還是很快傳遍了貴陽全城。巡撫和提督一邊派人闢謠,一邊火速派親信趕赴昆明打探情況。

  不過他們的親信才剛剛發出去,附近的府縣也紛紛報告他們接到了一封狂悖忤逆的公開信,各地的長官都表示他們對發信逆賊說的話一個字也不信,但還是希望貴陽能夠正式闢謠,以穩定受到謠言蠱惑的百姓。

  接到這個消息後,正忙於在貴陽城內闢謠的巡撫和提督都鬆了一口氣,他們之前唯恐這封公開信只寄給自己,那樣若是消息傳開的話,說不定吳三桂會遷怒自己。但寫這封信的人顯然很知情識趣,寫了很多封一模一樣的信廣泛分發,這樣就算事情是真的,吳三桂老羞成怒也不至於追究到自己身上——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貴州上下都覺得信中內容十有八九是真的,至於寫這封信的人到底是何方神聖,衙門內外也在議論紛紛。

  ……

  消息傳回昆明之前,吳三桂和趙良棟還在竭力隱瞞損失,他們打算先設法向朝廷和周圍省份吹吹風,然後一點一滴地把武庫、糧庫被毀,昆明被焚,大軍散去一半,經略葬身火海這些噩耗分次分批地報告朝廷。當然,最先報告上去的是洪承疇識人不明,推薦了一個細作給他們當手下。

  轉眼之間,吳三桂和趙良棟所有掩蓋真相的努力都化作泡影,收到公開信的衙門都派急使前來昆明,而且本來這麼大的事就不可能完全遮蓋住,已經透露出去的一些消息頓時被哄傳開來。

  現在連吳三桂的手下也知道平西王撕掉的那封信上的全部內容。在戴劍雄的營地里,他的師爺就拿着抄來的一封公開信,念給東家與其他軍官聽:「……雖言『大丈夫鬥智不鬥力』,但吾之行事卻非正人君子所為,今日返回四川後,自當操練士卒,力爭早日與吳將軍堂堂決勝於疆場——漢將軍名再拜。」

  師爺念完了信,戴劍雄等人都沉默不語,整篇信中鄧名都是這種不卑不亢的語氣,甚至有一種謙虛的自居小輩的態度,但這種態度似乎會帶來更大的羞辱感。良久後,戴參將輕輕說道:「這是挑釁的戰書啊。」

  ……

  昆明城中,趙良棟和吳三桂一起痛罵鄧名,這次鄧名把他們坑得太慘了。當他們二人奮力掙扎、想從這個泥潭中脫身時,鄧名又狠狠地在他們頭上踩了一腳,趙良棟一想起那個所謂的公開信就義憤填膺:「明明了是給大帥的信,居然四下散布,這到底是寫信還是傳檄?真真卑鄙無恥、言而無信的小人!」

  

  第五十九節

撤軍

  

  趙良棟的氣憤一方面是為了自己。因為鄧名用公開信對吳三桂進行羞辱,讓清廷和天下的文武官吏都對吳三桂的能力產生懷疑,而且這聲勢一成還會對吳三桂的失敗起到誇大的作用。產生這麼重大的影響後,清廷不可能不追究吳三桂的罪責,以顯示清廷信賞必罰的原則。對吳三桂的處罰當然會讓趙良棟跟着一起倒霉,如果把吳三桂逼急了,說不定他會為了減輕罪責而把責任往趙良棟身上推。

  另一方面,趙良棟很擔憂雲南的局面。清軍遭受這個重大挫折後,人心士氣都受到了很大的打擊,這個時候吳三桂若受到責備或者降職處理的話,很容易讓雲南清軍的失敗感變得更強烈。縱觀全局,趙良棟認為吳三桂這次進攻雲貴的工作完成得相當出色,昆明這次的大亂固然有吳三桂和趙良棟麻痹大意的問題,但也有其他偶然因素,完全歸罪吳三桂不合適也沒有必要。

  趙良棟投到阿濟格軍中後沒有幾年就因為功勞抬旗,他對八旗的熱愛是發自內心的,滿清的節節勝利讓他感到快樂和滿足。以趙良棟看來,李定國只差一口氣了,現在清廷的當務之急就是迅速給昆明派來支援,特別是雲南清軍急需的糧草,不惜一切代價從兩廣、貴州等地火速發來。同時不要追究吳三桂的責任——當然也不要追究自己的,安撫西南清軍的情緒,給李定國以最後一擊。

  吳三桂則顯得比趙良棟平靜得多。當他聽說鄧名詐傳「便宜行事」的命令就有些驚訝,覺得這小子年紀不大手段卻蠻狠辣,公開信又加強了吳三桂的這個印象:如果鄧名寫了一封得意洋洋、宣傳戰果的檄文,那麼地方上清廷官吏的第一反應就是本能地懷疑。但鄧名這封信的前半截只是寥寥數語,說諸多行動都是他主持的,對戰果一字未提,後半截又暗示這些行動都大獲成功,讓接到信的人生出好奇、探究之心。

  「信封上都寫明了叫『公開信』,此人並非有意欺瞞,確實是我沒有多想。」吳三桂看上去一副心平氣和的模樣。鄧名寫的東西內容如此驚人,廣泛傳播開一點也不奇怪。此外就算沒有傳播到民間,僅僅為官場知曉,對吳三桂來說也夠糟的了:「有了昆明的前車之鑑,我還對他如此掉以輕心,實在是太說不過去了。」

  吳三桂覺得從軍事上看,雲南的戰局已經變得難以挽回,如果想減少損失,最好的辦法就是暫時放棄雲南,讓大軍返回貴州就食。當然離開以前要對雲南進行徹底的破壞,凡是不願意遷走的百姓都要當作敵人對待,這樣雲南就會失去供養明軍的能力。清軍在貴州養精蓄銳幾年,再次出擊雲南,可以把明軍再次打垮。

  不過軍事角度不是看問題的唯一角度。這次遠征雲貴前,清廷一再對吳三桂表示,只要能夠消滅永曆朝廷,將來雲貴就交給他打理,讓他成為類似朝鮮王的藩王。軍事行動進展順利的時候,清廷更是多次重申這個獎賞,讓吳三桂再接再厲,早點把他應得的藩王領土拿到手。

  因此對於雲南、貴州的地盤,吳三桂已經是看成了自己財產,永曆和李定國就是和他爭奪家產的敵人。這期間永曆朝廷還來過說客,想用「兔死狗烹」的理由勸說吳三桂「養南明自重」,但吳三桂對這些說客不屑一顧。首先,清廷的信用是不錯的,而且這份賞賜吳三桂要和很多漢人將領分享,他覺得清廷不會一口氣得罪西南眾多將領;其次,永曆和李定國只要還活着,就會不斷地騷擾雲南,為了這次遠征清廷已經拿出了很多資源,以後對永曆和李定國的征討主要靠雲貴出力,在已經把雲貴視為自己所有的吳三桂眼裡,養南明就是要自己掏腰包而無法從清廷那邊要到更多的軍費,這種虧本的買賣吳三桂是肯定不乾的。

  正是因為這種心態,之前吳三桂一直希望儘快解決南明問題。攻破昆明後,吳三桂已經設法把兩廣的援軍轟走了,他不希望這些肯定要離開雲貴的客軍繼續呆在他未來的土地上白吃白喝,吳三桂也料定他們不會善待地方百姓。也確實正如吳三桂所料,那些將來會和吳三桂分享雲貴地盤的將領對地方民生最關心,軍紀也最好,而那些肯定會離開的客軍則大肆劫掠地方。軍紀最差的兩廣援軍一路禍害地方,在被吳三桂轟走後還順手把歸途上的雲南百姓都強行擄走,吳三桂也不知道這是不是他們的主人耿繼茂的授意。

  還有趙良棟等人率領的客軍,吳三桂同樣滿心盼望這些軍隊儘早離開雲貴,永曆朝廷被消滅了,趙良棟之流的客軍也就沒有理由繼續呆在雲南不走了。直到昆明大火前,吳三桂和趙良棟的目標還很一致,他們都迫不及待地要消滅永曆和李定國。不僅僅如此,吳三桂還在籌備針對水西安氏的軍事行動,多方施加壓力,定要逼得安氏起兵響應殘明和李定國。吳三桂已經打定主意,要一勞永逸地把這些盤踞在雲貴上千年的土司都剿滅了,確保自己將來會是這片領土的唯一主人。

  不過這幾天吳三桂對是否立刻消滅永曆朝廷和李定國變得猶豫起來。他估計清廷會因為昆明大火而責罰自己,但這個責罰到底會有多重?經過仔細斟酌,吳三桂發現自己可能不會有多大事,他不信清廷會剝奪自己一切權利職務,吳三桂是十幾年前獻山海關給清廷的大功臣,有這個功勞在,清廷就不可能過重地處罰自己,更不用說吳三桂還有軍隊部下。只要兵權在握,加上當年獻山海關的舊功,吳三桂就算被問罪也不會太慘,不會沒有翻身的餘地。

  但許諾的雲貴封國是不是都能保住就不敢說了。自孔有德、尼堪之死以後,昆明大火是清廷最大的一次失敗,吳三桂覺得清廷在盛怒之下說不定就會剝奪自己的藩國,或者從雲貴兩省封地中減去一省,如果這樣,那吳三桂拼命攻打永曆和李定國又是圖什麼呢?

  前兩天吳三桂還在猶豫,他有兩個選擇,或者寄希望於清廷不會剝奪藩國或是減少封地,隱瞞罪責保住西南大軍統帥位置,繼續討伐永曆朝廷;或者以退為進,先把所有的罪責扛下來,等清廷氣消了,感覺永曆朝廷非吳三桂出馬不能討滅因而重申雲貴的封賞時,再出力討伐永曆朝廷,才符合吳三桂的最大利益。可是他又擔心萬一自己後退了,其他人把永曆朝廷平了,那麼藩王的位置就落到別人口袋中了。

  但鄧名的這封公開信讓吳三桂不用繼續彷徨了,事情已經不可能大事化小,吳三桂此時已經在盤算自己的「以退為進」應該退到哪一步為合適。唯一要籌劃的就是,在他韜光養晦的時候,一定要竭盡全力保證其他人無法把永曆朝廷給滅了,這樣清廷就遲早還得重提給自己的藩王獎賞。

  當然這份心思吳三桂不打算對趙良棟這條滿清的忠犬明言。從軍事上講,從雲南撤退時應該進行焦土政策,殺光不肯撤退的百姓,焚燒一切搬運不走的物資和設施,就像吳三桂打算對建昌做的一樣。只是吳三桂還在籌劃着未來把雲南納入囊中,在雲南進行焦土政策就等於燒自己的家產,吳三桂還是寧可留給李定國——只要將來再拿回來就好了,反正李定國同樣是不會在雲南進行焦土抵抗的。

  見吳三桂不支持,趙良棟一個人罵鄧名也罵得沒意思,就把話題轉回到軍事上:「末將認為應該從速從貴州和兩廣要糧,儘快平定省內的亂事。」

  「再有五天,大軍就要斷糧了。」吳三桂對迅速消滅李定國已經失去興趣了,如果後者有被別人消滅的可能,甚至很難說吳三桂會幹些什麼:「就是把貴州的糧食調過來也堅持不了多久。至於廣東,靖南王和鎮南王(尚可喜和耿繼茂)會把他們的軍糧借給我?」

  「這期間請朝廷重開長江航運,多多地從江南徵發丁壯,給我們補充糧秣。」趙良棟承認雲南的清軍目前很困難,但是李定國同樣很困難,咬緊牙關堅持下去還很難說誰先挺不住。

  但吳三桂依舊搖頭:「遠水救不了近火,要是把貴州的糧秣耗盡後,江南的糧食還沒有到,那西南的局面就不可收拾了。」

  「大帥的意思就是撤回貴州?」趙良棟當然對吳三桂的打算非常不滿,而且放棄一省土地也不是什么小罪。

  但吳三桂估計清廷不會把他往死里整,在處罰有上限的情況下,把所有的罪責集中一次性解決反倒對自己更有利:「大軍先退回貴州就食,等江南糧秣到了再進攻雲南又不是什麼難事。」

  吳三桂和趙良棟誰也說服不了誰,最後只好約定明天再議,屆時把眾將都召來一起研討當前的雲南軍事形勢。

  趁着全體會議召開前,吳三桂和趙良棟各自去說服其他將領,沒有了另外一個死心塌地忠於清廷的洪承疇的支援,趙良棟的工作非常不順利,幾乎找不到支持自己的同盟軍。而吳三桂不同,他的嫡系與他有共同的利益。吳三桂不願意用嫡系去拼命,他們自己也不願意在看不到回報前就把賴以在亂世謀利的本錢花光;就是非嫡系中那些想留在雲貴的,也紛紛贊成吳三桂的意見:現在支持吳三桂將來就能指望得到吳三桂的回報,吳三桂不想把老本拼光,他們也一樣;還有一批人是將來要離開雲南的客軍,看到吳三桂都不想拼命,怎麼可能指望他們拼命?

  第二天的軍事會議上,吳三桂不費吹灰之力就輕易擊敗了孤家寡人趙良棟,後者的計劃也確實沒有什麼說服力,洪承疇還有可能迫使兩湖、兩廣緊急供應軍糧,趙良棟卻不可能有這個能力。大家一致同意在軍糧徹底耗盡前動身返回貴州,甚至還有人向吳三桂建議把趙良棟留下守昆明。吳三桂可以說自己並沒有徹底放棄雲南,把相當一部分責任轉嫁趙良棟,大家把軍隊和軍糧都帶走了,趙良棟獨自留下能守住昆明才是怪事,到時候他若不肯死守也只有逃回貴陽一途。

  不過吳三桂倒沒有把事情做得這麼絕,反正他受到的責罰肯定有上限,就是把放棄雲南的責任大包大攬下來也無所謂。現在他需要趙良棟和自己在昆明大火一事上守望相助,將來再次入侵雲南的時候也可能還要用到趙良棟的才能。就算不用趙良棟,也可能會需要其他客軍的協助,吳三桂樂得做一個人情。

  在寫給清廷的上書中,吳三桂承認昆明遭到了極大的損失,軍隊眼看就要斷糧,為了保住更多的軍隊,吳三桂下令雲南清軍暫且退向貴州。他表示西南將佐都是奉命行事,他願意承擔放棄雲南這個決策的責任——既然要賣人情,乾脆賣個痛快——吳三桂就是這麼打算的。

  十幾萬清軍退到貴州,單靠一省是肯定養不起的。清軍放棄雲南後李定國多半會回來,當然聲勢遠不能和丟失雲南前相比。如果殘明有捲土重來的意思,那麼清廷當然不能讓吳三桂自己掏腰包和明軍打下去,肯定會撥給更多的糧草和軍餉。

  有了清廷的物資支援,吳三桂覺得自己就可以忍上一些時日,等到清廷重新保證自己的藩王地位和雲貴領地後,吳三桂就可以再次發起進攻了。先拿上清廷幾年的糧餉也不無小補,算是讓北京替自己分擔一些昆明大火的損失。若是清廷企圖讓其他將領來爭奪封藩雲貴的功勞,吳三桂坐鎮貴陽,一定能讓所有的競爭對手吃不了兜着走。

  外圍防禦圈上的清軍大多不是吳三桂嫡系親信,吳三桂作出決定後立刻以最快的速度通報那些不在昆明的親信部隊,而那些非親信的部隊自然會稍微晚一點。如果李定國沒能迅速做出反應,大家應該能平安撤回,若是李定國反應迅速,有非嫡系部隊斷後,吳三桂的親信將領也都能帶領全軍回到貴州。

  ……

  返回建昌的路上,鄧名一行走得並不算快,此時他們也不清楚昆明大火的全部戰果以及對建昌軍造成的影響能有多大。鄧名決定慢慢走,留出時間,讓消息能夠先傳到建昌,他本人要先觀察一下馮雙禮的反應再做定奪。

  這段時間裡,鄧名除了總結經驗教訓,就是每天抽一點時間教周開荒、李星漢等人識字。當他們挖掘南下途中掩埋的糧食時,發現這些糧食已經被人動過,減少的數量也超過了一個人的食量,大家都很高興,看來劉晉戈和袁象二人都平安無事。

  在磨磨蹭蹭的鄧名等人返回四川行都司境內以前,昆明大火的消息就像是插了翅膀,在西南大地上傳播開來,一同傳播開的還有鄧名的公開信。早在北上的西營軍隊抵達建昌前,馮雙禮就得知了這場事變的大概情況,並且迅速派人告知狄三喜——後者仍在和那個清軍千總糾纏不休,袁象和劉晉戈目前也被狄三喜好吃好喝地供在營中。

  西營北上部隊的先鋒此時已經踏入四川行都司境內,他們派遣來建昌的使者就奉命向馮雙禮詢問這個鄧名的身世和履歷——現在西營部隊倒是相信吳三桂所說的誤會了,不過開弓沒有回頭箭,他們降而復叛,在昆明城下殺了吳三桂的人,再次投降過去估計不會有什麼好下場;而且這些人對鄧名也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昆明大火讓不少本來絕望的人又生出清軍也不過如此的感覺,居然能被十幾個人攪得大亂。

  狄三喜接到捷報後,心裡的高興那就別提了,以前對鄧名隻字不提的狄三喜現在整天就把鄧名掛在嘴邊,和部下講、和新投降過來的清兵講,唯恐有人不知道洪承疇、吳三桂和趙良棟也在鄧名手下吃了大虧。每次替鄧名鼓吹一通後,狄三喜還忘不了加上一句:「本將當初在建昌,也曾被鄧先生帶着十九個人打敗過。」

  怎麼樣?十九個!比鄧名用來對付昆明那三個傢伙的人還要多兩個。而且這幾位明星運動員上場後,狄三喜突然發現能參加這場比賽似乎也不算什麼丟臉的事情了,說不定自己的良將之名因此能傳遍天下了——他狄三喜被鄧名的重視程度和洪承疇、吳三桂還有趙良棟差不多,都是要親自出手對付的。

  美中不足的是,良將狄三喜還是沒有能夠攻下東川府第一座清軍據點。不知道對面的營地里是不是有個打獵能手什麼的,清軍那邊總是能獵到一頭鹿之類的大型動物,前些天還打到過一頭野豬。由於大部分清兵都已經向狄三喜投降,對面清軍據點靠着這一隻、兩隻的大獵物繼續苟延殘喘下去。而狄三喜營中要吃飯的嘴太多,主要精力也得放在捕獵上,而不能全力去干擾對方打獵。

  不過狄三喜已經不打算繼續這樣不死不活地拖下去,他決心借昆明大捷的東風,對清軍營地發起雷霆萬鈞的攻勢,一舉結束曠日持久的東川府攻防戰。

  

  第六十節

約法

  

  狄三喜決定首先進行一次空前規模的攻心戰,向清軍宣傳昆明大捷後建昌明軍的有利形勢,以及對方絕不可能得到增援的事實。等到對方官兵徹底離心後,再發起連續不斷的攻擊,就算不能立刻攻占對方的營地,也要通過攻勢迫使對方再也無法安心出去打獵,切斷了對方的補給渠道也能加劇清軍的恐慌心理。狄三喜的計劃是雙管齊下,用政治加軍事的手段瓦解敵軍。

  在進行了一天強大的攻心戰術後,狄三喜下令今晚給士兵們加餐,準備明日就開始猛攻敵營。正在準備晚飯的時候,營外突然傳來了爭吵聲,聽上去有幾十、上百人在嚷嚷,狄三喜就派親衛去查看出了什麼事。

  很快親衛回報,有大批的清兵過來向明軍投降。衛兵嚴格執行狄三喜的命令,不放他們進營——在之前那場假投降真吃飯的事件發生後,狄三喜就拒絕接受個別人投降,衛兵們已經把零星過來投降的清兵趕走無數次了。狄三喜宣布只有對方由千總帶領全體投降時,他才會考慮接受。今天對方的千總依舊沒有來,所以衛兵不肯為降兵通報。

  但這些降兵們不幹了,拒絕就這樣被明軍的衛兵打發走,他們嚷嚷說千總永遠不可能來投降了,因為下午的時候清軍千總帶着十個死黨逃走了,臨走的時候還捲走了營地里全部的食物——這個千總眼見事不可為,自己之前多次用計,不僅派人去狄三喜那裡騙吃騙喝,更偷過狄三喜部下埋設的陷阱里的獵物,還不斷地發起反擊去破壞對方的捕鳥、捕獸籠子,估計狄三喜肯定恨自己入骨,所以不敢投降,抓住機會逃走了。

  清軍摘果子、打獵歸來,留在營地里的人傳達了千總的最後命令:「自謀生路」。聽到這個消息後,剩下的清軍士兵沒有任何猶豫就跑過來向狄三喜將軍投降。今天他們沒有捕獲什麼大個的獵物,如果明軍不接受投降,他們今天的晚飯就沒有着落。聽明白這些士兵的敘述後,狄三喜的親兵知道東川府的戰事終於結束了,不過衛兵並沒有立刻答應下來,而是回營報告長官,畢竟「恩出於上」嘛。很快,一身披掛的狄三喜就在親衛們的簇擁中走出營帳,來到營牆上。命令對面的清兵再重複了一遍投降要求後,狄三喜寬宏大量地一揮手,宣布接受了這近百清兵的投降,允許他們進來一起吃飯。

  頓時營外歡聲雷動,這批清兵齊聲頌揚狄三喜將軍的恩德,紛紛表示自己之前有眼無珠,對抗王師罪該萬死。

  狄三喜馬上派人去把清軍的據點一把火給燒了。最後投降的這批清軍里說不定還有死硬分子,萬一吃飽喝足後又生出對抗大明的心思怎麼辦?一定要把他們的據點燒了,哪怕真有這樣的人也讓他無處可去。

  那些跟着狄三喜的衛士們見到大局已定,心中也是激動不已。狄三喜從建昌出發時,帶着三百戰兵,低潮期雖然跑了小一百,但最終還是擊敗了一支曾是自己兩倍的強大清軍,現在狄三喜通過招降納叛發展到戰兵近五百人,還給建昌送回去了上千名輔兵。無論是戰鬥兵力還是總兵力,狄三喜在不算太長的一段時間擴充到原來的近兩倍,這樣的成績足以傲視慶陽王全軍——幾年來馮雙禮的實力一直在不斷下降,哪有人能這樣迅速地充實軍力?

  何況這樣的戰果還是在異常艱苦的情況下取得的。狄三喜飽受懷疑,被侮辱、被嘲笑,就連他們這些親兵跟着離開建昌的時候也有種窮途末路的感覺,現在終於守得雲開見日,不但可以在建昌眾人面前揚眉吐氣,而且有了這五百兵後,狄三喜更是穩坐馮雙禮手下第一大將的位置。要知道慶陽王總計也就是不到三千兵——當初跟着馮雙禮來建昌的三千兵也跑了不少。

  最後這批降兵共九十三個人,狄三喜對他們噓寒問暖,關懷備至。他對馮雙禮從建昌派來的援兵不感興趣,因為那只能是臨時借給他的,但這些投降的清兵只要完成收編就是他的私人武力,之前投降的清軍戰兵狄三喜也都很耐心地籠絡,現在都對他有了一定的忠誠心。

  「你們的千總叫什麼名字?」對於那個和自己抗衡了這麼久的對手,狄三喜也有一種惺惺相惜感,他倒是聽投降的人管那個千總叫褚千總,不過不知道他的準確姓名——畢竟是個無名的小千總,以前這些清兵也不互相統屬。

  「褚八斤,」被問到的清軍千總嫡系答道:「我們褚千總叫八斤。」

  「哦,褚八斤。」狄三喜在心裡默默念了這個名字幾遍。之前他確實恨透了這個死硬的清兵千總,對方為了鼓舞士氣還曾半夜帶幾個人溜過來,在狄三喜這邊的野果子樹下大便;早晨當着明軍的面往他們捕魚的小河裡撒尿,然後在狄三喜派人去抓他們時飛快地逃走。

  不過現在既然是自己笑到了最後,狄三喜那種恨褚八斤恨得牙痒痒的感覺也就淡去了不少:「褚八斤你確實有點本事,可惜你遇上了我狄三喜。」狄三喜輕聲自言自語道。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有種感覺,感到這褚八斤還會與他見面,好像就是他宿命的敵人一般。不過狄三喜也知道這是自己的幻覺,和白日夢沒有什麼區別,這麼大的西南,這麼多軍隊兵馬,他哪裡還會遇上這個褚八斤呢?

  雖然戰果輝煌,但狄三喜並不以此為滿足,他從袁象和劉晉戈口中得知,那些清軍的輔兵都被鄧名騙到荒山里避難去了。狄三喜打算趁着大勝褚八斤的餘勇,繼續深入東川府。他估計那些輔兵的糧食早吃光了,眼下多半也在捕魚打獵和收集野果,狄三喜計劃多抓一些人再返回建昌,讓自己的勝利變得更加無可爭議。

  為了讓這些剛投降的清兵不要動什麼不該有的心思,比如逃跑之類的,狄三喜在大家吃飯的時候還親自去給他們介紹當前的西南軍事形勢,最重要的當然是鄧名在昆明大破三賊的光輝事跡。這些降兵聽得有些驚訝,本來還有不少人認為是明軍在胡吹,沒想到居然還是真的。

  「你們知道麼?當初鄧先生帶着十九人,在建昌也擊敗過本將一回……」

  ……

  此時在建昌,慶陽王馮雙禮正在客氣地招待一位遠來的客人,他正是成都副將楊有才。鄧名離開成都後,劉耀和楊有才商議了一番,最後還是決定抽出二百精兵交給楊有才帶領,前去建昌為鄧先生壯壯聲色。楊有才出發得比鄧名晚好幾天,一路跋涉到四川行都司的時候,鄧名早已經大鬧建昌,直奔東川府去了。

  從驛卒口中得知建昌發生的衝突後,楊有才不敢繼續向建昌前進。他只有二百兵,不敢去招惹擁兵三千的馮雙禮,但他覺得鄧名可能會返回成都,所以就在建昌北面等着。等了好久沒有等來鄧名,反倒等來了東川府交戰,狄三喜叛逃的消息——狄三喜帶兵出發以後,建昌的將領、士兵都認為他是畏罪潛逃了。

  楊有才認為建昌明軍的風頭已經變了,主戰派重新占據上風,不過他還是不敢去建昌,只能繼續在北面的驛站里觀望局勢發展。不過未等楊有才做出更進一步的判斷,建昌已經發現了這支成都的部隊,重新上台主持政務的馮雙禮聽說有客軍靠近建昌的報告後就派一隊士兵來打探虛實,發現是成都副將楊有才後,馮雙禮又派親兵持手書來邀請他到建昌一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