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清 - 第5章
灰熊貓
滿載士兵的江舟漸漸離開重慶,一個多時辰始終高度緊張的士兵們終於稍微鬆了一口氣,把弓箭放到腳下,讓緊繃的手臂稍微放鬆一下。
鄧名看着漸漸遠去的重慶城頭,心中全是難以言明的感觸:「在這樣的歷史洪流中,我一個人真是什麼也做不了啊。明知重慶此戰會有反覆,我也無法提醒他們……我雖然知道滿清勢必要席捲全國,可是連如何逃生都想不出一點辦法。」
正在惆悵的時候,突然重慶城頭幾團白霧騰起,接着就是號炮的雷鳴聲傳入耳中,鄧名茫然地看着那漸漸升上高空的硝煙,疑惑地自問道:「這是清兵在示威嗎?」
「敵襲!」
「敵襲!」
鄧名的身旁突然響起連綿的警告和呼喊聲,他轉身望向船頭的下遊方向,只見大批的船隻正從前方不遠的嘉陵江岔口沖入長江。
在袁宗第小心翼翼從江邊撤退的這一個多時辰里,王明德把重慶城中已經抽調出來的精銳水手都派去譚詣的營地,後者手中不僅有自己的船隻還有從譚文那裡繳獲的。不出譚詣和王明德所料,袁宗第為了防備清軍的追擊,把所有的船隻都用來掩護步兵撤退。清軍水兵就在岔口養精蓄銳,等到明軍船隊開始撤退後,他們就殺出來進行最後一擊。
清軍的船隻上沒有多餘的負擔,一艘艘扯滿了帆,趁着江流猛撲向那些滿載士兵,吃水很深的明舟……
第六節
勇士
鄧名所在的船是一艘大型的江船戰艦。袁宗第的這幾艘大船是水營的主力戰船,平時搭載重要的將領,在發生水戰的時候肩負着與敵船交戰、保護友軍的責任,但此時和那些小船一樣裝滿了從岸上倉促撤退的士兵,雖然水營千總連聲催促,但行動一點也迅捷不起來。
從嘉陵江中衝出的清軍船隻密密麻麻,鄧名看到排列在前面的是和自己這條船大小相似的大型江船,後面還跟着無數的小舟。
明軍船隊中沒有通過嘉陵江岔口的大船還有四艘,三艘位於鄧名所在船的前面。見到清軍殺來後,前面的三艘大船開始轉向,試圖擋在清軍攻擊的路線上。只是明軍船隊現在是沿江一線排開,大船上也一樣坐滿士兵,行動遠不如敵船敏捷。袁宗第乘坐的船和另外一艘大船已經通過岔口,他們想在滿是船隻的長江中逆流調頭、返回參戰的難度更大。
清軍的大船繞過那三艘試圖擋住他們的大型江船,直接沖入明軍水營的縱隊中,居高臨下地向明軍的小船發銃射箭,接着就對明軍的小船橫衝直撞。一些滿載士兵的小舟航行在江流中已經顯得很吃力,水面本來已經貼近船舷,無法有效的迴避。就在鄧名的視野里,幾艘被撞到的小船一下子就在江心傾覆。接着又是一艘竭力躲避的小船被敵艦撞擊了船尾,那艘船沒有像前幾艘那樣立刻翻覆在江中,而是打着圈在中流橫過來,然後才翻倒在江流中。
跟在清軍大船後的小船此時也紛紛殺到明軍船隊中,他們一邊衝擊着明軍的船隻,一邊肆意地向掙扎在江中的落水明軍發起攻擊。在與這些輕快的敵船交戰過程中,明軍的船隻不能維持剛才那種四平八穩的航行,不時有明軍士兵從劇烈晃動的船隻上被拋出,落入滾滾的江水中。
由於運送譚文部士兵過江,所以鄧名所在的這條船抵達撤退地點比較晚,是整個隊列中最靠後的一艘大船,負責給船隊壓陣,啟航時大部分士兵都已經登上其他的船,因此載員相對較少。
周圍有不少己方的小船,他們自知沒有什麼戰鬥能力所以紛紛放緩速度,向兩側避開,讓鄧名這艘大船通過。這些運兵船想配合大船,但他們只能緩緩移動,以免超載的船隻傾覆。雖然水營千總一迭聲地催促,但戰船的速度還是快不起來。
清軍船隻把明軍的船隊一分為二,沒有通過嘉陵江岔口的明軍已經看不到前方袁宗第的大船和其上的旗幟,失去指揮和統帥,明軍的局面變得更加險惡。清軍的大船集中在一起,開始圍攻走在最前面試圖保護友軍的明軍大船。頓時,這艘明船周圍炮聲大作,鄧名遙遙看到無數的火箭在空中穿過,就像是煙花一樣飛灑在江上。
大船之間的交戰時間很長,兩軍使用的火炮都不是鄧名以前在大航海時代電影中見過的海軍艦炮,而是更類似大號的火銃。江船的體型並不算很大,無法與海船相比,但是,兩軍的火器能夠造成的傷害非常有限。這些火器能夠殺傷敵方的水兵,但很多火箭即使投到了敵人的船上也未必能引燃船隻。
看到敵艦開始圍攻,後面的一艘明軍戰艦立刻扯滿了帆在中流加速趕去,但是沉重的負載使增援的速度非常遲緩,看上去似乎並不比交戰中的友艦更靈活。位於第三的戰艦和再其後的鄧名這條艦同樣用盡全力向前,但彼此間的距離也沒有明顯地拉近。
隨着越來越多的火光從第一艘明軍戰艦上升起,船帆、船桅都開始燃燒,那場實力懸殊的戰鬥就到了尾聲。
將明軍戰船打得失去戰鬥能力後,清軍開始掃蕩它周圍那些失去保護的明軍運兵船,屠殺明軍落水官兵。隨後清軍的主力等來了第二艘明軍戰艦,又圍上去進行第二輪攻擊。躲避在這艘戰艦後的運兵船比剛才那一艘還要多,儘管知道眾寡不敵,這艘戰艦還是勇敢地迎戰。
第二艘受到攻擊的明軍戰艦不久就失去戰鬥力了,船頭下沉,開始在江面上失去控制地打轉。因為它的奮勇抵抗,所以它身後的小船爭取到了一些時間,很多小船得以拉開和敵船的距離,藏身到最後兩艘明軍戰船的身後。
在第二艘明軍戰艦開始桅斷帆折的時候,鄧名的坐船剛剛趕上它前面那一艘戰艦,這兩艘戰船是整個明軍水師後隊中僅有的兩艘大艦了。
水營千總環顧周圍,現在明軍的水營後隊是以最後兩艘大船為主導形成的縱隊,前方等待着的是如狼似虎的敵人,他們施展詭計、有備而來,戰鬥力占居壓倒優勢。明軍的大船上除了水營戰士,還裝滿了臨時上船的步兵兄弟,船後還有幾十條運兵船裝載了至少上千士兵,都等着水營千總為大伙兒殺出一條回家的血路。
如果不能殺敗面前強大的敵軍,那麼所有的船隻就無法返回基地,前面兩艘戰艦勇敢犧牲爭取了一些時間,也不過是讓全軍覆滅的結果稍微推遲了一點而已。
「二對七,」水營千總大聲說出了戰艦的敵我對比,搖了搖頭轉身對周開荒說道:「水戰不是靠勇氣就能贏的,趕緊讓兄弟們棄船登岸。」
敵軍開始重新調整隊形,準備發起最後的攻擊。眼下是十二月,就算落水者沒有受到清兵的攻擊,冰冷的長江也足以致命,所以必須要讓船隻靠岸,讓戰士們安全地登上陸地。
水營千總飛快地下令,讓另外一艘戰船向自己這艘靠攏,並命令其餘的小船掉轉方向,儘快帶着士兵向南岸登陸。在水營千總的命令下,那些小船紛紛奮力向南岸划去。清兵都在北岸,南岸與重慶隔着長江,不容易遭到清兵的追擊,相比之下比較安全。
水營千總對周開荒說道:「你們得冒險了,除了水手以外所有的人都跳到那艘船上去,趕緊去南岸,能多快就多快,兄弟我大概能夠給你們爭取一點時間。」
見鄧名和周開荒都默不做聲地看着自己,水營千總先是露出一個苦笑,但片刻後這苦笑變成了哈哈的大笑聲:「把你們這些累贅都丟掉,我說不定就殺出一條血路,比你們還早回大昌呢。」
鄧名這艘船落下了全部的帆,水營的士兵從船頭拋下鐵錨讓船隻儘快地停下來,另一艘大船也已經靠到了這條船旁,兩條船互相拋出了無數條纜繩,船上接到命令的士兵紛紛握着這些繩索登到另外一條大船上。
此時清軍似乎注意到明軍的行動,他們帆漿並用地向這邊趕過來。
鄧名看着面前這位年輕的水營千總,自己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這些日子以來他只認識了幾個人,眾多和他同處一營的明軍將士對鄧名來說還幾乎陌生,在他腦海里只是一些在他出生幾百年前就已經死去了的古人。
見鄧名凝視着自己發呆,沒有立刻離去,水營千總臉上露出微笑,用一種誇張的諷刺口氣催促道:「快走,快走,堂堂七尺男兒,怎麼做這種小兒女態?」
大多數士兵都已經登上了鄰船,清兵的船隻也漸漸逼近,留在船上的水營士兵都握着手中的武器,注視着準備離開的最後幾個人。站在帆下的士兵更是把繩索緊緊握在手中,做好了升帆迎戰的準備。
周開荒和趙天霸都重重地向那個水營千總抱拳鞠躬,鄧名也對他一個大禮,腰深深地彎下,抱拳的雙手幾乎觸到了地面。站直身體後,鄧名一言不發地隨着周開荒、趙天霸跑向船邊,他把嘴繃得緊緊的,生怕一張嘴就要發出哽咽之音。
鄰船因為裝了太多的人,被重負壓得矮了一頭,鄧名一手握着繩索飛身躍過去之後,對面立刻就伸出了無數雙手抓住了自己。甲板上眾多的士兵摩肩接踵,鄧名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算站穩腳跟,從擁擠不堪的人群中轉過身來。
鄧名原先乘坐的船上,士兵正在砍斷連接兩條船的繩索。水營千總走到船側,居高臨下地看着,雙手握拳向大家告別。滿船的人都抱拳向他還禮,兩手舉到頭頂,凝視着他默默無語。水營千總目光掃過正仰視的鄧名,他年輕的臉上露出帶着頑皮的微笑:「鄧先生膽子不小嘛,換了我可不敢在長江里坐塞了這麼多人的船。」
說完這句話後,水營千總猛地調頭而去,當他的身影從船邊消失時,鄧名聽到他那沉着有力的聲音傳了過來:「兄弟們!升起我們的帆來!」
……
船隻搖搖晃晃地向岸邊靠過去,片刻後,身後先是一聲,然後又是一聲,很快就是密如驟雨般的火銃聲大作。鄧名幾次回頭,但任憑他怎麼踮起腳尖,也無法通過黑壓壓的人頭看到江面上的戰局。船舷幾乎已經與江面持平,每一次晃悠都有江水湧入,很快鄧名就感到水已經淹沒到了腳面,這時江面的高度已經超過船舷,水開始嘩嘩地湧入船身。
就在冰冷的江水沒過腳踝的時候,鄧名感到船體猛地強烈震動了一下,好像撞在了礁石上。船突然停了下來,船中密密麻麻的人都向前栽過去,從船頭方向還傳來噗通、噗通的落水聲。
「快下船。」
「快下船!」
幾個大嗓門同時響起,士兵們紛紛從船舷躍了出去。鄧名看不清周圍的情況,跟着伸手在船幫上一按,抬腿跳過船舷。他感到自己落入到江中,但是腳能探到江底,立刻手足並用地向前掙扎。江水冰冷刺骨,很快皮膚就感覺像針扎一般地刺痛。幸好離岸並不遠,水流也不急,背後擱淺的江船又擋住了水流,他很快就上了岸,從長江中脫身。這時,鄧名站在人群中,回頭觀察江面上的情景。
有一些小船已經靠岸了,但還有十幾條船走得很慢,正拼命地向岸邊趕來,小船背後不遠處就是清軍的水師。鄧名原先所乘的那艘大船在送走了戰友後,減輕了載荷,恢復行動自如,這條船孤身作戰,面對已經靠近過來的七艘清軍大船和無數小船,絲毫沒有躲避的樣子,而是在江面上左衝右突,竭盡全力地阻擋在明軍船隻的後方,使敵船不能接近、攻擊明軍船隻。
雖然那條明軍的戰船遠在江心,但鄧名竟然還能從隆隆炮聲和嗖嗖的箭矢穿空聲中,聽到從船上傳來的吶喊聲。越來越多的火箭飛到明軍戰船上,鄧名看到前桅頂部的風帆開始燃燒,被銃炮彈丸擊中後,迸發出一團團霧狀的船體碎屑。受傷的明軍戰船不斷地橫衝直撞,船體做了一個大範圍的迴旋,就好像一個勇士在戰場上把手中的長槍掄了一個圓,想要趕開周圍的敵人,把想從他身側衝過去的敵軍驅散。
不過,這樣的迴旋顯然不是已經受創的明軍戰船能承受的,剛進行了一半,中桅就禁不住風力轟隆一聲折斷了,桅杆帶着一些繩索飛向半空,遠遠地拋到江面上。
最後的幾艘明軍小船駛近岸邊,岸上的明軍伸手把水中的士兵拉上來。上岸後的明軍士兵此時都站在岸邊,聚精會神地關注着江面上最後一條明軍戰船的命運。失去了中桅,前帆也在熊熊燃燒,戰船就像一個喝醉了酒的人,在長江上晃晃悠悠地搖擺。周圍的敵艦像是垂涎獵物的群狼,把火力全部向它打過去——江面上已經沒有第二個目標了。
又過了片刻,失去全部動力的明軍戰船燃燒得更猛烈了,被包裹在熊熊火焰里,順着江流緩緩向下游飄去,敵船甚至沒有追擊。鄧名目不轉睛地看着,沿着江岸跟隨了一段路,直到燃燒着的殘骸翻倒在江中。
有幾條清軍的船隻跟過去,在沉入江面的地點游弋了一會兒,沒有找到倖存者。清軍船隻又向南岸開過來,明軍躲避到茂密的樹叢中,清軍漫無目的地噴射了一些火力,沒見到動靜,就趾高氣揚地向重慶方向駛去。
清軍的艦船遠去後,明軍士兵從樹林、草叢中走出來。鄧名的兩個老熟人,趙天霸和周開荒重新又聚到一起。當兩個人和幾名士兵找到鄧名,走到他身邊時,發現到他正衝着江水發呆。
鄧名遙望着漸漸遠去的敵艦,第一次感到那些人是他的敵人,現在,鄧名好像還能聽到他們向岸上射箭時的陣陣狂笑聲。以前鄧名身處明軍營中,卻並不仇恨對面營壘的清軍,他總覺得那是一些早已逝去的古代人,自己只不過是偶然來到這裡。
在岸邊走不了幾步就能看到一個明軍士兵的屍體,江面上,順流而下漂浮着無數屍體,還有更多的浮屍從上游衝下來,其中有一些竟然是無頭的屍身。
其中大多是屬於袁宗第所部的士兵,還有一些則是譚文的部下。擊潰了毫無防備的譚文部後,重慶清軍和譚詣部把大量潰兵趕下長江,至於那些被殺死在岸上的明軍士兵的屍體,清兵割下他們的首級用來領賞,然後就隨手拋入江中。近七千譚文的部下,僅僅一天以前還是譚詣的友軍,還同為明廷的嫡系,除了因為鄧名好心而得以逃到長江南岸的一千多人外,其餘能夠逃生的恐怕寥寥無幾。
「哎呀!」
不遠處突然爆發出一聲驚叫,接着是一聲喜出望外的歡呼。
被這聲音驚動的鄧名、趙天霸和周開荒都跑了過去,一個明軍士兵從岸邊抱起了一動不動看上去像是屍體的東西——原來是袁宗第的水營千總。
「還活着,活着!」明軍士兵就是因為這個發現而歡呼,但是接着士兵的聲音又低沉下來。
水營千總身上插着兩根羽箭,雖然憑藉着過人的水性他掙扎游到了岸邊,但因為流血太多,最後一點力氣也隨之而去。被找到以前,水營千總一直趴在岸邊,沒力量呼救,也沒有動一動手指的力氣,只是不停地打着哆嗦,現在他的身體已經連哆嗦都不打了。
周開荒搶上一步,抱住臉色蒼白的水營千總,把他用力地搖晃了一下。
水營千總模模糊糊地認出了面前的周開荒,心裡知道自己沒有希望了,很想最後再說一句男子漢的豪言壯語:「我父親當年跟着闖王殺狗官兵,我又跟着袁將軍殺韃子,我們父子二人都鋤強扶弱,都戰死疆場,俯仰不愧天地,不愧祖先良心……」
水營千總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張開嘴,但這些話卻沒能說出口,他最後勉強吐出的幾個字是:「冷,真冷……」
鄧名站在周開荒身邊,看着他輕輕伸出手,溫柔地替水營千總合上大睜的雙眼。鄧名突然問道:「那些清兵,他們都是漢人嗎?」
周開荒垂着頭沒有回答鄧名的問題,而是抱着逝者發出一聲極力壓抑的嗚咽。
「他們也算是漢人嗎?」鄧名提高了聲調,又大聲問了一次。
水營千總和他的部下,為了大多數兄弟們能夠逃生做了最後的奮鬥,他們以為自己的犧牲已經使得兄弟們脫險。這些瞑目的勇士並不知道譚弘已經叛變了,正在下游紮下營寨,等待着劫殺每一個從重慶逃出的明軍士兵,以便向新主子請功。
第七節
窮途
清軍退走後,明軍就收集木材點燃篝火,聚攏起來把那些濕衣服烤乾。鄧名現在有些後悔把裹着羽絨服的包袱放在營地里了,估計現在已經和大營一起被燒成了灰燼。幸好與鄧名上學的華北相比,重慶的冬季要暖和許多,沒有那種像刮骨刀一樣的寒風,也沒有漫天飛舞的鵝毛大雪。
唯一能寬慰自己的,就是鄧名把那串珠子掛在脖子上,帶在了身邊——這是他僅存的一點財物,除此之外連一個銅錢都沒有。鄧名一點也不知道這串珠子在古代能值幾個錢,無論是趙天霸還是周開荒,都絕口不提他們曾經見過鄧名的「寶物」。鄧名只是為了在危難的時候也許能用這串珠子換一口乾糧,救自己一命。
周開荒和其他一些軍官把散兵聚集起來,清點出一千兩百多名士兵。沒有任何高級將領,最高也就是千總這樣的中級軍官,因為周開荒是袁宗第的親信,所以隱隱已經成為眾軍官的首領。有人覺得鄧名好像是袁宗第新招的師爺,也想讓他參與到決策層中,不過鄧名自知對行軍打仗一竅不通,堅決不肯給大家添亂,要當一個只有耳朵沒長嘴巴的閒人。
議論的結果是,大家缺衣少食,要想活下去就必須儘快返回根據地,所以立刻要行動起來。前面的山路崎嶇,人煙稀少,大家一致同意沿着長江走,岸邊比較平坦好走,也不容易迷路。估計文安之的主力部隊會沿着長江往重慶進發,那些人都是與袁宗第、周開荒同樣的闖營餘部,一日與大軍相遇就早一日平安。
討論結束後,眾軍官等着周開荒下達出發的命令,但後者卻沉思了一會兒,又開口詢問眾人的意思:「不知道新津侯那裡怎麼樣?」
譚詣趕到重慶城下的時候對袁宗第和譚文說,新津侯譚弘也已經出發,比文安之率領的主力還要出發得早,到達重慶會更快一些。但是譚弘和袁宗第的關係非常疏遠,周開荒和眾軍官對譚弘不敢相信,若是譚弘和譚詣一樣叛變明廷,那麼鄧名所在的這支軍隊就仍在險地。考慮到譚詣和譚弘之前總是一起行動,而且互相通報,就顯得更加可疑了。
「如果新津侯也叛變了,」另外一個軍官斟酌着說道:「那麼多半會沿江紮營吧?如果督師沒有衝過來的話,單憑我們自己這些人恐怕是沖不過去的。」
經過幾番戰鬥、撤退,明軍的武器有的損壞,有的丟失,也有不少掉進江里了,現在擁有武器的士兵不過十之二三,一千多人接近赤手空拳。這樣的士兵去與譚弘的數千主力交戰,怎麼看都不會有勝算。
「先不着急走,」周開荒提出一個建議:「我們先分頭砍些樹木,讓弟兄們都至少手裡有條棍子。」
「如果新津侯也投韃子了,而且督師沒能打垮他,那我們就是死路一條。」有的軍官不同意,就算手裡握着棍棒,這隊明軍的武力在譚弘面前也很弱小,不要指望能夠正面交戰:「如果新津侯還是朝廷的人,那我們最好還是趕快走,重慶的追兵隨時都可能趕來。」
「還是找條棍子吧,」一直在邊上旁聽的趙天霸見周開荒有些猶豫起來,突然出聲贊同他的建議:「新津侯可能投敵了,但是也可能已經被督師打敗了。我們若是手裡有根棍子還能打打喪家狗,若是沒有,就只能被狗咬了;重慶的韃子可能派少量人來撿便宜,也可能派主力來追,我們有棍子也能打一打來撿便宜的,若是主力來了還不會扔下棍子跑麼?再說我們有個拐杖,走山路也省力些。」
軍隊剛吃了敗仗,人心惶惶,軍官也不能有效地控制軍隊。趙天霸說出他的意見,他覺得目前軍心不整,如果立刻上路出發,恐怕不用遇到敵人就能走散大半,一旦遇到險情,更沒有抵抗的能力。而且士兵們已經精疲力竭,沒有吃飯,若是再沒有機會休息,那麼這個夜晚很多人就會倒下。
雖然趙天霸不是袁宗第部中的人,不過他的話聽着有理就有影響力,軍官們一致同意先進行一番整頓。當天軍隊沒有繼續前進,而是進行了簡單的武裝,周開荒還分派人手採集野菜、野果,捕魚,打獵,用他的話說就是先吃些東西,無論打仗還是逃跑都更有氣力。除了簡陋的武器,明軍還製作了幾個旗幟,若是遭遇到緊急情況,這些軍官也能有基本的通訊指揮能力。
經過一番整頓,本來一盤散沙的明軍又有了點軍隊的樣子,周開荒等軍官心裡也多了些底氣,就算遇到敵人也不會是束手待斃、任人宰割。見天色已晚,明軍不打算冒着冷風趕夜路,就下令全軍休息,養足力氣白天行軍,同時派出衛兵四下警戒。
第二天一早,一千兩百名明軍士兵整隊出發。休息了一夜後,軍心士氣恢復不少,士兵們也交由軍官帶領,有秩序地列隊行進在長江南岸上。鄧名、趙天霸、周開荒三人走在一起,準確地說是趙天霸始終不離鄧名左右保護着他,而鄧名不認識其他的軍官,就跟着周開荒的隊伍一起行動。
「昨天夜裡我又仔細想了想,」周開荒在路上對趙天霸說道:「就算新津侯叛變,而且沒有和譚詣一起去重慶的話,那他肯定會把主力放在北岸,以阻擋督師的大軍向重慶進發。」
「沒有了軍糧和水師,督師還能繼續向重慶進攻麼?」趙天霸反問道。
「不能!」周開荒立刻搖頭:「但是新津侯若是投敵,他總要設法立功吧?他想說是他替重慶擋住了督師的大軍吧?而且他會覺得,也許督師得到了消息掉頭不再攻打重慶,撤軍了,那麼他不就白撿一個大功嗎!」
周開荒的分析讓趙天霸緩緩點頭:「不錯,新津侯若是沒有與譚詣同流合污自然最好,就是他投敵了,我們上下一心,也未必不能殺出一條血路來。」
從奉節出發的文安之主力肯定沿北岸進兵,譚弘若是叛變,為了立功他必須重兵防禦北岸,這樣說來,南岸的這支明軍就有機會脫險了。現在明軍的狀態恢復了很多,已經可以進行戰鬥。兩個年輕軍官商量了一會兒,都感覺心中的壓力減輕了不少,鄧名看到兩人的臉上又顯出信心。
……
越擔心的事情越會發生。
譚弘並沒有如周開荒希望的那般老老實實地呆在北岸堵截文安之。他確實在北岸扎了營寨,但是他同樣在南岸也扎了一個營,而且他自己帶着手下精銳的一部分軍隊就駐紮在南岸的大營中。
昨天晚上譚弘就見到了重慶方面派來報捷的使者,得知他和譚詣的陰謀進展順利後,譚弘毫不猶豫地立刻下令全軍剃頭,扔掉了明軍的旗幟,打起了清軍的綠旗,搖身一變成為滿清的漢軍。
既然文安之的主力是沿着北岸進發,急於向川陝總督李國英表現忠誠的譚弘,當然不能不在北岸布置防禦。但是譚弘心裡很清楚,阻擋文安之大軍繼續前進的是明軍喪失了糧草,以及水師覆滅的現實。沒有了軍糧和水師,明軍就是走到嘉陵江前遙望對岸的重慶城又能做些什麼呢?
「現在文賊已經是惱羞成怒了,侯爺持軍深合兵法啊。」站在譚弘身邊的是他的師爺秦修采,他一個勁地稱讚譚弘把主力放在南岸的部署英明,生怕主子立功心切,殺到對岸去找文安之作戰。
「呵呵,現在正是觀文賊自敗的時候,我又豈會不知道呢?」譚弘笑眯眯地捻着自己的鬍鬚。自己這個師爺就是不勸,他也絕不會主動去找文安之的麻煩。笑話,文安之手下可有一大群闖營的將領,率領着四川、湖北最有戰鬥力的明軍。尤其是他們得知自己和譚詣叛變的時候可不會手下留情,譚弘仿佛都能看見敵將那些怒不可遏的面孔,他譚弘可沒有送上門去找打的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