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清 - 第4章

灰熊貓

  在等待期間王明德又仔細想了一遍,不得不承認對方投降的時機掌握得極好,現在四川兵力空虛,清廷的川陝總督李國英得知此事必然大喜,肯定會替譚詣向北京重重請功。

  又有幾個譚詣的部下跟着王明德那兩個心腹一起回來,見王明德已經相信自己,為首的就把譚詣的打算和盤托出:「大隊賊寇在偽督師文安之的帶領下正向重慶趕來,跟着一起來的有巨寇李來亨(李自成侄孫)、劉體純、郝搖旗(都是前大順將軍)等……」

  聽到這一串人名,王明德的脊樑頓時發涼。這些都是闖營餘部的精銳,他們盡數趕來,為的是攻克重慶後可以繼續出擊,若是這些人馬到達,就算有譚詣的幾千兵馬助戰,王明德多半還是守不住城。

  「賊寇已經將各個巢穴的存糧都運到城下的營寨中了,現在四成已經在我家侯爺手中,剩下的都在袁宗第那賊的營中,只要攻破他的大營,賊寇就沒有糧草了。」譚詣的部下把明軍的虛實盡數報告。若是擊敗袁宗第,文安之就是來到重慶城下也沒有堅持的能力,而且此番出擊重慶,川鄂明軍總動員,這些糧食幾乎是他們全部的儲備,一旦戰敗,在明年收穫糧食前明軍就再也沒有出擊的能力:「譚文的手下一個也不曾走脫,明日我家侯爺與將軍前後夾擊,定能大破賊人。」

  「嗯,破賊必矣。」既然譚文被殺而且消息還未走漏,那明天他的軍隊就是群龍無首。

  王明德估計袁宗第照舊會以主力來攻打城池,營寨里多半沒有什麼防備,譚詣若是從背後偷襲袁宗第,得手的可能性也是極大:「只是袁宗第還有水師,估計賊人還是能逃走不少。」

  「此事我家侯爺也有一個安排,命小的與將軍商議一下……」

  袁宗第的水師停泊在長江里,而譚詣的船隻停泊在嘉陵江,隔着一個重慶城。袁宗第看不到嘉陵江里的動靜,但是重慶城頭上可是把他的情況看得一清二楚。譚詣計劃讓自己的使者在重慶城頭用旗號與自己聯絡,明軍兵敗後勢必撤退,等袁宗第的水師撤到半路時他的水師突然從嘉陵江中衝出,把袁宗第的水師一分為二。

  「此計大妙。」王明德撫掌笑道,立刻就同意了這個計劃。

  更讓王明德高興的是,來人還報告譚弘也打算投降滿清,現在正在長江下游數十里外安營紮寨,阻擋文安之的先鋒。等明日擊敗了袁宗第的水師後,譚弘要攔路截殺由陸路退兵的明軍敗兵,把他們一網打盡。

  「久聞譚侯足智多謀,果不其然啊。本將定為譚侯,不,定為兩位譚侯向川陝總督衙門請功。」

  王明德聽到譚詣和譚弘的毒計一個接着一個,心想不知道這兩個人商議多久了,明日有心算無心,袁宗第大半的船隻要損失在重慶城下了。那些來不及上船的部隊自然逃生無門,袁宗第本人就算能夠逃生,以後也不會再是四川清軍的心腹大患。而沒有船隻和兵糧,又有譚弘在前面擋着,文安之估計連重慶的城牆也看不到。

  ……

  十五日清晨,鄧名望着初升的朝陽,心裡愈發地不安:「過了整整兩日兩夜,沒有絲毫動靜,更沒有聽說有哪路清軍前來增援重慶,文督師的大軍估計就要到了啊。」

  這兩天來,鄧名旁敲側擊地提醒袁宗第要防備清軍來援,但對方根本沒拿他的話當回事。也不怪袁宗第不把鄧名的警告放在心上,鄧名對於四川清軍的部署、可用的道路以及糧食倉庫都毫無概念,袁宗第在四川這麼多年,對清軍的情況相當了解,那些可能被清軍使用的道路他早都派遣了探馬,根本用不着鄧名班門弄斧。

  攻城已經到了緊要的時候,袁宗第今天早早就去一線督戰,照例讓周開荒和趙天霸在後方陪着鄧名。這幾天鄧名不停地請教各種軍事問題,兩人也是有問必答。只是鄧名心裡沉甸甸的,變得沉默寡言起來,二人都有些奇怪,不明白鄧名為何在局面越來越好的時候流露出憂愁。

  「填平壕溝是攻城前必須做的事,有幾點是其中的緊要……」周開荒指點着前方明軍士兵的陣形給鄧名講解。

  正說話間聽到一聲驚呼,接着又傳來更多的喊聲,鄧名看見一個發出驚呼的人手臂筆直地指向自己身後,嘴大張着說不出話。轉頭看去,卻見大營升起一股濃煙,轉眼間一團火光騰地升起,直到這時才聽見陣陣聲音從那裡飄來。

  「大營失火!」周開荒大叫一聲:「留守的混蛋,我們的糧草啊!」

  這時喊聲越來越響,聽上去不光是驚呼而像是廝殺聲。

  「有韃子殺來了。」周開荒又是一聲大喊,拋下鄧名就疾步向營地方向跑去。

  趙天霸也是驚疑不定,按說要是有清兵殺來,大營周圍的明哨、暗哨必定會發現,就是大營里留守的士兵也會發號炮示警,怎麼先是起火然後才開始廝殺?難道是營中有細作叛亂?關乎幾萬大軍的軍糧,趙天霸也恨不得立刻返回大營看個究竟,但他還身負保護鄧名這個大人物的責任,這讓他猶豫了一下。

  「是不是要把三皇子先送去安全的地方?」趙天霸飛快地想着同時看了一眼,發現鄧名已經反應過來,跟在周開荒背後大步地跑,趙天霸於是也緊緊地跟上,心想:「這三皇子雖然不懂用兵,倒是有點膽色,見了敵情不退反進。」

  鄧名這些天一直跟着周開荒走,把對方當作了同伴,看見周開荒往大營飛奔就下意識地跟上了,他此時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人生地不熟,若不跟着某個認識的人鄧名也不知道該往哪裡去。

  跑了幾步後,前面的殺喊聲越來越響,周開荒突然停下腳步大叫一聲,恍然大悟:「韃子怎麼能摸進大營放火?一定是有賊叛亂了!」他滿臉通紅,氣得眼淚都要出來了,再次向大營衝去。

  臨近大營,上方的火光沖天,已經能聞到煙火的氣味,有些潰散的袁部士兵張皇失措地向着周開荒跑來,他伸手揪住一個,大嘴幾乎頂到這個士兵的鼻子上:「哪個賊叛亂了?」

  「是仁壽侯的兵,」作為袁宗第的衛隊長,營中士兵幾乎都認識周開荒,士兵帶着哭腔說道:「仁壽侯來了一隊兵,進了我們的營門就開始殺人,接着又衝進來了好多。」

  「這狗賊,他是降了韃子吧?」周開荒大吼起來:「這些狗官兵,最是靠不住!」

  趙天霸也扯住了一個逃跑的士兵,那個人說得更清楚,他看見一個譚詣的兵把帽子掉了,發現他們連頭都剃了。

  「不許跑,把大營奪回來。」周開荒一面朝着大營繼續前進,一面阻攔逃出來的留守士兵,鄧名和趙天霸也趕緊幫忙,頭幾個比較難,但拉住幾個後,人就越拉越多,很快搜羅了幾十個士兵,再向大營進發。

  周開荒本來已經把佩刀抽出,跑到營門前時他從地上拾到了一杆長槍,就挺着長槍率先衝進了營中。鄧名見趙天霸手裡也握了根長槍,就急忙四下打量,總算找到了根被拋棄的長槍,鄧名尤感不足,又撿了一把刀,別在腰邊。

  一刀在腰,長槍在手,鄧名自感勇氣倍增,就學着周開荒和趙天霸的姿態,端着長槍衝進大營。嗆人的煙霧撲面而來,剛才聚集起來的那些士兵正在廝殺,周開荒的身影被火光映照出來,他比鄧名早進營兩步,此時已經滿臉是血。鄧名眼睜睜地看見他一槍就戳進一個敵人的胸膛,隨後伸腿把那個敵人從他的槍尖上踹出去,血箭一下子就噴上了半空,化作點點血雨灑落下來。

  鄧名怔怔地看着那團紅色的雨霧,四周傳來人垂死時的慘叫。

  「啊——」

  眼前一個人向着鄧名發出震耳欲聾的吶喊,閃着寒光的槍刃跟着喊聲一起朝鄧名逼來,雖然那張凶神惡煞的臉龐讓鄧名不寒而慄,但是他還是本能地連連後退,躲避撲過來的長槍。

  鄧名的動作沒有那個敵兵奔過來的快,轉眼間敵人就到了面前,鄧名下意識地上抬手中的槍桿,不知道能不能擋住這一擊。但沒等突刺的敵槍和鄧名的武器相交,斜里突然插過來一記長槍,把逼向鄧名前胸的那杆挑開,槍的主人在鄧名肩頭一撞,把他撞得飛向一邊。

  接着來槍一晃就向對方的心口扎去,那個敵兵揮杆迎擊的時候,槍尖陡然上挑,就從那個敵兵大張的嘴裡刺了進去。

  這時鄧名才看清來人是趙天霸,趙天霸雙手用力一壓,把敵人按得跪倒在地,接着一腳踢出,蹬在對方的胸口。只是這一槍用力十分猛,槍刃的尖頭已經從敵兵的後腦透出,趙天霸一腳沒能踢走敵人,就一扭槍桿。

  轉動着的槍刃和人的頭骨摩擦發出令人寒毛倒豎的吱吱聲,依舊瞪着雙眼的敵兵口裡吐出的血和白漿噴了鄧名滿臉。

  趙天霸把槍抽出後騰出一隻手拉住鄧名,急切地叫道:「鄧先生,你在這裡做什麼?」說着就把他推出營門。

  營門附近的敵兵已經被殺退,周開荒雖然勇猛但並不魯莽,他也不追擊而是領着人退出營門。袁宗第的大營設有四門,中軍帳和倉庫在中央,周圍是其它軍帳,這麼短時間裡敵兵就在營內四下縱火,還有餘力來奪各個營門,顯然不是少數。現在營中的火勢越來越濃,煙霧已經遮蔽了眼前的視線,靠身邊這幾十人顯然無法撲滅火勢,而且還要防備不知數目的敵兵襲擊。

  鄧名向重慶方向望去,袁宗第的將旗似乎正在向這邊移動,大概已經發覺了大營的異常,急於趕回來收復大營,撲滅火焰。

  

  第五節

退兵

  

  「守住營門。」周開荒退出營後,立刻命令一個士兵去向袁宗第報告大營中的情況。

  其它三個營門還不知道眼下如何,但周開荒打算守住這座營門,若是袁宗第大軍能夠迅速趕回,說不定還能搶救出一些物資。大營距離前線不算很遠,周開荒覺得堅守一段時間還是沒問題。

  遙望袁宗第的將旗離得並不遠,開始向大營這邊移動,但很快就停住不再移動了,重慶方向猛地爆發出雷鳴般的吶喊廝殺聲,重慶城頭那原本有氣無力的炮聲也忽然響成了一片。

  「韃子殺出城來了。」聽到遠處的動靜後,周開荒沉着臉咬牙切齒地說道。他猜得不錯,今天王明德把主力盡數集中起來對付袁宗第,見到他的大營起火後就讓全軍預備,在袁宗第將旗移動的第一時刻就從城中殺了出來。

  明軍在城下還有不少從事土木工作的士兵以及掩護他們的軍隊,雖然已經停止了工作,但不能迅速集結並且全部撤出。袁宗第本來想帶着中軍,也就是唯一能夠快速反應的部隊立刻回救大營,但重慶的清軍猛然殺出,他只好掉頭迎戰以保護其餘的部下。

  「大軍的糧草!」周開荒又回頭看了一眼大營,心急如焚。

  前來放火的敵軍顯然是小股部隊,不會是譚詣的主力,現在袁宗第那邊發生大戰,而且是決定勝敗的主力交戰,周開荒準備放棄這裡,趕去保護長官。

  「希望涪侯能夠打敗譚詣這個奸賊吧,至少能夠多頂一會兒。」趙天霸安慰周開荒道。袁宗第的部隊本來是分散開做全面進攻的狀態,若是譚文跟着一起叛變,那就是三打一,袁宗第全面潰敗也就是很快的事了。趙天霸指望着譚文還是自己人,這樣二對二,局面還有挽回的餘地。

  沒等周開荒率隊出發,位於袁宗第左翼的譚文部就爆發了大潰敗,鄧名看見左邊潰散的明軍士兵漫山遍野地向長江方向奔來,敵兵跟得很緊,潰兵的身後就是肆意砍殺的追兵。

  「哼,連將旗都沒看見就垮了,多半是臨陣脫逃了吧。」趙天霸見譚文的部隊山崩地裂般地垮下來,心裡一片冰涼。潰兵的哭喊聲會打擊袁宗第部隊的士氣,還會沖亂袁宗第的陣腳。現在袁宗第的部隊一邊努力集結,一邊辛苦地抵抗重慶敵軍,這些潰兵身後的敵軍會猛地撞在袁宗第部隊的脊背上。

  跑在最前面的潰兵已經到了大營附近,隔開了大營和袁宗第的將旗,他們掀起的塵土遮蔽了前面的視野。

  「沒機會了。」趙天霸做出了判斷,立刻對周開荒叫道:「撤退,保護鄧先生,我們去下游和靖國公匯合。」

  「沒用的官兵,連一時片刻都頂不住!」周開荒指着那些潰散的譚文部士兵大罵,十分憤怒。沒有了側面的掩護,袁宗第大敗的局面已經不可挽回,估計馬上就要各自突圍了。周開荒立刻記起了袁宗第的囑託,若是有非常情況,無論如何都要保得鄧名平安。

  「鄧先生跟我來!」周開荒不敢再繼續去想重慶城下的戰局,和趙天霸一左一右扯着鄧名往長江岸邊飛奔,剛才收攏的那些士兵也跟着兩個軍官一起跑。長江上停着袁宗第的船隊,眼下全面潰敗已成定局,這些船隻是他們逃出險境的唯一指望。

  跑到江邊,看到船隊整整齊齊,安然無恙,鄧名心裡舒了一口大氣。袁宗第船隊的士兵早些時候發現了大營突然起火,又看到岸上一片混亂,水營千總立刻下令全體戒備,士兵刀劍出鞘、弩箭上弦。千總一望到周開荒就遠遠地大叫:「周千總,大營如何?」

  「一半官兵叛變了,剩下的一半都垮了,糧食也燒了!」周開荒大聲回答着,一躥就跳上了船。前期逃到江邊的袁部士兵已經陸續登上了自己的船,跟在周開荒身後的是最後一批。周開荒回首望了一眼,後面跟着的是密密麻麻的譚文部潰兵,他把手一揮,對那位二十多歲的水營千總說道:「沒有我們的人了,松纜開船!」

  袁宗第的船隊共有大小江船一百多條,足以攜帶數千士兵。發生事變後,船隊的指揮軍官命令大部分船隻向重慶方向駛去,接應袁宗第的主力,留下三十條船以備接納從大營方向撤出來的士兵。聽了周開荒的話,水營千總明白損失慘重,不由臉色一暗,當即下令準備啟航。如果重慶城下袁宗第反敗為勝的希望不大,那麼前去接應的船裝上士兵後立刻就要撤退,他們需要迅速追去跟上大部隊。

  就在人們的面前,成百上千譚文部下的潰兵向江邊的船隻奔來。這些士兵大多已經是赤手空拳,看到鄧名登上的這艘船開始松纜準備離開時,一些跑在前面的士兵就躍上碼頭,揮着手向船邊沖,拼命喊道:「救我,救我!」

  船上的守衛立刻倒轉槍刃,用力地掄起槍桿向這些人砸去。趕跑了最靠近的幾個後,船上的水兵就在向岸的一側站成排,刀槍的尖峰筆直向外,顯然不打算放任何一個人上船。

  鄧名看到,江邊有眾多潰兵擁擠在碼頭外,越聚越多,其中不少人跳入江中,向那些離江岸不太遠的袁部船隻游去。而那些船隻和鄧名這隻船同樣毫不客氣,棍棒齊下朝人亂打,幾個水中的譚文部明軍士兵被打得離開了船邊,也有的人被狠狠地砸沉到江中,再也沒有露頭。

  一個看上去像是軍官模樣的年輕人坐在鄧名船前不遠的岸邊,他指着冷眼觀看的周開荒大聲罵道:「殺千刀的闖賊,老子就是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周開荒冷笑了一聲正要反唇相譏,但猛然想起鄧名就在身邊,這可是崇禎的三皇子,袁宗第還指望他將來替自己說話呢。周開荒悄悄打量了一眼身側的鄧名,在心裡琢磨着:「雖然三皇子脾氣不錯,和我們相處得也可以,不過對面那個傢伙老是『闖賊、闖賊』的,激起了他的父母之仇,心裡結下疙瘩,恐怕對於國公不利。」

  但是水營千總卻沒有周開荒的顧忌,他立刻戟指回答道:「沒用的官兵,做鬼也是個廢物!你們不敢跟韃子打,就會和老百姓耍本事,你們也算是漢人?呸!」水營千總隨後喝令啟航。

  「周兄!」鄧名聽到那些明軍悽厲的哭喊聲,顧不得自己一身的血污,拉住水營千總,向周開荒求情道:「為什麼不救他們?船上還有地方,還能裝人啊!」

  水營千總不知道鄧名的來歷,但是看見過鄧名在袁宗第身側,袁宗第對他客客氣氣的。今天這麼危急的關頭,親衛隊長和他在一起,可見袁宗第對此人的重視,也許是袁宗第重用的師爺。千總就耐心地解釋道:「先生請看,我們的船隻不多,往前走也許還要接應自己的弟兄。若是載了一個沒用的官兵,就要少載一個自家弟兄。再說他們身後的追兵並不多,若是這幫廢物敢回頭迎戰,肯定打得過。」

  鄧名並不知道每隻船能裝多少人,水營千總的話立刻把他堵了回去。

  這些潰兵身後的追兵確實不很多——譚詣的主力在擊潰譚文的部隊後,就趕去幫助清兵夾擊袁宗第了。可是這些潰兵跑得衣帽不整,大部分人丟失了武器,鬧哄哄地亂了套,難以想象他們還有能力抵抗追兵。而且他們很清楚,重慶城下敗局已定,就算他們組織起來掉頭頂住追兵,等袁宗第撤退後自己還是難逃一死。

  鄧名四下環顧,更多的譚文部士兵不顧一切地跳進水裡,在12月冰冷的江中掙扎。有些被砸的人沒有回到岸邊,而是絕望地繼續向前游去,似乎是想憑藉自己的氣力去南岸,離開重慶戰場——這倒也是一線生機,不過又能有幾個人能過得了長江呢?

  「把他們帶到南岸吧,」鄧名拉着水營千總的胳膊不放:「只把他們帶到南岸,放下他們,讓他們自找生路去吧。」

  水營千總有些不耐煩了:「先生想必也知道,請神容易送神難……」

  他的話未說完,周開荒就截口道:「好吧,就依先生的,放他們上船吧,送到對岸以後就都轟下去,立刻去接應國公。」

  周開荒並沒把譚文部明軍士兵的命運放在心上,不過既然鄧名在側,他還是要給鄧名一個面子。他估計在鄧名的心裡,對這些嫡系明軍終歸還是有些親近感。

  水營千總聽周開荒這麼說,不由楞了一下。鄧名好不容易得到周開荒開口幫忙,立刻催促他道:「趕快運人吧,國公那邊還等着我們的船呢。」

  水營千總發牢騷道:「既然先生知道國公那邊緊急,還運這些恨我們的狗官兵幹什麼?」

  聽到袁宗第的親信衛隊官和新招攬的師爺都要救人,水營千總也只好不甘心地下令放人上船。

  一通旗號和叫喊過後,各條船隻都開始收容明軍。碼頭上的那些明軍一擁而上,鄧名的這條船很快裝滿了人。

  岸邊那個年輕的明軍軍官剛才看到了鄧名的動作,也猜到了他與周開荒、水營千總的對答,知道多虧這個年輕人,才救了自己和身邊這些兄弟、部下的命,因此上船後衝着鄧名就是大禮拜倒。周開荒見狀冷笑了一聲,轉身走開,他可不願意接受這個傢伙的什麼謝意。

  鄧名急忙把年輕軍官扶起來,和對方客氣幾句。

  「敢問恩公如何稱呼?」雖是寥寥數語,那個軍官卻立刻察覺到眼前的人似乎不是個軍人,好像聽到有人稱呼他為「先生」。

  「鄧名,我叫鄧名。」鄧名答道,客氣地反問道:「您怎麼稱呼?」

  鄧名的答話方式讓那個年輕軍官微微一愣,有些驚奇。

  「這個人大概是書生吧,聽說有些書生說話挺古怪的。多半是袁宗第的師爺之流。」年輕軍官在心裡想到:「好好的讀書人,怎麼會去和這些闖賊同流合污?多半也是個沒有氣節的無恥之徒。」

  對方畢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離開北岸就有了一線生機。雖然登上了袁宗第的船隻,但這些明軍官兵卻不情願領情,不願意承認是被闖軍餘部救下來的,寧可認為自己是被鄧名這個讀書人救的。

  「要是報上自己的姓名,將來闖賊就有的說了,還要欠他們一個人情。」軍官想到此處就對着鄧名拱手鞠躬:「大恩不敢言謝,賤名不足與聞。」

  ……

  岸邊的潰兵全上了船,三十條船塞得滿滿的,水營千總再次命令開船。

  譚詣兵力有限,他最危險的敵人是袁宗第的戰鬥部隊,所以派來追擊潰兵的人並不多。見水師上的明軍戒備森嚴,譚詣的部下不敢輕舉妄動,只是站在遠處拿腔作勢地喊了一陣,目送船隊離岸,漸漸遠去。

  船上戒備森嚴不僅僅是防備清軍的追擊,也是怕譚文的部下會劫持船隻。不過這些潰兵大多都是赤手空拳,在拼命地奔跑、游泳後人人精疲力竭,並沒有生出這樣的心思。船很快通過江面,到達南岸後,萬縣的明軍士兵老老實實地下船離去。

  鄧名的坐船重新起航時,那個青年軍官領着同船的部下向他遙遙拜倒,同聲大叫道:「多謝鄧先生救命之恩。」他們是打定主意不把這個恩情算在袁宗第的部下身上了。

  駛向炮聲最響的地方時,鄧名看到周圍官兵的臉上多有憂慮之色。大家都明白,既然譚詣的主力不在袁宗第大營和譚文潰兵的背後,那肯定是去攻打袁宗第本人了。再加上重慶城裡的清軍夾擊,袁宗第的形勢兇險,不知道能不能脫身,能不能順利登船撤退。

  很快就行駛到大批明軍船隻的聚集處,看上去岸邊並沒有激烈的戰鬥。周開荒等幾個人分析,袁宗第一見到前後夾擊的敵軍,就知道事不可為,立刻組織軍隊向江邊撤退。袁宗第付出了很大努力,把主力撤退到江邊組成環形防禦,但是出乎意料,清軍的攻勢卻漸漸緩和下來,不攻擊明軍的陣地,而是拉開一段距離遠遠觀望,似乎不打算干擾明軍登船。

  袁宗第先是試探着撤退了一部分兵力上船,然後謹慎地再撤退了一部分,見清軍依然沒有什麼大動作,袁宗第命令搬運傷兵上船。江船中只有幾條大船,大多數是小船,載人不多,來重慶的時候袁宗第的部隊是水陸並進、沿岸紮營。但現在的形勢,留在岸上無疑於等死,包括鄧名所在的這條船都儘可能地裝滿士兵。每艘明船上的士兵都彎弓搭箭,全神戒備——若是清軍在明軍撤退時發起總攻,他們要射住陣腳,掩護戰友安全上船。

  但清軍並沒有發動預料中的猛攻,只是用火銃、火炮對着明軍轟擊,同時灑來大量的箭雨。

  「唉,他們也知道,燒掉了我們大營里的糧草,我們只怕數月之間對重慶都是無可奈何了。」看着對面優哉游哉的清軍,趙天霸和周開荒仰天長嘆:「不過幸好,兄弟們大都救出來了。」

  大營和重慶城下丟掉了上千士兵,袁宗第帶來的七千大昌兵有五千多人平安上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