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清 - 第41章

灰熊貓

  「泰山大人明察秋毫。」楊在也是同樣的看法。

  雖然馬吉翔、楊在他們不肯上戰場,認為廝殺是武人的職責,和他們這些文官無關,但是與一心想逃跑的天子不同,他們堅決反對去四川的關鍵因素還是因為文安之。

  文安之以近八十之齡,赤手空拳,僅僅帶着永曆朝廷的一封任命書就趕去夔東走馬上任。文安之多次不避危險親臨前線,和闖營舊部同冒矢石。所以文安之雖然手中無兵,但能得到變東眾將的信任,都給文安之面子,也肯聽他的調動、節制。對文安之這個人,想篡位的孫可望十分忌憚他,而支持天子的李定國、劉文秀卻敬重他。孫可望在篡位前親自籌劃,要擒拿軟禁文安之;李定國主政後也常常寫信送往奉節,言辭熱切。

  而馬吉翔別說節制西營將領,他連一個西營的小兵都指揮不動。孫可望企圖篡位時也沒有針對馬吉翔的行動,而是直接把馬吉翔喚去,讓他寫一封獻給孫可望的勸進書——馬首輔二話不說就寫了。事後永曆和李定國都沒有為此追究過他,大概是因為看不起他,覺得他無關緊要吧?說實話,馬吉翔不賭博的時候,自己都有點看不起自己。

  現在文安之只是一個督師,但若是朝廷真的轉移到了四川,馬吉翔看不出朝廷有什麼理由不重用文安之,同時罷免自己。無論是威望、品德、能力,還是出於籠絡闖營眾將的目的,天子和晉王肯定都會拋棄馬吉翔這個可有可無的人。這是馬吉翔和楊在始終不同意去四川的理由,現在文安之還在,所以還是不能去。

  「晉王還送來了一份厚禮。」楊在滿臉的譏諷之色,向馬吉翔報告說,李定國派來送奏章的使者還給他們翁婿以及其他內閣成員帶來了不少金銀禮物。

  「老夫這個位置,是要傳給賢婿的,若是位置沒了,誰還肯送禮給我們?」馬吉翔把李定國的奏章交還給楊在,又哼出一聲冷笑:「文安之已經七十八了,整日奔波,費心勞神,還能活幾天?等他不在了,老夫立刻就勸天子進川。」

  「小婿明白。」楊在連忙點頭哈腰。他心知肚明,去呈送奏章的時候,當然會極力渲染貴陽吳三桂兵強馬壯,昆明朝不保夕的景象。天子好不容易才逃進緬甸,把清廷的追兵遠遠甩在身後,聽說昆明如此危險哪裡肯回去?難道辛苦回去就是為了再重新出逃一次嗎?

  楊在也很明白,永曆天子是他們這些內閣大臣、親軍官兵的護身符,只要把天子哄開心了,晉王、文安之那些文武大臣就算再怎麼看他們不順眼,也無法動搖他們的地位,反倒要巴結奉承他們,想方設法地讓他們在天子耳邊幫忙說話;只要伺候在天子左右,即使手握重兵如李定國,也不能短少了給他們的供應。就連緬甸藩屬,只要把天子的車駕護送來,不也得給他們白白提供飲食嗎?

  ……

  奉節。

  一路奔波,鄧名馬不停蹄地趕回夔州府。

  進入府城後,鄧名把坐騎交給衛兵,立刻趕去拜見文安之。幾個月來鄧名不是在征戰就是在行軍,幾乎沒有歇息過,感覺自己的身體不知道比穿越前強健了多少,這一番長途跋涉下來都不覺得非常辛苦。

  「拜見督師大人。」

  鄧名沒有官職身份,他對文安之行禮非常隨便,只是抱拳鞠躬而已,不過後者也完全沒有見怪。

  「坐吧,此行辛苦了。」文安之讓鄧名落座,叫傭人上茶,語氣不急不緩,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

  而奉茶的傭人卻知道,昆明大火的消息傳回奉節後,文安之在私底下里可是激動非常。得知洪承疇喪命、吳三桂退兵後,督師更是在書房裡興奮不已,舉起雙臂高呼:「王爺有光武之風,天不亡大明啊!」

  

  第四節

暗示

  

  在見到文督師之前,鄧名估計對方一定會首先問他昆明之戰的細節,鄧名也做好了據實回報的準備。不料等他坐定喝了口茶後,文安之率先說起的竟然是大昌的事。

  在鄧名離開奉節去成都後不久,他之前在大昌對袁宗第說過的一番話才傳到文安之耳中。之所以會這麼晚才得知,乃是因為文安之對鄧名的言行並沒有劉體純那麼關心,不像後者那樣派專人去仔細打聽。文安之得到消息時,鄧名已經離開奉節去建昌了,這番言論讓文安之心中頗有不滿,覺得有必要和鄧名好好談一談。

  後來建昌、東川的戰事先後傳來,文安之覺得鄧名出生入死十分不易,就打算輕描淡寫地責備幾句算了,口氣不要太重,免得傷到了這個英武的年輕藩王的向上之心。隨後的昆明之戰鄧名的功績更是耀眼,文安之固然認為宗室子弟責備殉國的烈皇無論如何都是極為不妥的,但他準備把口氣放得更加平和些。

  文安之以為一提到這件事鄧名會立刻承認錯誤,那麼也就到此為止了。不料鄧名聽完他的責備後雖然點頭附和,但明顯露出一副言不由衷的樣子,一看就知道鄧名只是出於尊老的禮貌才沒有斷然反駁。

  「鄧名你有話就直說吧。」文安之感覺叫這個年輕人「先生」實在有點彆扭,就乾脆叫他的名字……反正也不是小王爺的真名,對吧?

  「我聽說有句話說的是:人的過錯就像是日蝕……」

  「君子之過,有如日月之蝕,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文安之迅速替鄧名說出了這個典故。

  「正是。」鄧名點點頭。

  「就算君父偶有小過,身為臣子不肯直諫,反倒起兵倡亂,這不是亂賊是什麼?」文安之冷冷地反問道。

  「闖營、西營都是百姓,他們怎麼能見得到烈皇,又怎麼有機會向天子陳述呢?」鄧名小聲嘀咕了一句。他看到文安之那麼生氣就不想繼續爭執下去,但年輕氣盛導致他明明下決心不爭了,可還要添上這麼一句。

  「要是老夫,老夫就會去京城,在皇宮外哭,」文安之耳朵不錯,聽到鄧名最後的那句話後就大聲說道:「一直哭到君父改正。」

  鄧名肚子裡頓時有好幾句話頂上來,但他鼓了鼓嘴,最後還是站起身稱謝:「多謝督師教誨,後生小子受教了。」

  文安之看出鄧名並沒有服氣。按文安之的想法,對方雖然是落難的藩王,但從小長大,身邊總還會有幾個太監、衛士,那些人肯定是把他像神仙一樣地捧着,使他不由自主覺得自己處處高人一等,現在能低頭已經是給文安之面子了。其實文安之並沒有惡意,這個宗室子弟的橫空出世讓文安之覺得似乎是太祖高皇帝顯靈了,如果鄧名將來想登上大位文安之也不會阻攔——他覺得十有八九自己根本不會有機會阻攔,以文安之的年齡肯定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但文安之覺得,自古以來天子不僅需要建功立業,也要展示仁德,為了拉攏軍心而抨擊殉國的先皇算什麼德行?豈不是要為千秋萬世所不齒?就算有朝一日鄧名真的武功卓著,也需要諸侯、群臣推為共主,然後三揖三讓,就是這樣都未必能在史書上落下很好的名聲,更不用提赤裸裸地收買人心。

  文安之嘆了口氣,天家、宗室,自古以來就罕有好脾氣,看來急切不得。他不再繼續嘗試說服鄧名,而是問起了建昌、東川還有昆明一系列的戰爭經過。

  這一段的敘述把文安之聽得十分開心。不過鄧名的講述和清廷的邸報有許多偏差,清廷那邊說鄧名先是側身洪承疇身畔,又以此為跳板給趙良棟當差,然後利用這兩層關係混進了昆明城中的要害倉庫。但是鄧名卻說他從未見過洪承疇,趙良棟雖然是關鍵人物但也不是最重要的一環,真正起決定性作用的還是吳三桂。

  「原來如此。」文安之當然相信鄧名。如此看來,洪承疇替吳三桂蒙受了不白之冤。不過這倒不奇怪,而且文安之對洪承疇毫無同情心理,反倒只感到快意。

  接下來就說到建昌的善後。聽到鄧名約法三章後,文安之又是一聲長嘆:「你只想安定人心、安撫眾將,這個老夫很清楚,但天下人知道以後怎麼想?會認為你自比漢太祖,那些不了解你忠心的人會誤以為你有不臣之心,有損你的聲譽;而那些知道你是個忠臣的人,也會覺得你做事不夠謹慎。」

  作為老臣、忠臣,文安之只能暗示鄧名這樣的舉動並不妥當,永曆尚在就這樣橫行無忌,很可能會引起那些重視綱常的人的反感——如果不是少唐王功勳卓著,文安之也會很反感的。就是現在他也有些不快,就暗示鄧名還是要注意形象,不要讓人覺得他奪位之心急不可待。

  「為國無暇謀身。」就像上一次一樣,鄧名根本沒有聽明白文安之的暗示。

  文安之又是輕輕搖頭,在心裡想着:「就知道他聽不進去。」

  接着又說到關於農民的安排。聽鄧名說十畝地只須上交一石糧食,文安之覺得根本不夠用,同時他也認為保護費這個名字太難聽了。

  「督師大人明鑑,即使一畝收一石糧,恐怕也不夠大軍的需要,反正都是不夠,乾脆就少收點。只要收上來的糧食能滿足登記造冊、提刑衙門日常所用就可以了。」鄧名的想法就是設法吸引逃進荒山的百姓回來,同時鼓勵開荒、生產,只要有糧食生產出來,哪怕僅夠百姓自家吃飽,也總比現在人們飢一頓、飽一頓強許多。

  「沒有三、五年,恐難有小成。」文安之覺得緩不濟急,他擔憂清廷會不會給西南三、五年安心發展的時間。

  「這三、五年裡可以靠軍屯。」鄧名寬慰道。現在奉節、三峽一帶全是軍屯,全民皆兵,不參軍打仗的人也得給軍隊種地,不過人們的勞動積極性未必就比四川行都司那邊強,向清廷統治區逃亡的事情時有發生。並不是每個人都像周開荒、李星漢這樣誓死和韃子戰鬥到底,有些輔兵覺得苦難的日子看不到盡頭,寧可剃頭去湖廣那邊開墾荒地。因為戰亂,拋荒很多,清廷那邊的官吏也在鼓勵墾荒。就算要向清廷交納一半的產出,至少自己還能剩下一半,還能有片屬於自己的土地。

  不過這些開荒的百姓大多不會開墾大片的田地,因為稅賦很重,如果不能保證畝產,那一年辛苦下來,收穫的七、八成都要交給官府。與其墾殖大片的田地導致平均畝產下降,還不如精耕細作,提高自己的收益率。

  鄧名面對的情況比滿清那邊還要糟糕,沃野千里的川西平原現在統統都是野草橫生,對四川老百姓來說,到平原開荒的投資回報率比藏在峨眉山上種山田還要低:回到平原很可能遇到軍隊抓丁,就算成為自耕農,出產也基本都要上交官府。山區雖然貧瘠,但出產好歹還是自己的,再加上戰爭的威脅,百姓就更不願意下山了。

  少量的稅收或許能刺激百姓恢復生產的欲望,十畝一石的保護費根本不需要精耕細作,開墾的土地多了收益就會急劇增加。只要百姓手裡有大量的糧食,就算不能用稅收的方式徵到手中,或許仍有其它的辦法,或借、或買都可以搞到手。要是根本沒有糧食收穫,那就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雖然鄧名說是十分之一的稅率,但文安之覺得,十畝一石的稅率恐怕連二十分之一都不到。不過文安之對鄧名的用意還是能夠理解,自古以來,輕賦稅就是恢復生產的法門。漢朝初年民生凋敝,天子湊不出同一顏色的四匹馬,大臣乘牛車上朝。為恢復生產推行過三十分之一稅,當時百姓樂此不疲地開荒,很快就連中產之家也都有了三年存糧的積蓄。

  不過那是和平時期恢復生產的手段,戰爭期間為了供養軍隊,官府恨不得拿走每一顆糧食。雖然農民的積極性越來越低,逃亡不斷,生產不斷萎縮,但若沒有這些糧食續命,朝廷就要咽氣了。文安之明知是飲鴆止渴,也只得如此,他只能盼望着在榨乾軍屯的所有潛能前打垮滿清。

  既然鄧名堅持,文安之就不再反對。他權衡了一下,說不定這樣也有好處,一邊利用軍屯給朝廷、軍隊續上這口氣,一邊利用輕賦稅恢復生產。若是榨乾軍屯的時候戰爭還沒結束,那還可以指望大片被開墾出來的良田。

  至於授予馮雙禮等將領的職務,都屬於細枝末節的小事,文安之對這些以他名義發出的任命一概予以承認。

  這些事情全部匯報完畢後,鄧名面前的茶杯已經添了好幾次水了,仍是感到有些口乾舌燥:「督師若是沒有其它要事,我先告退了。」

  「先別走,老夫還有事。」文安之告訴鄧名,趙天霸已經從福建返回奉節了,也就比鄧名一行早到幾天。

  「老夫已經通知了延平郡王,郡王希望你能去福建一趟,很想見見你。」文安之一邊說一邊觀察着鄧名的反應。

  李定國、鄭成功都是有名的大英雄,鄧名聽說鄭成功居然指名道姓地想見自己,第一反應當然是興奮,興奮過後鄧名心中有點奇怪,就問道:「延平郡王為何要見我?」

  見到鄧名掩飾不住的興奮之色後,文安之心中暗道:「果然不出老夫所料。」聽到鄧名的問話,文安之有一種「小子班門弄斧,還想在我面前裝蒜」的感覺。

  「你打算去麼?」文安之問道,他估計鄧名肯定願意去。

  果然,鄧名反問道:「需要我什麼時候動身?」

  文安之想了想:「這倒不急,延平打算攻打南京,若是他順利,或許到時候你去南京就可以了,若是他不順,那等到塵埃落定再去福建也不遲。」

  「延平郡王要出兵江南?」

  「是啊。」

  鄭成功並沒有對文安之隱瞞他和張煌言的計劃,相反,他還詢問文安之有沒有意願帶領夔東兵馬沿江而下,與他在江西一帶會師——看鄭成功的口氣,文安之覺得對方認為拿下江南不成問題。

  不過文安之對鄭成功和張煌言的進攻並不是很看好,因為這兩個人心中各有個小算盤,對永曆朝廷的忠誠也有問題。之前李定國連敗孔有德、尼堪的時候,張煌言和鄭成功對永曆朝廷聲勢大張並沒有多麼歡欣鼓舞,反倒有點末日將至、大難臨頭的模樣。因此文安之對此番他們出兵的意願和決心有所懷疑。其次,這二人騷擾沿海的能力還可以,但有沒有與清軍內陸野戰的實力也待考察。因此,雖然鄭成功極力邀請,文安之也不打算冒然動員川軍做進攻湖北、江西的準備。本來夔州的糧草就所剩無幾,連打重慶的本事都沒有,如果鄭成功和張煌言真能打下南京,到時候讓他們提供些軍糧再動員也不遲。

  「下個月他們大概就會出兵,」鄭成功告訴文安之,他的攻勢大概會於五月發起,文安之將這個情報轉告給鄧名:「延平雖然急切地想見到你,但老夫覺得你就算立刻出發去福建也來不及了。如果你願意等,也可以先去,然後在廈門等。」

  趙天霸比鄧名早半個月回到奉節,如果鄧名一直呆在奉節沒去雲南,或許還來得及趕去福建碰碰運氣。不過鄧名並沒有立刻做出決定,聽文安之說鄭成功急於見到自己後,鄧名頓時懷疑這裡面有什麼問題。不過有時聽文安之說話如同聽禪,一旦涉及到什麼皇室啊、帝位啊,文安之覺得已經說得很明白了,鄧名卻依舊什麼也聽不懂。

  原來文安之派趙天霸出外就是去福建了。雖然文安之的話不好懂,但對趙天霸還是比較好辦的。鄧名要求先見趙天霸一面。文安之知道鄧名多半是想打探一下鄭成功的情況再做決定,自然不會不同意。

  鄧名從文安之那裡告辭後,打算回到住處卸下行裝就去找趙天霸,不想趙天霸早已經找上門來了,正在和周開荒、李星漢等人攀談。經過昆明大火事件,鄧名一行天下聞名,趙天霸不由得眼紅,他自問武藝比周開荒和李星漢都強,更是膽大心細,結果這種名垂青史的好事竟然沒有他的份。

  對於建昌的西營眾將,趙天霸大都不屑一顧。趙天霸的父親是李定國的嫡系,自己年紀輕輕就是晉王府親衛兼錦衣衛千戶,平時那些非晉王系的人見了他都客客氣氣的,西營中趙天霸尊敬的也就是晉王、晉世子等寥寥數人。

  「慶陽王?我和他見過,暮氣沉沉……狄三喜?以前我和慶陽王說話的時候,他只有站在邊上聽着的份。」

  鄧名還沒有走到門口,就聽見趙天霸正在裡面高聲品評建昌的人物。

  兩人見面後,鄧名立刻問起福建之行的情況。趙天霸雖然驕傲,但做事情比較細心,見周圍人多就哼哼哈哈地支吾,想要以後再細說。鄧名知道趙天霸在顧忌什麼,就看似隨意地講起這段時間與眾人出生入死的故事,最末還表示這期間的情誼畢生難忘。

  聽鄧名這麼說,眾人開心之餘也紛紛表示謙虛。

  趙天霸看了看周開荒、李星漢他們喜笑顏開的樣子,突然冷笑了一下,高聲說道:「鄧先生這話不是說給你們聽的,先生是說給我聽的,讓我有話儘管說,他不願意瞞着你們。先生沒有把話明白講出來,是不想讓我和你們起嫌隙。」

  接着趙天霸就道:「督師讓我去福建,向延平郡王報告先生乃是少唐王一事。」

  周開荒立刻把眼一瞪,呵斥道:「你在胡言亂語什麼?先生明明是三太子!」

  「先生可沒這麼說過,」李星漢和一群川軍出身的衛士七嘴八舌地反駁:「先生十有八九是蜀王。」

  本來趙天霸還想反駁周開荒兩句,但聽到李星漢那群川軍臆測鄧名是蜀王之後,他連駁斥都懶得駁了,心裡想着:「何必與這幫沒見識的傢伙爭口舌之利?一看先生那串珠子就知道不可能是蜀王府拿得出來的。想當年蜀王府還是我老子帶人洗的呢,有多少斤兩那是再清楚不過了。」

  鄧名又詢問了一番文安之的交代,還有鄭成功的反應,看來誤會是越來越深,難以解開了。

  為了說服文安之把少唐王交給他,也是為了讓少唐王能夠鼓起勇氣去投奔他,鄭成功可是很下了一番苦心,努力向趙天霸展示他的軍力——鄭成功覺得若是不能表現自己的強大實力,那少唐王未必有膽量穿越敵境前去福建。

  和趙天霸一起來奉節的還有鄭成功的一個心腹,被帶來見到鄧名後,這人突然從懷裡取出一封信:「卑職福寧千總穆潭,這是王上要卑職交給殿下的。」

  「叫我先生就好。」鄧名有些吃驚地接過信。

  趙天霸也感到意外,這人和趙天霸一路回來,在奉節住了這麼多天,居然沒有對任何人吐露過他還藏着一封信在身上。

  

  第五節

密信

  

  穆潭對自己祖上的情況不太清楚,只知道可能是海賊,十八年前,在福寧鎮一次清剿海賊的戰鬥中穆潭被擒,當時他還是個六歲的孩子,被留在軍中當個小廝。因為人長得黑炭一般,大家叫他「木炭頭」。長大之後木炭自然而然地從軍,在潮汕等地同滿清的戰爭中立下過功勞,被任命為小軍官。當了軍官就需要一個拿得出手的大名了,就起了眼下的名字。

  來奉節之前,鄭成功交代穆潭首先要設法見到「少唐王」,察言觀色一番,然後再把鄭成功的信交給他。若是「少唐王」看起來不太差,穆潭就要說服他去福建,穆潭的任務就是貼身保護「少唐王」,確保他能平安見到延平郡王。

  在見到鄧名之前,穆潭已經聽說過很多關於他的事情了,尤其是昆明大火的消息傳回奉節後,群情振奮,大家十幾天的話題就沒有離開過鄧名,穆潭心中對這位「少唐王」已經是相當欽佩,再說這封信的事情已經在肚子裡藏了這麼久,穆潭自己也憋得有些難受了。

  鄧名打開鄭成功的信看起來。

  鄭成功的信很長,開頭先回憶了一下老唐王的恩德,表述了一番自己一死報君恩的心意,很快就切入正題,提到他即將發動的南京之役。

  雖然滿清已經統治江浙十幾年,但鄭成功並不認為滿清在那裡的統治已經穩固,或許剛穿越過來的時候鄧名還未必贊同,但現在則非常認同這個觀點。鄧名看到雲南、貴州的地方官吏在日常的工作中幾乎是毫無心理障礙,由此可知在湖廣、貴州這麼大片的領土上,以前地方官是如何為永曆朝廷工作的,現在就如何繼續為清廷工作,百姓也認為向清廷納稅為天經地義的事情。只要吳三桂的大軍還在貴陽,這些人就真心實意地辦好自己該辦的事情,別看西營在西南經營了許多年,吳三桂初來乍到,但他的統治卻能維持下去。

  或者說在封建社會裡,統治的概念不同,在這個時代生活的時間雖然還不長,但鄧名已經體察到不少普通人的心態。比如當兵的人很多都是世世代代當兵,他們的祖先是為大明服役,現在既然大明不行了,可是他們還要活下去繼續從事祖先的行業,所以就自然而然地為清廷服役;那些讀書人,他們要當官管理國家,雖然內心裡可能會對神州陸沉痛心疾首,但勇敢地站出來的讀書人都被滿清消滅了,其他的人會覺得既然無法參加明廷的科舉,就只好參加滿清的科舉;至於底層的百姓想法也差不多,作為漢人當然覺得向漢人納稅更符合情理,但既然朱明政權沒有本事來收稅,繳納皇糧又是天公地道的事情,那交給清廷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為了攻打西南的永曆朝廷,最近兩年清廷在江浙一帶橫徵暴斂、拉丁拉夫,據鄭成功說已經是怨聲載道,當然,到目前為止依舊只是怨言而已。除了民怨以外,清廷把東南的機動兵力幾乎抽調一空,盡數壓向雲南、貴州,據鄭成功調查,現在南直隸、浙江等地只剩下八萬左右清軍,其中大部分還是地方部隊。

  鄭成功除去留守根據地的一些軍隊外,此番至少可以出動大軍十五萬,張煌言也表示舟山等地只需要留下一萬防守部隊,浙江明軍可以出兵三萬。集中十八萬大軍對付八萬分散的清軍,鄭成功認為這會是一場摧枯拉朽的進軍,三個月以內就可以徹底打垮長江下游地區的清軍。

  鄭成功更認為,只要他的大軍一入長江,這八萬清軍會開始大量地向他倒戈。比如駐防吳淞口的清軍提督馬逢知,手握一萬五千野戰軍,其中有三千騎兵,是吳三桂西征後長江下游地區最重要也是最大的一股機動兵力。近幾個月來,鄭成功一直在和他通信,威脅要出動二十萬大軍攻打他。馬逢知回信時的口氣驕橫,表示根本不畏懼鄭成功,也不相信他能有哪怕三萬野戰軍。延平郡王覺得能從中嗅到吳淞提督的恐懼,對方肯定也知道現在東南空虛,如果真看到十幾萬明軍蔽海而來,鄭成功覺得馬逢知可能根本不敢抵抗,甚至倒戈投降。

  鄭成功寫給鄧名的這封信絕對稱得上是推心置腹。以前他有些懷疑文安之是永曆的死黨,所以和張煌言策劃反攻南京時,並沒有打算過早通知奉節。可是趙天霸的到來讓鄭成功驚喜交加,不僅僅因為發現了唐王后裔的蹤跡,更因為這是一個得到文安之支持的唐王后裔。

  文安之對四川明軍有着絕對的影響力,而且是天啟朝的老臣,無論軍事上還是政治上都分量十足。鄭成功以前雖然盤算着要不顧一切地給唐王續嗣,但他知道以張煌言為首的浙江明軍必然反對,若是他自己找到鄧名,估計張煌言也要反對,而且會懷疑是鄭成功派人假冒的。

  但現在文安之突然從潛在的反對者變成了強力的盟友,鄭成功到時候只要把文安之往前一推,說明這位少唐王是文安之找到的,那張煌言還有什麼理由懷疑?歷經天啟、崇禎、弘光、隆武、永曆這麼多朝的元老,找到的少唐王怎麼可能是假貨?文安之會為了幫助鄭成功而不顧晚節嗎?既然誰都知道文安之不可能撒謊,那鄧名的身世就不容置疑。

  不過文安之為什麼要幫自己呢?這個問題困惑了鄭成功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