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清 - 第8章

灰熊貓

  如果是在平地或者哪怕稍微寬闊一些的山谷中,騎兵都可以多面包抄,迂迴到逃敵的前面去,延緩他們的速度、擋住他們的去路。但此時的情況完全不同,若是從滿是植被的山地間包抄,騎兵的行進速度還沒有步行快,而岸邊的一條勉強可以稱為路的地帶實在太狹窄(這條路是因為江水漲落導致植物無法在最靠近江面的地方大量生長而形成的),沖在最前邊的騎兵是最好的靶子,而且一旦坐騎中箭,它就立刻會成為堵塞追兵的有效障礙物,後面的騎兵根本沒有任何迂迴的空間。

  既然無法追上去,那就只好遠遠地跟在後面。騎兵無可奈何,不像剛才那麼囂張,再次追到鄧名一行身後時,排頭兵沒有緊緊靠上前來,而是距離在五十步以外,用和鄧名一行同樣的速度尾隨其後。

  得到騎兵進展不順利的報告時,譚弘已經帶着一千六百名士兵開出大營。他還下令給封鎖線上的部下,要他們今夜睜大眼睛,務必不讓一人通過。對於騎兵的進展不利,譚弘早有預料,他志在必得,帶上大部隊出來做搜山的準備了。

  聽到騎兵報告對方的舉動後,譚弘感到一些擔憂,現在他感覺自己在和太陽賽跑,一旦太陽落下山,那韓世子逃脫的可能性無疑就會增加很多。

  「要是韓世子膽小如鼠,一見追兵就迅速逃進山里,那就方便得多了。」譚弘在心裡想到:「可他們還在不急不忙地步行,一點也不肯耗損體力。」

  若是鄧名已經進山,那譚弘的部下就可以迅速追到他進山的位置,因為在江邊比在山裡行動要快得多,所以譚弘的先頭部隊很快就能多跑出兩里,抄到鄧名的前頭,然後全軍在附近的範圍一起進山,拉網式搜索,一定能夠把鄧名捉出來。

  若是鄧名他們張皇失措地奔逃,那很快體力就會耗盡,等被譚弘的步兵追上後,他們就算進了山也逃不了很遠。但像現在這樣,等追兵到了近前他們體力也還保持得很好,而天已經快黑了,脫險的機會還是很大的。

  「韓世子的那個侍衛官很有本事,也很冷靜,箭術更是蠻不錯的。」譚弘不認為一個年輕的宗室子弟會如此沉着冷靜,所以把功勞都歸到了趙天霸頭上,他心裡甚至有了愛才之心:「若是他肯投降,我也不用把他交上去,可以讓他在我營里先做個小校看看。」

  在譚弘看來,當務之急是把韓世子逼進山中,在山裡隱匿、逃竄消耗體力很大,而且行動遲緩,譚弘已經下令士兵攜帶棉衣和松脂,只要韓世子進山,哪怕是夜裡,只要派遣一部分士兵跟蹤搜索,一部分士兵沿岸前行展開拉網,一定能夠不讓這些人逃出生天。

  眼下譚弘最擔心的是,韓世子在太陽下山前留下一批人斷後死戰,利用狹窄的地形拖延一會兒時間,自己則趁機竄入山中。如果不知道他準確的入山地點,那麼夜裡找起來就要費勁得多,因此譚弘下令前軍加速追擊,儘快趕上韓世子一行。

  「活捉韓王世子,全軍加酒加肉!捉獲韓世子者,賞銀五百兩!」在傳令兵聲嘶力竭的鼓動聲中,譚弘的軍隊士氣大振,那些對追蹤有心得的士兵一個個都摩拳擦掌,打算去博取那五百兩銀子的賞格。幾個獵戶出身的傢伙更是躍躍欲試,覺得憑藉自己追蹤獵物的本事,跟蹤幾個大活人的蹤跡完全不在話下。

  ……

  看到有步兵的身影出現在身後,鄧名和趙天霸等人立刻加快了速度。如果趙天霸射倒一個騎兵,受傷的馬匹能夠阻擋追兵很久,但是射倒一個步兵則完全沒有什麼效果。沒有時間停下來射箭形成對追兵的威懾,那就只有加快腳步儘可能地拉開距離。

  「幸好江邊的路這麼窄,不然我們早被追上了。」看着身後的追兵,趙天霸慶幸地對鄧名說道,此時他們仍在走路而不是跑步,但身後追兵拉近距離的速度並不快。

  對此鄧名不太理解而且充滿好奇心,趙天霸一邊走一邊簡單解釋道:「若是在平地,敵兵從後面追來,體力好、速度快的很快就靠近前來,迫使我們也要跑起來;但現在只有一條道路,前面的擋着後面的,就算後面有體力好的,也被擋住抄不上來。殿下請看,他們的騎兵現在都被自己人擋在後面了。這樣人擠着人,最是消耗體力不過,照目前這個樣子,三、四里內他們還是追不上來。」

  趙天霸不慌不忙地給鄧名普及軍事知識的時候,譚弘卻是越來越焦急,日頭一分一秒地偏西,而前頭部隊此時還沒能追上韓世子。一千六百名士兵全副武裝地追擊了好幾里路,部隊在這條路上拉成了一字長蛇陣,還把這條路擠得滿滿的。心中焦急的譚弘不停地催問着前線情況,他手下的騎兵無法從滿是步兵的岸邊通過,就紛紛驅趕坐騎下水,踏着近岸的江水往復傳遞着消息,在水裡沒有跑上幾個來回,這些騎士的坐騎也都疲憊不堪。

  譚弘看着大概還有半個時辰就要下山的太陽,離開身邊的步兵縱隊,帶着衛士們和剛才的傳令兵一樣驅馬進入岸邊的淺水中,超過走在岸邊路上的縱隊,三步並作兩步地趕到縱隊前頭,親眼觀察前面的動靜。

  「輕裝前進!」看到先頭部隊距離韓世子只有一里多一點的距離了,譚弘立刻下達了這樣的命令。前面士兵頂盔貫甲地追趕了快十里路了,譚弘看到他們一個個氣喘吁吁的在泥濘的路上一腳深、一腳淺地走着,顯然體力也快耗盡了,而前面的韓世子一夥兒似乎還有餘力。似乎那個韓世子本人顯得最為疲憊,被身邊幾個衛士拽着胳膊拖着向前跑。譚弘決定立刻把這些人逼進山里,不讓已經近在咫尺的功勞有任何閃失:「把韓王世子逼進山里,你們這隊每人賞銀二兩。」

  在二兩銀子重賞之下,這些士兵也不在乎危險了,他們聞令就三下五除二地褪下沉重的鎧甲和頭盔,大呼小叫一窩蜂地追趕上去。反正距離不遠,把敵人轟進山里這個任務比較簡單,不需要節約體力了。自詡善跑的士兵紛紛衝進植被區超過前排的同伴,個別士兵為了爭取賞銀甚至踩着冰冷的江水向前趕。至於這些士兵褪去鎧甲後是不是會被韓世子的衛隊弓箭殺傷,譚弘一點兒也不在乎。

  在迅猛的追擊下,鄧名、趙天霸也顧不得保存體力,在前面全速奔跑起來。鄧名這二十幾個人之前就已經拋棄了穿到譚弘大營前的盔甲,現在更是把手中的武器也統統拋下,為了減輕重量,趙天霸把弓箭都毫不猶豫地拋在地上。

  「騎兵何在?快追!追!」見到韓世子的衛隊把武器都扔了,譚弘着急地叫喊着,不過擋在前面的全是自己的部下,後面的騎兵就是想撲上去也沒有可以通過的道路,只能看着對方飛也似地逃走,消失在一塊凸出的山岩後。

  譚弘看到的這塊山岩,正是此前周開荒和李星漢相遇並且差點發生火併的地點。根據剛才的經驗,周開荒和李星漢都確定他們憑藉眼前的地形很難協調全軍打好一場進攻戰,就算有良好的旗號和相當數量的騎兵,想要控制一支沿着江邊延展數里長的軍隊也是很困難的,更不用說現在手裡什麼條件都沒有。

  跑在最前邊的追兵繞過那塊擋住視線的山岩後,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個直徑二十米的半圓形江灣,在左手也就是鄧名等人逃走的方向上,有幾十個手持長槍的明軍士兵堵在道路的最寬處,為首者握着一把長劍,一隻腳上穿着軍靴,另一隻腳上則是樹皮裹的草鞋。

  在江灣的對面,十幾名明軍弓箭手沿着岸邊站成一排,剛才被苦苦追擊的「韓世子」正雙手按在膝蓋上,彎着腰劇烈地喘息,望着被弓箭手瞄準的追兵——鄧名後悔以前自己實在運動鍛煉得太不夠了,他身上什麼裝備都沒有攜帶,但卻遠沒有其他士兵的體力好,是一群人中最狼狽的一個了。一路狂奔下來,只感覺心跳得都快要從喉嚨里蹦出來了。而這種表現卻被視為理所應當,要是譚弘剛才見到嬌生慣養的宗室子弟健步如飛,說不定反倒會起疑。

  「放箭!」就在這時,那個一隻腳綁草鞋、一隻腳穿軍靴的明軍領頭人發出一聲大喝。

  

  第十一節

攔截

  

  在鄧名前去譚弘的大營前,眾人就議定若是能把譚弘引誘出營的話,就選擇在這裡進行交戰。這個江灣前的岩石遮蔽視野,能夠干擾追兵的指揮,堵上幾十個槍兵就能徹底擋住狹窄的道路,而且圓月形的江灣還能為部署在另一側的弓箭手提供很好的掩護。類似這裡適合防禦的地點還有另外幾個,不過這裡距離譚弘大營的距離最為合適。總之一句話:在對方有準備的情況下,這裡的地勢決定誰沿着江岸進攻誰就處於劣勢。

  破空而去的利箭立刻就放倒了最先追過來的幾個敵兵,位於他們身後的追兵看到眼前的陣勢後人人心中叫苦。但身後是漫長的縱隊,後面等着領賞的士兵人推着人,不斷地向前擁擠,前面的人無法後退,只有硬着頭皮向前走。

  在等鄧名和趙天霸回來的這一個多時辰里,李星漢沒有閒着,既然決定在這個地方進行堅守,他不但把道路最寬的一段再拓寬以便站下更多的自己人,而且還墊高了一點腳下的地面以取得居高臨下的優勢。至於防守地點前面的那一小塊路,李星漢很狡猾地去掉了一層泥土,換上了幾塊滿是青苔的岩石。

  這倒不是李星漢之前就精於防禦戰鬥,而是在等鄧名回來的時候,心中焦急的李星漢不停地在岸邊徘徊,腳下一滑摔了個大跟頭,暈頭暈腦地爬起來後,對青苔恨恨不已李星漢就決心讓敵軍也吃一個同樣的大虧。檢驗的時候發現確實很滑,李星漢差點就再次掉下水去,為了方便鄧名通過,他們還在上面鋪了些樹枝,等他們一行通過後,李星漢的人迅速將其撤去,還有個手腳快的搶在敵軍到達前潑上了些江水。

  被推搡着上前的清軍排頭兵,一側是難以攀爬的岩壁、另一側是江灣的水面,正面則每個人要面對至少兩個明軍。李星漢帶着手下輕鬆地打倒了一個又一個被推上來的敵人,其中還有不少根本不是他們打倒的,而是受到後面的人不斷推搡,腳下一滑摔倒在地,被明軍劍砍搶扎就再也沒能站起來。

  趙天霸從一個射手手中接過弓箭,站在岸邊不慌不忙地瞄準射擊,與對面的敵軍只隔着一道並不寬闊的水面,卻可以完全不受威脅地瞄準,趙天霸每一箭都命中一個敵兵的要害直接斃命,這表現讓旁邊譚文部官兵不禁露出佩服的神色。

  鄧名喘息已定,也走上前兩步觀戰。見鄧名到了前排,趙天霸連忙停止射擊去拉他:「殿下如何上來了?要是有個流矢亂石擦傷了殿下,又該如何是好?」

  一邊說着,趙天霸一邊就來推鄧名,要把他拖到士兵後面去。但鄧名卻掙扎着不肯後退。首先鄧名認為趙天霸實在是太入戲了,自己根本就不是韓世子或是其他什麼宗室,鄧名很奇怪趙天霸現在怎麼表現得和真的似的,對自己的安危有如此強烈的責任感;其次,鄧名覺得既然不得已要裝宗室,那就得表現出勇氣,發揮應有的作用,鄧名認為親冒矢石無疑能極大地鼓舞戰士們的鬥志。

  「大家都在奮戰,我怎麼能後退?」鄧名用力甩開趙天霸及另外兩個來拉自己的明軍,大聲說道:「我不會使用武器,不能和大家一起上陣殺敵,站在這裡是我唯一能做的一點事,哪能退到後面去?」

  鄧名說的就是他的心裡話,周圍的人聽得卻是極為感動,趙天霸心情激盪之餘連聲說道:「殿下過謙了,殿下只是不習擊技而已。」

  這倒不是趙天霸曲意奉承,以他觀察,鄧名的健康狀況不錯,個子高出平常人一頭(其中也包括趙天霸、周開荒和李星漢等人)——現代人營養比較全面,當然比飢一頓、飽一頓的古代人發育良好,但是趙天霸覺得鄧名相當缺乏鍛煉,沒有體力也不太強壯。

  在周圍人看來,宗室子弟沒學過作戰的技藝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鄧名敢於站在一線就是難能可貴,但鄧名卻感覺自己被人小看了,他伸手向趙天霸討要弓箭,就要和周圍的戰士一起並肩作戰。

  鄧名的舉動引起了周圍一片嘖嘖讚嘆聲,在周圍人欽佩的目光中,趙天霸帶着一種明顯的敬意把弓箭遞給鄧名,當鄧名舉起弓箭的時候,正在射擊的弓箭手們也忍不住用餘光留意着他究竟武藝如何。

  「由於地心引力的作用,和炮彈、子彈一樣,箭的軌道也是一個拋物線。」鄧名在心裡默念自己曾經學到過的知識,用力張開弓後,揣測着這個拋物線大概的軌跡,把箭頭向上挑起,接着就松弦射出。

  但飛出去的箭卻沒有劃出射手想象中拋物線的軌跡,鄧名看着它直挺挺地從對面三人多高的岩壁上飛過,一晃就消失在遠處的樹林裡了——完全是一個朝天炮。

  周圍幾個明軍士兵本已經張開了口,打算一見到鄧名命中敵兵就高聲歡呼,但見這一箭如此離譜,只好硬生生地把那句「殿下神射」又咽回肚子中。

  更多的敵兵被後面的人推着擠過拐角,他們看不到前方李星漢的迎戰隊列,卻能看到從側面不斷射來的弓箭,完全處於挨打不能還手狀態的譚弘部士兵加倍用力地推着前面的人,希望前排儘快突破敵軍的防禦,趕走這近在眼前的弓箭手。有些人受不了飛過來的羽箭,就乾脆跳下江灣,把武器舉在頭頂上試圖淌過水麵攻擊那些放箭的明軍。

  但江灣遠比這些魯莽的士兵想象得更難通過,他們吃力地高舉着武器前進時,就是明軍射手最好的靶子,同時他們還要和冰冷的江流做着艱苦的鬥爭。走得最遠的那個士兵也未能到達江灣的中心,那時江水已經沒到了他的頸部,未等他想好是退回去還是開始游泳前進時,腳下一滑就被江流衝出了灣部,卷到江面上載浮載沉。

  直到這時,位於岩石後方的譚弘依舊不清楚前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當聽到最開始的弓箭破空聲,譚弘還氣急敗壞地大叫道:「誰在放箭?我不是嚴令不許放箭,必須要抓活的嗎?」

  為了保證抓捕到活的韓王世子,譚弘在出發前就傳下命令,禁止前隊士兵和先頭的幾個騎兵攜帶弓箭,看到趙天霸他們丟棄武器逃走後,譚弘想當然地認為對方手中已經沒有武器,放箭的肯定是自己的部下。

  跟着人流往前湊了一段,聽到山岩後面傳來越來越激烈的殺喊聲,而且看到一具又一具的清軍士兵屍體被江流從上游衝下來,譚弘才意識到自己的部隊遭到了有力的抵抗,不過這時他還不確定是中伏還是對方的困獸猶鬥。

  先頭部隊因為戰鬥而陷入停頓後,譚弘的整個隊列也立刻跟着停下來。他急切地想知道前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是前面的人退不下來而是被推着向前,而譚弘的貼身衛士也被這大群的士兵塞住,無法擠上前去打探戰況。

  一直過了很久,譚弘的衛士才總算擠到前面一點,拉住一個前排的把總詢問山岩背後發生的情況。

  「對面只有不到百個人嗎?」譚弘得知對面的大約兵力後,皺眉思索了起來。他不是沒有考慮過伏兵的問題,不過他估計明軍的潰兵最多也就是數百而已,而且在逃跑過程中大部分明軍士兵已經把武器都丟掉了,這樣的戰鬥力對於譚弘裝備精良的一千六百大軍來說並不構成威脅。

  「大概是韓王府的衛兵,」那個上去偵查情況的親兵費盡力氣才擠上前去,又用了更大的力氣才擠回譚弘身邊,向譚弘報告他掌握到的所有情況和一線軍官的估計:「前排被頂住了,好像一直沒有進展,估計對面肯定有長槍兵之類的,而且數目也不少,至少有十幾桿槍,還有至少十幾張弓。」

  「這應該是韓王府的衛隊,」譚弘也做出了類似的判斷,他不認為幾百名潰兵能夠統統被韓王世子組織起來。即使有幾百名潰兵的話,他們大概也保留不了這麼多的武器和有戰鬥力的兵員:「他們走投無路了,不過是利用這個灣口進行最後的抵抗。」

  既然追擊了這麼久,譚弘當然不願意在最後關頭撤退,他也不甘心手握着近兩千軍隊,僅僅看到幾十個、也許可能上百個敵兵就認輸,立刻掉頭轉回營去。譚弘覺得自己發現了對方垂死掙扎的跡象,敵兵最後的拼搏也不過如此,他立刻下令一名近衛軍官帶着四百名士兵上山,迂迴到這個明軍陣地的後方,從前後兩面夾擊這批明軍。

  譚弘命令道:「你們包抄動作要快,全速前進,不要等到天黑讓韓世子跑了!」

  清軍開始嘗試迂迴的時候,鄧名第三次拉開弓弦。

  「手臂和弓拉開一點兒距離……」趙天霸站在鄧名旁邊,給他講解着使用弓箭的要領。湧上來的敵人根本來不及還手,明軍對付他們從容不迫。鄧名已經懂得要讓握弓的左手和弓所在的面形成一個夾角,不然弦彈回時會打在手臂上,那確實很疼。

  「箭放平……」根據趙天霸的說法,箭是飛一條直線,所以瞄準目標時要用箭杆這條直線對準目標。鄧名不明白為何明明有地心引力但是箭的軌道卻不是一個拋物線,但和趙天霸這種神射手沒有什麼可爭論的,鄧名照着他的話做了以後雖然還是沒有射中人,但是至少不會從人群頭上數米高飛過了。

  趙天霸一邊說,一邊伸手幫鄧名調節弓箭,前幾次他雖然說得很清楚,但是鄧名還是統統射空,所以這次趙天霸乾脆站在側後幫鄧名瞄準。

  鄧名看到自己的箭瞄準了一個正擁擠在隊伍中,向前踉蹌前行的敵兵,他能夠看清這個敵兵臉上焦躁不安的表情,這個敵兵一面向前推搡着同伴,一面緊張地向鄧名這邊打量過來,看向明軍弓箭手的眼中滿是緊張。

  不過這個士兵的目光並沒有投在鄧名身上,在他發現鄧名已經瞄準了他之前,趙天霸已經在後面輕輕叫道:「放!」

  聽到這聲的同時,鄧名感到幫自己握住箭杆末端的手鬆開了,他的手指也跟着一松,弓弦發出「砰」的一聲輕響,羽箭也應聲而出。

  這支箭並沒有如同趙天霸那般立刻奪人性命——畢竟趙天霸幫鄧名瞄準不如他自己射箭那麼趁手,但也準確地擊中了目標。

  「殿下神射!」

  周圍那些一直關注鄧名動作的明軍士兵發出齊聲的歡呼,明軍的其他弓箭手們隨即意識到鄧名已經取得戰績,他們跟着發出第二波的齊聲歡呼:「殿下神射!」

  看到目標肋下中箭時,趙天霸也很激動,他是最早發出歡呼聲的一員。西營已經和明廷合作很久了,永曆天子不用說,趙天霸目睹其他在西營保護下的宗室子弟也都遠離戰場,躲在安全的後方。就算是朝廷派到軍隊中的文官,他們可以在城破時大義凜然地自殺殉國,但是不會登城殺敵。

  以前趙天霸對鄧名的關心來自於袁宗第的命令,他知道這個人對朝廷來說可能很重要,保護鄧名是他的責任。可是當趙天霸看到鄧名敢於在生死關頭甘冒矢石,看到他取得戰果(雖然其中有趙天霸的幫助)時,他感到有一股敬意從胸中湧起:「真是一個了不起的宗室子弟,一個肯和我們這些當兵的並肩殺敵的天家貴胄,大概晉王也會欣賞他的勇敢吧?」

  剛才李星漢已經發現鄧名在遠處彎弓放箭,歡呼聲傳到了他的耳中,給他不小的鼓勵——從未有這樣的大人物肯到一線冒險,李星漢沒有見過更沒有聽說過。這種勇氣只存在於大明建國之初,後來出過一個武宗皇帝上過戰場,而最近百多年來則是聞所未聞。

  得知鄧名取得戰果後,李星漢頓時也是熱血沸騰,自己出力保護的宗室子弟並沒有呆在後面坐觀成敗,而是同樣不怕死在出力殺敵。此時李星漢手中的寶劍上已經是鮮血淋漓,他一聲大喝,又砍倒了一個衝上前來的士兵,接着對身邊的部下們喊道:「殿下在看着我們殺賊,弟兄們努力殺賊啊,不要讓殿下失望!」

  在眾人紛紛為鄧名喝彩時,他本人卻沉默地注視着自己命中的目標。那個清軍士兵中箭的一剎那,臉上露出一種好像是驚訝至極的表情,接着就身體一晃,帶着那種不可思議的神情從隊伍中摔出來,翻滾到旁邊的江水中。

  鄧名一直在心情複雜地望着這個自己親手傷害的人,敵兵的臉上的表情給鄧名的感覺始終不像是痛苦而是驚訝,好像不能置信自己已經受到了致命傷害。敵兵就帶着這種表情在水中拼命掙扎了好久,一直想從水裡重新爬上岸。

  不過這個士兵的舉動沒能成功,鄧名看到不斷有鮮艷的紅色從被他傷害的人身旁的水面上浮起,這個士兵掙扎的動作也隨之變得越來越慢,最後漸漸停止,身體翻轉過來,仰面躺在水中,大睜着雙眼,臉上仍然是那種驚訝和迷惑相混合的神情,好像這個士兵至死都沒有接受他已經負傷、而且正在死去的事實。

  「我殺了一個人,」鄧名在心裡默念着,戰場上近百名士兵都為他的勇敢而歡呼,鄧名看到不遠處一個明軍士兵已經激動得好像都熱淚盈眶了:「都說戰爭是最顛倒是非黑白的,我殘酷地殺死了一個人、一個同類,眼睜睜看着他在痛苦的掙扎中死去。平時這種行為會被周圍人所唾棄憎恨,會受到懲罰,但在戰爭中,他們卻認為我幹得好,並和我一起觀看這個人是在怎麼樣的巨大痛苦中咽下最後一口氣的,還為此而興奮不已。」

  鄧名抬起頭,對面的李星漢正在大呼酣戰,身邊的明軍弓箭手正不斷地向對面的敵軍射擊,突然之間,鄧名心中一直存在的幻想仿佛隨着他第一個犧牲者的生命一起逝去。就在這個時刻,鄧名感到十幾天前自己那種和平時代無憂無慮的學生生活已經遠去,變得異乎尋常地遙遠,而眼前你死我活的廝殺卻變得無比真實——本來這種生活一直讓鄧名有種似夢非真的感覺。

  「我再也回不去了吧。」鄧名心裡冒出了這樣一個念頭,當他終於接受戰爭是真實生活的一部分,而且是最重要的一部分後,那和平時代的學生生活反過來就變得像是一場夢一般。

  譚弘派出去的迂迴部隊,已經進入樹林中,開始努力地向山上攀爬,意圖繞到明軍陣地的後方。在他們沿着山地向上行進了一里左右後,一支嘹亮的響箭打破了樹林中的寂靜。

  聽到這聲響箭發出的刺耳哨音後,鄧名向着那個方向望去。根據戰前軍官們的約定,樹林中隱藏着的明軍一旦發現譚弘所部的清兵開始進山迂迴後,就會發出這個警告信號。同時,它還會引發一系列的反應。

  第一支響箭的哨音還沒有結束,遠些的地方有第二聲哨音響起,接着一里外又是一聲響起。

  在更靠西的位置上,一個隱藏在樹林中的明軍士兵最後檢查一遍綁在箭杆上的竹哨,並輕輕在上面吹了一口,聽到毫不含糊的哨音後,這個士兵用力張開弓,用盡全力把這支箭射向高空,頓時又是一聲響亮的哨聲騰空而起。

  

  第十二節

混亂

  

  沿着江邊一字展開的清軍在聽到連綿的哨音後騷動起來,無論是士兵還是軍官都轉身望向發出哨聲的側翼山地,尋找着隨後的明軍動靜。而他們的統帥譚弘本人則被此起彼伏的響箭鬧得驚疑不定,遲疑着不能做出判斷:「這到底是有一支大軍埋伏在山上呢,還是故布疑陣?如果是埋伏了一支軍隊,他們能有多少人?幾百、上千?如果是故布疑陣的話……」譚弘想着又望向遠遠的東面,在這條清軍的來路上,越來越多的哨聲隨着羽箭騰空而起,響應之前的信號:「這疑陣的規模未免也太大了些,沿着山一直布置了十里長!」

  在周開荒等明軍事先的計劃中,明軍將分成五隊,除了李星漢的第一隊外其餘四隊都埋伏在山上,為了避免被發現,這些軍隊都需要距離岸邊遠一些,而且不主動進行任何形式的偵查,直到把譚弘引誘到預定地點,再通過響箭指引全軍統一發起進攻。為了保證進攻的一致性,明軍的軍官們還別出心裁地制定了兩遍響箭通信的計劃:位於最東面也就是最靠近譚弘大營的那隊要回應一聲,首先發起衝擊,從而截斷譚弘的退路,這聲回應就是給第四隊發起進攻的信號。第四隊在得到信號後再射出第二發響箭——給第三隊的進攻信號,三隊同時發起進攻。

  隱蔽在最東面的是周開荒的部隊,第四聲響箭的哨音傳過來的時候,他早已經等得不耐煩了,立刻就發出了自己這隊早就放在弦上的一支響箭,帶領身邊的人開始向江邊發起進攻。在周開荒等人的預想里,隱蔽在山上的明軍憑高視下,會像下山猛虎一般沖入猝不及防的敵軍縱隊中,把他們一舉趕進江里。但隨着各隊明軍發起進攻後,很快幾隊的指揮軍官都發現完全不像預想的那樣順利。

  兵法講究勇者不得獨進,怯者不得獨退,最好的進攻就是一經發動則全軍同時上前。

  但這四隊埋伏着的明軍都是由潰兵重新集合起來,官兵的建制相當散亂,而且躲在樹林中的明軍的通訊聯絡同樣有着很大的障礙,至於鄧名、周開荒、趙天霸、李星漢這些人靈機一動想出來的往復式響箭通訊體系則加劇了軍隊的混亂。當聽到第一遍響箭的聲音從頭上傳過時,那些性格比較莽撞的明軍就已經摩拳擦掌地準備開始進攻了,比如位於周開荒西側的第四隊,帶隊軍官發出信號後不等周開荒回應就帶頭髮起了進攻。而慎重的人則耐心等待事先約定好的轉回信號再出擊。

  各隊中還有不少士兵是屬於隨大流的性格,看到一些勇猛的人已經出擊後,有些人就跟了上去,還有些人則猶豫地看着那些還沒行動的同伴,沒有跟着一起殺下山去。

  至於事先明軍軍官認為的下山猛虎之勢也沒有如期出現,這是因為他們躲藏的地點過於靠上,而且這荒山野嶺的樹林實在太不好走,腳下到處都是亂石和橫七豎八倒伏的樹幹。再加上漸近日落,很多士兵大呼着發起衝鋒時,還沒看到敵人就被腳下亂七八糟的東西絆倒,摔了個鼻青臉腫。看到前面幾個最勇猛的兄弟先後失足滾下一段山坡摔個半死後,跟在後面的士兵也不由得謹慎起來,放慢腳步小心地下坡以免重蹈前人覆轍。

  更糟糕的是,各隊明軍前後脫節,臨時軍官、士官很快失去了對士兵的控制,這些臨時選出來的士官大都是眾人中最勇敢、膽子最大、身體最強壯的人,一開始就拔腿衝下山去,而把他們手下的兄弟都扔在了身後的樹林裡。比如周開荒領着他那隊中最勇敢的幾十個壯士一直衝到岸邊時,最後面的人還沒有離開隱蔽地點幾步。

  就這樣,本應是一場氣勢如虹的突然襲擊,變成了雜亂無章、跌跌撞撞的行軍——這是組織得非常糟糕的一場進攻。

  在另一方面,當一聲聲的響箭騰空而起時,在岸邊擁擠不堪的清軍縱隊立刻一片人心惶惶,包括他們的指揮官譚弘在內,都不清楚明軍到底是怎麼樣的部署,到底在這山里隱藏着多少軍隊。而且軍隊中的士兵還沒有他們指揮官的那種自信,譚弘深信明軍人數不會過百——這個他猜錯了;而且會是一支已經丟盔棄甲,裝備非常簡陋的部隊——這點倒是沒錯。可是清軍中的士兵並沒有想到這麼多,他們沿着岸邊難以通行的道路已經行進了很久,體力消耗不小,軍官無法有效指揮部下。現在很多人以為中了明軍的埋伏,隱藏在山中不計其數的敵軍正向自己衝過來。天快黑了,周圍馬上會變得十分寒冷。

  由於明軍的進攻造成的混亂,大大拉長了他們部隊之間的距離,這對進攻方當然是不利的,因為當先鋒與敵軍交戰時,後援還落在很遠的後方。但在岸邊如同驚弓之鳥的清兵眼中則是另外一番場面,密林掩蓋了明軍的兵力虛實,他們只能靠觀察動靜來判斷明軍的規模。抬眼看去,只見山上里許寬的樹林中草木搖動、人影綽綽。譚弘駐在南岸這營部隊是他的主力,不少士官都有戰鬥經驗,看到這個場面頓時覺得這山上怕不是藏了有幾萬明軍?

  就算只有兩、三萬明軍伏兵,對江邊不到兩千清軍也是壓倒性的優勢,而且稍微有些經驗的清軍士兵都明白,現在自己這邊的隊形和部署毫無反擊能力,瀕臨崩潰而且無法調整,敵人還是己方十倍以上,總之就是不可救藥。

  明軍的裝備無法與清軍相比,這點周開荒等人都有清醒的認識,所以他們計劃四隊同時發起攻擊,一下子把清軍分成幾段,而不是在整條戰線上平行攻擊。這樣明軍有限的裝備可以全部裝備在衝擊的尖兵手上。擊潰了各自主攻地段的清兵後,明軍可以用繳獲的武器武裝一部分士兵,然後沿着河岸作戰,不斷消滅敵人、不斷補充自己——這就是明軍的全部作戰計劃,雖然不怎麼理想,但總比赤手空拳地去進攻譚弘的大營要好得多。

  鄧名、周開荒、李星漢和趙天霸等人都認為這樣一個作戰計劃需要達成突襲效果,以免讓清軍發揮出裝備上的優勢。可由於明軍隱藏的位置過於靠上,所以完全沒有達成奇襲效果。不過若是真的達成了這樣的效果,那麼在各隊的主攻地段多半會爆發一場如他們預料中的那般慘烈混戰,清軍一下子遭遇到進攻,士兵沒有什麼反應時間只能與襲擊者性命相搏。

  但現在情況則完全不同,草木皆兵的清軍覺得有無數敵兵正向着他們滾滾而來,自己已經處於死地,幸運的是敵兵居然在響箭騰空之後這麼久還沒能衝到岸邊……在明軍抵達前自己似乎還有逃走的時間。

  喪失了鬥志的清兵四面張望尋找逃生機會,譚弘的隊伍立刻大亂,帶頭逃命的人一出現,就有越來越多的士兵效仿。在這長長的縱隊中,那些特別忠於譚弘的士官也無法制止逃亡的行為。眼看明軍越沖越進,已經能聽見最前面的敵人發出的吶喊聲,位於幾個主攻地段上的清軍士兵紛紛扔下武器,聲嘶力竭地大喊,既然岸邊的路堵着過不去,有人就不顧一切咬牙下河,想淌過淺水區超到其他逃跑者的前面。

  行動最快的一兩個人成功地淌水趕到同伴的前面,頓時引起了其他人的效仿。無數清兵被擠得走投無路,只能眼睜睜地等死。聽着明軍越來越近,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一般,許多人顧不得天寒地凍,紛紛扔下武器和盔甲下江,手足並用努力向東撲騰着前進。越來越多的士兵進入江中,就意味着要超過前面的同伴必須繞更大的彎子,冒險進入越來越深的水中。江底崎嶇不平,一點點距離就可能突然加深,剛開始可能水只沒到小腿,然後沒到大腿,接着腰部和胸部都突然浸入江中,最後有人為了能比身旁的人快一點索性開始游泳。